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自娛自樂的愛情
從立輝家出來,已經十點多了。立輝並沒有送我,我自己走到地鐵站坐車。
地下通道里白天喧囂熱鬧,積攢下形形色色的味道,如今統統釋放出來。香水、汗腺、煙草、皮革、腳氣、口臭、髮油、炸雞、薯條、臭豆腐、小黃魚、麻辣燙、塑料、鐵鏽、胭脂、外國人的體味……幾百萬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劈頭蓋臉罩住你,逃也逃不掉。
我差點嘔出來,眼淚急涌至眼眶。
一抬頭,幾張碎紙片在長風裏迴旋追逐,像暗穴中飛出來的蝙蝠。
白慘慘的燈光劈下來,空蕩的地廳頓時顯得特別凄清。
末班車很空,偶有幾個人,也都垮着臉,忙碌整日後的倦乏清清楚楚寫在上面。
對窗里映着我的影子,臉色青得就差長出獠牙了。
我對着自己苦笑,剛才真是費了好大功夫,總算營造出一個賓主盡歡的局面。明天便會知道立輝父母對我的印象了。
我忽然不再抱任何希望,若他們不喜歡,我準備就此撤退。不得長輩祝福的婚姻,比較凄涼。我又沒有愛立輝到非他不可。要我心甘情願伏低做小地討好他媽,又或是轟轟烈烈地對抗全世界,我是沒有絲毫動力去做的。
他媽媽問得好,我愛這個男人,我能為他退到哪一步?其實,我真的答不上來。我確實守得住寂寞,因為有沒有他,我也是寂寞的。我也能夠耐得住清貧,因為我自身也沒幾個錢,捉襟見肘是常態。我本就是這樣的人,根本不是為他才如此。
唉,平凡人連愛情也詩意不起來。
搖搖晃晃回到家,衣服也不想脫,便鎖了門,一頭栽到床上。我沒力氣做任何事,連阮致遠在外面詢問我,我也沒搭理。整整一周積攢下來的倦意和失意,在這一刻爆發了。
我昏沉沉睡下去,身子忽冷忽熱。朦朧中聽到有人大力捶門,咚咚咚、咚咚咚,生生要把耳膜震破。我掙扎着睜大眼睛,可是眼皮好似被膠水黏住了,只能掀開一條縫。
我按亮燈,聽見阮致遠在門口低聲喊:“凈植,你怎麼啦?凈植——”
我低頭看了看,衣服一應俱全,便隨手擰開門鎖。一件淺草綠色絨線衛衫衝到我跟前,捲起一陣清冷的風。
我迷迷糊糊地瞪着他,“怎麼啦?”
“聽見你一直在呻吟,很痛苦的樣子。做噩夢,還是——”阮致遠低聲問,話沒說完,忽然呀地叫起來,“眼睛怎麼腫了?”
下一刻,一隻溫柔涼軟的隱形手掌便覆上我的前額,“哇,好燙!難怪叫得這麼慘。”
我叫了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只覺渾身酸脹,頭痛欲裂,熱力驚人。這下,我總算知道自己是發燒了。
“喝水……”我有氣無力地對着那沒頭衫提要求。
很快,一杯兌了葡萄糖的溫水便飄了過來,我就着他的手,咕嘟嘟一口喝乾,急切如沙漠裏久旱的駱駝。
這口水喝得我力竭,我又跌回床上,拉起被子睡過去。渾渾噩噩間,聽見身邊有人來回走動,額頭上時時有冰袋更換。中間還被硬拽起來,塞了把藥片在嘴裏,強灌了幾口水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渾渾噩噩地混着水把葯咽下。
睡夢裏,我還迷迷糊糊地想,這回終於能放心病一場了。
常年一個人住,最怕的就是生病。虛弱的時候,端杯水都艱難萬分。因此,每回身體稍有風吹草動,我都強忍不適,趕緊去購物,買足糧草、藥片、紙巾堆在床頭。然後又將裝滿水的電水壺,擱在伸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一切準備好,才敢真正倒下。
今天這場病,來勢洶洶,我一點準備也沒有,幸虧有阮致遠。
等我醒過來,被子裏已經快積水了。出了一身透汗,整個人虛得很,渾身散發著一股康師傅老壇酸菜的味道。
“醒了?”阮致遠的聲音像圓溜溜的薄荷糖球裂了縫,用舌頭一舔,有點糙。
看來,我睡着的這些時間,他一刻也沒閑着。
“嗯。我睡了多久?”
“下午了。”
“糟糕!”我想怪叫,聲音卻有氣無力。
“我替你打了電話到公司告假。放心,我跟他們說我是你哥哥。”他溫柔地詢問,“還要再睡嗎?”
