Chapter 14 我的黃山是黑的

Chapter 14 我的黃山是黑的

我招了出租車回家,一路將車窗開到極致。秋風帶着漸濃的寒意扑打着我的面孔,我卻不覺得冷。各種思緒堵塞在我腦中,我只想找個可靠的人一吐為快。而誰能比阮致遠更可靠,更溫柔有耐心呢?我催着司機趕回家。

一進小區,我便遙遙看見榕樹下一架鞦韆正輕輕搖擺,彷彿剛有人起身離開,那慣性還維持得新鮮。我走過去,尋了緊鄰的一隻鞦韆坐下,“嗨,是你嗎?”

“你怎麼知道?”阮致遠清潤的聲音帶動細微的氣流,傳到我耳邊。

“我開了心眼。”我指指眼睛,“你無處遁形了。”

“蒙小姐厚愛,小生榮幸之至。”他輕聲揶揄,“你這部紅外探測儀今天可是風頭無限。”

我白了那空蕩蕩的鞦韆一眼,復又想起,“你怎麼回來的?”

“走回來的呀。幸虧不是太遠,否則你今晚得為我提供按摩服務。”阮致遠低聲抱怨,但語氣中並不真的有怨氣。

“你以前一定很討女生喜歡,人見人愛吧?”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周圍活動。

“人見人愛的是人民幣。”阮致遠的聲音里突然便添了笑意,“我女友常常說天下最悶的男人就是我。”

“可是,你那麼愛她……”

“愛她是一回事,懂得討她歡心是另一回事。”阮致遠輕嘆。

“可是你們男人泡妞的時候,不是都有很多手段嗎?為何成了女友后,反而不願意施展?”我好奇地問。

“小姐,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懂得泡妞,更多男人只懂得泡麵。”阮致遠壓低聲音哀號,“女人對於我們來說,完全是另一個星球的物種。”

“可是你們偏偏會被另一個物種吸引。”我忍不住調侃他。

“誰叫這物種常常擁有讓我們春心蕩漾的外形呢?”阮致遠在我面前倒是坦白得很。

“那你也是外貌協會的嗎?”我繼續刨根問底。

“哪個男人不是?可是,再漂亮的女人看久了,也會像銀行職員每天數別人的鈔票那麼麻木了。兩個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外貌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他微微晃動鞦韆,“性格、愛好、志趣……這些才是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我忍不住想,原來如此。成立輝現在對着我,大概就像銀行職員在數鈔票吧。

“別顧左右而言他了。你還是說你那個師兄吧。”鞦韆忽然停下來,“難道你坐下來,不是要和我聊下午的邂逅嗎?”

“喂,你真恐怖,什麼都能猜到。在你面前我什麼都藏不住。”我悻悻地抱怨。

“所以,你以後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他得意地笑起來。

我愣了一下。

其實,每具肉身都是靈魂的衣服。我們太需要這套肉衫來遮掩我們赤裸的靈魂,好叫人不能一眼望穿。可是,在真正關心你、了解你的人面前,任何遮掩都是徒勞。因為他早已深諳你靈魂深處的每個轉折。

我輕輕吸口氣,緩緩將那段晦澀的暗戀詳盡地告訴他。

“那時候,聽到他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我全身的汗毛都會立起來……多可怕。可今日我擁抱他,內心卻靜得可怕,沒有任何起伏。”

“我原以為,暗戀是最高貴矜持,並且恆久不息的。卻原來,這樣矜貴的感情,也會在時間的指縫中慢慢漏盡。”

“其實,初見他那一刻,我仍然滿心悸動。但等真的清醒過來,才發現那一刻滿溢的情緒,只是對舊日情愫的緬懷。應該說,令我留戀的、激蕩的,已不再是蘇文欽這個人,而是我自己的那份少年情懷。不問因由、不求回報,多單純。”

“致遠,我是不是該慶幸,我最黑暗的一段暗戀,其實成就了我最澄澈乾淨的一段感情?”我無限感慨。

“凈植,硬幣本就有兩面。再糟糕的感情,也曾有過閃光處。”鞦韆悠然微晃,“也許是數次失敗的戀情,成就了今天明理大方的你。”

“哇,那我豈不是要感謝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人?”我嗤笑。

“對。你下一次遇到前男友,大可友善地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曾贈我空歡喜。”阮致遠一晃鞦韆,“現在,快隨我回家吃宵夜吧,我熬了極濃一鍋皮蛋瘦肉粥,秦朗下午還送了他老婆腌制的脆皮胭脂蘿蔔過來,應該也可以吃了……”

我聞言,只覺腹中頓時一空,饞蟲順喉嚨不斷攀爬而上,當下便從鞦韆上躍起,“你怎麼知道我餓了?”

“以你的性格,對着昔日夢中情人,很難不裝淑女吧?”他鄙夷地從鼻子裏哼出音節。

“你果然是屬蛔蟲的。”我哈哈大笑,猛地對準鞦韆上空大力推出,想將他掀翻在地。可雙手推觸到的,卻是虛空,整個人反而因為用力過猛,差點收不住,一頭栽倒在鞦韆上。

“早料到你有這一手……”幸災樂禍的聲音在我身後半尺處傳來。

“呀,算計我!”我跑過去追打他,可是目標人物已經不可觸摸。

幸虧此時沒人經過,否則人家定會以為我失心瘋了。

進門那一刻,我忍不住回看了榕樹下那一排寂寞的鞦韆架一眼。阮致遠一定在那裏坐了很久了吧。又在等他的前女友嗎?有沒有可能,是在等我呢?

我深吸一口氣,趕緊甩頭晃掉這匪夷所思的貪慾。

晚上躺在床上,如何輾轉也難入眠。我很想聽聽立輝的聲音,想讓他的聲音安撫我心中的焦躁不安。我那一貫平靜無波的感情,似乎想要掙脫固有的模式,派生出一些不該有的綺念。

電話通了,裏面傳來立輝睡意濃重的聲音,“喂。”

他只說了一個字,我身體裏七拱八翹的情緒便安靜下來。

“是我。”我對着話筒輕聲說,忽然有滿腔柔情想要同他細說。

“這麼晚了還不睡?我明天一早還要和當事人開會呢。”立輝嘟囔兩句,他一向不喜歡我半夜騷擾他。

“睡不着。”不知為何,我今天願意包容他的一切缺點,“就是很想聽聽你的聲音。”

“哦,改天我錄下來,你睡不着就反覆播,還不影響我睡覺,一舉兩得。”立輝在電話那頭溫和地敷衍我。

“同我隨便聊幾句吧。”我壓低聲音央求,“十分鐘就好。”

“超過十分鐘要收律師費哦。”大概很久沒見,立輝今天也難得縱容我。

“好,找我未來夫君收,多貴都可以。”

“呀,你今天倒是不糊塗。”立輝在電話那頭笑出聲,睡意也淡了不少。

“立輝,我今天遇到一個人……”我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同他說蘇文欽的事情。

“誰?”

“我學生時代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子。”我猶豫一下,還是不吐不快。

“哦,舊情復燃了?”立輝的聲音陡然升高了兩度。

我有點想笑,想逗逗他,但是又怕橫生枝節,弄巧成拙,只得坦白:“正好相反,我覺得對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了。”

“哦。”立輝的聲調頓時降下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不是應該向你坦白一切嗎?”

