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空手套白狼
中秋一過,月亮便一天天細瘦下去。碧綠的梧桐葉轉眼就斑斕起來,日色亮烈的日子,滿樹燦金,耀目得似所羅門王的寶藏。
秋意越發濃稠,又到一年一度收割愛情的季節。
私下裏,連成立輝這樣木墩般的人,都說了好幾次,他覺得我們之間的感情越發穩定了。當然,他口中的穩定是指,我們的電話越來越少,約會時間越來越短——在他眼裏,這代表我對他事業的理解與支持,更代表我們的感情從高燒的少年維特似的狂熱,終於降溫回成年人的理智。
立輝說這話的時候,我暗自好笑。難道我和他還有過愛情高燒期?難道我們不是一直都用成年人的理智與隱忍在維繫這段感情嗎?
當然,也許在成立輝心中,我們戀愛初期,那猶猶豫豫的試探與曖昧不清的性暗示,的確算得上熱烈了吧。
沒有人生來便感情寡淡,立輝當然也有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愛戀。但再浪漫的愛情,最終也會敗給現實。
我剛認識立輝的時候,他正拉着我一個朋友喝悶酒。原因很簡單——他女朋友嫌棄他沒錢沒房,跟一開寶馬7系的男人跑了。
我身上沒錢,又想喝免費酒,便坐下來,將桌上的酒悉數倒入自己杯中,順口安慰他:“女人嫌你沒錢,總比嫌你長相猥瑣、人品不好、有狐臭、大肚腩、香港腳、沒情趣、禿頂以及沒文化好得多。畢竟你只有沒錢這一個缺點,而這個缺點卻是可以改變的。”
當時正喝得眼圈潮紅的立輝,立即幡然醒悟,豪氣地開了一瓶軒尼詩請我喝。
然後,他便有意無意約我,而我正好處於空窗期,理所當然便被他約了去。反正,我從來不介意男人窮。
如果你能大方到,可以和別的女人一起花同一個男人的錢,那你就有資格嫁個有錢人。因男人錢太多,總會多找幾個女人幫着花,否則就沒成就感。我自問心胸狹窄,立輝這種介於有錢和沒錢之間的,最妥當。
可是,當初願意為女友深夜買醉的立輝,卻從此奮發圖強,賺的錢越來越多,但那一份願意為女人惆悵思量的情懷,卻再也沒有了。
周六,立輝的一個哥們兒結婚,我跟着他去赴宴。我特意挑了條裸粉色的軟緞裙穿上,裙子薄薄貼在身上,像第二層皮膚。
“裙子很好看,什麼時候買的?你就該像今天一樣,多打扮打扮。別整日牛仔褲T恤,比學生還樸素。”立輝難得同我多說兩句家常話。
可是,我卻聽得心中鈍痛。這還是去年立輝難得一次陪我逛街買的,他竟然不記得了。
我只得苦笑。他從來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心、什麼時候悲傷、愛什麼顏色、喜歡何種花,對哪款酒情有獨鍾,鍾情什麼口味的咖啡,失眠時徹夜聽哪首曲子。生計已經耗去他全部精力,他哪得閑工夫,關心一名女子的閒情逸緻?
