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最遠的距離
回了家,我們徑直走到小花園坐下。阮致遠照例將舒服的藤椅讓給我,自己坐在台階上。
我想像他席地而坐的姿勢應該很瀟洒,兩條長腿舒適地伸展開,一副就這樣便可以坐到天荒地老的樣子。
我想像,他還應該有滿不在乎的神情,配合那高挺的鼻子和消瘦的雙頰,又寂寞又驕傲,可是笑起來——笑起來卻又春風化雨,極致溫柔。
我想像,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像天上最璀璨的星,笑起來時,那眼的笑意會燃亮夜空,寂寞時,那雙眼裏的哀傷又會凍結一個夏日。
我所有的想像都來自我那一次觸摸,沒想到指尖的記憶,能夠比眼睛更長久。
“故事是這樣的——”他清清嗓子,居然真的像說書人一樣緩緩講開,“在我‘死去’之前,我正準備同她結婚。”
“她是你的未婚妻?”我差點驚叫,但心裏又隱約覺得,這是唯一的答案。
“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跟她告別,就被宣佈‘死亡’了。”他苦笑。
“那是怎樣一場事故,怎麼會導致你這樣離奇地‘死去’?”我並不急着去問一個單一的答案。
阮致遠這個人,看似極有親和力,但其實說話滴水不漏,從來不肯多泄露過往分毫。今日難得他肯敞開心扉,將往事揭開一兩幕讓我知道,我當然要得寸進尺。
“其實我們當時在做一項非常有意義的研究,深入開發‘放射性物質’。隨着人類對核能的開發和利用,人為因素導致的核輻射也越來越多。但核輻射是不是只能給人類帶來危害呢?從我們物理學角度來說,任何物質都有能量,而任何能量都能為人所用。”
“所以,我們一直想把‘放射性物質’的‘負’能量,變成一種‘正面’力量,並且嘗試讓它不再具有破壞力。我們先是嘗試改變α、β、γ三種射線的波長,頻率高低……”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講放射性物質的原理,和他們那些艱澀的研究,我聽得一頭霧水。直到我被那一大堆聞所未聞的術語繞暈過去,我才醒悟過來,他想就此含混過關,岔開話題。換作以前,以我明哲保身的習慣,一定會順着他的話題歪樓。但今日,也許我被他“生前”的未婚妻激起了興趣。也許,在我心裏他已經是個朋友,我沒法再做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嗯。我明白你們是在做一項對人類很有貢獻的實驗,然後呢?”我打斷他的話。
阮致遠停了一會兒,知道我不打算輕易放棄,只得繼續輕輕說:“然後,事故就發生了。當時,一切發生得都太突然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昏了過去。等我醒來,便再也看不見自己了。和我一樣的,還有另一個工程師陸衍。我們倆身處事故現場核心區,所以也只有我們倆和我們身上的那些衣物,一起變成了透明物質。”
“你當時一定很怕!”我忍不住插嘴。
“不,一開始並不完全是怕。反而對這麼奇異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感到興奮。尤其是對於一直進行核物質研究的我們來說,這真是個‘神’跡。要知道每個男人小時候,都幻想過自己是隱身大盜。”他聲音里有隱約的笑意,但笑意背後卻充滿了自嘲。
“後來呢?”
“後來,慢慢就知道害怕了。因為很快,我和陸衍就被軟禁了起來,與外界徹底隔絕。研究所對外宣稱,我和陸衍已經死於這場事故,甚至將我們的‘骨灰’都還給了家人。”
從那天起,他們不再是兩個人,不再享有任何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權利和尊嚴。而那項原本目的高尚的實驗,也完全轉變了性質。
阮致遠和陸衍成了兩隻小白鼠。研究所的同仁用熱像儀,就是紅外夜視儀,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定期抽取血液、提取細胞進行試驗。他們還嘗試了各種方法,想讓阮致遠和陸衍顯形,普通人絕對想像不出那些方法有多麼可怕。
有一天,陸衍被帶出基地實驗室,就再也沒有回來。阮致遠猜,他一定在某次實驗中沒有挺過來。因為有一項實驗,阮致遠自己也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才算活過來。
那以後,阮致遠每天生活在矛盾與恐懼中,只覺得每一天都像末日。每一次“進”實驗室,他都擔心自己再也不能“出去”了。可有時候,他又恨不能就在這一刻死去。
那時候,他才明白為什麼《聖經》說:“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希望,沒人能救贖他,即便馬上信主,也已經來不及。
“那後來,你怎麼出來的?”我隱隱有點不安。
果然——
“有人幫我。”阮致遠輕輕說,那聲音里還透着后怕,“有那麼幾個人心中還存有慈悲。我很幸運,儘管出逃的過程比越獄還驚險,九死一生。”
“但總算活下來了。”我靠在藤椅背上,只覺背心一陣陣發涼發麻,“幫你的是——”
“是和我一樣有信念的人。”說到這裏,我能感覺出阮致遠的眼睛裏閃過一線溫柔,“所以我要活着,為了我的信念,即便是死,我也不想再任人宰割。我更不想他們實驗成功,製造出更可怕的武器。屆時整個地球都會瘋狂吧。那之後,我便一路逃亡。”
“你沒有回家嗎?”
