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親密同居生活
過了兩天,手上的繃帶鬆了幾層,手指頭開始逐漸恢復各種功能。我開始恢復上班。舉着手洗澡也方便了很多,不再需要阮致遠提前替我打開噴頭,調好水溫,再紮上防水手套了。
但我的確有點不捨得恢復。因為那幾天,阮致遠就像個貼身保姆,事無巨細都替我做得妥妥噹噹。
我和阮致遠相處得越來越默契,彷彿我們天生就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伴兒。
當然,老闆對我的體恤也隨着繃帶的減少而減少,我又開始沒日沒夜地加班。
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不管多晚回家,玄關處總有盞燈是為我亮着的。
有時,阮致遠沒有睡,也會與我一起坐在小花園裏喝一兩罐啤酒,天馬行空地聊上幾句,然後兩個人都醺醺然地扎回自己的卧室蒙頭大睡。
又過了幾天,傷口結痂了,手心裏橫七豎八像爬滿了褐色蟲子,有粗有細,簡直是個蟲蟲家族。
阮致遠替我拆掉紗布時,半天都沒說話。我看見他淺藍色T恤的領口處輕輕顫動,我猜那裏正有粒圓滾滾的喉結在上下抖動。那天,他把對不起說了不下二十次,直到我耳朵聽出了老繭。
疼痛就此消失了,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在厚硬的血痂下面,新肉像等待破殼的毛毛蟲,蠢蠢欲動,癢得我坐立不安。那種癢,抓撓不得,彷彿從皮肉直侵進骨頭裏,再蔓延到全身,完全是場災難。
我躺在床上,覺得渾身每個毛孔都在與我作對,我從床上滾到床下,又從床下滾出客廳,始終拿那無所不在、焚心蝕骨的癢毫無辦法。
癢,原來是比痛更令人難以忍受的一件事。難怪七年之癢,誰也躲不過。
我不顧已是半夜,站在客廳中間,含着沒用的、憋屈的眼淚大吼:“阮致遠,你必須給我想點辦法,否則我今晚就橫屍在你面前。”
阮致遠從卧室里奔出來——聲音里睡意正濃,彷彿有一半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中,含混不清,“別急別急,我來想想辦法。”
我看見他的T恤在房間裏狼狽地轉來轉去,人字拖焦躁地踱着步,忽然那些癢就變得不那麼具有侵略性了。
有人替你着急、為你分憂,任何傷痛和不適都能得到緩釋吧。
在凌晨三點的夏夜,客廳里全是最後一茬茉莉花的香味。
有雙看不見的手,用棉簽蘸了酒精,小心翼翼地,在我血痂縱橫的手心裏,一下一下輕撓着,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藝術品。
然後,有溫潤的氣息輕輕吹拂在我平攤的手心,那氣息攪動酒精帶來的涼意與微微刺痛,滲入痂殼下面新鮮的嫩肉里,再從這些嫩肉里流入我的血液,輸入心臟。
從來沒有人這樣憐惜過我,那樣溫柔,令一向粗糙魯鈍的我,也突然升華得較為矜貴。
同阮致遠在一起,因為看不見,我常常忘記他是一個男人。我在他面前一直是鬆弛的,像一件隨意垮下去的舊T恤,只需擺出舒服的姿勢。
但此刻,因距離太近,那不折不扣的男人的氣息,正慢慢在我周圍暈染開。他口腔里牙膏的留蘭香,也徐徐落到我的手心裏。
肉體的癢慢慢褪去,但心裏又泛起另外一種酥麻,很舒服,令人不想去抗拒。
我的疼痛、我的煎熬、我的焦躁,眼下都成了一種享受。
我半眯了眼,靠在沙發的軟墊上,冷氣機嗡嗡響着,似單音節的催眠曲。
我的背脊慢慢塌下去,癱在沙發鬆軟的懷抱里,眼皮也重了起來,是阮致遠不斷替我擦上的酒精,滲透我的血肉,令我醉了嗎?