我偏偏頭,對他說:“你喜歡,我以後多打扮。”
他滿意地笑笑,“以後站出去,總要有個律師夫人的樣子。”
我也做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彷彿不遠的將來,我真的就是個名律師的妻子。
婚禮照例吵吵鬧鬧,花團錦簇,別有一派喜慶。
立輝這個哥們兒我認識,在司法系統浸淫已久,是出了名的浪蕩子,身邊各式女友往來如梭,簡直可以織布,且花色斑斕,雲蒸霞蔚。但如今,他穿窄身黑西裝,往一襲白色的新娘身邊一站,也頗有幾分肅穆,彷彿他可以隨時牽着對方的手說永遠。
立輝遞上紅包,與老友擁抱,然後抓一大包巧克力塞進我掌心。我含一粒在嘴裏,甜苦不分,真像婚姻。
然後我們上前與新人合照,都擺出一副相信這份愛情會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的表情。但我清晰記得,這兩年,我與立輝參加過的婚禮,至今倖存的,寥寥無幾。
如今這社會太功利,太多人結婚是為了一套房子、一份工作、某種地位、某些權勢,或為滿足虛榮,或單純為了不被剩下。真正因為愛情而結婚的,反而很少。
席間有人遙遙同立輝打招呼,他立即領了我坐過去。我舉目望了望,一個我都不認識,但他們卻都與立輝十分熟稔。看來,立輝最近交際甚廣。
細聽下來,果然都是刑事方面的司法同仁。
我專心埋頭吃飯,菜色頗不錯,連紅酒也都是好的。立輝倒是吃得少,只忙着與眾人推杯換盞,漸漸酒意上了臉,連耳根都有了緋色。
我忽然有點懷念當初為了女友紅着眼圈埋頭喝悶酒的立輝。
其實,立輝為人較為保守,頗為理想主義,並不擅長交際。但這幾年為著生計,為了心中憋着的那口氣,他決意放下一切,出人頭地。
看他與人頻頻舉杯,言辭間一貫的鋒利全都藏了起來,只談些場面上的套話和鹹淡不明的段子,我只覺得無限憐惜。生活就是這樣逼人太甚,再高潔的書生,總有一天也得在世俗的泥濘里打滾。
熬了好久,新郎新娘總算端了酒杯來敬酒,看到我同立輝站在一起,新郎立即打趣,“立輝,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
立輝笑嘻嘻地將話題引開,“且讓你飲完三杯,再告訴你。”
我心中訕笑。我們的喜酒,怕等到你們勞燕分飛了,也喝不上吧。
哄鬧了一陣子,新娘在台上拋捧花,未婚女子都聚攏過去。我不想湊熱鬧,礙於眾人的熱情舉薦,也只得擠到台前。還未等我站定,一大束白色繡球花便劈頭蓋臉向我砸過來這突然而至的好運令我措手不及,我竟然下意識躲閃。
那難得上腳的高跟鞋偏偏這時跟我過不去,鞋跟突然一崴,我猝不及防,整個人便向台前傾倒,匆忙間好不容易抓住旁人的衣服才站定。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人手中的紅酒悉數潑到了我的胸前。
花,沒搶到。衣服卻毀了,只落得一身狼狽。
眾人皆看着我,我只得尷尬地笑笑為自己圓場,“看來,我只能享受醉着戀愛,讓清醒的人去結婚吧。”
眾人大笑,居然有人沖我鼓掌。
我乾笑着,崴着腳走回立輝身邊,“看來,我是當不成下一個新娘了。”
立輝尷尬地看着我胸口的狼藉,“沒關係,等下我買一束花給你。”
我撲哧笑出聲,“幸福是搶不來、買不到的。別費心思了。”
我獨自走到洗手間清理衣服上的酒漬,但已經為時過晚,只能將立輝的西裝套在外面遮掩。
好在這並沒有破壞立輝的好心情,一頓飯吃完,立輝仍然興緻不減。
我只得低聲沖立輝講:“我先走一步,衣服濕得難受。”
立輝在與公安局劉局長交談的間歇,瞥了我一眼,點點頭,隨口囑我路上小心,便轉頭繼續發展他的桌上業務。
我悻悻地裹着立輝的西裝回了家。
一路上,心情都很低落。
我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即便我最糟糕的那任男友,看見我如此狼狽,怕也會立即陪着我清洗衣裙,一路將我護送回家的吧?只有這個成立輝,覺得我是金剛女郎,無需憐惜與呵護,就能死心塌地。我是有多賤啊?
但偏偏他又常說,最欣賞我處世泰然,從不大驚小怪、無故扮柔弱。
我又怎麼好同他撒嬌說:人家衣服髒了,你陪我回家吧?