“我已經無家可歸了。我能找的人,不是家人,不是未婚妻,也不是我的朋友。因為在他們心中,我已經是一個死去的人了。最重要的是,我只要一在他們身邊出現,就馬上會被抓回去。雖然肉眼看不見我,可是在那些熱像儀面前,我無處遁形。而且,我這種生命形式,在愛我的人心裏,只怕是種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
“我找到了秦朗。他是我兒時最好的玩伴,為人最是講義氣。但我出國后,便幾乎斷了和他的聯繫。沒有人知道,這中間,我曾幫他表弟捉刀寫過一次畢業論文。如果沒有他我想我一定活不到現在。”
“全靠秦朗仗義相助。這些年,他一直資助你吧?還幫你請了連嬸,又將你安頓得這麼好。”我不禁想,如果沒有秦朗,阮致遠不曉得混成什麼樣了。恐怕真會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了吧。
“秦朗幫我良多。沒有他,我即便能活下來,也只是行屍走肉。”
稍後兩年,那些人追捕阮致遠沒有以前那麼嚴密了。阮致遠找到了新的職業,成為一名槍手。他在網上接單,替人捉刀寫畢業論文和學術報告,國內的、國外的生意都有,生意好的時候還得通宵加班。養活自己完全不成問題。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也再度找到了寄託,他把自己對物理的一腔熱情和自己的很多觀點,都寫進那一篇又一篇的論文裏,看到那些論文被刊登出來,雖然沒有他的名字,他仍然覺得欣慰。
阮致遠終於意識到,他仍然有價值,並非一頭看不見的怪獸,他仍是這社會的一分子,仍能對他所鍾愛的物理界做出貢獻。
當然,他並非一開始就適應得如此好。他也一度自暴自棄,每日除了寫論文,便是憑本能生活,吃得粗糙,睡得低劣,從不肯善待自己。直到有一次,他生了重病,但卻不能看醫生……
那一次,阮致遠差點死掉。迷迷糊糊中,阮致遠想,這個身體,原來還是活着的,還會痛、會感知冷熱、會焦躁不安、會恐懼絕望,並且有一天終會走向寂滅。阮致遠終於明白,即便這個身體不能被人看見,但他依然存在,就像空氣一樣真實地存在着。
從此,阮致遠決定善待自己,他努力鍛煉身體,繼續以前的愛好,盡量讓生活考究起來,讓自己再次活得像個人。
他在網絡上交了很多棋友,甚至擁有一大批粉絲。
他發現,靈魂的交流,有時候並不亞於身體的接觸。
阮致遠的聲音在花園裏輕輕晃蕩,他的聲音很輕,像森林裏漫起的薄霧,裊裊茫茫,帶着潮濕的氤氳感。
我只覺得,花園裏浩蕩的風也變得縹緲起來。
阮致遠偶爾也會偷偷溜到自己家外面,遠遠看一眼父母,他們被阮致遠的大哥和妹妹照顧得很好。
阮致遠唯一割捨不下的,是他的未婚妻宋懿。宋懿一直是個柔弱的女人,膽小、神經質,而且愛哭,偏偏對愛情卻很執着。
事故發生前,阮致遠忙於工作,十天半月也見不了她一面。那時候她常常哭着打電話給阮致遠,埋怨他陪她時間太少。當時,阮致遠太醉心於那些實驗,只覺得她煩,總變着花樣敷衍她。那時阮致遠以為,他們的好日子多着呢,幸福的路長得簡直看不見盡頭,不急於眼下。
他和她的最後一通電話,是她問他能不能在平安夜裏,陪她去看一場她閨蜜主演的話劇。
他記得他的答案是:我太累了,一定會看到一半就睡着,還是不去煞風景了。
宋懿輕聲應着,聲音有些低落,但說不上多失望,大概已經麻木於阮致遠這樣的推托之詞。
但阮致遠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還是習慣性安慰她:下一次,下一次我精神好一點,一定陪你去。
沒想到,沒有下次了。那麼突然地,阮致遠便“死了”。
阮致遠“死後”,她一度患了很嚴重的抑鬱症,重度失眠,急劇消瘦,連工作也無法繼續,並且一直沒能再戀愛。
秦朗替阮致遠打聽來消息的時候,阮致遠的心都痛得縮成一團。原來,在和她的感情里,他一直在扮演一個混球。
於是,阮致遠托秦朗替他租了她家樓下的這套房子,好離她近一些。這樣,他便能常常站在遠處看她。
有時候,聽到她在樓上來來回回走動,阮致遠就覺得,其實他們並沒有真正分開。
阮致遠多希望她知道,即便他死了,他的“靈魂”也仍然在守護她。然而,即便是他無數次與她面對面,甚至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都不知道他就在身邊。
有好幾次,她坐在榕樹下發獃,阮致遠就坐在她旁邊的鞦韆上,她看不見他,他卻能清晰地看見她的悲傷……
阮致遠只要一抬手,就能替她擦乾眼淚。可是他不能。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卻無法再進一步。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沉默落淚。而讓她如此難過的人,卻是他。