我歪在沙發上,意識漸漸變得薄了。
再睜開眼睛時,粉色的晨光正穿過長窗,蝴蝶般輕巧地落在我的睫毛上。客廳里,連光線都是靜的,如清澈泉水在默默流動。
我蓋着一條薄絨毯,半蜷在沙發上,是很舒服的姿勢。
手心裏瘋狂滋長的新肉已經穩妥了,那種抓心撓肝的癢,奇迹般地安頓下來。
我偏過頭,阮致遠的房門仍然閉着,被我折騰了大半夜,此刻他估計正抱緊周公不撒手。
我從沙發上爬起來,到浴室里做簡單的洗漱。鏡子裏的我,半張臉上都是沙發的褶皺印,像落了疤痕,丑怪得很。
可我心裏卻很輕鬆。像這樣坐在沙發上就睡着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看碟累了,加班晚了,或者翻一本無聊的書,我都會不小心便睡過去。甚至,有一次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衣服才脫了一半。
可是昨晚——昨晚那樣睡去,卻並不是單純的倦,而是安心。
有個安靜的、不多嘴的、由着你任性妄為的同屋,真好。
我走進廚房,取了三明治用微波爐加熱,再沖一杯濃咖啡給自己。
新的一天,就在這輕盈的晨光中開始了。
連下了幾場雨,秋意已濃了起來。花園裏一株丹桂、一株月桂,都已經綴滿了累累的花,沉甸甸積滿香味,被秋風一送,滿屋子都甜了。
而我和阮致遠的“同居”關係,在太陽不斷升起和落下的循環中,也越發親密起來。
這日陽光正美,映得花園裏的桂花們閃閃爍爍,彷彿碧葉間藏了座金礦。
我一時興起,便到附近家樂福買米酒,打算親自動手做桂花酒釀。
我正在貨架間流連,忽然聽到有聲音推開重重聲浪,擠到我身邊,“凈植——”
我抬頭一望,便看見李力和他那位嬌甜可人、名曰恬恬的女友。
我唇邊浮起一朵恍惚的笑,彷彿他們倆只是個幻覺。等兩人牽手走到我身邊,我才回過神來,確認那是真人。
“凈植,好久不見!”李力握着女友的手,眼睛卻全在我身上,那句“好久不見”也被他演繹得比陳奕迅歌里唱得還要蕩氣迴腸。
“買東西?”我被他看得心頭髮虛,連忙岔開話題。
“你最近過得好嗎?”李力置若罔聞,只按自己心意出牌。
英俊的男人都有些自以為是,以為不管過了多久,只要他肯示好,女人們統統都會主動送上門讓他哄。
當下,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將我裹了一層又一層,彷彿要從我身上找出對他難以忘懷的蛛絲馬跡。而他女友握着他手的那隻手,指節已經因為用力隱忍而蒼白起來。但他看不見此刻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只為我這個過氣的前女友而存在。
“你胖了一點。”他有些疑惑,“你一向吃再多也不胖的啊?”
“人快樂的時候,比較容易發胖。”我努力保持微笑,每次看到阮致遠拿着量杯、標尺在廚房裏忙碌,我都會忍不住將那些嚴格按照食譜做出來的菜一掃而光,不胖才怪。
“你——男朋友對你很好?”他猶豫一下問。
“你知道——就那樣!”我老老實實回答。活到現在,我的快樂悲傷已經不太為男人所左右了。
有時候,一頓美食,一部好片,一段贊得讓人忍不住跳舞的音樂,都可以令人心滿意足。
“凈植,你沒必要過得那麼遷就。你就是太容易妥協。有時候堅持一下做自己,沒有人會真的來為難你。不過,你胖一點,看起來更好一些。以前我總覺得你瘦得不正常,好像隨便從哪裏吹來一陣風,你便會被吹得飛起來……”
是,我記得他上街總是會拽緊我的手,會低頭望着我說:你輕得像根羽毛。
我忍不住笑,我們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刻。
“李力,我媽等着我們買了蚝油下鍋……”唐恬恬終於忍不住掐斷我們的話題。
否則,李力會想要在這裏站到天荒地老。
“改天我請你吃飯。”李力大方地對我揮揮手,“我知道有家川菜,能辣得你鼻涕失禁!”