我用力敲門,將氣撒在門上。我同阮致遠有約定,如果我自己輸密碼開門,證明有人同行,他須得躲起來。可今日我敲了半天,也沒人應門。我只得自己開門進去。
“阮致遠——”我連喊幾聲,都沒人答應。
下午三點,懶散的日光照進屋裏,將紅色地板照得閃閃發光,連雪白牆壁都似摻了熒粉,越發顯得房間大而靜。
這還是我認識阮致遠以後,他頭一回不在家。嗯,也許我上班的時候,他也常常這樣不在家。畢竟,一個人枯坐家中久了,身體不出問題,靈魂也會寂寞致死的。
沒人理我。
我忽然有點百無聊賴。原以為回到家中,可以輕輕抱怨幾句,享受阮致遠送上的熱咖啡和安慰。
我這個人最靜得下來,但今日卻覺得這份安靜是那樣的令我不舒服。我已經習慣了每日回家有人送上殷殷笑語。哪怕對方是一個看不見的存在,也好過房間裏只有自己的迴音。
風從花園吹進來,我的偏頭痛又跳出來作怪。整顆頭越發脹痛,像有密密麻麻的繡花針紮上來,隨時都會爆炸開來。我苦笑,忙躲進自己房裏換了衣衫,又加了精油泡澡,總算一身清爽,連頭疼都緩解不少。
坐在花園裏,深深呼吸深秋的草木香氣,適才的失落才真正散在秋意里。
我找了本日本志怪小說,盤腿坐在藤椅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直看到日落西山,雪白書頁被夕陽染成金箔,我伸個懶腰,準備去泡碗面吃。
門鈴忽然響了。
我以為是阮致遠回來了,忙趿了拖鞋去開門。誰知門一開,外面站的卻是赤紅着臉的立輝。
“我來看看你。”立輝自顧自推門進來,一股酒味拳頭般向我迎面擊來。
我心裏咯噔一響,幸虧阮致遠不在。我無端端有點惱,我又沒背着立輝劈腿,幹嗎心虛成這樣?很多女人被捉姦也不見得比我這會兒臉更紅。
好在立輝向來粗心,絲毫沒留意到我情緒的異樣,直接走到衛生間洗了把臉,臉還埋在毛巾里便瓮聲瓮氣地問:“咦?你的同屋還沒出現?”
我嚇得心臟都差點跳出來,“沒。不過聽連嬸說,到外地去了,要幾個月後才回。”
“那太好了。”立輝將臉從毛巾里抬起來,“我可以常來坐坐。”
我鬆口氣,擠出笑容奉上。立輝的有空坐坐,不曉得又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近日他忙得腳不沾地,不管何時致電他,他都在同人談案子、搞關係。真不知道本市怎麼有那麼多殺人放火的事情發生。
立輝非常自覺地坐到藤椅上,“替我倒杯咖啡。”
我馬上送上最佳服務,立輝將臉埋進杯子,狠狠喝了一口,又長長吸口氣,“累死了。吃一頓飯,比上十次庭還累。”
我挨着他坐下來,點點頭不置可否。
“可是——”他頓了一下,隨即志得意滿地笑起來,“最近真的很順,連判了幾個案子都是我贏。我們主任也開始把重要的刑案交給我來做了。”
“那太好了。”我握住他的手,真心為他開心:拼了那麼久,終於可以從繁瑣又無甚油水的民事案里擺脫出來了。
“事業總算走上正軌——”立輝忽然停下來,怔怔看了我一會兒,神情溫柔起來,連法令紋也軟下來,露出纏綿心事,“凈植,謝謝你這幾年一直陪着我。”
“怎麼?喝了酒開始說醉話?”我伸手摸摸他額頭,“也沒見你發燒啊?”
立輝順勢握住我抬起的手,“在我最失意的時候,一直是你在我身邊。我好些朋友都跟我說,林凈植是最難得的,你失意、你得意,她都在你身邊,是一萬年也不會變的一個人。”
“呀?誰這麼看死我?”我努努嘴巴,有點心虛。
事實上,我搞不太懂立輝是怎麼了。他是着魔了?又或者看見最不靠譜的老友都結婚了,深受刺激?