“等真犯錯的時候再坦白吧。”立輝在電話那頭伸了個懶腰,“十分鐘到了……”

“喂,我還是睡不着。”我放軟聲音妄圖打動他。

“睡不着自己數羊吧。”

“我不想數。”

“喂,林凈植。你怎麼不講信用?不是說好十分鐘嗎?我捺着性子陪你磨了半天嘴皮,你不想睡,也別拖着我陪你耗時間啊。你明天放假,我可是五點就要起床開工。”立輝頓時不耐煩了,聲音里的厭棄透過話筒撲出來。

我如被當頭澆了冷水,一下清醒過來。呀,我忘了立輝向來說一不二,在他面前使小性子,從來得不到好下場。一時間想怒,又怒不起來。

早知道他這個性子,就不該用普通女孩對付男人的手段來磨他,這是一點都討不到好的。但被他無端吼了,心裏難免有點堵,那口氣咽不下去,讓我說話也帶了三分怨氣,“不打擾成大律師休息了。”說完,我便啪地掛了電話,一翻身,將臉埋進枕頭中。

枕頭鬆軟,但久了仍令人呼吸不暢。

我知道,立輝最恨我掛他電話。然而,我卻無法再維持我的風度。同成立輝結婚,一定是件苦差事。我深深同情自己未來的際遇。

能不能反悔呢?

我一向好脾氣,對立輝極為包容,因我尊重他的個性,也相信生活在這世界上,每個人都不容易。沒有人有責任無緣無故地寵愛忍讓另一個人。所以,我通常願意扮演退讓的那個角色。

但此刻,我只想做個驕縱的女人,讓別人來遷就我。我忽然想推翻之前的一切,重新來過。但我又深深擔心歲月不會真給我這個機會。

正在我自憐自哀時,黑暗中,手機鈴聲細細響起。我隨手接起,竟然是立輝。我將電話拿到距耳朵稍遠一點的地方,好給他的咆哮一點緩衝的距離。

可是,電話里傳來的,卻是他略微生硬的聲音,“再給你十分鐘,還有什麼想說的,一併說完。”

咦?居然是妥協?雖然這妥協,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傳遞出來,但我還是第一時間明白了它真正的含義。剛才的怨懟一下便消散了。

誰說女人心狠?但凡女人,對一個男人還有半分情意,便很難真正硬起心腸。

然而——儘管,這是立輝難得的妥協,我卻已經沒有任何心情再同他傾訴衷腸。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睡吧,明天你還早起。”

“你不生氣了?”

“不生氣。”

“可你不是睡不着嗎?我再陪陪你吧。”

“我找本書看看就好。”

“真不要我陪你說話了?”立輝有點不敢相信。

“我是那麼扭捏的女人嗎?”我輕嘆。

“今晚有點兒。”

“睡吧。”

“好。晚安!明天再聯繫。你不要看書太晚,實在睡不着,閉上眼睛休息也是好的。明天,我保證提供最性感的聲音為你助眠。”立輝鬆口氣,終於輕鬆地掛了電話。

我對着手機苦笑一下,真的下床去書房找書看了。

夜空寂靜,無星無月,只有窗外路燈透進些許幽暗光線。

我擰開書房枱燈,正好看到案頭有本阮致遠翻開的《國家地理》。我順手取到燈下翻閱。

每張圖片都美得令人窒息:靜藍海底中默默遷徙的鯨群;雪白山尖被日色染紅的一瓣櫻花;蜜色肌膚的少女,於晨曦中從細陶罐里倒出金光般的蜂蜜……蒼翠山間,雲遮霧繞流泉飛濺……戈壁上羚羊躍起如狡兔……草原上點點珍珠滾圓,儘是羊群散落……

我忽然從身體裏生出一種渴來,這種渴是久居鋼筋森林、飽吸汽車尾氣的都市人,對純凈空氣、對葳蕤綠意、對醇酒般清澈的流水的渴。我壓抑着那渴,慢慢用指尖閱觸那圖片里的大漠孤煙、碧浪白沙……

一頁頁風景翻過,露出夾在扉頁里的一張便箋紙。菲薄紙片雪白,卻有灰藍墨跡草寫幾行小字。我停住目光。

“言入黃花川,每逐清溪水。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我忍不住笑,咦?原來心中有渴、有焦躁、想逃避的不只是我。阮致遠謄這一首《清溪》,看似在講內心的平靜,卻難道不是對現實生活逼仄的無奈?

我心中一動,下意識靜心細聽,阮致遠房中果然有細碎音樂渺渺透牆而來。我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他門前叩門。才敲兩聲,他便開了門,半空一條薄絨毯含混地裹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睡不着?”

“我有個主意,”我迫不及待打斷他的話,揚揚手中雜誌,“和我去旅行吧。”

“喂,小姐,你太……”

“別拒絕我!”我抬起頭,把雜誌上的風景逐頁翻開。

“帶上我,你哪裏也別想去。”阮致遠鬆開裹在身上的絨毯,“看,什麼也看不見——多危險。”

我撲哧大笑,“那就讓我們一起去探險吧。豈不更刺激?”

“你確定?”阮致遠被我滿不在乎的大無畏語氣誘惑了。

“我們謹慎一點,安排細緻一點,應該沒問題的。不是出去過那麼多次,什麼也沒發生嗎?我一定會幫你掩飾得好好的。”我拍着平坦的胸部保證。

“那麼,”阮致遠的聲音猶豫了片刻,“有想去的地方嗎?”

“太少錢,太少時間,太多想去的地方。你呢?”我拖着阮致遠的絨毯,將他拽進書房。

“我?沒想過。我這樣子,出門都困難,何況旅行。”他無奈地嘆口氣,“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不,一定要去一個我們都想去的地方。”我堅持,“這次旅行務必要賓主盡歡!”

“誰是主?”

“當然是你啊。”

“為什麼?不是你想去旅行嗎?”

“可是你請客啊。”

“我什麼時候說要請你……”阮致遠笑着叫起來,“你太無賴了。”

“你自己說,去我想去的地方。不是有句話叫作,主隨客便嗎?”