我莞爾。沒想到過了那麼多年,他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玩笑。
那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就這樣普通的一個玩笑,後來會引出那樣驚天動地的一場變故。
但那場變故帶來的結果是好是壞,其實我直到最後也拿不準。
我手上拎着沉甸甸一大包食物,還沒靠近門便大聲嚷嚷:“我回來了。”
門便嘩啦一下開了,一截襯衫袖子在門后一閃而過。我趿拉着拖鞋一路奔進去。
“買熏腸了嗎?培根呢?三文魚芝士呢?胡蘿蔔土司……”煙藍色的襯衫追着我進了廚房,兩隻袖子來回扒拉着購物袋。
“都買了。”
阮致遠大學便去了美國,西式早餐是他最擅長的——因為簡單。
他輕輕哼着歌,將食物一一放進冰箱裏。他有一把低沉清晰的好嗓子,哼起歌來,格外頹靡涼薄,別有一番味道。
我拿了白瓷小碗,到花園裏收集桂花。地上早就積了厚厚一層碎金,隨手一捧,便掬起滿滿的甜香。我嗅着甜香,沉醉在桂花酒釀的美夢裏:等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就能邀請立輝來小花園享受我親手釀的桂花酒了。
我抱了筆記本,盤腿坐在藤椅里,上網搜索最地道的家釀桂花酒的秘方。
阮致遠遞杯咖啡給我,還沒喝,我便聞到朗姆酒香。
我和他倒是越來越默契。早上他負責做早飯,西式的,變着花樣弄,一大早就給你好心情。而我常常在周末煲湯,中式的,香味濃到可以飄到隔壁。我去超市,會順便替他買足日用品,漸漸替代了連嬸的工作。而他上網買書,看到東野圭吾或伊坂幸太郎的新書,也會替我訂上一本。
他看書時,我會用最剔透的玻璃杯,替他沏碧綠的鐵觀音,大片的葉子在水裏舒展,書房裏滿是清韻茶香。
而我上網時,他會體貼地沖杯咖啡給我,咖啡里有時加巧克力,有時加白蘭地或者焦糖,有時加新鮮的全脂牛奶——冰箱裏永遠有新鮮的全脂牛奶,專用來兌咖啡。
他在美國待得久,沖咖啡的花式特別多,甚至能夠在咖啡的泡沫上拉花。
對此,我驚嘆連連。每當此時,他都會像老學究一般嚴肅,“這其實涉及物理中的流體力學,首先,我們要從乳化劑,也就是表面劑說起……”每每聽得我一頭霧水。
他尤其愛在黃昏時候,給咖啡加點酒。我曾揣測,無數個寂寞的日落,他就這樣,在咖啡與美酒的混合香味中,醺醺然迎接一個又一個長夜,人生沒有盡頭,只剩一片虛妄。如果沒有酒精,他也許都不知道自己還活着吧。
有時候我很想問,他那些實驗室的同事,為何從來不來看望他?什麼時候,他才能從這“透明”的狀態里解脫出來?
我一隻手端着咖啡,一隻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一恍神,滿杯咖啡傾數潑在鍵盤上。
“哇啊——”我連聲慘叫,手忙腳亂地將電腦翻轉過來,卻不防雙腿盤坐不穩,整個椅子向前翻倒,膝蓋硬生生撞向地面,而椅子則傾覆在我身上,痛得我直呼氣。
阮致遠聞聲奔過來,一手掀開椅子,一手將我從地上拎起來。我顧不得呼痛,指着電腦求救。阮致遠拾起電腦,撩起衣服一角擦拭咖啡,但已然來不及了,咖啡已經順着鍵盤縫隙滲透進去。
“都怪你沖的咖啡——”我癟着嘴,不肯承認是自己笨。
他趕緊強行關掉電腦,“嘿,沒想到我手藝這麼好,連電腦都拼了命想喝!”