“凈植,你無需謙虛。我這個人沒錢,沒情趣,還沒時間陪你,連打電話也多數在敷衍你。換了別的女人,早受不了了。可偏偏你能相信我、支持我、不急不躁地等着我,從無半句怨言。而我只要需要,也隨時都能找到你。你永遠給我安慰和鼓勵,從不對我發牢騷,也從不羅嗦,連吃飯都願意主動買單。我想這麼好的女人,我到哪裏都找不到——”
天啦,他描述的這個人是我嗎?
“立輝,你怎麼啦?”我驚異地盯着他,彷彿眼前站的是另外一個人。
是誰?是誰附身於成立輝?
“凈植,我雖不說,但心裏還是知道你的好。”立輝一派誠懇,彷彿在法庭上宣誓一般,眼中倒映着夕陽的影子,眸間點點金光跳躍閃爍。
我不禁汗顏。我有這麼好嗎?
男女之間初交往,都會將自己扮成對方心目中的佳偶。彼時立輝正值失戀,我自然將自己樹立成不嫌貧愛富、大方得體、獨立自信、善解人意的事業女性。
對我精心維護的形象,立輝一直深信不疑。時間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將狷狹小氣的一面暴露出來,只能硬着頭皮撐下去。入戲久了,漸漸連自己也融進角色。
但其實我滿腹牢騷,對他早已心生不滿,怎奈何姿色平庸、不善交際、無錢無權,找不到比成立輝更好的對象。
不過最近幾月,有同屋相伴,生活熱鬧起來,常常將成立輝其人忘在腦後,自然而然顯得越發大方嫻靜。
“立輝,真有這麼好,你幹嗎不早點娶我回家。”我故意偏偏頭,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好讓他明白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那你願意嫁給我嗎?”立輝嘴角上挑,露出雪白牙齒,褐棕色的雙眸里柔情四溢,這兩汪深潭上的點點波光,竟然都寫滿認真。
這樣的立輝,我只在戀愛之初見過,之後便再無處尋覓。我忽然心內一盪,呼吸莫名急促起來。
“嫁?怎麼不嫁!”我失口敷衍,只覺今天哪裏不對。
“那就這樣說定了。”立輝攤開手,“不過沒有戒指。我母親倒是有一枚,鑲了祖母綠,等過幾日你上過門,徵得父母同意,我們便去領證,戒指就歸你了。”
“立輝——”這時,我隱隱覺得成立輝今日已經失心瘋了,但他句句都不似玩笑。
“你是在求婚?”我難以置信。
“求婚?你要這樣認為也可以。不過我認為以我們的發展進度,結婚本是水到渠成,無需那些形式了。”立輝握住我的手,“你就當我在求你嫁給我吧。”
“沒有戒指?沒有禮物?沒有鮮花?什麼都沒有,你要我嫁你?這分明是空手套白狼。”我張大嘴。生平第一次被人求婚,卻只有乾巴巴一句話。但為何,我覺得這是意料中的事?對,這才是成律師的風範——簡單、實際、直接。
“你是成熟大方的女人,無需虛禮。”立輝含笑,嘴角居然有些狡黠漣漪在微微擴散。
“嗨,我愛死這些虛禮。你不知道每個女人都渴望玫瑰戒指燭光晚餐,外加小提琴獨奏嗎?”我叉腰站着,想為自己唯一的一次求婚多謀些福利。
再大方的女人,在這件事情上也不願意含混過去。
立輝笑着舉目在花園裏掃視一圈,走到那叢墨菊前,拾起小凳上的剪刀,咔嚓剪了一枝。他舉着花走到我跟前,“這下沒什麼可挑剔了吧?”
我怔怔看着他,“真的要結婚嗎?”