“是客隨主便吧?欺負我是理科生?”阮致遠抓住我話里的漏洞,邊說邊笑拍我肩頭。

我對着肩頭那隻看不見的手,用力拍下去,故意齜牙咧嘴一番。

當晚,我們各自佔據書房一角,興緻勃勃地攤開地圖尋找最佳旅行地點,最後選了只用開車就可以達到的黃山。

“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阮致遠笑嘻嘻說,“爬爬山吧,正好試試我這幾年的魔鬼訓練,看看我的體能是不是已經能征服一座雄偉的山了。”

“好吧,只要你不怕我拖後腿,我就捨命陪君子。”爭論了大半夜,終於選了一個我們都喜歡的地方,“不過回程我們得去宏村,看看徽州水墨畫一樣的建築與風物。”

“奉陪到底。”阮致遠的聲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輕快,“反正我多年沒有旅行過,有人為我鞍前馬後,我自然會玩得殫精竭慮,死而後已。”

我聽他又在故意亂“掉書袋”,便知他此刻是真正的愉悅了。

阮致遠並非情緒外露的人,然而在一起久了,我也知道他只有真正開心的時候,才會用這種古怪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喜悅。我不禁莞爾。沒想到我一時心血來潮,竟為他帶來這樣大的快樂。心裏不禁又多了幾分開心。真正上路已經是隔天早上。我開着向皙敏借來的小車,阮致遠坐在我旁邊。因為錯過了國慶最忙的頭三天,高速路上並沒有太多車子。

秋意斑斕的行道樹在陽光下閃爍金光,令人疑心那一片片圓巧的葉子,會似金箔般,在風中發出丁零零的金石碰撞之聲。

車載電台正好在放《加州之夢》,阮致遠在我旁邊和着音樂輕聲哼唱。他的聲音有一種獨特的魔力,總能把一首歌哼得輕快活潑,像陽光一樣清澈溫暖。我唇角自始至終噙着一抹笑,簡直像要從心裏樂出一朵花來。

一路上,我們絮絮聊天,內容無邊無際,聊到哪裏是哪裏,倒也自在輕鬆。

“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參加過一個地下搖滾樂隊,夜間也曾到酒吧里駐唱,有不少女生專門來為我捧場。尤其是,當我唱Beatles的Yesterday,場內必然會尖叫不止。”

也許是因為旅途漫長,說話成為最佳娛樂節目,也許是因為在陌生的公路上飛馳,令人情緒飛揚,身心不由自主卸掉防備和偽裝,阮致遠談興很濃,甚至主動提起一些舊事。

“物理學博士不是應該埋頭紙堆,醉心研究,在實驗室里度過日與夜嗎?”我疑惑地問。

“哈?你真膚淺。我認識很多理科生文采斐然,遠超你們文學院的酸腐書生。英國有名的搖滾樂團D:Ream的鍵盤手,布萊恩·考克斯,同時也是著名的粒子物理學教授,在瑞士的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進行大型強子對撞器之超環面儀器項目的研究。他的研究方向是為宇宙的早期模樣拍照。”

“我曾經有個學長,專攻理論物理,卻畫一手好畫,《鐵達尼號》上映那年,他私下不知道替多少女同學畫過人體素描。”

“你們怎麼有那麼多時間?”我驚異。想當年為了考試不掛紅燈,我不知道熬了多少通宵,外加考試打小抄,才勉強過關。

“呀,這就是聰明學生與笨學生的區別。”阮致遠揚揚得意,“其實,學業壓力大的時候,我們宿舍的男生還集體在宿舍里喝酒唱歌,尋找魂飛天外的感覺。只是,不管前夜多瘋狂,第二天去實驗室,也不會有一個人遲到。要知道,當時的競爭是很嚴酷的。我們系圖書館裏,凌晨三點還燈火通明,大家都唯恐自己少看兩頁書,別人便有機會比你早一步成為下一個貝可勒爾。”

一路聽他叨念在國外遊學的經歷,又或者說他那些性格各異的學友,讓我這個每次考試都險過的人聽得無比神往,倒也不覺旅途枯燥了。

間中,阮致遠會將保溫壺中的熱咖啡倒給我喝,又或者遞一瓣酸甜的橙子給我解乏。我極享受這種殷勤的伺候。只是,若旁人看見了,一定誤以為我是巫女,懂得以意念隔空取物。

有兩次,阮致遠甚至提出替我開車,嚇得我差點把頭搖斷。要是被監控攝像頭拍下來,這可真會成為“無人駕駛”的最佳範例。

到達黃山腳下的湯口鎮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因是黃金周,原本安靜的小鎮此刻熱鬧非凡,如果不是秦朗利用旅行社的人脈,一早替我們訂好房間,恐怕我們連個落腳處都找不到。

我們原計劃,放好行李以後,便到山腳去逛逛,或者到附近的翡翠谷去看看碧水潭。可是,滿街都是喧鬧的遊人,我們只好望而卻步。

阮致遠不想掃我的興,“人多路窄,我還是待在房間吧。你自己去逛逛,開了六個小時的車,你應該活動活動,若看到好吃的帶些給我就可以了。”

我想一想,若是我執意留下來陪他,他肯定會覺得拖累了我。於是,我便欣然獨自出門。

街上遊客多如過江之鯽,實在出乎我意料。我不由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時任性,帶阮致遠出來,會造成一些不好的後果。但既來之則安之,我想,只要做好準備工作,憑我們以往積累的豐富經驗,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問題。於是,我暫時將煩惱拋開。

我在一家幾乎人滿為患的農家菜餐館,買了新鮮烹炒的山筍、農家小炒肉、石鍋豆腐,還有當地最有名的紅燒臭鱖魚。

我捧着食物,去敲阮致遠的房門,他聞聲應門,虛無空間裏飄出他的聲音,“什麼東西,這麼臭?”

“河鮮版臭豆腐!”我擠進門,瀟洒地反腿勾門,用力關上,“保證你沒吃過。”

“難怪你不願意在自己房間吃——”他拖長聲音,但聲音中的歡愉卻大過刻意偽裝的憤怒。

一道氣流在我面前淺淺劃開,我能想像他正用力扇動空氣,以表示抗議。唉,當阮致遠穿上他的“隱身戰衣”,他的一切舉動,我就只能靠猜。好在與他在一起久了,哪怕空氣中再細微的流動轉變,我也能估摸出他的動作了。我懷疑,再過一段時間,我也能練出武俠小說中聽風辨位的能力來。

“呀,嫌臭?等一下你不要吃。”我一邊說,一邊將幾個飯盒並兩瓶啤酒放到書桌上。

“這味道,還真難和美味聯繫起來。”阮致遠靠近書桌。我聽見他誇張地深呼吸了一下。

下一刻,陽台上的門便被推開了,飯盒和啤酒凌空飛起,飄到陽台上一張藤編茶几上。

“我們還是在陽台上吃飯吧,否則半夜躺在床上,我會懷疑自己變成了一條臭魚。”

我搖搖頭,“你本來就是一條翻不了身的老鹹魚。”

話音未落,一隻手便按在我的頭頂,用力亂揉了一把,“廢話真多!過來吃飯吧。”

我笑着走到陽台上,咦,居然風光不錯。

陽台寬敞,安置兩張竹椅並一隻茶几,也不覺得擁擠。

此刻正值夕陽西下,遠山被染成暖暖橙色,霞光深紅墨紫,簇擁出一番迤邐綺麗的迷夢。

“嗯,風光不錯,就着這臭魚,應該別有一番景緻。”我打開啤酒蓋,示意阮致遠同我就着瓶子豪爽對飲。

阮致遠的酒瓶騰到半空,與我的瓶子以頸相交,發出噹啷一聲脆響,雪白泡沫並金色酒液瞬時撲出瓶口。我趕緊伸嘴含住咽下,苦澀酒液順喉滑入,嗆得我眼淚急涌。那一瞬遠處青山也跟着模糊了。

阮致遠立即伸手拍我背部,“喂,惡狗搶食也不用這麼猛吧。”

我白了那虛空處一眼,知道此君此刻心情一定甚好。

我打開飯盒蓋子,食物香味與鱖魚的臭味都被吹散在黃昏的風裏,空氣里只餘下大山裡特有的、被植物層層過濾的青翠氣息。我們倆一邊就着小菜喝啤酒,一邊看夕陽一點點遁沒。

採菊東籬,悠然南山,也不過如此吧。

這一頓飯,吃到月上梢頭。

阮致遠用玻璃杯泡了酒店提供的黃山毛峰,碧青茶葉在清水中慢慢舒展,猶如一場漫舞。茶葉味道腥澀微苦,並不好。但配合遠處朦朧黛青的山脈,居然讓我品出了一些閒情逸緻的味道。

“品茶這種事,其實很玄妙,意境比茶重要。”阮致遠嘆了口氣,饜足地靠在藤椅上,細弱藤條被壓得發出咯吱聲。

我忍不住笑,“理科生懂什麼意境?”