我又想哭又想笑,表情滑稽不堪。
“我的工作全在裏面……”我指着落湯雞般的電腦,眉頭緊皺。
我心裏糾結萬分,卻分辨不出是因為心疼,還是腿痛。
“我幫你救回來。”阮致遠信誓旦旦,“若我都修不好,你拿到外面就更加沒復原的可能了。”
於是,我開始觀摩阮致遠為我的筆記本做手術。
看了一會兒,我便覺得無趣,遂想到下午沒完成的釀酒學習任務。好脾氣的阮致遠,只得將自己的電腦讓出來。一開機,電腦的屏保便跳出來——
一簇粉色夾竹桃開得正繁艷,樹下一個笑意盈盈的年輕女子,大眼睛,尖下頜,唇邊清淺的笑容盛在小酒窩裏,整個人含蓄得如同春日具象化了。
噫?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我在記憶里百度了一下,嗯,像是TVB某位一直紅不起來的小明星。
“你喜歡這類型的?”我指着屏幕。
阮致遠的襯衫輕輕轉了轉,然後嗯了一聲,又繼續拆卸我的電腦。
“我以為男人都想當李嘉誠,泡李嘉欣!沒想到你口味倒很清淡。”我隨口胡說,點進界面,開始搜釀酒秘方。
“淡一點好,免得看久了膩。”阮致遠也跟着我胡謅。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話題跨越三山五嶽,直到阮致遠真的將我的電腦修好。
“不愧是讀過博士的!”我興奮地繞着阮致遠跳,腳一絆,差點又親上地板。
幸虧阮致遠一把撈住了我,隔了菲薄的襯衫,我能感覺到他緊繃的肌肉線條,手臂挺結實的。
“凈植,我沒見過協調能力這麼差的人。”阮致遠對我的磕磕碰碰已經習以為常了。他甚至見識過我走路稍快,肩膀就直接撞上門框這種蠢事。
“我是早產兒,可能大腦發育不完全就生下來了。”這是我媽一貫堅持的理論,小時候我總摔跤,她還差點帶我去做腦部掃描。
但這兩年尤其冒失,摔跤更成了家常便飯。
“不過立輝說,我這是為我的粗心找借口。”
想到立輝,我才想起,我已經快兩周沒見到他了。自從立輝開始接手刑事案件,我們見面的時間就更少了。
幸虧有阮致遠,不然那麼多空餘時間,我都不知該如何打發了。
中秋節前一天,我陪皙敏去商場血拚。
經過男士專櫃,我看中一件貝殼粉的薄絨套頭衫,我取下來,貼在面頰上蹭了蹭:又厚又軟,像嬰兒的唇。我毫不猶豫買下來,心中暗想,秋涼很久了,阮致遠還在穿襯衫,該提醒他加衣了。
“買給立輝的?”皙敏湊到跟前打趣我。
我一陣心虛,含混應了一陣,差點把臉躲進購物袋裏。
“立輝應該不喜歡這個顏色吧?”皙敏好心地提醒我。
“嗯?”立輝愛好非黑即灰,最多搭件白襯衫,最單調不過,但我絕不可能告訴皙敏實話,“我、我自己穿。衣服寬大,穿着舒服。”
皙敏用看怪物的眼神瞄了我一眼,“你不會移情別戀了吧。”
“喂,你別亂講啊。”我趕緊堵住她的嘴,“傳到立輝耳朵里,我死一萬次都不夠。”
皙敏哈哈大笑,“無膽鼠輩。就你天天窩在家裏,還想劈腿?除非你的怪鄰居是美男!”
