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難得糊塗的幸福
夜深躺在床上,想着睡在隔壁房的阮致遠,我第一次覺得,心裏有塊堅硬的地方,被軟化了。
有人向你求婚,而你正好對那個人也有情,實在不該再浪費任何時間。
要知道,萬事萬物都有盡頭。而那個盡頭,說不定就在下一刻。天崩地裂,也都在下一刻。下一刻,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
板橋兄說,難得糊塗。太清醒,反而感覺不到幸福。
所以,第二天,當立輝打電話問我是否願意嫁他,我聽見自己明明白白地說:“我願意。”
嘴唇吐出“我願意”這三個字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蕩氣迴腸,也沒有熱淚盈眶。但我的一顆心,從某個懸空的位置,落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從此以後,塵埃落定。
林凈植后三十年的時光,也彷彿一卷畫,可以娓娓展開,一眼望得到頭了。
周六下午,立輝稍微得空,約我在圖書館見面。
這間圖書館我去過一兩次,頗有些年代了,外觀恢宏古典,陳舊的氣息中沉澱着一股力量。但內部陳設卻非常現代化,簡約而不失氣派。
一走進去,陰涼襲身,新鮮墨香與晦暗的故紙味道撲面而來,令人感覺彷彿踏進了另一段時空。
這是立輝第一次約我到這麼安靜浪漫的地方,令我很是詫異。
我竟然有點雀躍。也許有些男人,婚前不浪漫,可婚後卻願意多添幾分情趣。我興緻勃勃,甚至穿了一條白色的棉布裙,添幾分文藝氣質。
到了圖書館,我挑了本書,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秋日陽光照進略微昏暗的室內,形成數道燦金色光柱,無數浮塵在其間旋轉飛揚,好似一出華麗的獨幕劇正要上演,令靜謐的氛圍多了幾分異樣的戲劇張力。
我剛翻了兩頁,一抬頭,便看見立輝,他逆着光遠遠地走來。那只是個光暈中的一個剪影,可我卻已經知道是他。原來,他在我心裏竟如此清晰,就算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我也知道是他。而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這樣想着,我心中一漾,鼻子便酸了。
立輝走過來的時候,我滿腔的柔情正在翻湧,一波一浪,激蕩如潮汐,悉數奔向他。
“你先等等,案子上遇到點麻煩,我要查查資料。”立輝沒有坐下,甚至沒有仔細看我一眼,便匆匆走向書架。
我胸中的暗湧來不及剎車,便猛地撞上了礁石,撞得胸口生痛。哦,原來是要找資料。
我低頭訕笑,我怎麼能寄希望於一個成年人忽然轉性呢?我喜歡的,不也正是立輝的這份理智和務實嗎?而如今,我又來嫌他不浪漫?這是我的問題,不是立輝的。這樣想着胸口的疼痛便逐漸輕緩下來。
等立輝找齊他要的資料,我已經翻完整本書,圖書館也要關門了。我們只得將約會的地點改到門口的小飯館。
雖然地點一下俗了,但正適合一對即將面對世俗婚姻的男女,不是嗎?
立輝照例說了一通工作上的事情,聽得出,他最近很忙、應酬很多,但案子也辦得很順。
他志得意滿的時候,那道深刻的法令紋會淺很多。
多數時候,我總是通過他法令紋的深淺,來判斷他的心情。因他不管情緒是喜是怒,臉上總帶三分不耐煩,而那不耐煩的神情,常常會令你對他的情緒判斷失誤。
“立輝,我們說說結婚的事情?”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他。
他忽然便笑了,“你果然迫不及待。”
我一下有點窘,但是又忍不住反駁:“但我沒有迫不及待到向你求婚。”
看得出他今日心情相當不錯,“嗯,不愧是要嫁給律師的人,你反應越來越敏捷了。”
“又往自己臉上貼金。”我輕唾他。
他伸手握住我擱在桌面上的手,“先見我父母,然後再見你父母。雙方家長同意,我們馬上去登記。”
“這麼快?也不挑個良辰吉日?”我驚異。
“要離婚的人,任何時間結婚都會離婚。不離婚的人,即便半夜拜堂,也會白頭到老。結婚和人有關,跟日子沒關。”立輝鬆開我的手,喝口茶,夾了一筷子青椒肉絲。
“呀,成大律師,越來越有智慧了。”我虛贊他一句。
他忽然嘆口氣,“誰讓我打了那麼多年的離婚官司?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了。好在終於熬出頭了。”
“但接下來,你會看見各種比離婚更恐怖、更偏激、更殘忍的事情。”我也嘆口氣。
“是,有時候幫當事人脫罪,被受害人家屬指着鼻子痛罵的時候,我也覺得憋屈。但是拿人錢財,就得替人消災。”立輝有點無奈,法令紋立即深深陷進去。
我趕緊安慰:“你就當挨罵也是工作之一吧。何況,打離婚官司也會挨罵,至少這個高級點兒。”
立輝點點頭,指着魚香茄子對我說:“你不是最愛吃茄子嗎?怎麼不動筷子?”