“理科生不光懂意境,還知道意境是怎麼產生的。只要有工具,我們隨時可以呼風喚雨,還能製造暗夜彩虹。”他毫不客氣地反擊我。

我聳聳肩,不搭理他。

時間在氤氳的茶香中一分一秒蒸發掉。

我留戀這秋日夜風的清透,留戀杯中熱茶的馨香,也許,還留戀旁邊這個與我談心、鬥嘴的男人臉上那看不見的笑容。我在陽台上磨蹭了許久,才告辭回房。

一個人躺在床上,儘管明明知道阮致遠就在隔壁,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寂寞,剛才與他清談時候的暖意,此刻也都消散在了夜風中。奇怪,明明同樣只隔着一堵薄牆,但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時候,我就覺得那是安心。可此刻,賓館裏的這堵牆,卻讓近在咫尺的阮致遠彷彿已經遠在千里之外。

我想不明白這感覺因何而生,繼而想到明日要避開人浪早起,也只得哄着自己在陌生的床榻上昏昏睡去。

彷彿剛剛睡着,連夢都還沒來得及做一個,電話鈴便尖銳地響起來。迷迷糊糊地抓起話筒,阮致遠薄荷似的嗓音就迅速撲出話筒,帶着沁心爽口的涼意。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渾渾噩噩地站到蓮蓬頭下。

誰知,一扭龍頭,卻是冷水當頭澆下,我當即就“回魂”了。原來酒店半夜便停了熱水。我濕着頭髮,打着寒戰穿好衣服,背着包去敲阮致遠的房門。

等我們走到山門,太陽才剛剛從雲頭探出半顆腦袋。

我只買了一張門票。隱形人的好處,這一刻才總算體現出來。我沖身邊看不見的他擠擠眼睛,擺出一派佔了小便宜的得意。肩頭隨即便被無形的人輕輕拍了一下。我莞爾,他接收到我發出的“動感眼波”了。

由於大多數人選擇了乘坐纜車,我同阮致遠選擇的後山徒步線路,遊人並不多,加上太陽還沒露臉,竟有人跡罕至之感。

此時,山中有薄薄青霧,空氣因而變得甘洌清涼,植物葳蕤豐茂的氣息也因而濃得像要滴出綠汁來。間或有清越鳥鳴,更顯得空靈靜謐。

只是,對於屬於資深宅女的我來說,窄窄的山梯,陡且長,令人時時心生絕望之感。爬了不到二十分鐘,我已經氣喘如牛,喉嚨發出破風箱拉扯般的呼哧聲。

阮致遠看到我面紅耳赤的樣子,忍不住輕輕出聲,“你本來可以坐纜車的……”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見四處無人,便狂妄地伸手往身邊用力一拍,果然拍到他,“少廢話,繼續爬。”

他嘆口氣,“還有力氣揍人,我白同情你了。”

“哈,我揍你?這明明是溫柔一摸好不好?”我喘着氣反駁。

“你乾脆說是深情的愛撫算了。這麼用力!”他不甘示弱地挑釁我。

我明明已經累得喉嚨發乾,卻又被他激起了鬥志,腳下用力前行的同時,手也胡亂揮出,在他身上連擊兩拳。最後一拳落空,只聽他在前方得意地說:“追得上,就讓你再打一拳。”

“你太囂張了。這種要求都不滿足,那就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了。”我鼓足氣往前沖了幾步,卻連他衣角也沒碰到。

片刻后,前方左側竹林間,枝葉一陣搖動,彷彿有鳥在其間撲騰,我停下腳步,看見地上的草被踩塌下去一片。一聲脆響后,一根碧綠的竹枝被凌空折斷。

“給你,當拐杖試試。”那竹竿斜斜伸過來。

這場景非常詭異,若有人看見,定會驚訝萬分,以為我會隔空控物。

我趕緊一把抓過,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這才鬆了口氣,又責備他:“在外面別搞這麼大動靜。”

他諾諾答應,繼續走在我旁邊。

不過,有了竹竿做支持,走起路來多了個省力點,我的步伐明顯輕快了許多。

過了半個鐘頭,路上遊人便漸漸多了起來。那些不耐煩等纜車的年輕人,都紛紛從身後趕上來。

走得慢了,後面的遊人追上來,我們倆便會非常不便。隨時會有人因為看不見,而撞上阮致遠。我們不敢嬉戲,只能盡量靠邊,老實埋頭趕路。

我想不拖後腿,卻無奈體力有限,只能走上十餘分鐘,便停下來狂喘一陣。

隨着不斷攀爬,眼前的景色也開始變化,黃山獨有的優美雄壯的山形漸漸明朗起來。而在蒼松翠竹掩映中,秋天的斑斕色彩也似要穿透綠色噴薄而出。

每每行到秀美之處,我都想停下來,深深呼吸,欣賞眼前水墨畫一般的景緻。可是,趁着人少趕路,對於我們來說太重要了,我不敢耽誤,只能拚命壓抑住賞景的念頭,一直用力向前走。

可是,遊人前赴後繼,窄窄小道上,摩肩擦踵,阮致遠已經不能再前行了,否則隨時會被看不見的人迎頭撞上。我們只得尋覓了一塊遊人不常去的路邊荒亭坐下。

此刻太陽已經升至頭頂,金光為青山灑下一層朦朧的影。碧藍晴空中,白雲如流絮,淡淡地游在天際。黃山頓時美得令人窒息。我們坐在松樹下石礅上,迎着風眺望遠處,只覺心胸豁然開闊起來。

“等太陽下去,人少了再上山吧。”我壓低聲音,同他聊。

“有沒有後悔和我一起出來?”阮致遠也壓低聲音。

“我字典里,從來沒這兩個字。”我癟癟嘴,晃晃腿,擺出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既然有人夜登華山,我們就可以夜遊黃山。做人嘛,就要與眾不同。”

“像我這麼與眾不同,還是算了。”阮致遠嘆口氣。

“嗨,至少你沒買票,多好!現在國內旅行,最貴的就是門票。隨便一處童子尿般細弱的瀑布,用牆一圍,就要收門票。”我憤憤然。

“天大的壞事,你都能掰點好處出來。”

“那當然,本小姐就差拿傑出廣告文案大獎了,一瓶啥作用也沒有的爽膚水,到了我這裏都能寫出逆轉時光的功效。”我忍不住自嘲。

“那你還一天到晚把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往臉上抹?”