“想洗澡、想喝粥,嘴巴淡!”我擺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博同情。
阮致遠果然是老好人,他先從衣櫃裏替我找了一套厚睡衣,又兌好洗澡水,才將已經快脫水的我攙扶進浴室,“沒力氣,不要洗太久,小心暈倒。”
剛退到門口,他又衝過來,“門不要反鎖,我不會偷看的。萬一有什麼,我好衝進來幫你。”
我點點頭,“我不怕你偷看!我這身材,沒啥看頭。”
阮致遠忽然笑起來,“看來你不是很餓嘛,還有力氣開玩笑。”
“哦不,我簡直可以吞下一頭牛。”我打起精神笑,但自己也覺得那個笑容太虛浮,沒有生命力。
我躺進熱水裏,整個人漸漸舒服起來。
每隔十分鐘,阮致遠便在外面叫我一聲,以確定我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我閉目嘆氣。
水軟軟地包裹着我,身體鬆弛到靈魂都可以飛升,可是心卻是踏踏實實、安安穩穩的。我知道,只要我哼一聲,外面那個可靠的男人就會立刻衝進來營救我。這感覺,真TMD的好!
舒舒服服泡完澡,連煩惱都從毛孔里滲走,原本就剩得不多的力氣也盡數化到水裏去了。但身子卻一下就輕了,清爽許多。
我裹着厚軟的棉睡衣,霸佔住沙發上最舒服的位子。阮致遠馬上端了餐盤給我,裏頭擱了一碗熬得很細糯的白粥,還有一小碟玫瑰豆腐乳。我已經餓得喉嚨里都快伸出手來了忙不迭一勺一勺送進嘴裏。寡淡的味蕾立即復蘇了,簡直像要開出花來。
阮致遠坐到一旁翻書,安安靜靜地等我吃完。
“你吃東西真像我以前養的一隻貓。”阮致遠輕笑。
我含着粥唔了一聲,不解地看他一眼。
“它吃東西也總是一小口一小口,斯文得很,速度卻奇快,食量也驚人。”阮致遠伸手在空中比畫,卻只是兩隻衣袖在空中劃出標準的圓弧,那看不見的雙手大抵正在描摹一隻俏皮的貓。
“你是不是想說,現在又找到了喂貓的樂趣?”我白他一眼。哼,以為我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我怎麼敢?”阮致遠輕笑。
我顧着喝粥,不想搭理他。
“凈植,昨天不順利?”等我喝完最後一口粥,阮致遠才來提讓人沮喪的話題。
“嗯。”我悶聲答,“一開始是一場雨,淋得我像從泥漿里撈起來的。到了立輝家,我本是下決心要扮演好一個賢淑溫柔的角色,要姿態放低一點,在長輩面前謙虛一些,讓他們覺得,我雖然不漂亮,但娶回家中可以很放心。可是,他父母總給我高高在上的感覺特別是立輝媽媽,她的目光不斷提醒我,我配不上她兒子。我牛脾氣上來,忍不住又想讓他們覺得,其實我挺內秀的,並沒有比她兒子差,結果適得其反。”
“嗨,全天下的母親都這樣,她們覺得再優秀的女人,都配不上自己的兒子。秦朗他媽,還覺得他比金城武長得帥呢。”阮致遠寬慰我。
“那你媽媽呢?”我好奇地問。
“我媽媽?更可怕!從我兩歲開始,她就認定我是個天才,她還覺得玄彬沒我帥,愛因斯坦沒我聰明……要是讓她給我挑媳婦,十三億中國人里也選不出一個。”阮致遠說著忽然嘆了口氣,“我女朋友當初也受過不少委屈。但最後,媽媽們總會妥協,因為她們骨子裏,最願意看到的還是兒子過得開心。所以,別擔心,只要你男朋友夠愛你,就一定沒問題。”
我這回才明白,在任何一個兒子面前,說媽媽們的不是,是最沒勁的事情。全天下的兒子,都是母親們的知己。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說:“謝謝昨晚的照看,否則我整晚在焰獄與冰淵之間掙扎,必然生不如死。”
阮致遠水晶心肝,當然知道我無意深談,也順着我話題走,“舉手之勞。我太知道單身人士生病的辛酸了。”
我想想,他是比我更可憐,連醫生都沒法見,只能靠自身免疫力強撐。難怪他每天花一兩個小時鍛煉,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肉身其實比靈魂脆弱。
我們的靈魂才是真正無堅不摧的,不管經歷多少磨難,最後都能熬過來。
即便心如死灰,也還能苟延殘喘。
因着身子乏,我下午又睡了一覺。這一覺倒是睡得安穩,直到被立輝的電話吵醒。
我以為這通電話是來通知噩耗的。畢竟昨晚,我表現欠佳,立輝媽媽對我的敵意簡直昭然若揭。
可是,電話里立輝卻這樣說:“我爸爸覺得你挺不錯,有點文藝氣質,談吐也過得去,帶出去不丟臉。”
“你媽媽也這樣看我?”我有點不自信。
“我媽媽說你有點聰明過頭。但幸虧模樣一般,否則肯定是個不安分的。”
“啊?這評價豈不是很糟糕?”我在心裏暗暗叫苦,都是評那幅字惹出來的禍事。
“但我媽又說,就你這模樣,如果再不聰明點,就毫無可取之處了。”
“所以你媽最後怎麼說?”我心裏更加沒底了。
“她問我是不是真想和你結婚,我說是。她就同意了。”
“啊?這樣就同意了?”我簡直難以置信。
“對啊。她跟我開玩笑說,我們家有她一個漂亮女人出去撐場面就夠了。你只要本本分分當媳婦就夠。而且,她覺得你條件不算很出挑,各方面都壓不了我。她最怕我娶個媳婦事事壓我一頭。”
沒想到,我的平凡相貌,反而救了我。難怪我這未來的婆婆對立輝的諸任前女友的相貌都不滿意。原來不是嫌棄對方不夠美,而是怕對方太美,不安於室,又或者是搶了她風頭。我這個背景板般的長相,站在她旁邊,反倒能起個襯托的作用。所以,我只要能把她兒子伺候好,不太笨,也就夠格了。
她真是個厲害角色啊。
立輝又笑着問我:“昨晚回家,有沒有擔心得失眠?”