我訕訕地想,我明明一吃茄子就胃脹氣。我同立輝解釋過好幾次,但他總是忘記。興許,他某任女友愛吃茄子吧。知道解釋無用,我很乾脆地將茄子送進嘴裏。
“然後呢?”我繼續轉移立輝的注意力,免得他就盯着茄子看。
“然後?什麼然後?”他略有一點心不在焉,估計又想到他的案子上去了。
“登記結婚,然後呢?”我捺着性子提醒他。
“結婚後,我就馬上把存摺交給你保管!”立輝笑眯眯看着我,彷彿他送了一個最貼心的答案給我。
“我為什麼要管你的存摺?”
“女人不是總覺得,握着男人的存摺,就等於掐住了男人的脖子嗎?”立輝又夾一筷子茄子到我碗裏,“根據我的經驗,女人掌握家中財政大權,會比較有安全感。”
“嗨,你那是離婚經驗!”我忍不住反駁他。
“失敗是成功之母啊。這可是我從數百件離婚案子裏總結出來的金科玉律。”立輝完全無視我的反抗。
“你倒是大方。錢給了我,麻煩也給了我。柴米油鹽統統由我負責,水電氣煤月月都要我來交……”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立輝終於大笑,湊過來,用油嘴狠狠在我面頰上親了一口,“凈植,你真了解我。我最怕做這些瑣事!”
“難道我不討厭?”我嫌棄地用手指點了一下他額角,擦着臉上的油抗議,“我寧願把錢交給你。”
“算了,到時候再討論這件事情。下周末,你跟我回家見父母,這個更重要。”立輝終於正經起來,“你最好打扮一下——我媽媽比較講究,對女孩外形有點挑剔。”
“那你爸媽還記得上次我去你家的事情嗎?”我忍不住有點心虛。看見他父母掐架,可能會令對方因失顏面遷怒於我。
“應該不記得了吧?都小半年前的事情了。”立輝皺皺眉頭。
看來他也拿不準,我便有些忐忑起來。
這忐忑被我小心隱藏,終是躲過了立輝的眼睛。
但是,一個人在自己家中,卻是最藏不住情緒的。
沒有人能二十四小時戴牢面具不鬆懈。立輝一天沒有同我結婚,我一天不敢將真面目出示給他看。或許婚後,我仍然不敢。我將成為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自己造了個籠子把自己囚起來。
我微微皺着眉坐在書房裏,白色躺椅被壓得佝僂,似承受不住我的心事。
“怎麼了?要結婚了還不開心?”阮致遠穿着我送他的煙灰粉套頭衫,坐在他自己的電腦前,鍵盤被看不見的手敲得似大珠小珠落玉盤。
他正專心致志趕一篇論文。這是他替一名英國學生做的,收費非常可觀,內容是關於弦理論中的某些方法在特殊金屬中的實際運用。
阮致遠曾經跟我說,他最遺憾的事情,並不是他不能再次恢復正常,而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可能無法知道弦理論是否真的能描述宇宙萬物。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新物理學實驗對弦理論做出決定性的結論。雖然他的專業是核物理、量子物理,可是他一直對理論物理十分感興趣。這些年他從未放棄過自己的興趣。他常常在廚房裏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實驗,害我整天提心弔膽,怕廚房會突然炸掉。
阮致遠關心的事情已經“小”到一個基本粒子。而我關心的事情,卻是成立輝的母親會不會喜歡我。多麼不搭調的兩件事。可是他卻能從那個微觀世界裏猛然跳出來,發現我皺起的眉頭。
“立輝讓我好好打扮,他媽媽對女孩子的外形很挑剔。如果我過不了他媽媽那一關,婚事也就岌岌可危了。立輝一向是個孝子。”我垂着頭,懨懨地說。
我很想同立輝講,我媽媽對她未來女婿也是很挑剔的。可是我沒底氣。因我這把年紀、這個條件,我媽已經只求能將我嫁出去,管他是阿貓阿狗。
“你清秀窈窕,乍看也是淑女一名,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好——乍看?阮致遠,你什麼意思?”我皺起的眉頭剛舒展開,又迅速一挑。
“我是說,乍看是淑女,細看是才女。”阮致遠大笑,手中鍵盤卻依然噼噼啪啪脆響,如一場酣暢的急雨。
我低頭不吭聲,心裏暗罵,連這個溫柔的人也來欺負我。
“喂,小姐。我見你不開心,開玩笑而已。”他湊過來,身上淺淡香氣也隨之侵來。
我不露聲色地向後縮回一點。我為人狷狹,自上次擁抱之後,就連對他身上的氣息,我也要退避三舍。因隔得近了,連他身上的氣息都帶有蠱惑。
“有用貶人來哄人開心的嗎?”我抬頭,繼續將眉頭皺起來,皺成一隻沙皮。
“那你要如何?”煙粉衣袖向前一探,容不得我閃避,已經在我頭髮上一陣亂揉。
自從我剪了短髮,他高興時、無奈時、悲傷時,又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都會來揉亂我一頭碎發。
只有他覺得我是個孩子。他用這個動作來宣告,我在他心裏是個孩子。可以任性、可以無理取鬧、可以刁蠻、可以耍賴、可以隨意哭笑——可以盡情宣洩自己到痛快淋漓。