“唉,韶華易逝。明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勞,但是如果不做點什麼,又覺得,就這樣對時間搖白旗,太乖順了。”

“你呀,永遠口不對心。”阮致遠一針見血。

我無奈地眨眨眼睛,風吹進眼裏,有酸澀淚意。嗯,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知道我永遠口不對心。大大咧咧、粗枝大葉,只是我慣用的偽裝。

只要活着,我們就都需要這樣一具貼滿標籤的肉身,來掩飾我們靈魂的真相,不讓人一眼洞穿。可是,在阮致遠的面前,我的任何掩飾,都是徒勞。

在我們倆如耳語般的閑聊中,太陽一點點西移,亮烈的光線漸漸柔緩下來,似遲暮的美人的眼,雖然不再意氣風發,卻多了幾分歷經世情的豁達。

因着黃昏漸至,趕路的遊人漸漸少了,我們倆這才起身繼續向山上走去。

走到西海大峽谷入口的時候,天空居然起了彤雲,紅紅燦燦,似新嫁娘的霞帔,讓我看得挪不開眼。我同阮致遠低聲一商量,便決定趁着人少,趕緊到西海大峽谷去逛一圈。

一入谷,山勢立即變得險峻,風貌如夢似幻,似一卷中國水墨畫,奇松怪石就是其間最有風骨的一筆。我們感嘆着往前走。大峽谷本就人少,此刻夜晚將至,竟真有幾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境。

雖然明知再往下走,天就要黑了,可我們卻像着魔一般停不下腳步,想趁着天色尚明多看看。

剛走出三刻鐘,剛剛還掛在天邊的日頭,一晃就跌落入雲里,紅彤彤一片雲轉瞬就變成絳紫,接着光線便暗下去,夜色悄然拉開了帷幕。我們還來不及感嘆這天色變得太快,深藍幕空中就閃出幾粒眨着眼的星子。

一晃神,腳下的路也看不清了,剛才還沐浴在暖橙色夕照中的青山,已經暗成一片魅影,只餘一線起伏的輪廓。

鳳冠霞帔的新娘,終於吹燈入帳了。

天一黑,四周便靜下來。然後,山風也大起來,吹得人衣裾獵獵,如旗招展。

我四處環顧一下,除了我,身邊再無一個人影,汗毛當下便全體立了起來,恐懼如毛蟲在我背脊上迅速爬過,留下冰涼一道滑痕。

“別怕。”一隻手伸過來,握住我不由自主捏成拳的手,“天黑路窄,容易跌倒。反正沒人看見,我牽着你走吧。”不容我反抗,他已經掰開我的拳,手指纏上來。交握住我的手的他的手,手掌寬厚、溫暖,因不斷攀爬行進而略微濕潤。

我不敢狷狹,只得點頭說:“算你識相,懂得將功贖罪。”

他輕笑出聲,我聽見他胸臆中舒出長長一口氣。嗯,他也是怕我扭捏或者拒絕他這殷勤的好意吧?

阮致遠取出頭燈,替我戴上。頭頂暖暖一點黃光,照亮前方一小片台階。黑墨墨的深山中,這一點淺淺移動的光,卻彷彿可以照出一段明亮清晰的未來。

原本可以就地返回,可是不知為何,我們都沒有提出這個理智的意見,而是共同選擇忽略它,握着對方的手,默默繼續前行。

像這樣在萬籟俱寂的深山裏行走,換作以往,單憑我豐富的想像力,就已經把自己嚇昏過去一百二十遍。可此刻,我全部的想像力都集中火力在我身邊這個看不見的男人身上他就護在我身後,呼吸像一團團濕濕軟軟的棉球,不斷摩擦我的後頸,那熟悉的氣味,帶着男性濃濃的荷爾蒙氣息,陌生而撩撥。

山風呼嘯,山中潮濕清潤的空氣卻不受絲毫影響,彷彿流泉一般,在我身邊緩緩蕩漾。

我對黑暗的恐懼,就在這溫存的空氣里,在我手中握住的那份溫暖中一點點化為悸動。

阮致遠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山道狹窄,我們的身體不時輕輕觸碰,然後又隨着步伐,輕輕盪開,彷彿黑暗中的漫舞,在前進中,不斷試探、融合、試探、融合。

他的體溫在這渺無人煙的峽谷中,一點一點浸透我的衣衫。隔了好幾層衣料,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的皮膚與他的皮膚之間的吸引,彷彿兩隻磁鐵,一邊想要排斥,一邊又忍不住靠近。

不知為何,阮致遠也沒有說話,他的呼吸由淺而深,又由深而淺,像一段纏綿的旋律,在我腦後跌宕起伏。是否,他的心中,也有異樣的擂動?

我不着痕迹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看似虛握的手中,握住的是一隻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手。而且我的手心,與他的手心,正心心相印。

那一刻,我有一種錯覺,彷彿我的血管和他的血管,在這交握中忽然重疊、融通了,然後我們的血液浸潤進對方血管中,輸入對方的心臟里。只一秒鐘,我們的心跳就同步了。

我們用同樣的呼吸頻率,吸入同樣清冽的空氣,再呼出帶着遐思的曖昧。

我的臉,在黑暗中,重溫了九歲那年差點導致肺炎的那場高燒的經歷。

記憶中,牽過手的男人,很多。但讓我有這高熱反應的,除了大學時候的初戀,我這位看不見的同屋是第一個。難怪人們常說,愛情是一場幻覺。難道看不見的男人,是激發幻覺的最佳道具?胡思亂想到這裏,我猛然一驚,趕緊把脫韁的思緒拉回眼前。

我拚命開動腦子,想找個話題來說。再這樣沉默下去,我怕我滿腔遐思都要被我體內沸騰的化學反應煮開了。無奈此刻,大腦內容物也被這忽然而來的悸動攪成一團糨糊。

“冷嗎?”渲染着薄荷味的問句,帶着夜風的涼意,曖昧地舔舐了一下我的後頸。

我的心頓時一窒,一顆老心,如遇到亂流的飛機,在雲中七上八下地顛簸。我真怕他發現我皮膚上忽然跳出來的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所以下意識抱了抱手臂。

可是,阮致遠已經鬆開了握住我手的手。

在那暖軟的手掌抽離我指尖的那一刻,我只覺一陣失落無端端湧上心頭。亂流中的飛機,直線下墜。

然而,下一個瞬間,阮致遠的氣息便鋪天蓋地地向我襲裹而來——他的外套,帶着被他那看不見的肉身烘得暖暖熱熱的體溫,披在了我身上。

“披上我的隱身戰衣,感覺好點嗎?”他的聲音清朗而不帶雜念,卻有刻意壓制的關切之意。

在他的體溫包裹住我的那一瞬間,靈魂深處陡然泛起的戰慄,令我忍不住閉了一下眼。就在閉眼的那0.001秒,平日裏我最熟悉不過的味道,便已經在我的四肢百骸中循環了三個輪迴。阿迪達斯沐浴液的麝香味,藍山咖啡的酸苦味,我們共用的柔順劑的奶甜味,運動后微鹹的汗味,還有男人荷爾蒙的淡腥味,甚至我護手霜馬鞭草的糖果味……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組成這外套主人獨一無二的味道。