“完全沒有——因為我半夜裏發燒了。”我老老實實回答,言辭間盡量不帶出任何情緒。其實私下裏,我已經把這場病歸咎到立輝身上了吧?
“你太不小心了。一定是昨晚淋了雨,又吹了風。”立輝又把球踢給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以後怎麼指望你啊?”
我訕笑,“立輝,我嫁給你,當然是希望你照顧我的。你們男人向女人求婚,不是總愛說‘嫁給我吧,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又或者說‘給我一個讓你幸福的機會吧’?”
“這話一聽就是騙小姑娘的。”隔了電話,我也能聽出立輝語氣里的不屑,“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結婚都是為了讓自己幸福。誰會偉大到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
我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沒有誰結婚是為了成全對方的。立輝還真是一針見血。
“凈植,什麼時候輪到我去你家啊?”立輝在電話里又不耐煩了,“你要趕緊。我接了個案子,指不定哪天就出差了。”
“哦,那我回家問問我爸媽,讓他們安排一下。”
“好,你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還要見當事人,就不和你閑扯了。”立輝果斷地結束了話題。
掛斷電話,我才忽然想起——立輝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我:“燒退了嗎?需要我過來看看你嗎?”好像他覺得,我只要還能接電話,還有口氣,就能照顧好自己,不用他費心,他就大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他轟轟烈烈的事業中去。
和他結婚,真的能令我幸福嗎?我不敢深想。
太清醒,更難獲得幸福吧。
反覆想了兩日,我才回家通報此事。
聽到我要帶男朋友回家這個消息,我爸媽連同哥嫂都很激動。他們反覆問我立輝的情況。我捺着性子一一作答。
當他們知道,我同立輝已經來往了好幾年,我媽樂得眼睛都眯起來,直嚷:“這麼好條件的男孩子,你怎麼不早點帶回來?”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成立輝的條件,在別人眼裏竟是相當好的。他才三十冒頭,身高、外形中等偏上,在不錯的事務所做律師,為人上進,前途可觀。他家境殷實,母親是文藝工作者,父親是民政局退休幹部,甚至還替他買了一套小公寓。最關鍵,成立輝本人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有責任心、進取心,忠誠,還會彈鋼琴。儘管,我只在剛戀愛的時候聽他彈過一兩次,而且技藝明顯早已生疏。
但這些,足以讓一直擔心我嫁不出去的雙親老懷安慰了。
是以,他們果斷決定,下個周末便請立輝來家中吃飯,見見真容。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立輝又是怎麼同他父母介紹我的呢?
林凈植,二十八歲,姿色平平,某外資廣告公司職員,無一技之長,前途未卜,工作晝夜顛倒,月薪勉強上萬,卻月月光,無任何妝奩房產,最貴家當是一部手提電腦。父母都是退休窮教員,與生意失敗的兒子一家擠住在一起。
兩相比較,倒真似我佔盡了便宜。
不知為何,我有點唏噓。在現實的婚姻市場上,放在價值天平上的東西,永遠是票子、房子、車子、面子……而一個人的靈魂珍貴與否,從來沒有人在意。
而真心,更加不值錢。
臨到周五,這看似鐵板釘釘的女婿上門大戲,卻沒能順利上演。
因為,立輝臨時打電話通知我:“凈植,替我向你爸媽說聲抱歉。我明天要出差,今晚想在家好好準備一下。容我回來再拜見他們。”
他說這話的時候理直氣壯,並沒有真的含有歉意。
我想,他必是想不起來了——當日我去他家前,正逢熬了好幾個通宵,六天加起來才睡了十幾個鐘頭,他照樣要求我容光煥發地準時出現,不容我推託。
而輪到他,一切就得以他的工作為重,我又得自動讓位。
“立輝,見面吃頓飯而已,並不會很久。”我很想直接掛了電話,可是想到家中殷殷期盼的父母,我還是拉下臉面同他商量。
“凈植,你真糊塗。父母什麼時候都可以見,但這件人命官司卻疏忽不得。”立輝的聲音馬上就不耐煩了。
“你明日才出差,今晚耽誤你一頓飯時間,難道就會讓你草菅人命?”我語氣也跟着強硬起來,扔回他當初要挾我的話,“你是不是不想結婚了?”