每當他做出這個動作,我一顆老心,就忽然變作柔柔一團棉花糖,甜軟得一塌糊塗。
有人曾經跟我講過,當男人愛上一個女人,她就會在他心中變蠢、變笨、變鈍,變成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任她索取,任她依賴。
而立輝呢?想必愛我不深,因在他心裏,我是能幹獨立的,無需人遮風擋雨。我是和他並肩的大樹,根羈絆得再深,個體仍是獨立的。
我不斷安慰自己,這種關係才長久吧。否則,熱戀時,你是男人心中粉白可愛的嬌憨小豬,多年後,愛情的魔力褪去,你就有可能會淪為黃皮老母豬。
我從不去想,阮致遠對我有何種感情。因為我不敢,也不能。而且,他那樣溫柔有趣的一個人,對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派坦蕩自然。我怕自己想得太過齷齪,褻瀆了他。但我卻常常忍不住索取,因為他給我的溫柔,是我從未得到過的。
此刻,我指着身上的舊外套、破洞牛仔褲,“那你陪我去買衣服吧?讓我從頭到腳都溫良賢淑。”
我沒想到阮致遠會答應。因為,他出一趟門並不容易,乘車、走路,都得十二萬分小心。
但他對我說,見未來公婆是大事。第一印象不能壞,否則十年也改不過來。
於是,周日我們一早便出發。
這是我第二次與他一起踏出我們那扇私密的門,一路上我都小心翼翼,生怕突然有人衝出來,舉着紅外探測儀將他撲倒在地。但事實上,在我竭力掩飾下,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我專門選人少的小服飾店逛,推門進去,我故意遲疑一下,好讓阮致遠先踏進去。
選好衣服,我對着鏡子比畫,阮致遠在旁邊看,覺得好看,便拍拍我的肩膀,覺得不好看,便拽拽我的衣服,覺得模稜兩可,便對我頭頂吹口氣。
因着這特別的評價方式,我覺得又緊張又刺激,生怕被人窺破了玄機。故此,選衣服的時候,我雖然看似勁頭十足,實際上大腦充血,根本已經喪失了判斷力。
在我看來,這簡直是一種危險的遊戲,這遊戲一旦被人識破,是會引來尖叫、鬧出人命的。
我一路提心弔膽地逛進一家又一家時裝店,一邊享受買衣服的快感,一邊背心直冒着冷汗。
基本上,男人都很難提起興緻陪女人逛街。李力曾經陪我逛過,但多數時候,他會安靜地等在門口,不斷給他那些哥們兒打電話,或者捧着手機看書。而立輝聽到逛街這兩個字,便會立即做挺屍狀,寧肯回去加班,也不願意陪着我在街上瞎耗時間。只有阮致遠——
他耐性極好,因他自己已經六年未曾推開過任何一家小店的大門了,所以,任何一家店,都能激起他無比的興趣。有時候,我已經選好衣服,他還不肯走。
在我成功買到一大堆能夠標榜賢良淑德的衣服后,阮致遠逛街的興緻還很高漲。我這才發現,與其說是阮致遠陪我逛街,不如說是我在陪他重新觸摸這個真實的世界。否則,他連推開一扇玻璃門的機會都沒有。
逛得興起,我們便大着膽子混去人多熱鬧的地方。
原來人多的地方更具隱蔽性。即便他開口與我交談,那聲音也像一滴水,迅速融入大海,被各色聲浪吞噬得無影無蹤,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
要掩飾我的“自言自語”更簡單,只要往一邊耳朵里塞個耳塞,看起來就像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講電話了。即便他偶爾撞到人,我只要搶着說聲對不起,誰都會以為撞到的是我。
看,多簡單,沒人會想到,有個隱形人正與自己擦肩而過。
路過電影院的時候,我已經累得膝蓋打戰,便提議去看電影。阮致遠一口就答應了,連聲音都雀躍起來,像小孩子要去春遊。
我聽得心裏酸酸的。正常人無底洞一般的慾望,在他這裏都找不到。這個成年男人的願望,如此單純,如此卑微。可是,就連坐在黑暗電影院裏,看一場乏味的電影,對他來說都是奢侈。而他本來應該擁有更多更美好的體驗,而不是孤孤單單離群索居,冷眼看着世間的繁華熱鬧卻無法走近。
我身體內忽然湧起一陣熱浪,這熱浪推着我要為他做更多。
我選了靠最裏面的兩張票。這位置太偏,只要不是熱到燙手的片,這兩個位子永遠都會空在那裏。
片子是部典型的荷里活大片,孤單英雄配嬌憨甜妞。
黑暗裏,劇情一時緊張、一時浪漫,穿插男女主角不時的插科打諢、打情罵俏,倒也緊湊。
坐在這黑墨墨的影院中,光影明滅,阮致遠偶爾會偷偷湊到我耳邊,悄聲說上一兩句話。
暖熱鼻息在我耳畔,漸漸升溫,直燙到人心裏去。我心知阮致遠並無他想,一切都是我心魔作祟,只得強迫自己把全心放在銀幕上,漸漸,心內異感也蟄伏下來。
其實,我也很久沒有踏入影院了。立輝太忙,朋友也都不再單身,一個人到電影院秀孤單,我又不願意。
此刻,我忽然覺得阮致遠真是個看電影的好伴,我甚至可以讓他陪我去看話劇。
想到這裏,我又覺得上天賜我這個朋友確實不錯。