這男人的味道,本該只屬於他自己,卻又偏偏夾雜進我的生活氣息……

我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林凈植,你未來五十年的路,已經鋪好。走偏一步,便是萬丈懸崖。

我伸手攏過那件看不見的外套,“嗯,這樣的衣服,穿十件,也遮不住我的身材。”

“球形也是身材?”阮致遠咳了一下,挑加菲貓的話來打趣我。

我伸手,捶他一拳,剛才的旖旎便淡了,融入黑鴉鴉的夜色里。

這一次,我主動拉起了他的手。

我們在頭燈的指引下,沿着崎嶇狹窄的山道緩步而行。因怕剛才詭異的氣氛再次出現,我不斷亂找話題,他也一如既往地積極響應。靜靜山谷中,我們的輕言笑語隨風四處飄蕩卻也不覺寂寞。

“物理學家,你知道怎麼讓一個女人,在她的愛人面前永葆青春嗎?”

“很年輕的時候就死掉。”

“喂,正經點。”

“好吧,那就常常在家裏擺放鮮花吧。”

“增加情調?這麼老土。”

“不,是買那種開得很快,一下就凋謝死掉變得很難看的花。”

“啊?”

“這樣,男人會覺得,你比花開得好,你的青春更長久啊。”

“阮致遠,你知道狗嘴和象牙的關係嗎?”

“喂,不許人身攻擊——”

“我只是在說狗和象,有提到你嗎?”

“唉,以後跟你出門,我一定帶把傘。”

“嗯?”

“你們女人的情緒,比天氣還善變,隨時晴轉多雲有陣雨。”

“我還晴天霹靂呢。”我劈手給他一掌,卻被他一把握住。

他並沒有立即鬆手,停了一下,如囈語般輕輕說:“你劈我,我也願意,真的!”

我的心頓時漏跳一拍,下意識便抬頭向他看去。可是,那只是黑暗中的一片虛空。

“只是,我要提前多補點鈣,免得一不小心,被你一劈,就粉身碎骨了。”他的聲音里又帶着點笑。

哈,居然被他捉弄了。

“阮致遠,開玩笑適可而止。”我惱羞成怒地用力掐了他一把。

“我沒有開玩笑,”他忽然認真地說,“這個世界很大,可是我的世界只有你。”

我再次抬眼看向他。

“和秦朗。”他補充。

我鬆口氣,“喂,我壓力好大。”

“沒辦法,我賴定你們倆了。”

“那我和老秦只有將就着被你賴了。”

我們絮絮叨叨,將話題又拉到別的地方。

走了約莫兩個鐘頭,頭頂的星光越發璀璨,一粒粒水鑽一般,釘滿藍色的天幕。半輪被精心修剪的月,淡淡暈開月華,清輝像水一樣流瀉下來。這些許的天光,籠上漆黑的山谷,但仍然抵擋不住夜的深沉與晦暗。

我突然覺得,我的人生不正如眼前一般,一直在漆黑的山谷中行進嗎?前路叵測,一腳踏錯就是萬丈懸崖,全靠頭頂那點不熄的微光,還能給我一點點希望。然而,我的境遇比眼下更不堪。眼下還有一個溫暖的、小心翼翼呵護着我的同路人,而現實中,我的同路人,一直在不斷甩開我的手,任由我自生自滅。

我一邊唏噓感慨,一邊滿嘴跑火車地和阮致遠亂侃。

又走了約莫一個鐘頭,我終於雙腿顫顫,兩股戰戰,喉嚨幹得像漏斗,完全存不住任何水分了。阮致遠找了個稍微背風,又可對月望星的好地方,與我一起席地坐下,掏出背包里的食物與水。

這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的五臟廟裏早就春風吹、戰鼓擂了。我立即餓虎撲食般捧起食物,埋頭吃喝,單是生黃瓜便被我瞬間解決掉兩根。阮致遠卻吃得極斯文,我只看見半截黃瓜在空中逐寸變短,像魔術表演。

吃飽喝足,時間便和腸胃裏的血液一起變得緩慢了。

阮致遠坐在我身側,生動地說著他在微博上看到的趣事。他那渲染着薄荷味的嗓音混入夜色,冷硬的夜也像一杯雪糕,慢慢融化了,變得軟和清甜起來。

我仰着頭,夜風拂過我的面頰,掠向滿山松林。松林在風中簌簌地唱着,和着長長短短的蟲鳴,像一曲哀怨的輓歌,這是入冬前最後的音樂會了。我想,眼下這般,與人在黑暗的山谷中十指交纏地潛行,應該也是我人生中最後的瘋狂了。嫁人以後,循規蹈矩,也不能再恣意了。一向恨嫁的我,此刻又對這種率性的單身生活無比留戀起來。難道一直以來,對結婚的渴慕,純屬葉公好龍嗎?

“我想,我可能、終於、快結婚了。”我嘆口氣。

“可你很不開心?”阮致遠試探着問。

“開心嗎?還是不開心?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個傳統的人,結婚在我看來就是一生一世。可是,讓我一生一世同一個並不知心的人過下去,我又覺得這場婚姻里,光線未免暗淡了一些。”

“哦?成立輝不是你的知己嗎?”阮致遠的聲音和夜色一樣理智、清晰、和軟,卻欠缺溫度。

“你明明知道。”我伸伸懶腰,深深吸口氣,再吐掉,妄圖把這突然而來的沮喪也一併呼出。

“我沒有你知道。”他從保溫杯里倒出一小蓋熱巧克力,濃甜的香味在冰冷的空氣中蒸騰出縹緲的白霧,那樣暖而美好。

但我知道,其實杯中的巧克力,只余些微餘溫,早已不復新鮮燙口了,只是遇到更冷的空氣,還能掙扎出一點點物理作用而已。

看,生活處處充滿幻象,蠱惑你撲進那美好的火光,而你卻不知看似光明的烈焰里,藏着的只是暗黑地獄的入口。

“旁觀者清這句話,用在我這裏的確不適用。”我低頭,老實承認,“立輝和我,並沒有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我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理智大於熱情。和他在一起,我一直在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大方明理、隱忍包容、獨立而不造作的完美角色。可是真的要走到結婚這一步,我又猶豫了,我可以把這個完美的角色天長地久地扮演下去嗎?”