“你別胡扯!這和結婚兩碼事。今日我心中惦念着明日的工作,這頓飯肯定也吃得不安生,我挂念着工作,難免對你父母照顧不周。你想我給他們一個壞印象嗎?”立輝又開始強詞奪理。
當日,我熬夜加班,面色慘淡,也怕唐突了他父母、留下壞印象,他卻不管。今日,這理由用在他自己身上,卻變得不容反駁了。
我深知立輝牛脾氣,再說下去,必定吵起來。況且,我一向覺得強扭的瓜不甜,今日他無心見我父母,即便我迫他前往,以他的性格,必是沒有好臉色的。我不想父母委屈,也不想同他爭輸贏,只得說:“你回來后,親自給我爸媽道歉。”
立輝立即歡呼,大讚我通情達理云云。
我掛了電話苦笑,只得告訴父母,立輝今天臨時接到任務出差。我爸媽倒是真的通情達理,認為男兒應以事業為重,便也沒有多說什麼。獨我一個,暗自生了好久悶氣。
沒想到,立輝這趟差出了很久,足足一個多月。
中間他也給我打過幾次電話,談的也無非是他工作的進度。當然,他偶爾也說一些想念我之類的話,但在我聽來,卻覺得不溫不火,欠缺熱烈度。好在,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為著他少打一兩個電話,又或是言語間缺乏對我的眷戀關愛,便耿耿於懷。
這段欠缺熱情的戀愛,讓我早已學會自己找樂子了。
——有空的時候,我總是拉着阮致遠出去玩。
一起出遊的次數多了,我的膽子也大起來,替阮致遠遮掩的各種小動作也施展得得心應手。
坐出租車時,我會先坐到最裏面,然後故意做齣劇烈的大動作來調整姿勢,等阮致遠輕手輕腳坐進來,才探身去關門。
乘地鐵時,我會挑最空曠的車廂,佔據一個角落,利用人與包包搭建起一個無人能靠近的三角空間給他。
在超市購物,我懂得推着車跟在他身後,用身體擋住他從貨架上取東西造成的“魔法奇觀”。
看電影或者話劇,我會選最裏面的兩個位置,將靠牆的那個讓給他,然後在電影開場后,悠閑地磨蹭到最後才落座。
我原本以為,國慶放假立輝會回來,便推掉了所有朋友的邀約。但誰知,他被困在了重慶做取證工作。我想趕到重慶去看他,順便吃火鍋,看南山的夜景。可是立輝卻不同意說我去了會影響他工作。於是,整個國慶,我都只能悶在家中。
閑得無聊,忽然想起,一個同事的朋友,開了一間咖啡館,送了我一些現金券。於是,我招呼上阮致遠和我一起去。
一開始,阮致遠很猶豫,畢竟咖啡館這種地方,稍有異樣,便容易暴露。但看我最近意志消沉,他便決定捨命陪君子。
其實,我並不想讓他涉險,但之前我們出行的經驗告訴我,只要我們盡量低調,便不會有意外發生。
咖啡館在華山路上,我們七彎八拐了好久才找到。
綠色的窄門,在鬱鬱蔥蔥的樹蔭下,很難被發現。
說是咖啡館,其實更像一間光線充沛的陽光房,各色花草清新喜人,玻璃屋頂上落滿淺黃輕橘的斑斕樹葉,自成一道風景。
因為是節日裏,所以每張桌都滿員。幸虧我提前訂了最角落一個獨立的二人小桌,兩面都是牆壁,桌前又擺了幾盆半人高的龜背竹,自成一個小天地。
阮致遠與我的一隻窄細手包一同“坐”下來,看在別人眼裏,那椅子上空蕩蕩的,只靠椅背的地方停了一隻小手袋。我在旁邊仔細看了看,絲毫也無異樣,便也坐下來。
我點了兩大杯咖啡,一碟香橙慕斯蛋糕,一碟杏仁凍,一碟提拉米蘇,一碟楓糖蝴蝶酥。
店員忍不住提醒我:“小姐,你點的一人份,還是?”