我訕笑,絲毫不敢露出端倪。
幸虧我同阮致遠清清白白,情同手足,不然還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況且移情別戀也是要有資本的。我無錢無權,姿色平平,胸部平平,唯有近視的度數高出旁人一大截——資本這種神奇的東西,於我簡直是天方夜譚。
而且,若我移情的對象是透明的阮致遠,那結局可比人妖殊途還要凄慘。
我極其有自知之明。
中秋當天,本該是月亮最招搖的一日。但奈何今年的月亮被厚厚烏雲壓着,始終出不了頭。
我拿了皙敏送我的月餅回大哥家。
父母和哥嫂住在一起。本就不大的房間塞進四個大人,已倍顯擁擠,加上像患了多動症一樣的侄子,整個房子的空間頓時如同被無端端縮小了一大半,令人多待上一會兒都覺得喘不過氣。平日裏,我很少回去。即便是想同家人聚會,我也會在外面訂個位子,一家人出來輕輕鬆鬆吃頓飯。
可中秋這一天,家才是最溫馨的地方。
果然,一進門便聞到滿室的香味,是嫂子正在做拿手菜。
好幾個星期沒見,爸媽見了我特別稀罕,連平日裏催我結婚的話也顧不上說,就拿出我最愛的雲腿月餅,送到我嘴邊。
大哥沏了一壺普洱,塞到我手裏,“你嫂子今天做的全是你愛吃的菜,先喝點茶清清腸胃。”
而我那魔王一樣的侄子,正全神貫注在動畫片上,難得的安靜。
聽見廚房裏嚓嚓嚓鍋鏟碰撞的聲音,我只覺心頭暖洋洋的。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與家人一起說笑逗樂。
一頓飯吃得眾人心滿意足,喜笑顏開。飯後,嫂子又切了各式水果,美美地擺了一大盤端上來。
吃飽喝足,爸媽終於又開始旁敲側擊,提醒我家裏該多添人了。
我唯唯諾諾點頭,趕緊將話題岔開,“我去幫嫂子洗碗。”
小小廚房只有幾平方米,多個人便轉不過身。
可就是在這麼簡陋的廚房裏,嫂子卻能做出堪比大廚的美味,可見廚房與廚藝實在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就像婚禮和婚姻,是兩種屬性。前者是給別人看的排場,後者是關着門自己才知道的日子。
我擠過去看嫂子洗碗。
忙碌了一整天,嫂子臉上的脂粉早就褪了大半,額上有薄薄一層油光,白熾燈一照,臉上的雀斑一粒粒都浮了出來。
嫂子和我哥談戀愛那會兒,我還在讀中學。時髦、漂亮又活潑大方的她,走到哪裏都是焦點。
有一次,她不知道從哪裏弄了輛白色的吉普車,開車載着我和幾個同學去郊外野餐。我一路看着她帥氣地將偌大一部車子開得駕輕就熟,那樣青春,那樣意氣風發。一乾女生羨慕得要死,幾乎拜她為偶像。她還拎出大錄音機,放當時歐美最流行的音樂,領着我們在溪邊跳舞。
那天,灼灼其華的桃樹下,嫂子美得就像春天。
是什麼使如此率性美麗的嫂子,變成今天這個含混不清的家庭婦女了呢?是負債纍纍的大哥?是調皮任性的兒子?是年邁體弱的公婆?還是這窄窄的三居室?抑或是婚姻本身?
我皺着眉頭看她。
“怎麼?爸媽又在念叨你——”嫂子輕輕瞥了我一眼,“躲到廚房來了?”
“嗯。嫂子,你累嗎?”我輕輕問她。
“難不成今天你還想幫我洗碗?”嫂子嘴角翹起來。
當年她嘴角微翹的這個動作,不知道多迷人,像含了一大勺蜜。我暗地裏模仿了很久,但怎麼也學不到其中的精髓。可如今,那翹起的嘴角,牽動的卻是深深的法令紋,連累那本該很甜的笑意也變得苦了。
“嫂子,你後悔跟我哥結婚嗎?”我接過她洗好的碗放到柜子裏。
“怎麼,你哥想換老婆了?讓你來做說客?”嫂子開始麻利地擦洗灶台,連瓷磚的細縫也不漏掉。
“不是。就是突然想問你。”我訥訥地摸着頭,“如果你沒結婚,會不會還像以前那麼漂亮?”