我們都那麼孤單,需要人陪伴。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同類,都是在別人眼裏“不存在”的那一類。
公司里,沒人看到我明明白白的付出與汗水。情路上,沒人懂得我不屈不撓的隱忍和退讓。朋友圈,沒人明白我笑容背後的辛酸與恍惚。連血脈相連的親人,也不知道我內心幽暗的轉折和起伏。更別說我心中那些如影隨形的寂寞——即便它們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其結果也仍然是不為人知。
但這一切,阮致遠都知道。
電影散場,等所有人都走光,我們倆才從容離開。
我們甚至去了家樂福大肆採購,阮致遠親自挑選了許多他熱愛的食物,推車都差點被壓垮。
一路都有人用看神奇女俠、大力女金剛的眼神打量我。因那些沉甸甸的購物袋,被我舉重若輕地拎在手裏,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沒有人看到,我拎着的購物袋下,始終有一雙手在賣力地托着。我得意揚揚地大步向前,嘴裏哼着一支剛學會的爛大街的口水歌。
“林凈植。”皙敏忽然從身後跳出來,“哈哈。”
“你嚇死我了。”我連退兩步,搞得阮致遠措手不及,我們兩人手中的購物袋來回一劃拉,險些上演購物袋飄在半空的魔法奇觀。
我忙伸手將整個購物袋搶過來抱在懷中,嗔怪地白了皙敏一眼,“你別喊那麼大聲……”
“我觀察你好久了,笑得跟偷吃了母雞的小狐狸似的。老實交代,背着我幹了什麼壞事?”她背着手,雙眼賊兮兮地盯着我亂轉。
“不就在超市買個東西嗎?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的?難道我購物還要向你打報告?”我強作鎮定,卻又忍不住心虛地向旁邊看,生怕阮致遠露出破綻來。
“別看了,小生到前面停車場取車去了。”皙敏好奇地用手划拉一下我手裏的購物袋,“都買什麼好吃的了?”
我下意識地將購物袋一閃,不想被她窺探。
“躲什麼躲?”皙敏更加不依不饒,“看看又不吃你的。少做得小氣吧啦的。嗯?還是買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皙敏的魔爪以我躲閃不及的速度,快速探向購物袋。
“喲,男士沐浴液……”皙敏笑得更加意味深長,雙眼亮得堪比探照燈,“給誰買的,嗯?坦白從寬啊。”
我差點綳不住紅了老臉。
“還能有誰?”我瞥一眼皙敏,故意咂一下嘴巴,弄出一副嘲諷的語氣來掩飾自己的窘迫。
“立輝不是出差了嗎?你不會背着他——”皙敏拖長聲音,故意將那個他字轉出十八個不同的彎道,聽得人牙根發酸。
“我就不能備着?”我搶過購物袋,不讓皙敏繼續搜查。要知道,那裏面可是還有很多阮致遠的私人物品,全是男士必備、女士免用的。
“哼哼,你不老實。林凈植,我好久沒見過你笑得這麼春風滿面、春意盎然、春光乍泄的,連歌都哼上了。成立輝可沒本事讓你這樣。”皙敏滿嘴跑火車,手指點着我的鼻子差點就戳上面來,“肯定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呢。”我退後一步,身後忽然撞上軟乎乎的一堵牆。呀,踩到身後阮致遠的腳了。到嘴的驚呼被我硬生生咽下去。
“再給我檢查檢查,看你還背着我買了什麼東西——嗯?春心動啦?想買情趣用品勾搭誰啊?”皙敏泛濫的好奇心逼得我簡直無藏身之地。
幸虧,小生開車及時趕到。
我連忙踹了皙敏一腳,“我勾引誰都不勾引你。快滾吧。回去勾引你老公。”
皙敏還想再貧兩句嘴。無奈小生不能停車太久,只得悻悻離去。臨走她還把頭伸出車窗,“改天上班再審你。哼!”
“你這閨蜜還真精力旺盛。”
我手裏購物袋一輕,是阮致遠從後面跟上來,替我分憂解難。
“嗨,她就愛胡說八道。你別理她。”
“放心吧,我是亂聽人說話的人嗎?”他低聲沖我耳語。
微熱的氣息撲在我耳根,電得我脖子一陣發麻。我趕緊低頭看路,不敢遐想。
回到家,阮致遠為感激我陪他逛了一整天,特意做“蔥燒小鯽魚”給我吃。
看着他在廚房裏用量杯小心翼翼地“照本宣科”,我只覺得即便兩條腿都走斷了,這一天也值了。
這一天非常愉快,熱戀中情侶約會也不過如此。
我忽然想起皙敏說的那一堆和春有關的字眼。
我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我趕緊掐滅這個想法。
接下來一周,工作出奇忙碌。
我被抽調出來參加比稿。
誰都知道,廣告行業比稿就意味着通宵加班。而我,除了要完成比稿的任務,還要把自己本來要伺候的客戶安撫得妥妥帖帖。
短短六天,我的黑眼圈就已經是國寶級,而眼袋也比眼睛還大了。周日天光大亮的時候,我才回家躺下。
剛躺下,還沒睡熟,電話就響了,我有氣無力地接起來,立輝在電話那頭語氣不善,“林凈植,你是不是忘了今晚要去我家?”