“我姓成,又不姓假。”立輝將花塞到我手裏,俯身在我唇上印了個吻。這個吻很純潔,與母親落在幼兒額上的並無區別。我們對彼此的身體早已熟悉,再深的吻也不過是個形式,不會在心內激蕩起任何漣漪。
“為何是今日?”我忍不住徵詢答案。
“我事業漸入上升期,有能力負擔家庭。而且我們在一起時間也不短了,感情也穩定。父母渴望我成家,你是最佳人選……”他一條一條將結婚理由攤在我面前,每一條都無可辯駁。
我原本以為他會說,他看到我因沒有接到新娘花球而滿臉沮喪,所以要在今日來給我一個浪漫的安慰,卻沒想到,原來一切都是借了他事業漸入佳境的東風。
“立輝,我得好好想一想……”我舉着那枝墨菊,淡淡香味撲入鼻端,微微青澀辛苦,並不是玫瑰的香甜。誰會用孤傲清冷的花來求婚?
“好啊,給你幾天矜持的時間,過兩日我來聽答案。”立輝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正要辯駁,門鈴忽然響起來。我嚇一跳,糟糕——是阮致遠。若我不去應門,他下一刻就會輸入門禁密碼了。我趕緊撲到門口,嘩啦一下將門拉開。
“你什麼時候回來了?”阮致遠的聲音頓時在我耳邊響起來,接着就有一道氣流夾裹着微熱的體溫向屋內湧來。
“誰啊?”立輝在小花園裏扯着嗓子問我,顯然對這打斷他求婚儀式的不速之客頗為不滿。
我知道阮致遠就在我對面,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沐浴液清爽的氣味。我下意識地伸手向前一推,一下就觸到他的身體。
“立輝在這裏。”我為難地做了一個口形。
“我再出去逛逛。”阮致遠俯身靠近我耳語。
正在這時,立輝卻已經走了過來一探究竟。
“沒有人。肯定是哪家小孩頑皮,按門鈴玩。”我揚聲大叫,並拚命揮手,讓阮致遠趕緊離開。
但立輝已經走到門口。
我嚇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即便看不見,我也知道立輝與阮致遠此刻正面對面相距不到一米的距離。
立輝狐疑地看看我,“磨蹭半天,看什麼呢?”不等回答,他又四處看看,但眼前確實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我全神貫注盯着他,生怕他感覺到阮致遠那微弱的呼吸。
“沒什麼,肯定是哪家小孩惡作劇。”我盡量不動聲色地將他向後拉,“我們接著說剛才的,要是我不答應怎麼辦?”
立輝一下就被轉移了注意,只皺皺眉頭,隨口叮囑我:“以後不要隨便開門。除了調皮的孩童,還有很多歹人。”
我胡亂點頭,一把將門重重關上,心中大念阿彌陀佛上帝保佑。
幸虧阮致遠今日不在家,沒有看到如此潦草的求婚。也許下午喝多了酒,立輝今晚興緻頗高,一直拉着我暢談未來。
我則焦躁不安,不知道阮致遠一個人在外面怎麼樣了?
直到立輝說他要留下來過夜。
往常我是很喜歡同立輝在一起的,即便什麼也不做,但家中多個人呼吸,那種寂寞的感覺便會減少很多。可如今,即便我一個人在家,也不會再覺得孤單——好吧,我承認我並不是真的一個人。
但似乎多了一個阮致遠,我對立輝的依賴,便忽然淡了許多。
我並不抵觸立輝留宿,只是——阮致遠怎麼辦?他要怎麼才能偷偷溜回來?
但我又不能拒絕立輝,那會顯得太過反常,反而容易露出馬腳。我只得勸立輝早點洗漱沐浴。等回到房間,我立刻將卧室門牢牢鎖緊。
“幹嗎鎖門?”立輝十分詫異。
“始終家裏還有別的人。雖說出差了,但指不定又突然回來呢。你知道我這個同屋神出鬼沒,怪僻得很。還是小心點好。”
立輝見我十分謹慎,倒是點頭稱讚,“和人同住,是要小心。等我們一領證,你就搬到我那裏去,或者我搬過來也行。”
“嘿,我還沒答應。”我白他一眼。
立輝卻不以為然,反而笑起來,擺出一副惡少的表情,“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都得從了我。”
我笑着捏了他的腮一把,還是實實在在看得見表情的人比較生動。
立輝一把握住我的手,撲上來,“呀,居然反被你調戲了。”
我半推半就,假意掙扎了一下,從了立輝。
事畢,立輝很快便發出輕微鼾聲,睡得死沉。但我卻睡不着,睜眼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發獃。
立輝向我求婚了。
答應?不答應?