“怎麼?你是說我現在不漂亮了?”嫂子直起腰,順手拿起一隻平底鍋照了照,鍋底被她擦得雪亮,完全可以用來當鏡子,“魔鏡、魔鏡,誰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
我忍不住笑,嫂子還是那麼愛開玩笑,儘管生活已經磨去她的鋒芒。
“嫂子——”我嗔怪地拉長聲音喊她。
她放下平底鍋,開始熟練地洗涮抹布。五顏六色的污漬一點一點地褪去,露出抹布潔白的本色。就像嫂子,不管生活給她添了什麼污七八糟的亂子,都改變不了她本來的風骨。
“怎麼?看見我這樣,不敢結婚啦?”嫂子笑起來,小酒窩一閃一閃,“那你就找個比你哥強的男人唄。”
“什麼樣的男人比我哥強?”
“三有三無的男人唄。”
“什麼意思?”
“有車有房有存款,沒爹沒娘沒小姑。”嫂子像唱歌一般地念道,末了還強調一句,“特別不能有愛問怪問題的小姑。”
“嫂子——”我作勢要打她,結果手揚得太高,撞到了懸在空中的櫥柜上,疼得我哇哇直叫。
我哥聞聲趕過來,直衝我嚷嚷:“怎麼啦?你又闖什麼禍啦?”
“嫂子欺負我!”我一邊呼痛,一邊指着嫂子耍賴。
嫂子白了我哥一眼,“我躲在廚房裏收拾你妹呢。”
那忽然飛起來的眼風,讓嫂子平白年輕了好幾歲,我哥嬉笑着湊上前,“收拾完廚房,收拾我妹,你還真不嫌累。”
嫂子啪地一巴掌打在我哥背上,“幫我把地拖乾淨,我再來收拾你!”
看到他們夫妻倆耍起花腔,我便回到客廳跟父母聊天。
一會兒,小侄子要吃雪糕,讓我去廚房替他開冰箱。我磨不過他,只得挪去廚房。還沒靠近,便聽見低語——
我從沒聽過嫂子用那樣柔的語氣說話,聲音軟得像一朵雲,氤氳堆積的全是薄薄的水汽。
我稍走過去一點,正好看見嫂子伸出一隻手貼在我哥臉頰上,眼神竟比平日裏亮了許多。我哥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她便仰起頭大笑,那隻貼在我哥臉上的手,便稍稍加重了力度拍下去。我哥也不躲閃,吃了她一掌,便作勢要打回來,嫂子一邊躲,一邊回身看他——笑意蔓延進她眼睛裏,酒窩嘩啦全綻開了。
忽然間,我彷彿又看見當年站在桃樹下春天一般的嫂子。
有多久沒有看見嫂子這樣笑了?
是因為婚姻生活太過沉悶?還是這樣的她,已經只願意被我哥一個人看見了?
我不知道,我唯一清楚的是,此刻誰也不能去打擾他們。
回家路上,天色居然晴起來。鴉翅般的雲翳被風一吹,淡薄許多,慢慢露出大半輪月亮。黑墨墨的天,因了這稀淡的月光,竟然變得活潑起來,連烏壓壓的雲層也染為冰藍色。
家裏熱鬧溫馨的餘韻,連同月下淺淡的影子,一路伴着我,讓我忽然忘了何為孤單。
這便是家,不管你行至何處,它總在那裏,孤單時給你慰藉,無助時給你支持。
我掏出鑰匙輕輕旋開門,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月光灑進來,照出一室清寂。
連桂花的暖香味都變涼了。
“致遠?”我輕輕喚。
半晌,花園裏才傳出響動,“在這裏。”
那聲音也空蕩蕩的,像今晚的月色,清清泠泠,不帶煙火。而煙火是生命,是凡人的喜樂。那聲音連喜樂都拒得遠遠的。
我脫了鞋,赤腳走過去——小花園裏一片死寂,連蟲鳴都彷彿啞了。白藤椅上坐着沒頭的白襯衫,一雙人字拖沒精打采地癱在地上,看見我也沒挪動一下,地上還扔着幾罐啤酒,卻是空了。
呀,我忘記了!在這個屬於家的節日裏,有家不能歸,會特別的寂寞神傷。而這個人,明明活着,卻人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在他家人心裏,他已是墓園裏塵土下那不會呼吸、不會思考、不會想念的一捧灰了。
我忽然鼻頭就有點酸,忙深吸口氣,擠出笑容,摁亮玄關處的燈。
“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我故意大聲嚷嚷,想讓我從家中帶來的快樂在這個空靜的房間裏流轉,“一個人也搞得這麼浪漫?”