我慌忙點頭,“我胃口好得很,況且還有朋友要來。”
店員這才打消疑慮,替我將咖啡點心端上來。
正巧,桌上擺了一隻花瓶,插了滿滿當當的波斯菊,粉粉白白十分好看。我便將花瓶擺到正中,這樣,阮致遠就可以藉著花束遮掩,偷偷喝兩口咖啡,吃一兩勺蛋糕了。
深秋的日光如金箔自透明屋頂灑落下來,白色牆壁上便映上了一圈圈微微蕩漾的波紋。身處店內,就像置身水底世界。
我耳朵上鬆鬆塞了只耳塞,假裝講電話,與阮致遠竊竊私語。咖啡館正在播DianaKrall的歌,再加上各桌笑談聲,我同阮致遠的低語,便如幼蠶食桑葉的細碎聲響融入瀟瀟春雨聲中,瞬間就化為烏有。坐了片刻,沒有任何異常,我同阮致遠都放下心來。
“坐在咖啡館喝咖啡,於我來說,簡直已是前生的事情了。”阮致遠低低嘆口氣。
“以後我們常來。”我咽下口裏絲滑的蛋糕,安慰他。
“從前我最不耐煩到這種地方來,只覺得浪費時間。卻沒想到,一轉眼,以前最平常、最簡單的事情,都變得艱難。”阮致遠聲音里透着笑,“但你讓我覺得自己又開始正常起來了。”
“說不定有一日,你一睜開眼睛,便又能看見自己了。”
“不管有沒有這一天……”一枚蝴蝶酥突然自碟中升起數寸,下一秒便已消失了,“都要先吃飽再說。”
我憋住笑,“沒想到你吃東西已達光速。”
“稍慢一點,就會被人拍下來,放微博了。”阮致遠倒是老實,“你可就一夜成名了。”
我忍不住遐想,“其實,我們合作,完全可以把劉謙比下去。”
“對呀,這未嘗不是生財之道。什麼隔空取物、意念操控,簡直易如反掌。不過,恐怕錢還沒進口袋,我已經進鐵籠了。”阮致遠毫不客氣地打消我的遐思。
“喂——”我正要迎頭反擊,忽然聽到有人喚我。
“凈植——”
那聲音十分耳熟,像最近才聽過。我下意識轉頭,穿過天竺葵寬大的葉片,李力英俊的臉便闖進我的視線。
糟糕,我暗自一驚,壓低聲音同阮致遠說:“我前男友。”
“我稍迴避一下。”阮致遠附到我耳邊輕輕說,我面前空氣盪起一陣細不可察的氣流。我猜,阮致遠已經起身,站到那一排龜背竹邊上去看好戲了。
我凝神吸氣,將目光投向李力。
李力果然徑直向我走過來,還未走到我跟前,他唇邊便漾起一抹笑,“凈植,真是巧。”他也不問我,便熟稔地坐到我身畔,引得我一陣后怕。幸虧阮同學行動敏捷,不然李力一屁股便會坐到肉墊子上了。
“我們真有緣。”李力嘴角的笑容不斷擴大,“你是最不愛泡咖啡館的人,怎麼今天也有閒情逸緻?”
“我跟朋友——”我指指那屬於阮致遠的咖啡杯,“他有事離開了。”
李力哦地掃了一眼桌面,“我也是約了朋友。正好找不到位置,可以和你擠一擠嗎?”
“恐怕不方便,我朋友很快便折返回來……”我趕緊直截了當地拒絕。我可不耐煩同前男友虛與委蛇。何況阮致遠還等在一旁呢。
“我們先坐坐,你朋友回來,我們便立即讓位。看樣子,很快也會有空位挪出來。”李力熟不拘禮地堅持,一點也沒看出我不歡迎他。
李力一時片刻不會離開。有他在,我便不再方便與阮致遠傾談,不如就此離開吧。我低頭看了看桌上還沒來得及動的咖啡小點,嘆口氣,準備起身。
“我朋友來了。”李力微微揚起手臂,向門口處晃了晃。
我順勢看過去。隔了紛繁的花影,細碎音樂並熱鬧聲浪簇擁着一個頎長的身影向我款款走來——一瞬間,血液自我四肢百骸急速湧向胸口,我竟有些不能呼吸。
記憶中清秀瘦削的面龐,此刻已經略顯端方,但那雙溫柔的眼睛,卻還是同少年時一模一樣。
“文欽師兄……”我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喉嚨條件反射地吐出少女時代曾在心中千迴百轉的稱呼。
“小師妹……”這月光一般柔涼溫潤的聲音,真的在我耳邊響起。
“你從加拿大回來了?”聚攏在胸口的血液又驟然返還四肢,手足均有些微微發麻顫抖。
“回來了,不走了。”蘇文欽微笑看着我,淺灰色西裝里,是時新的雪白襯衫,衣袖恰到好處露出一截,竟比當年還要有風度。
“那太好了。”我只覺鼻頭髮酸,彷彿下一刻便會淚盈於睫。
曾經朝思暮想的人,如今真實地站在我跟前,一抬手便能觸到。瞬間,回憶排山倒海地向我壓來,令我幾乎不能站穩。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我只覺膝蓋瞬時綿軟,胸腔里如有雷擊,血液急涌至腦部,激蕩得鼓膜嗡嗡作響,像潮汐不斷更迭,千頭萬緒堵塞在腦海,再不能思維了。
“你們認識?”李力悶聲看了片刻,驚異地問。
“說來話長。”蘇文欽微笑着看向我,“我們可不止認識這麼簡單。”
我的臉一下漲紅,竟有些手足無措,慌着張羅店員搬了張椅子過來,“師兄,你坐!”
等李力同蘇文欽都坐下了,我才想起,阮致遠還在一旁。我趕緊咳嗽一下,“我去下洗手間。”
我竭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故意從龜背竹邊擦身而過。
果然,阮致遠跟在我身後,在我耳邊聲如蚊吶地低語:“遇到故人?我先回家?”