這把年紀,樣貌又如此普通,性格含混不清,確實找不到比立輝更好的男人了。在男人里,立輝算是好的。雖然性格方硬了些,但絕對忠誠可靠,值得託付終身,比如現在,他事業有了起色,不但沒將平庸女友拋棄,反而殷切來求婚。
好吧,其實也並不殷切,但至少有誠意。
可是,答應……
立輝說得沒錯,對他來說,我這種只奉獻、不索取、牢騷肚裏吞的女友,能盡妻子的義務,又不給他添麻煩,確實不錯。但是,我真的能夠天長日久地這樣縱容他、理解他、支持他嗎?我能扮演這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角色一輩子嗎?
我們並非水乳交融,非君不可。我們之間的情分,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順勢而為培養出來的一點感情。轟轟烈烈的愛情尚不能維持一段婚姻,我們這種理性大過衝動的感情就能夠嗎?
婚姻是漫長而瑣碎的,如果不是極愛對方,很難長久包容一個人的缺點。
當然,換作以前,立輝向我求婚,我一定敲鑼打鼓地慶祝。可如今,為何我又猶豫了呢?對於婚姻,難道我只是葉公好龍?又或者,一直以來,我渴望結婚,不過是為了排遣寂寞?而現在,身邊多了個阮致遠,寂寞的時候少了,對婚姻的渴望也就淡了?
也許,結婚的問題可以再放一放,立輝也可能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該死的成立輝,將燙手山芋扔給我,自己卻呼呼大睡。我轉身瞪了他一眼。
夢中的立輝,緊繃的五官全都鬆弛下來,反倒顯得年輕了。熟睡的氣息隨着他的呼吸均勻散發出來,自有一種安然。我伸手摸摸他眉頭,即便在夢中,他也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我忍不住輕笑,這才是立輝,那骨子裏對世事的不耐煩,不管藏得多深,都會暴露出來。
我將頭靠在他肩頭,想就此睡去。但不知為何,平日睡慣的床,只因多出一個立輝,睡起來便不再舒適。而立輝也下意識地抖了抖肩頭,重新調整姿勢。
不約而同,我們都側身選擇背對對方。也對,只有這樣的睡姿,才適合我們這種習慣保持獨立空間的情侶。
然而,不管我擺出何種姿勢,都覺得僵硬,無法徹底放鬆。
多了個立輝,真正礙手礙腳!我憤憤地想。
躺到半夜,我又忍不住留心客廳里的動靜,阮致遠到底回來沒有呢?
頭又開始疼起來,像有個小人兒不屈不撓地想要從內撬開我的頭。我實在睡不着,乾脆起身,到外間倒水喝,順便吃了片阿司匹林。冰涼的水滑進喉嚨,昏沉沉的腦子頓時輕盈許多。
房間裏靜悄悄的,襯得立輝的鼾聲分外清晰。
我輕輕摩挲了一下阮致遠緊閉的房門,裏面也沒有任何動靜。我忍不住躡手躡腳走到門廳,盡量收斂動靜地將門鎖旋開,探出頭向外張望了片刻。
外面黑漆漆的,路燈一粒一粒沿着小徑亮至遠處,朦朧中我看見榕樹下的鞦韆架正一盪一盪。
我試探着伸手招了招。
沒有反應。
我把身子探出去,又招了招。
還是沒有反應。
我乾脆整個人都站到長廊外去對着遠處招手,招到一半,又覺得好笑,這大半夜的,要是猛然有人路過,看見我穿着白色睡衣褲,對着空曠的園子招魂似的揮手,多半要嚇出病來。
這個阮致遠,能跑到哪裏去呢?