我混沌的腦中嘩啦劈過一道閃電,才想起今日原來有如此重大的安排,忙不迭地回答他:“記得,怎麼敢忘記!可是我剛加班回來,整個人似蛻了一層皮,精神差極了,能不能改日?”
“什麼?我爸媽一大早就起來準備,你讓我跟他們說改日?”隔了電話,我幾乎都能看見他皺起的眉頭,“林凈植,你是不是反悔了?”
“呀?我只是太累。”接連熬夜,我上火的喉嚨吐出的每個字都是痛。
可是立輝不管,他頓一頓說:“現在是早晨,你睡到下午起來剛好。”
“遵命。”我苦笑,只求他早點掛了電話,好讓我閉眼。
立輝又一再地叮囑我打扮齊整,言語恭順,這才掛了電話。
我鬆了口氣,躺回床上。那道閃電劈過之後,我只覺渾身力氣都瀉光了,只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再也不用起身。然而這一覺並不踏實,渾渾噩噩,比清醒本身更令人耗神。
等我再睜開眼,太陽都快要落山了。我嚇得從床上跳起來,衝到鏡子前——果然,剛才那一覺質量太差,令得整張臉都腫了,憔悴不堪,起碼老了十歲。
我怪叫一聲,衝進浴室快速沐浴洗頭。可是,就算用極燙的水洗過澡,皮膚仍然是蠟黃的,一點紅暈都沒有,似癮君子到了晚期,無可救藥。
我急得差點哭了,拉着阮致遠沮喪地問:“我的臉是不是看起來很像臘豬頭?”
“沒那麼糟糕,讓我們想點辦法……”他站在一旁,咖啡色運動薄絨外套輕微顫動,似乎在竭力忍笑。
我白他一眼,拿出我購買的各種昂貴的精華液、面膜,不惜血本地厚厚敷在臉上,妄圖令皮膚立即起死回生。
阮致遠一邊看我兵荒馬亂地在臉上搗騰,一邊不緊不慢地說:“你知道嗎?其實護膚品並沒有你們想像的神奇,你那些比保濕乳液貴了至少五倍的所謂精華液,充其量就是多放了一點矽酮而已,而它看起來輕薄通透的形態,不過是少了點增稠劑!而矽酮,是有機矽化合物和矽氧烷相互連接成的一類聚合體,起到的作用僅僅是潤滑。”
“可是我塗過以後,皮膚真的細膩光滑了很多!”面對他潑過來的冷水,我奮起反擊。
“那不過是這兩種材料的物理特性而已。你感覺到的滑,並非來自你的肌理,而是皮膚被覆蓋了一層‘膜’而已。”阮致遠仍在旁邊潑我冷水。
“那我怎麼辦?腫着一張燒臘豬頭臉去見我未來的婆婆?”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對着阮致遠咆哮。
他頓了頓,轉身走開了。過一會兒,他遞了杯濃濃的黑咖啡給我,“你先喝,咖啡因能夠利水消腫。”然後,他又拿了條毛巾浸泡了冰咖啡給我,“冰毛巾敷在臉上,也能消腫,雙管齊下,應該過十五分鐘就有效果。”
我半信半疑,但這時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半小時后,不知是咖啡的作用,還是我的神奇面膜顯了神威,我的臉終於恢復正常。我拚命將化妝品往臉上堆,腮紅塗了又抹,抹了又塗,終於找回了一點健康色。
美中不足的是,喝了如此濃的一杯黑咖啡,我的心跳又開始加快。
臨出門,我又站在鏡子前躊躇再三——短蓬黑髮,夠不夠端莊而不失活潑?櫻花粉的唇膏,是否紅得濕濡健康,而不失自然?豆沙色的紗裙,夠不夠文靜雅緻?白色西裝小外套,能不能讓我看起來窈窕,卻不至於太單薄?裸色高跟鞋,能不能拉近我和立輝之間的身高差?