“真相總是一點點揭露的。”阮致遠將巧克力遞給我,“溫水煮青蛙,慢慢他就會接受真正的你。”

我小口小口咽下巧克力,變冷后,這濃稠的液體甜得發膩,不再能給人溫暖與享受,我嘲諷地垮下嘴角,“是呀,大多數婚姻都是如此——慢慢發現,原來枕邊人與自己當初想要執手一生的那個人,落差如此之大。戀愛時一切美好都具有欺騙性。於是,離婚成了每日必在心頭默念的三字經。忍功好的,白首到老。忍功差一些的,只好分道揚鑣。”

“也沒你說得這麼糟糕。不如你坦誠一些,將你心中真正所思所想告訴立輝。我看立輝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你們必能找到一個暢快溝通的辦法。”

“坦誠?告訴他,其實我很厭惡他每次皺眉的樣子?告訴他,如果不是他家世良好、前途坦蕩、條件優渥,我很可能下不了決心嫁給他?告訴他,其實我很狷狹、很小氣、很想在某些時刻撒潑罵人?告訴他,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看清楚過我?”我苦笑。真要坦白估計會把成立輝嚇得狼狽而逃。

“凈植,女人喜歡有錢有能力的男人,並沒有錯。從人類還只是人猿開始,女性就一直選擇謀生能力強、善於捕獵的伴侶,這是人的天性,你不該顧慮這些。那些譴責女人貪慕虛榮、傍大款的人,不外是無能的男人和不好看的女人的酸葡萄心理。”阮致遠柔聲勸慰,“巧克力涼了就別喝了,看你喝得眉頭都皺起來了。”他搶過我手中的杯蓋,將餘下的液體潑掉。

“致遠,你別安慰我。彼時女人沒有生存能力,只有依附於男人,所以才會選擇強大的對象來依靠。可現在呢?進化了幾千前,這軟弱的基因卻還在繼續。我深以為恥,卻又無法擺脫。我想過安定平穩的生活,雖然我自己也可以滿足自己,但有一個經濟條件好的伴侶可以倚仗,就不用那麼辛苦。”

“你並沒有那麼軟弱。你對立輝是有感情的,否則你怎麼會一直這樣包容他?換了別的女人,男朋友常常不在身邊,早就罵上門去了。”

“包容嗎?其實,我是不在乎多一點吧。因為沒有愛到朝思暮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所以就算看不見,也沒有關係吧。”我掰着手指,一根一根手指,既獨立的存在,又互有牽絆,既能單兵作戰,又能相互協作——如此美滿的關係,現實中怎麼就找不到呢?

“也許,我和他這樣的相處模式,更適合結婚吧。永遠有理智,永遠不會出錯,可能婚姻反而能夠長久。”我無奈嘆息。

“世事本簡單,是人的想法令事情變得複雜。撥開思想的迷霧,你會發現任何事情都只有一個答案。所以,順應你的心,做任何選擇都不難。”

我點點頭,“我結婚了,恐怕就要搬走了。你又得繼續找房客了。”

“那我會很寂寞。”他的聲音忽然黯下去,黯成夜色里的一部分。

如果假設:阮致遠不是那個透明的人,而我又恰好遇見他,那該多好啊。

但這樣的偽命題,本來就無法成立。因為那樣的話,即便我窮其一生,也不會與他有交集吧。

“你可以約我出來喝咖啡、聊天、看電影、逛街。只要你找我,我就永遠都在那裏。”我伸出手,往虛空處一探,握住阮致遠的手。他的手有些涼,掌心的紋理清晰乾燥。

有些宿命一早就生成,可是肉眼凡胎的我們,卻始終無法參透。

“凈植,你看天上。”

我抬起頭,藍紫色的天幕晴朗乾淨,繁星幾乎伸手可摘。

“沒有了光污染,星星也特別亮。”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震落近在咫尺的滿天星。

“其實,星星一直都在。只看我們的眼能不能看到而已。”阮致遠突然說,“凈植,當你孤單的時候,你要記得,我也會一直都在,哪怕你從來看不見。”

我點點頭,鼻頭髮酸,只能竭力控制住。

深山裏,更深露重,稍微坐一會兒,便四肢冰涼。我們只好歇一會兒,又站起來,繼續走一段,如此反覆,五六個小時倒也很快就過去了。

然而,到底不年輕了,到了後半夜,身體便漸漸吃不消了。即便冷風不斷拍打我的雙頰,但只要不說話,我的神志便開始恍惚,整個人猶如行走於夢境,每一步踏出去,地都是軟的,心都是慌的。

“凈植,別走了,坐下休息一下。”阮致遠看出我的遊離,拉住我,在背風的岩石後站定。

我懵懵懂懂地順着他欲坐地上,他一把拉住我,“別坐地上,涼。”

我乖順地點頭、站定,只覺思維變得遲緩,竟有飲酒後微醺眩暈的感覺。抬眼看向前方——黑而濃的山脈,陡而險的峰,以及突然斜伸出來的松樹,都只有一個輪廓。我閉上眼,耳邊的風聲,竟有了蕩氣迴腸的餘音。

“黃山,是黑的。”我夢囈般對着阮致遠耳語,“我的黃山,是黑的。可是,真的很美。這是我們的青埂峰。”

我轉過頭,睜開眼,看向身側,頭燈在那虛空處投射出一個渾圓淺淡的光暈,光暈里什麼都沒有。

“致遠,我好想看看你,哪怕只看一眼。”我伸手順着他的肩膀撫上去,那裏有冰涼的雙頰、濕柔飽滿的唇、挺直驕傲的鼻,然後是——低垂的睫毛,毛茸茸的,密密實實,掃得我手指尖一陣陣發癢,還有點不易察覺的濕潤。

我從沒像此刻一樣,希望我的手指尖長出眼睛來,好仔細看一看這生動的輪廓下有着怎樣溫柔的表情。我想我醉了,我怎麼能夠說出心底埋藏最深的慾望呢?

嗯,都怪這夜風。這夜風涼涼的,配上他的呼吸,像冰鎮過的薄荷伏特加,只聞着味道也醉人。

下一刻,我只覺得一雙手臂突然從身後將我牢牢擁住,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就已經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原來、原來並非我一人……

我毫不遲疑地依過去,沒有掙扎,也沒有猶豫。這個全身心靠過去的動作,像已在我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熟稔至極,像一個程序,只需要啟動開關,就能順暢無誤地執行到底。

我抬手環住他手臂。嗯,這也是一個程序,一個在夢境裏執行過很多次的程序。然後,我熟練地將臉側向他的頸窩。這下,我的呼吸里,滿滿都是他的味道——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味道,兩個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人,所共同締造出來的味道。

他抱住我,抱得那麼緊,好像只要一鬆手我就會消失不見。我順服地貼緊他身體的輪廓,將我的曲線嵌入他的起伏,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輕微地顫動,像情感與理智在他的胸腔里激戰。又或者,只是山風太勁,吹得人靈魂都在戰慄?

我想不了那麼多,我得一心一意地呼吸,好讓他的體溫和味道從我的鼻腔綿長順暢地滑入我的咽喉,令我毫無遺漏地嘗到他的味道,然後……再從我的胸腔里流過,讓我的心臟立即暖起來,跳出溫柔的節奏,接着,讓它們停留在我的肺里,轉個圈再離開,順便藏起一部分,以便等到一人獨處的時候,反芻出來,仔細品味……最後讓我的血液里,滿滿地充盈着這味道。

原來,不是夜風酒精度數太高,是他太令人靈魂失焦。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夜很靜,獨留風聲在壁壘中來回嗚咽衝撞。

他環住我,下頜擱在我的頭頂,我靠着他,閉目感受這一刻的平靜,和體內喧囂的情感海嘯。

我對自己說——就放縱這一晚,天亮了,就把一切留在夢中。

只是,這夜,能再長一點嗎?