正要回身進屋,一道薄荷味的氣流便逼近了我,痒痒地對着我耳語:“冷死我了,快讓我進去。”
我猝不及防,身子一抖就差點尖叫出聲,幸虧那隻看不見的手一把捂住我的嘴。黑暗中,我不滿地瞪了一眼,盡量壓低聲音,“你怎麼不打個招呼就冒出來了。”
“不是你招手,我才過來的嗎?”他也跟着我竊竊私語。
“呀——”我那不是瞎蒙的嗎?沒想到他還真在那裏坐着。
“凈植,你幹嗎去了?”立輝的聲音忽然從卧室里傳出來,接着便是腳探到地下摸索拖鞋的聲音。
我嚇得臉色大變,條件反射地用力推了阮致遠一把,想要把他推進一個絕對安全的所在。
可是,來不及了。立輝已經趿拉着拖鞋,睡眼朦朧地站在了卧室門口。
這一下,阮致遠也不敢動彈了,我能感覺到身邊的他全身都繃緊到極致。
我吸口氣,沖立輝晃了晃手上已經空了的杯子,“口渴出來喝水,你怎麼起來了?”
立輝揉揉眼睛,“好像聽見你在說話,一下就醒了。”
“那趕緊上床。”我放下杯子,走過去拉他,“我剛才沒找到杯子,自言自語呢。”
“大半夜的,你還真神神叨叨的。”立輝卻甩開我的手向阮致遠走去。
“你幹嗎?”眼看他就要直接撞上站在三尺開外的阮致遠了,我連聲音都有些忍不住抖起來。
“上廁所你也要管啊?還沒嫁給我呢。”他回頭對我笑了一下,便徑直走進了衛生間,隨手關上門。
就在他按動抽水馬桶的時候,阮致遠的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輕輕一磕又關上了。
客廳依然漆黑一片,彷彿什麼也沒進來過。
我鬆了一口氣,後背已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跟着立輝回房睡下。不知是不是驚嚇過度,立輝睡着良久,我還是醒着。他淺淺的鼾聲,在我耳邊如同轟炸機一般惱人,害得我的頭又開始疼了,我只得又從床上爬起來。
外面更深露重,夜風浩蕩,一派涼意。花園裏的草木香一陣濃過一陣。頭頂交錯的藤蘿縫隙中,露出細細一彎月亮,直鉤進人心裏去。
我蜷到花園的藤椅上,任由那涼滑的冷風如一角絲袍在我肌膚上來回翻轉扑打。
我想起大學時候,常常在這樣的夜晚,和初戀男友坐在操場上聊天,起風的時候,他總愛把我裹進他的衣服里,對着我的耳朵悄悄呵氣。
這是我情路上最初的溫柔。一度,我以為那便是天長地久。卻原來,兜兜轉轉,我要嫁的人,並不是我刻骨銘心依戀的。
但也許正如亦舒所說,我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一些。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吧。我應該順應它。
距離天亮只得三四個鐘頭,我決定不再強迫自己入睡。我倒了杯咖啡,從一套金庸全集裏挑了《神鵰俠侶》來看。
我最愛林朝英和王重陽的故事,那些別人口中關於此二人的隻言片語,故紙堆中的蛛絲馬跡,我讀了又讀。
少時愛讀古龍,只覺快意江湖,浪子風流。漸漸年長,懂得人生有許多東西尚未得到,便已失去,便開始發現金庸的好。
天透亮時,立輝方起身,絲毫也不知我徹夜未眠,還以為我特意早起替他做早餐。看,多美麗的誤會。我之無奈,在他眼中卻是賢惠。
好不容易在公司熬到黃昏,找了個借口翹班回家。阮致遠剛做好飯菜。
因心中有事,我捧着飯碗,卻食不下咽,心血來潮慫恿阮致遠陪我出去散步。他猶豫片刻,居然同意了。
很多女人就是這樣被寵壞到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獨尊的吧?沒想到,我今天也有這個福氣。