在這個寒意漸深的秋天,我穿着菲薄春衫,妄圖去打動一個陌生女人的心。而這個女人,在初見面那一次,已經使過一招“九陰白骨爪”,讓我記憶深刻,心有餘悸。
阮致遠在我身後,念咒一般:“無懈可擊,完美極了。放心大膽地去吧。”
我被他的讚揚吹得信心鼓脹,氣球一般飄飄忽忽地出了門。
然而,我註定是個被詛咒的人——下了地鐵,剛走到地鐵口,便聽見金戈鐵馬般喧囂的水聲通過冗長的通道撲進來。剛才還乾燥晴好的空氣,瞬間充盈着水汽。
我被一場突然而至的豪雨阻擋在了地鐵口。
我慌忙撥通立輝電話,想告訴他這一場毫無徵兆的雨,攔住了我。可是,立輝的電話鈴聲暢快地響着,卻並沒有人應答。眼看着時間也隨着這場天水浩浩蕩蕩地向前涌走,我急得嘴角都要起泡了。沒奈何,我只得硬着頭皮,在地鐵口買了一把傘,衝進雨幕。
儘管一路小心翼翼,但那些飛濺的水花還是沒有放過我。等我到達立輝家門口,我那素雅潔凈的裙角已經點綴了形態各異的泥點,像一場率性而為的塗鴉。而七公分的高跟鞋防水台,也沒有逃過小潭一般的水窪圍剿,積水倒灌進鞋子,一走路便嘎吱嘎吱往外吐水倒是應了魚嘴鞋的設計。
水淋淋的我,站在立輝家門口,狼狽得幾乎不想去敲開眼前這扇門。阮致遠給我的那些滾燙的信心,全都被這場雨給澆熄了。我像蔫掉的氣球,皺巴巴地站在門前,像站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空白中,不知所措。
徘徊良久,我才顫着手按響了門鈴。立輝嘩啦一下將門拉開,聲音疾雨一般落下,“怎麼晚了二十分鐘?”
“下雨——”我吸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被困了一會兒。”
“哦,難怪——”立輝皺着眉打量了我一下,看我裙擺滴滴答答往下演奏着剛才那場雨的續曲,他眉間的川字才肯鬆開,將我讓進門。
我脫掉鞋子,讓濕淋淋的腳快速鑽進立輝遞給我的拖鞋裏藏起來。
“媽,她剛才被雨困住了。”立輝稍微提高嗓門,讓屋裏的二老聽見。
“嗯,快進來吧。”一把柔中帶着嚴、略顯輕慢的女聲傳過來。
我不安地抬頭看了看立輝,想尋求依靠。可是他卻不肯低頭用目光來與我交涉,只是推着我向玄關外走去。我拽緊了衣角,跟着他走向明亮的客廳——那燈光讓我無處遁形。
立輝的爸媽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像等待覲見的帝后。
我忙將笑容推至巔峰,把提前準備好的禮物送上來,“伯母、伯父,初次見面,一點薄禮。”
“怎麼還送東西?太客氣了。”立輝爸爸站起來,對我笑一笑,接過禮物。
這個男人有一張同立輝六成相似的臉,但笑容卻比立輝隨和——立輝的笑容隨時都透着敷衍,像那位此刻端坐在沙發上的中年女人。
“小小心意,希望你們喜歡。”我保持那笑容,努力顯出真誠與謙恭。
立輝讚不絕口的母親大人,顯然較老伴沉得住氣,她並沒有站起來,反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笑意卻沒反射到眼睛裏。那眼睛裏只有審視和衡量。
我僵在客廳里,只覺得全身的破綻都在叫囂,卻偏偏還要硬挺住。
我微微低頭,將目光緩緩抬上來,恭順地迎向立輝媽媽。這個傳說中的完美女性,穿着打扮確實大方得體,丁香紫的毛衣外套罩在玫瑰灰的襯衫外,襯得她保養較好的肌膚越發白皙,整個人顯得特別年輕。今日,她頭髮疏疏鬆松地綰着,有點不經意的凌亂美。
早就聽立輝提過,他媽媽曾經是舞蹈演員,因此對外形特別看重,以前立輝交往過的女友,沒有一個入得了她的法眼。我在心底偷偷嘆口氣,我這樣平凡的長相,勉強算個清秀,前途更加未卜。
她的視線,直到移至我裙擺上狼藉的一片泥點才收回。她這才以一種溫和而略顯疏離的語氣說:“呀,林小姐都淋濕了,輝輝趕緊帶她去擦一下。”
“伯母,叫我凈植就可以了。”我趕緊出聲,妄圖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立輝媽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抬眼示意立輝將我帶進浴室。那眼神,令我無端想到宮斗劇中王后示意侍衛長將某個犯事的小宮女拖下去杖責的情節。
立輝將我領進浴室,並不肯留下來幫我,我只得自己脫了裙子,沾肥皂水洗凈,用電吹風嗡嗡地吹乾。
衣服重新恢復乾爽清潔,我的心才又定下來。我走出客廳,立輝正在替他媽媽拆禮物。我走過去,並沒有自作主張地坐下,而是停在他們面前,規規矩矩站着。
立輝媽媽這才抬抬眼皮,笑起來說:“別客氣,隨便坐吧。輝輝非要我們現在拆禮物,按說應該馬上吃飯,你一定餓了吧。”
我也擺出一個溫和謙遜的笑容,“我平時吃飯通常沒這麼早。不知道我買的禮物,是不是合伯父伯母心意。”
說話間,立輝已經將禮物拆開,分別遞到父母手中。
立輝爸爸是退休的老幹部,平時就愛舞文弄墨,在家練練書法。我送他一方荷葉端硯,雕工古樸精細,旖旎秀雅。
立輝爸爸抬手輕輕敲了敲,發出篤篤叩擊聲。他眼睛一亮,“這台硯倒是好品相。”
我忙將事先準備好的奉承話遞上,“立輝說伯父寫一手極好的字,我還怕這台硯入不了伯父法眼呢。”
立輝爸爸聽到我贊他的字,整個人都松下來,直嚷着吃過飯帶我去他書房賞字。
而立輝的媽媽則在研究我送上的一條煙灰紫羊絨圍巾。
我知道立輝媽媽極難討好,這圍巾我下了血本,羊絨細軟如嬰兒的肌膚,卻又輕若無物,摸上去便再不捨得將手移開。
立輝媽媽是識貨的,她將圍巾輕輕貼在面頰上,抬頭時,眼睛裏已經真正有了笑意,“這圍巾倒是很軟和。”
我忙湊上去回話:“朋友從尼泊爾帶回來的,聽說這羊絨當地人都叫‘軟黃金’。”
“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可不敢收,你留着自己用吧。”立輝媽媽忙端起姿態,要把圍巾塞回我懷裏。
我趕緊搖手,“這種煙紫色最挑人,尋常人不敢用。如果不是伯母皮膚白,氣質好,我也不敢送的。我自己終年都只敢圍一條黑圍巾,生怕出錯。”
立輝媽媽這才笑起來,“這孩子真會說話。”
我忙垂了頭,做出老實樣,“伯母,我從小嘴笨,只懂得講實話。”
然後我又抬頭看立輝,“立輝,盒子裏還有一枚胸針,專門配圍巾的,你找到沒?”
