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思念
第十七章
思念
如果思念是一種罪,那麼時間就是孽。
來英國的第一個月,韓芊蕪還可以忍受,因為身體的痛暫時麻痹了對韓濯晨的想念。第二個月,她緊繃的神經到達崩潰邊緣,什麼極端的想法都有。有一天午夜夢回,她居然抓着穆景的手說:“你給我買機票,我要回去殺了他,再自殺。你把我們的骨灰混在一起,我讓他永生永世不能拋棄我!”
穆景說:“芊芊,你再睡會兒,別胡思亂想。”
她很認真地問他:“我試過很多種方法殺他,都沒用!你幫我想想有什麼方法能殺他?”
“明天我給你找個心理醫生看看。”
第二天,穆景真的找了一個心理醫生來,還是華人。醫生告訴韓芊蕪,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都可以告訴她,她會為病人保密。
韓芊蕪在醫生答應不做任何記錄的情況下,與醫生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醫生最終給穆景的診斷結果是:“韓小姐的心理超乎常人地健康……她沒瘋真是個奇迹!”
穆景還是有點擔憂:“可是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有點問題。”
醫生嘆了口氣,搖頭說:“她除了有輕微的暴力傾向外,其他的都沒問題。”
後來穆景又帶她去看了幾個心理醫生,診斷結果都差不多,他才放下心。
韓芊蕪以為自己一天都熬不過去,沒想到在英國一過就是兩年時間。
兩年後的傍晚,她一個人坐在海鮮店的角落,動作嫻熟地剝着蝦殼,將完好無損的蝦肉放在對面的盤子裏。服務員又拿來一盤蝦,把她手邊的空盤子端走了。
“需要幫忙嗎?”一個很禮貌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而且來人說的是中文。
她搖頭,繼續剝着手裏的蝦,餘光瞥見一個穿着淺灰色襯衫的陌生男人坐在她對面。他身上帶着由內而外的自信,會讓人覺得他做什麼都是合情合理的。
“對不起!”韓芊蕪很認真地對他說,“這裏有人,他去洗手間了,很快就回來。”
“去了三個小時?”男人看着她,眼光有種穿透人心的敏銳,“他不會來了,如果要來早就來了。”
韓芊蕪咬咬嘴唇,堅定地說:“他會!”
男人輕嘆一聲:“你的手流血了。”
“那是辣椒。”
男人冷淡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種異樣的情緒,他看看面前的一杯紅酒和滿盤蝦肉,又看着她的手指上沾滿油膩和鮮血的傷口,欲言又止。韓芊蕪不再理他,專心剝着手裏的蝦殼。鹽汁和辣椒滲進傷口,刺痛從手指傳到血液里,才能暫時掩蓋心痛。用等待來欺騙自己,她才能剋制住思念,有力氣去呼吸。
儘管在別人眼裏,她這是在自殘。
男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手指,輕輕蹙眉:“我以為彈鋼琴的女人最珍愛的就是雙手。”
韓芊蕪疑惑地將他陌生的五官仔細打量了一遍。他長得非常不錯,看起來不到三十歲,卻有一身自信又不自負的氣度,估計事業有成。但她不記得自己認識他。
男人看出她的茫然,有點驚訝,好心地提示她:“我們見過面,我本想請你吃晚飯,你說你需要節食,改日請我吃早茶。”
“噢!”她點頭,抽回手。
“想起來了?”
“我跟每個男人都這麼說。”
男人吃驚地看了她一會兒,無奈地搖頭苦笑,那笑容很明顯表達出他沒懂這種拒絕。連這種委婉的拒絕他都能當真,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他情商很低,不擅長社交。第二種可能就是他沒有被女人拒絕過,根本沒想過有女人會拒絕他的邀請。
“我叫孟勛。”他看她一臉木然,只好從皮夾里拿出名片遞給她。她掃了一眼,娛迅娛樂公司的總經理,她有些印象了。半個月前她參加一個慈善演出,演出結束后他來跟她打過招呼,隨意聊了幾句,後來他們公司有個人跟她談簽約的意向,被她婉言拒絕了。
見韓芊蕪不說話,他接著說:“你的琴聲讓人聽着很舒心,你的笑容也很寧靜,我以為你的人也該是平和的,沒想到你的個性這麼……激烈。”
“謝謝你的婉轉。”
如果他見過她以前的樣子,就知道她現在有多平和。韓芊蕪今天心情極度不好,不想聽他的遊說,低頭看了看錶:“不好意思,快到我上班的時間了。”
她叫服務員過來,服務員說已經有人買過單了。
“謝謝!”她站起來,頭有點暈,扶着桌子才站穩。
他忙起身:“你去哪裏?我送你。”
“不用!”本來她想委婉一點,卻又怕他繼續糾纏,乾脆直截了當地拒絕。
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韓芊蕪沒有打車,步行向著餐廳的方向走去。可能是以前經歷過太多波折,這兩年她過得都很順利。在這裏治療腳的時候,她國內的老師給她推薦了一個音樂學院的教授,本來意興闌珊的教授聽她彈了一曲《化蝶》之後,沉默了良久。
第二天那位老師給她打電話,說他跟學校溝通好了,只要她的英語能通過入學考試,就同意破格錄取她。儘管如此,她還是考了兩次才勉強通過。
教授總說她天資不凡,不論他教她的指法有多難,對她提出的要求有多苛刻,她第二天都能彈得很好。其實他不知道,這不是天分。
她每夜都在鋼琴前面度過,怎麼可能彈得不好?