阮致遠回房換上“隱身戰衣”,同我一起出了門。
不敢走太遠,就在小區里轉悠。
夜色靜好,無星也無月,雲翳來回遊弋,如深海魚群不斷遷移。
小區榕樹森森,影影綽綽,草木即將凋零最後的芬芳,天地已難免肅殺。
我們沿着青石板小徑在榕樹下緩緩而行,群風如鳥,撲撲地拍着翅膀,浩蕩襲來。
這是非常奇異的經歷——走在幽暗花徑之中,雖然我看不見阮致遠,但路較窄時,隔了衣服,我也能觸到他的身體,還有那不是涼薄的花草樹木所能擁有的熱血與心跳。
我為人多疑又敏感,最怕走夜路。對黑的恐懼,令我舉止僵硬,時時有冷汗如蛇順背脊蜿蜒,彷彿下一步就會踏入深淵。
可今夜,即便走到最暗處,我仍然覺得如行在日光下。那看不見的人,用淺淺足音回應我絮絮的牢騷,令我安心。
我站在一棵合歡樹下,皺着眉頭,告訴阮致遠立輝向我求婚的事。
他沉默良久,久到我以為他已不在我身邊。
“恭喜你。”他終於還是回答我。他的嗓音在黑暗中聽來有種別樣情緒,我辨不出是什麼,只覺像有薄脆的玻璃應聲落地。
“真的值得恭喜嗎?”我淡淡問他,也問自己。
“愛一個人,那門是窄的,路是長的。”黑暗裏,那清涼的聲音如神在我耳邊輕喃,“但唯有愛能遮掩一切過錯。能與相愛的人廝守,哪怕爭執,哪怕寂寞,哪怕無聊,也是美好的。”
阮致遠的呼吸痒痒地觸着我面頰上的細軟絨毛,“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歡欣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所以,趁着愛還有時,去儘力愛吧。”
我愣住。是不是,這樣一段雞肋般的感情,也只是有時,若不去拽緊,便會失去?
我默默向前走,只覺心裏有什麼在來回震蕩,震蕩到我雙膝發軟,無力支撐。
阮致遠默默地與我并行,只有隱約的氣息與我的心跳呼應。
走到迴廊處,那裏有好明亮的燈,將一切照得纖毫畢現,仿如白晝一般。
有情侶從我對面走來,我下意識想擋到阮致遠身前,儘管沒人能看見他。
那女子柔軟的長發被風撩動,只一瞬,我看見她面孔白皙,涼柔清凈,像一團月光。
這女人有好婉約的一張臉,像在哪裏見過。電光石火之間,我忽然省過來——這張臉,時時在阮致遠的電腦保護屏上安靜地微笑。而這女人,我曾經無數次在院子裏見過。
難怪我覺得眼熟,只是,第一次在阮致遠的電腦屏幕上看見,我的記憶欺騙了我,讓我誤會她是某個香港小明星。
我張口結舌地看着那對情侶,可對方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他們低聲說著話,從我身邊徐徐走過,連空氣都沒有來得及震動。可是——我能感覺到被我擋在身後的阮致遠有片刻的遲疑。
過了好一會兒,那對情侶已經進了電梯,我才出聲,“我見過她。”
“嗯。”他聲音有點心不在焉。
“你電腦屏保是她的照片。”我疑惑,“你暗戀她?偷拍?又或者偷窺?可人家有男朋友了。”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阮致遠輕輕嘆口氣。
“我正好失眠,有故事聽,我不介意長短。”我急切地回身對着身後的虛空微笑。
“走吧,回家講故事。”他無奈地又嘆口氣。
“你還有一次機會。”我伸手拍向虛空,準確地落在他的肩頭。
“什麼機會?”
“嘆氣的機會!有人說,一個人一天嘆氣不應該超過三次。”我沖他做了個OK的手勢。
“這個人是林大小姐吧?”阮致遠的聲音終於帶了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