立輝將手裏的禮物盒來回晃了晃,摸出一隻小盒子,遞給他媽媽,“咦?你還藏了東西?”
立輝媽媽打開盒子,那枚壓軸胸針終於跳出來。那是三隻淺灰色羽毛下綴了兩粒圓大的黑紫色珍珠的胸針,光澤溫潤細膩,與那條圍巾搭配起來,堪稱完美無瑕。
立輝媽媽果然多看了兩眼,卻偏偏又要在臉上現出不動聲色、不為所誘的樣子,“人都老了,還戴這麼俏的東西,不合適了。”
我心知,她是喜歡的,心也略微安下來,“怎麼會?這枚胸針又大方又素雅,和伯母的氣質不知多般配。年輕人浮躁,沒氣場壓住這枚胸針。非得成熟有閱歷的女性才戴得出優雅的感覺。”
我這輩子從沒如此賣力地拍過人馬屁。如果把今日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我可能已經不是現在的小角色了。
要知道,拍馬屁這回事,是沒有高明與粗淺之分的。因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拍馬屁,就是在向對方傳遞你的討好、逢迎和臣服。有時候,越肉麻、越粗淺的馬屁越有效,那代表你更赤裸更直接的獻媚,更代表你承認對方擁有高於你的地位。所以,只要讓對方知道你是在奉迎他,那就已經成功了。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是這個道理。
立輝爸媽各自收了禮物,對我的態度已經比剛進門那會兒親切許多。我暗自鬆了口氣,跟着他們一起去飯廳吃飯。
這頓飯,我極盡斯文之能事,把每道菜都細細品嘗又稱讚了,還虛心向立輝的媽媽討教做菜的訣竅,以示我要當個賢妻良母的決心。
飯後,我又搶着到廚房去洗碗,將廚房灶台都擦得雪亮。要知道,我在自己家裏,爸媽是從來捨不得我動手做任何事情的。要是我媽媽知道,我為了討好未來公婆,就差沒跪在地上抹地板了,她一定會心疼死的。
收拾完廚房,立輝媽媽親自進來檢閱一番。這是她的領地,她熟悉無比,卻仍然挑不出錯處,因我連用過的抹布都洗得雪白。
一個人住得久了,家務便不至生疏,平時雖懶,但真用心去做,沒有一百分,也有九十九。
這間歇,立輝爸爸已經拉了我進他書房。書房很大,老幹部那當舞蹈演員的妻子將它佈置得很雅緻。牆上掛了好幾幅裱好的字,還有幾幅山水畫。
立輝在旁邊替老爸解說:“都是我爸爸的手筆。”
我忙擺出認真學習的態度,仔細湊上前看。
對於字畫,我簡直算個文盲,但提前做過功課,知道該贊什麼才不會出錯。我找了良久,勉強找到一幅《蘭亭序》是我識得的,但上面三分之一的字,其實我根本辨不出本來面目。
但我仍然肥着膽子,指着它,故作沉思,“咦?伯父這帖《蘭亭序》,字體與王羲之簡直南轅北轍啊。”
立輝立即吸口氣,悄悄掐了我手心一下,示意我不要亂說話。
立輝爸爸也眉頭一皺,哦,這個動作真像立輝,比立輝還多了幾分不耐煩。我覺得他下一刻就要說,小姑娘不懂不要亂批評。
但我繼續睜眼說白話:“每個人的字,都是獨一無二的,是這個人精、氣、神的再現。王羲之寫《蘭亭序》的時候,正是人生最得意之際,被人眾星捧月,又乘着酒興,當真豪放不羈。故此那一筆字也寫得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又瀟洒又豪邁,那種天生的豪氣是任何人都模仿不出的。我看伯父的字,就沒有這種豪情。”
立輝爸爸的臉色已經暗下來,彷彿下一刻就有一場暴雨降下。
我沉住氣繼續說:“不過,伯父的字卻另有一種行雲流水、意態風流之美。觀其骨、品其形,有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之姿,字字都透着採菊東籬、悠然南山的閑適愜意。我不太懂字,但也看得出,伯父退休之後的生活,很是愜意啊,因為每個字都透着舒適、沉靜和通透。最令我嘆服的是——”
我故意停一停,繼而接著說:“王羲之將‘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這幾個字寫得蕭索悲壯。而伯父你,卻寫得釋然而豁達,可見伯父已經對生命和衰老這件事,有了更高一個層次的理解。”
說完,我垂手立在一旁,微笑看着兩位成先生。我知道,立輝爸爸官場混了半輩子,又嗜好風雅,一生享受的吹捧想必不少,如果不來點特別的,恐怕難以打動他。
果然,立輝爸爸臉色已經晴好了,簡直要放出光,“想不到凈植年紀不大,對書法有這麼深刻的見解。”