滿室清寒被我的聲音和燈光一攪,溫度直線上升。
“我只是在享受孤單。”阮致遠剛剛還能呵氣成霜的聲音,這會兒已經開始回暖。
“孤單的人是可恥的。”我大步跨到他跟前。
“我帶了月餅,你吃嗎?正宗的雲南酥皮雲腿月餅哦。”我揚揚手裏的月餅,“這可是我的最愛,一般人我不讓給他。”
“呀,我恰恰不是一般人。”白襯衫的袖子豎起來,往空蕩蕩的領口比畫了一下。
“好吧,你還真非凡人。”我將月餅連盒子一起扔給他。
阮致遠毫不客氣地扒開盒子,“我正好沒吃晚飯。昨天看了個段子,聽說愛吃雲腿月餅的人,內心裏渴望着跟誰都有一腿。你不會這麼騷包吧?”
“月餅也堵不住你的嘴。我還真該就讓你餓死,看你還貧不貧嘴?”我惡狠狠地瞪他,卻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十點鐘了,他不知在這月色里浸染了多久,才能低落到時間偷換仍不自知。
我忽然覺得幸運。於千萬人中,我遇到了他。他知道我的寂寞,因他比我更了解寂寞的精髓。而有了我,他的寂寞也會淡下去吧。
我從廚房裏取了黃酒,加上陳皮、桂圓、蜜棗、梅子,放到爐子上煮開。很快,甜香醇和的酒味便在房間裏漫開。我倒了兩杯黃酒,分給阮致遠一杯,自己捧了一杯。
他將藤椅讓給我,自己就勢坐在台階上,“來,陪我一起曬月亮。”
“月亮用曬的嗎?”我不禁莞爾。這人好有趣。
“當然。你塗防晒霜了嗎?”他喝口酒,一本正經地打趣。
“你以為這是太陽?”我不解。
“月光是日光的反射,當然也是紫外線,只是較弱而已。”他又開始賣弄,“所以月光曬多了,也是會變黑的哦。”
我抬頭望去,靜藍天幕上,琥珀色的月已經露出全臉。那輪月,亮白、圓潤、有清朗的光暈,讓人不能直視。嗯,也許真的能將人晒黑。
我坐在地上,輕抿着酒,鼻息里全是桂花的甜味,“你看,那月亮上有潮汐,有丘壑,唯獨沒有生命,多寂寞。”
“阿波羅號登月的時候,月球上也就有了生趣。雖然只是片刻,但那片刻也夠回味很久。”阮致遠許是有點醉意,聲音都恍惚起來,“我生命的後半段,也許就是那寂靜的月亮海,可是此刻你給我的快樂,我想能維持很久。”
“嗨,別說得如此悲觀。這一生我都會是你的朋友。”我用力碰他的杯子,撞出清脆的響聲,打破沉寂,“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將我當作家人。”
“當然,我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嗎?”他聲音里多了點笑意,“來來來,干一杯!為了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醉笑陪君三千場,不訴離傷!”我胡亂應着,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們聊着天,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很快便有些微醺。我只覺心頭一陣鬆快,整個人都輕飄飄舒展開了。酒勁上頭,就是這點好處,什麼壓力和煩惱一下便遠了。花園裏花木扶疏,樹影婆娑,銀白的月色中,更覺離塵世遙遠。難怪耶和華也說,我之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我伸出手,妄圖握住滿園桂甜。可是,再有力的五指,也握不住虛妄。但虛妄本身,又真實存在。就像能填滿人心的,始終只能是人心。
我低頭一陣傻笑。
遂又想起昨日買的套頭衫,忙搖晃着站起來奔進卧室取出來,扔到阮致遠身上,“喂,昨天逛街偶然看到,送你!”
他一把接過衣服,“男人怎麼能穿粉紅?”