“嗯。”我輕輕點頭,走到門口,替阮致遠推開門。一道極細微的氣流擦着我的衣服,穿門而去。
我自門口折返,想了想,真的走進洗手間,停在明鏡前。鏡中的我,早已經不復當年之青澀,但此刻,雙目中竟然有火焰燃燒的明亮。令人心驚。
那一段少女時代的暗戀情懷,此刻又借屍還魂。我忍不住訕笑,原來我仍有這“得不到的最珍貴”的少女情懷。
我回到座位,蘇文欽正在同李力輕聲交談。
我遙遙看過去,一個是我少女時代傾心愛慕過的人,一個是曾經同我共享鴛枕的舊日戀人,兩個人都不失英俊。原來,我的生命並不像我想像中那樣沉悶。難怪林夕說:原來我非不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
“這世界真小,沒想到凈植竟然是你的舊友!”李力略低沉圓厚的聲音,與DianaKrall此刻的唱腔倒有幾分呼應。
“是呀。”我坐過去,大方地向兩人介紹,“文欽師兄,李力曾經是我男友,不過已經分手數年。”
“多可惜。”蘇文欽靜靜地笑了,寒暄的話也被他說得煞有其事。
他一向這麼安靜,印象中,從來沒見他有過情緒激烈的時候。
“李力,我小師妹性格敦厚大方,是你的損失。”
“凈植,”李力頰上酒窩一閃,“你和文欽兄是校友?”
我沉吟一下,不知該從何說起。
蘇文欽已經自然而然地接過問題,“我倆關係可複雜了。打小我們就是鄰居。我們的父母,在同一所學校教書,住同一棟教師公寓。我們倆小學、中學也都讀同一間學校。凈植小時候調皮,不愛讀書,我較她年長,便年年受父母之命為她補習,所以她一直叫我師兄。”
我微笑着聆聽他說話,回憶卻已如暗涌。
少女時代,那些微妙青澀的情愫,如浩蕩長風,襲卷心頭。
從小,蘇文欽便是我的偶像。
他長相清俊,成績斐然,性格溫文寬厚,替我補習功課,總有無窮耐心,從不嫌我愚鈍。
院子裏,偷偷喜歡他的女孩子很多,我自然也是其一。因我們兩家父母交情深厚,所以我擁有更多機會接觸他,自然也就抓住每一個機會跟在他身邊。
但少女時代的我,比現在更加自卑,永遠提不起勇氣同心中偶像告白。我只敢在心中偷偷戀慕他,收藏和他有關的每一件什物。甚至連他替我補課時,演算過的一張張草稿,我都細心保留。
後來,我父母搬離教師公寓,我們的聯繫便少了。
再後來,文欽考上北大,我留在本地讀了個二流大學,我們也曾有過幾封書信往來。
即便相隔千里,沒有面對面的緊張與尷尬,彼時的我,仍然沒有勇氣藉手中紙筆一訴衷腸。慢慢,彼此都不知該談些什麼,書信也就漸漸稀疏至斷掉了。
再再後來,文欽有了女朋友,又去了加拿大工作。他曾經寄給我一張畫著楓葉的明信片,上一次搬家,也被我扔掉了。扔掉那一刻,也有壯士斷腕的決然吧。卻沒承想,見到真人,我依然禁不住心神激蕩。
“原來你們這麼有淵源。”李力感嘆,“最妙的是,這麼大一座城市,居然能這樣遇上。”
“師兄怎麼認識李力的?”我也覺得好奇。
“我剛剛到李力公司任職,我們在同一個部門,所以他請我出來小坐,順便熟悉一下公司的情況。”蘇文欽淡笑着回應我。
“你師兄現在是我老闆。”李力沖我擠擠眼,開玩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一定也會多照顧我一二。”
“呀,看我的面子,正好替我修理你!”我白他一眼,“師兄,別對此人留情面。”
蘇文欽但笑不語,只看我們倆鬥嘴。文欽師兄從小就少言,情緒也極少外露,沒想到這個習慣竟然保留到今天。
幸虧旁邊有李力插科打諢,使得氣氛親和融洽,我原本激蕩如潮的心緒才漸漸平穩下來。
看着眼前略微陌生的蘇文欽,我只覺得好似身處夢中,記憶如潮水般拍岸而至,一波連一波,一刻也不停歇。
過了幾刻鐘,李力的女友唐恬恬也如約趕來。原來,李力準備攜女友一起宴請蘇文欽。畢竟,有個女孩子在一邊鶯聲燕語,氣氛也會輕俏許多。卻沒想到,會遇到我。
我同唐恬恬寒暄幾句,便將注意力轉開,繼續與蘇文欽和李力笑談。
侍應生端來新鮮熱辣的咖啡,我忙隔了桌子探身去接。李力與蘇文欽見狀,同時起身,搶着從侍應生手上接過咖啡。李力慢了半拍,咖啡壺落入蘇文欽手中。
李力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你也怕凈植將咖啡打翻?”
“是呀。她能接穩咖啡壺才算奇迹。”蘇文欽輕笑,“從小笨手笨腳,做什麼砸什麼。”
“穿平底鞋也摔跤。”李力接口道。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忍不住笑出聲。
我微訕,沒想到這兩個人都記得我的糗事。一回頭,正好看見唐恬恬也在笑,只是那笑容在眼睛處一轉便黯下去,反而更襯出幾分落寞。
不知為何,她的目光令我心中陡然一酸。當年,每次李力飛撲出門,去為他的前女友遮風擋雨時,我一個人枯坐家中,也是這麼故作大方地笑着,心中卻酸得發苦。
我試着對她友善地笑了笑,卻不想,反而令她的目光中多出幾分戒備。我只得尷尬地將笑到一半的嘴角拉回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一轉頭,便看見蘇文欽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唇邊掛一點笑。小時候,我背着大人偷看小說被他發現時,他也是這樣唇邊一點淺笑,看得我心虛。倒是李力渾然未覺,還在大談我有一次在一間高級西餐廳,在大廳正中被地毯絆倒,驚天動地般地摔成大字形。
“凈植就是這樣,總讓你不放心。”李力的聲音竟帶出幾許莫名的溫柔,“做任何事都漫不經心,好像靈魂永遠不能與身體同步。但是倔強起來,十艘航母也拉不回來!”