我立刻擺出汗顏的表情,“伯父,我不過是班門弄斧,請你不要見笑。”
立輝趁他爸爸將注意力轉去另外一幅字,趕緊低聲威脅我:“你要再敢捉弄我爸爸,當心我剝了你的皮。”
我拍拍他手背,表示我心中有數。但心中還是長長噓了口氣,要是立輝爸爸不吃這一套,我這樣說,太過賣弄,反而引人反感。看來公公對未來媳婦,果真很少是充滿挑剔和敵意的。一開始他就對我放下戒心,所以我不管說什麼、做什麼,只要不過分,他都覺得過得去。
等重新坐回客廳,立輝媽媽已經切了一大盤橙子,擱在茶几上,任我們取用。我忙取了橙子,先給未來公婆奉上,然後又遞給立輝,這才自己取了吃。
沒想到,立輝爸爸對剛才我們的鑒字活動,意猶未盡,竟然向妻子誇我:“阮沅,凈植真不錯。現在很少有年輕人能靜下來欣賞字畫,還能有自己的見解。”
哦,原來立輝媽媽有這麼柔媚的名字。
“她平時愛好就很多,他們做創意的人,亂七八糟什麼都懂一點。”立輝誇我兩句,準備為我添點印象分。
立輝媽媽聽得眉心隱隱一動,幾不可察。
我知道,這兩個男人存心維護我,卻不知犯了女人的大忌。兩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紛紛來讚譽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是會搶走她兒子的人。果然——
“女人的能幹不是體現在這方面的。女人的能幹,要體現在輔佐丈夫身上。當初我可是我們團里最紅的演員,為了立輝爸爸的仕途,一樣從舞台上退下來做後勤。”立輝媽媽輕輕笑了笑,“不知道凈植願意為我們立輝做到哪一步?”
我頓時傻掉。沒有人會在初次上門,便給未來媳婦出這種難題的吧?何況,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立輝做出任何犧牲,叫我怎麼回答?立輝又能為我退到哪一步?想必半步都不肯吧?他連工作稍累,來遷就我吃頓飯都是不肯的。
我忽然發現,我早前拍的那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馬屁,都拍在馬腿上了。立輝媽媽根本不吃這一套。她堆在臉上的那些笑容,根本就是用來麻痹我的,好讓我明白:耍小聰明,在她面前是沒有效的。
客廳里的窗開了一半,穿堂風卷着秋的蕭瑟吹進來,掠起滿室寒意。淋了一場雨,又好一陣緊張,此刻被風一提醒,我才感覺到那不可遏制的冷。畢竟,已經深秋了,而我為了那個低調素雅的形象,穿得太過單薄。
我坐在冷冰冰的客廳里,胃裏揣着瓣冷冰冰的酸橙子,在立輝媽媽看似溫和實則無情的目光下,整個人也變得冷冰冰的,連牙齒都不受控制地磕起來。我僵了片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將目光投向立輝。
可立輝也不來救我,好像他也對這個答案充滿期待。
我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等到了那一天,我們自然就知道了。不過我想,立輝這麼能幹,我只要盡到一個妻子的本分,就夠了。”
“那你覺得,妻子的本分是什麼呢?”立輝的媽媽仍然微笑,笑容親切有禮,又拒人千里。
“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我輕輕說。
——這句話是我母親送給我的,老式女人的守則。
立輝媽媽愣了一下,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個答案。她沉吟一下,從盤子裏挑了瓣橙子給我,“別光顧着說話,吃橙子啊。這橙子甜,是一個親戚專門從鄉下帶來的,新鮮得很。”
她輕巧地將話題轉移開。
這個老幹部的妻子,想必以前也是極風光、極長袖善舞的吧。我遂又想到,這個表面溫文有禮的女人,與丈夫動起粗來,也是有一手“九陰白骨爪”絕招的。這樣的婆婆,我真不知道,以我三腳貓的功夫,是否應付得來。
我老老實實將橙子塞進嘴裏,冰涼酸澀的汁液滑過喉嚨,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我揚起笑臉,“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