“我喜歡。”我理直氣壯地宣佈,“你穿衣服就是為了讓我看的。”
阮致遠磨蹭了一下,當場將衣服套到身上,“很暖,很柔軟。”
“貼在皮膚上,像不像情人的吻?”我摩挲了一下柔軟的袖子。
阮志遠的肩膀抽了一下,然後他說:“我翻了個白眼,鑒於你看不到,我只好說給你聽。”
“你找死。”我嘴裏含着的一口酒全噴了出來。
“而且顏色太娘。”他又悄悄補充一句,然後迅速從我面前跳開。
我忍住笑,“男人的學歷和相貌向來是反比。只有找不到女朋友的男人,才有志氣讀到博士。你就別挑剔衣服的顏色了。”
“我丑?我讀小學便開始收情書,從來沒有落空過。連我們物理學院那些鬼佬女人,都紛紛拜倒在我的牛仔褲下!”阮致遠大言不慚。
“誰能證明?”我仰起頭,酒勁也隨之上來,連眼前的“沒頭衫”都失焦成一道虛影。
“不信你摸!”粉衫一下便靠過來。
來不及拒絕,一雙看不見的手已經握住我的手,徑直觸摸向那領口虛空之處。
許是酒壯色膽,許是那份醉意讓人忘卻廉恥、榮辱、矜持和男女有別。
我屏住呼吸,仔細感受他的輪廓。
他有一隻好精緻的下巴,新長出來的鬍鬚略微扎手。
再往上是面頰,微微內凹——嗯,略微瘦削的臉,稍嫌清高孤傲的顴骨。皮膚倒是很緊緻、細膩,有綢緞般的清凈細滑的質感,且微微有些涼,連我的手指都忍不住留戀。
順着面頰摸上去,是兩道濃眉,毛茸茸的,摸起來像毛蟲舔舐指尖,酥酥的。往下,眼皮輕垂,細長的眼線安靜地蟄伏着,睫毛也是毛茸茸的,密密實實的,在我手指尖不安地微微顫動。
哦,他還有一管又挺又直的鼻,那輪廓應該是清朗而不失俊秀的。
然後是唇——弓形的唇,厚軟、濕濡,暖而柔,我的手指輕輕從他唇瓣上滑過去,連唇紋都沒有,唇角此刻正微微向上翹着——哦,我摸到一個笑容,實實在在的笑容。
“你在笑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們倆好像在表演盲人摸象——”他一說話,暖熱的鼻息便撲到我的指尖,濕的唇一下含住我的手,嚇得我驚叫一聲縮回。
“阮致遠,你差點咬到我!”我忙用慍怒掩飾自己的慌亂和胸口處異樣的擂動。
“小姐,是你在問我問題,我當然要回答!”他頓了一下,呼吸也有點亂,聽得出他在竭力憋住笑意,“我是不是很英俊,讓你不忍釋手?”
“哼,你剛才也說盲人摸象,你見過英俊的大象嗎?”我故作不屑,但其實心裏不住暗嘆——可惜了,這麼好的皮相,卻誰也看不見了。
“唉,其實我長什麼樣子,早就不重要了。”他嘆口氣,“反正也沒人看得見。”
“嗯,其實你長得挺像我喜歡的一個明星。”我怕他情緒再次低落,忙將話題岔開。
“這你也能摸出來?誰?玄彬?還是趙寅成?”他得意揚揚地往牆上一靠。
“NO,小瀋陽!”我舉起杯子當話筒,還故意學着扭了兩下。
“林凈植,我雖然不能被看見,但不代表你可以隨意污衊我哦。”他站起來用力拍了拍我的頭,表示憤慨。
“小瀋陽多受全國人民喜歡啊。像他怎麼是詆毀你呢?”我跳起來躲開,一腳踢在矮茶几上,疼得齜牙咧嘴。
阮致遠忙走過來扶我坐下,“林小姐,你有沒有想過,你總是磕磕碰碰,是因為嘴巴太損了導致的?”
“你才損!”我用力拉過他的衣服,在他肩頭狠狠拍了一掌。
這一下,氣氛鬧起來,連月亮都多了幾分喜慶。
我心裏暗自鬆口氣,今晚,他應該沒心情再對月傷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