然而,時間,從來都和人作對。你想要它漫長無際,它卻偏偏迅如疾風。

天邊慢慢有微光聳動,藉著一抹淡淡的薔薇粉的刺激,深藍厚重的天幕清淺起來,漸漸泛起蛋殼青。然後——在呼吸停頓的那個間歇,一輪紅色的日,破開霞光,跳了出來,大張旗鼓地喚醒大地——

一場大夢,被宣告終結。

也就在這一刻,阮致遠鬆開了手,那溫暖的懷抱,略略后移,給理智騰出了足夠的距離。

“多謝你伸出友誼之手。”我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沒讓我凍死在這山上。”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阮致遠溫文有禮地回答,彷彿那暗夜中的悸動與索取、付出與交融,只是一場坦蕩的同袍之誼。

那一刻,脫韁的情緒,被我們封存在了濃稠的黑夜中。迎着日出,我們重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淌着純白如乳的晨霧,我們繼續前行,清晨的空氣提神醒腦,彷彿昨夜的風從來沒有那樣洶湧過。

十月清晨五點的黃山頂,風已經有了斬斷溫情的寒意。我瑟瑟地抖着,下頜骨輕輕打戰,“到了酒店,我要馬上洗個熱水澡。”

“好,再喝一大碗熱豆漿。”阮致遠補充着。

大概是不忍見我冷得臉色發青,他終是伸手握住我的手,“再給你點溫暖的友情吧。”

那一方手掌大小的溫暖,令我的牙齒瞬間停止了打架。那剛抽離的溫暖,藉著交纏的手指,又得到片刻回魂。

磕磕絆絆地走到酒店前台,大堂里已經有不少人,大多正舉着相機準備出去看日出。我啞着嗓子,問前台還有沒有房間。

前台小姐疑惑地打量着我,彷彿頭一次看見這麼早來訂房的。她打着哈欠,敷衍地看了一下電腦,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房間全滿了。

我正想求她想想辦法,一對趕着到光明頂看日出的情侶便背着行囊來退房了,我趕緊把房間搶了下來。

趁着服務員打掃房間的間歇,我衝到餐廳,買了幾個饅頭,又用保溫杯裝了滿滿一杯豆漿。

如此折騰一番,我已經累得徹底虛脫了。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我疲倦的神經終於松下來。我用力關上門,將一切危險與理智並凡塵俗世統統關在門外。

窗外晨曦微露,清越鳥鳴與熙熙人聲透過玻璃隱隱傳進來。昨日那對情侶留下的激情餘韻,似乎仍在這空間裏纏綿流轉。

我回身看了看身後空蕩蕩的所在——阮致遠已經走上來接過我背上的背包。我將東西遞給他放下,招呼他吃早餐。

跋涉了一整日,又被冷風吹透,此刻我們都選擇性不去想那唯一的一張床應該歸誰的問題,只一心一意埋首食物中。

滾燙的豆漿,冒着熱氣的饅頭,一口一口填進胃裏,彷彿連空落落的情緒也瞬間變得充實了。在體力得到補充、血液從腦部流回胃裏的同時,我的思維也懶散起來。

“洗洗睡吧。”我伸個懶腰,彷彿此刻我們倆還在家裏。

阮致遠立即識趣地出聲,“我可以睡地上。”

“何必拘泥於形式?”我率性地搖搖頭,“梁山伯與祝英台也不是沒有同榻而眠過。”

“是我狹隘了。”阮致遠輕笑,以示他的坦蕩。

我連忙吞下後半句話——後來他們後悔了,然後悲劇了。

我先進浴室,與滾燙的熱水好好溫存了幾個來回,才穿上T恤、短褲,舒服地窩進被子裏,佔據了屬於自己的位子。頭一挨到鬆軟的枕頭,睡意立即翻湧而上。等阮致遠沐浴出來,我只剩一點意識了。朦朧中,他似乎拉上了窗帘,因為房間一下又回到了昨夜的黑暗中。他磨蹭了好一會兒才上床,床的另一邊,便重重地沉下去。然後,他拉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接下來,我便進入了黑甜的空間,什麼也不知道了。

以往,同立輝睡在一起,我總是輾轉難眠,不習慣多出一個人。可此刻,鼻端縈繞着阮致遠清淺的呼吸,我反而覺得安心又舒適,彷彿只是在面對另一個自己。

這一覺睡得很沉,甚至連夢也沒有。等我醒過來,房間裏仍然一片漆黑,像昨夜的懸崖邊,似乎連時間也停留在了昨夜。

我輕輕側過臉,黑暗中,只能看見被子隆起的形狀。他的呼吸淺淺的,吐在我的臉上,像春風裏蒲公英的飛絮軟軟地吻上面頰。我放緩呼吸,享受這親昵的一刻。

我想伸手,握住被子裏他的手。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褻瀆這一刻的寧靜與坦蕩,我不敢破壞走出這扇門以後,我即將面對的生活軌跡。我也不敢,再次去觸碰身邊這孤單的靈魂。因為,不管我多麼溫柔、多麼真誠、多麼憐惜,對他都註定只是一場傷害,甚至是另一次情感的浩劫。

在他均勻的呼吸中,我的思維又漸漸遊離……

似真似幻中,有手指纏繞而上,與我緊緊交握,十指相扣,手心相向……

即使在夢裏,我也知道,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讓我心甘情願把我靈魂的每個褶皺、每個轉角、每個陰暗的投影都攤開來,袒露得清清楚楚。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阮致遠也已經醒了。我們都躺着沒動,閉着眼,輕聲交談,像以前坐在小花園的台階上、榕樹下的鞦韆上、客廳里的沙發上一樣,有種熟不拘禮的親熱。

我想,除開昨晚那個漫長而又短暫的擁抱,這大概是一生中,我和他最接近的距離了吧。

不久的將來,我們都將離開那有着小花園的房子。我去結婚,開始和另一個人的生活。也許會更寂寞吧。日日,在房間等待丈夫應酬完回家,慢慢,這一生也就到頭了。而他呢前女友好事將近,也許她婚後,他也不用再租住這奢侈的房子了。

我們慢慢會不再有交集。

時間,以及不同的人生軌跡,會為我們劃開一道漸行漸遠的鴻溝。每個人,行到終點,都只會剩下自己。

末了,我會不會惆悵這一生,沒有率性地活過一次呢?然而,率性的代價,是我這樣平凡的女人所負擔不起的。

我閉上眼睛,想將阮致遠的呼吸在心裏烙得深一些——晚年的時候,他大概是我記憶里唯一的傳奇。

黃昏時候,我們離開房間,乘着朦朧的光影趕下山。

天都峰、蓮花峰、鯽魚背、迎客松,我們都匆匆掠過,行至山腳,天也盡黑了。

這一次黃山之行,已經留給我太多。人人都看得見的風景,已不再重要了。

走出山門的時候,我回首凝望了片刻夜色中起伏的山巒。

再見了,黃山。

從此,你將不再存在於世俗的定義中。

那黑墨墨的峽谷,將會是我記憶里最溫暖明亮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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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愛情的房間(精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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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我的黃山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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