對所有人而言,他已經死了。可她卻還活在這段感情里。他早就是過去式,可她的感情卻仍在進行中。
遺憾的是,他什麼都不能為她做,連送上一枝花、一聲嘆息、一句安慰都不能。
他只能保持緘默。
哪怕對着她的身影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心中縱有千般不舍,卻只能無奈地站在原地。
他日夜祈禱,唯求她能早點忘記他……
今年春天,他終於看見一個男人送她回家,她臉上有了久違的笑意……
他想,不久的將來,這份感情,自己也可以徹底放下了。會有人代替他,給她真實的幸福和愛護。
一時間,小花園裏的氣氛,像結了冰,我簡直疑心呼吸間都有白茫茫的水汽。
那是怎麼樣一種感情啊。
原來,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相愛的人分隔千里,也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根本看不見我。
我明明活着,你卻以為我已經死去。
我不敢再想。只覺得鼻頭髮酸,眼淚搖搖欲墜。我仰起臉,不敢讓他看見,也不忍他再回憶。
“可是,你為什麼要把房子租出一半呢?”我打斷他的敘述,將話題引到不相干的問題上。
“現在,你知道我根本沒有政府津貼了吧。因為到網絡上尋找‘槍手’的不良學生畢竟有限,而且,寫一篇論文所耗費的心力和精力甚至時間,都是非常可觀的,其過程並不輕鬆,所以,要維持一定生活品質,請阿姨打掃衛生以及採買生活用品,再支付昂貴的全額房租,很容易就捉襟見肘了。”
“所以,我將房子分攤出去一部分,偶爾弄出點動靜,膽小的租客稍微一嚇便會自動將房子讓出來。唯獨你,是個例外!”他故意在聲音裏帶點調侃,好讓氣氛不那麼沉重。
“幸虧有我這個例外!”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這個勉力維持的笑容,因太過刻意,像一朵花開到了極盛還想努力將花瓣儘力展開,結果用力過猛,花瓣脫落下來,落成一地狼藉。
對於他的遭遇,我有過同情,但更多是獵奇。我從未深想過,這離奇的際遇背後,藏着的是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我心裏某個地方,終於潰不成軍。我忍不住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出去,輕輕傾身擁住他。
無數個寂寞的夜,他不知怎麼硬撐着,才活到今日。
他的身體非常非常冷靜,有舒服的體溫、平緩的心跳——即便在剛剛回憶了那樣苦痛的一段經歷,卻還是鎮定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是現實太過殘忍,殘忍到他已無法掙脫,只能接受,還是回憶太過苦痛,苦痛到他以為這只是一段影像,此外再無意義?
這一刻,我只想緊緊抱住他,讓他感受我的心跳和體溫。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接觸過活生生的人了!
這樣想着,我便下意識摟他更緊一些,他的呼吸淺淺噴在我的頸窩,暖暖的,有點哀傷,又帶點撩撥。他的氣息清朗,衣服上有薰衣草柔順劑的味道,還帶點藍山咖啡的苦。我忍不住偷偷地閉上眼睛,感受它。
在這個夜風浩蕩的晚上,這氣味令人覺得,有什麼東西,要從心裏泛濫出來。我的心一下就亂了,身體不由微顫,姿勢也從一個純潔到近乎於悲憫的擁抱,變成有點曖昧的依賴。我掛在他身上,進退兩難。
“我沒事,都已經過去了。”阮致遠輕輕拍我後背,倒成了他來安慰我。
他的手貼上我背心的那一刻,我呼吸一窒。他那溫存的姿勢,明明似一個老友,卻令我心猿意馬,像一根羽毛最軟的絨,痒痒地撓着你心窩,撓到古井也能漾起波瀾。
我抱住他,但姿勢已經淪為尷尬。
“小姐你再不鬆手,就有乘人之危、佔人便宜的嫌疑了。”阮致遠似乎察覺,又或者只是隨口調侃,像他一貫那樣。
我鬆開手,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誰耐煩一直抱着你。不是想到你很久沒擁抱過活物了,我才不恩賜你這個擁抱呢。”
“嗨,是我小人之心了。”他聲音里有濃濃笑意,使得花園裏的氣氛突然就變了,不再濕冷。
這個人,真的有凍結夏日的能力。但是也真的有令大地回春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