嗯——沒想到,他竟真有幾分了解我。
我平靜地將目光移到唐恬恬身上,果然,她的眼睛裏,已經清清楚楚寫了個大大的“忍”字。我更覺尷尬。
這個李力,為什麼永遠只對前女友念念不忘,卻永不把現任女友放在眼中?
是因為,對前女友,永遠多出的那份愧疚嗎?
漸漸,亮白的日色變得暖黃起來,黃昏在不期然中緩步行來。不突兀,卻也不容人抗拒。時間,永遠如君王般從容強悍。
原本蘇文欽與李力約好,去一家頗有名的粵菜館吃飯,而李力也極盛情地邀請我同去。但看到唐恬恬眼神中的戒備幾乎要射穿我後背,我什麼興趣都被衝散了。我堅持不肯同去。
文欽師兄倒是一貫的通透,只同李力說,與我久別重逢,想再同我單獨坐一坐。
話已至此,李力只得識趣,帶着唐恬恬離開。他們出門那一刻,我明顯看到唐恬恬繃緊的脊背一下便松下來,剛才那個僵硬長刺充滿敵意的後背,又恢復了柔軟平和。
我對着蘇文欽訕笑,“十幾年不見,一見面就讓你看笑話了。”
“我早知道,小師妹長大是會令很多男人頭疼的。”蘇文欽含蓄地讚美。
“令男人頭疼,怎麼才能甩掉我嗎?”我坦白地告訴他,“小師妹我,一向情路坎坷呢。”
蘇文欽但笑不語。我說出的話,像扔進大海的石頭,連漣漪都擊不出一個。
“師兄呢?你女友還是大學時那個嗎?”我忍不住酸酸地問。
“早就物是人非了。我現在的女友,是加拿大的同事,這次跟着我一起回來的。”
“一定很漂亮吧?”我忍不住好奇。
他大學時代的女友,長得文文弱弱,仙氣逼人,現在這個一定更不遜色。
不管多優秀的男人,對女人的品味,都是色相至上。
可蘇文欽還是笑,不肯正面回答我,“你就關心這些?這麼多年還沒長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說說你的近況?”
“和你也沒有什麼兩樣啊。上班、下班,和女友吃吃飯,看看電影。”蘇文欽掛牢一個溫文的招牌笑容,“生活不好也不壞。好在父母身體健康,所以煩惱也不太多。但真正高興的事情,也沒有幾件。”
“國外生活,壓力沒那麼大,怎麼想到要回來呢?”我關心地問。
“就是生活太安逸,發現自己還沒年輕過就老了。”他微微向後靠到椅背上,“特別到了周末,簡直不知該如何打發。”
“至少可以看書。”記憶里蘇文欽是書不離手的。
“看書?來來回回都是和工作有關的那幾本。這幾年,心靜不下來,再有趣的書,一捧在手裏,眼皮就開始打架。”蘇文欽抱歉地對我一笑,“推薦兩本有趣的書?”
“《哈利·波特》!”我笑着湊上去,“但想必你已經看過。”
“呀,凈植你還沒長大?這是兒童故事書啊。”蘇師兄一本正經地打量我一番,“怎麼讀書趣味還停留在幼時?”
“誤會!師兄,這可是一套貨真價實的魔幻小說,雖然講的是少年人的歷險故事,可是隱喻的卻是成年人的世界啊。整套書讀到後面,又壓抑又黑暗,怎麼可能是兒童讀物?裏面甚至有一段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我趕緊同他解釋,生怕他錯過佳作,又怕他誤會我精神世界幼齒。
“哦,那倒是我小覷了作者。”蘇文欽禮貌地笑一笑。話雖如此,但是卻能看出,他對該書沒有任何興趣。
“或者看看東野圭吾?”我又推薦,“記得以前你也愛看日本的推理小說。”
“哦,那是少年時代的愛好了。”蘇文欽喝口咖啡,“我覺得再精巧的推理設計,也沒有我女朋友的心思難猜。這愛好也就荒廢了。”
“他把人性寫到極致呢。”我略微失望。過了這十幾年,我同他之間仍然找不到契合點。
“或者,你在國外也讀過《幻影書》,或者《神諭之夜》吧?聽說原著比譯文精彩數倍。”我試探着問。
“凈植,我已經不讀閑書很多年了。”文欽抱歉地沖我笑,“走出校園以後,現實的世界已經讓我應接不暇,很難抽出大段時間閱讀。而且在國外,買到中文書的機會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多。”
我簡直不敢想像,那個少年時代痴迷村上春樹的清秀少年,已經不讀書很久了。
“那村上春樹的新書《1Q84》你肯定看過了吧?”我猶自不死心。
“嗨,我已經不是憂鬱的少年。”文欽師兄乾脆伸手拍我的頭,“凈植,你居然還是老樣子。成年人都不會留戀書中世界,因為我們現實生活太忙碌疲憊。看閑書我認為是浪費時間,稍微調動情緒需要思考的書,又令我覺得費神。也許,只有現實生活極其不如意的那一群人,才會在書中尋求安慰、隱遁和逃避吧。”
“可是,我並不這樣認為啊。難道看書不是為了豐富你的精神世界?”我詫異。
“我每日所思所想已經夠複雜,”蘇文欽嘴角的笑意從歉意變成了無奈,“有時候看太多書,反而容易想太多,而想太多,會令人較不容易快樂。小師妹,我已經不是文藝青年。”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其實每個人獲取精神力量的方法不同。我也常常看美劇、電影或者日劇,有時候也看看法國悶片。”
“坦白說,我其實也很少看電影了。偶爾有商業大片上映,在女友要求下,會陪她去觀影。通常我的消遣都比較務實,我會收收郵件,或者看看金融雜誌,又或是研究股票信息,看看黃金漲幅。偶爾女友在旁邊看電視,我會順便瞄上幾眼。”
“那她最近在看什麼?”我對蘇文欽的女友頗為有興趣。
“好像在追一部叫作‘美人心計’的片子。我也跟着看過幾眼。”蘇文欽笑起來,“你看過嗎?聽說你們女孩子都愛看這類片。”
我訕笑,“電視上瞄到過一兩眼。但說實話,這片子不是我的菜。”
“哦。”文欽並沒有追問我愛看什麼,因為我的喜好他並不真正感興趣。他一直用一種年長者對少年人說話的語氣跟我交談,很親切、很縱容,帶點試探,帶點漫不經心,甚至帶點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敷衍。是的,是那種每個人在不得不談論自己不感興趣,不屑知道,又或是認知範圍外的事情時的,親熱的敷衍。
其實,從以前,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真正看見過我。我一直在他眼前,卻一直沒有進入過他的內心。我只是,一個他少年時代父母交給他的責任。我從沒有優秀到令他正視我的存在。
清楚看到這一點后,我原本激蕩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
我們依然熱烈而親昵地交談,彼此交換各自的生活,也談談最近發生的新鮮事。但是,少年時,他身上令我迷醉的一切特質,我卻再也尋不到了。那些年少時的敏感、多思、偶現的小幽默和淡淡憂鬱都已屬於另一個人。眼前的他,容貌更加端正,然而言語間的趣味卻也隨着他的穩重得體而隱遁不見。
也許,是時間改變了一切。也許是當年青澀的仰慕,賦予他太多美麗光環。
人的眼睛,其實也具有欺騙性吧。但——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們都始終沒有存在於同一個交流界面。
誰說少女情懷總是詩?也許總是失。歲月會為你的情感不斷做減法,最後只剩下愛自己這一條路可走。
暮色四合,花房裏光線漸暗。燭光輕搖,一圈圈蕩漾開,漣漪一般,竟似有隱隱水汽。
暖黃微光下,蘇文欽的輪廓越發顯得柔和,像要氤氳開一般。這張臉,忽然就多出幾分老照片的質感,令我錯以為自己在欣賞一段泛黃的記憶。
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與他在浪漫的燭光中對坐,親昵交談,讓彼此的呼吸吹上耳畔。那一定旖旎到令心都融化吧。可是,當一切真的成為現實,我卻再也找不到那種心顫的感覺。
不得不說,我們這燭光之約,晚了整整十幾年。情懷不再,人也不似當年。
隔了十餘年的時間與空間,我們竟然連投契的話都找不到多少。只能靠回憶從前。然而從前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材料供我們使用。連以往那些光鮮的記憶,此刻也顯得那樣單薄更不用提,我那些不可告人的、隱秘而激蕩的小心思,早已經在歲月里慢慢蒸發,變成淺淡的一抹水痕。
我坐在琉璃房中,微笑看着我曾經一心一意暗戀過的男子。
這份我一直難以釋懷的感情,終於隨夜色落下帷幕。
吃過簡餐,我同蘇文欽都沒有要繼續深聊的意願。
他主動提出買單,我也沒有拒絕。
臨到門口話別時,他忽然站定看着我,眸光閃閃,“小師妹,有機會再聊。我還要去拜訪你父母呢。”
看着他斯文的笑容,我忽然覺得內心深處有什麼在翻湧,我竟然不再畏懼。我衝動地上前一步,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美式擁抱。
他愣了一下,也用力回擁我。
這個擁抱,他欠了我十幾年,今日終於由我自己討要回來了。
我在他懷中略微停滯,面孔淺淺埋向他頸窩,他身上如記憶里一樣的清淡味道便鑽入我的呼吸。這懷抱,如我想像中一樣溫暖。然而——
我的心並沒有小鹿亂撞,反而非常平靜,平靜得如真正擁抱一位久違的老友。
我聽見自己含笑的聲音,“師兄,保重!”
分開那一霎,我竟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我知道,下一次,看見他,或者聽聞他的消息,我的心跳不會再脫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