經過一間便利店時,韓芊蕪看見門口的鐵架上擺了兩本中文雜誌,便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每翻一頁她的手都禁不住顫抖,急切地想看下一頁,又總是害怕下一頁會讓自己失望。兩本雜誌都翻完,她失望地將其放下。
哪怕能讓她找到一張模糊的照片,看看他什麼樣子也好。可惜他太低調,從來不會接受任何採訪,網絡上少得可憐的信息她早能倒背如流。
走了兩步她又退回來,心有不甘地把兩本雜誌又翻了一遍,還是連一個名字都沒有找到。她失望地合上書,看見封面上一張自信的面孔,正是她剛剛遇見的孟勛。
隨意掃了一眼文字,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那麼驚訝。他任職的那間娛樂公司是他們家族的產業。不知道他的個人能力如何,反正身家背景相當不簡單,身家估算值的單位都是百億,估計再沒有像她這麼不識相的女人會拒絕他那麼有誠意的邀請了。
韓芊蕪翻翻後面幾頁,居然都是寫他的。這個人果然是做娛樂事業的,真高調。她還是比較欣賞韓濯晨的深沉和內斂。
將雜誌放回原處,她繼續向前走,等到天已經黑了,才走到彈琴的酒吧。
在化妝間,韓芊蕪換上高貴的禮服,用略顯濃艷的妝掩蓋住臉上的蒼白和憔悴后,深深吸氣,走到台上。她淡淡地對每一個人微笑,坐在鋼琴邊彈着最愉悅的音律。
韓芊蕪看見每一個客人臉上都洋溢着愉快和享受的表情,也覺得自己很滿足,覺得自己活着還有些意義。
不經意間,她的視線與孟勛充滿好奇和探索的目光相遇。他坐在離她很近的位置,端着杯紅酒向她微笑示意。她也對他微笑,正如她對每位客人做的那樣。
三首曲子彈奏完,她去後台領了今天的工作餐,換回自己的衣服,坐在人來人往的後台角落吃着冰冷的晚飯。一杯水闖入她的視線,她抬頭,毫不意外地看見了孟勛溫柔的笑容。
對方笑得她頭疼,她低頭繼續吃東西。
他在她對面坐下:“為什麼不和我們公司簽約?以你的形象和才華,一定能一夜成名。”
“我的音樂沒你想的那麼廉價。”
“廉價?三首曲子一百英鎊,我付的肯定比這個多。”
“我承認我現在很平凡,面對一百英鎊我就能出賣我的音樂,任何人讓我為他彈琴我都不會拒絕。但是我會成功,不需要走捷徑。”
“你所謂的成功就是在高雅的殿堂演奏給那些上流社會的人聽?你為什麼不能讓更多人欣賞到你音樂里的感染力和吸引力?”
“孟先生。”本來就咽不下去的飯,這下子她更吃不下去。韓芊蕪放下手中的飯盒,坐直身體,讓自己可以平視他:“你懂鋼琴嗎?你懂藝術嗎?你恐怕連我彈的是什麼曲子都不知道吧?我很清楚,我的琴聲在你眼裏根本一文不值,你看中的是我這張臉。”
說完她拿起包,連“再見”都懶得跟他說便離開了。他這種男人她遇見得多了,說得好聽,功成名就?娛樂圈的規則她懂,表面上是像花瓶一樣,讓人從頭到腳品評,背地裏卻用身體去跟他們做骯髒的交易。這樣的捷徑她絕對不走。因為她什麼都可以出賣,除了人生最美好的東西。
她走到餐廳門口時,忽聽一曲莫扎特優美的旋律飄來,正是她剛剛彈的曲子。她停住腳步緩緩轉身,孟勛坐在鋼琴前對她微笑。那一瞬間,一切都是暗淡的,一束淡藍色的光照亮了他飛舞的指尖、他薄唇邊的微笑和他眼睛裏的溫暖。
對她來說,他的鋼琴彈得並不是很好,但那舒緩愉悅的音樂真切地拂過了她冰冷的心。
她不願意多聽任何一個音符,拉緊身上的風衣,轉過身走進了黑夜裏。
她願意用她的音樂去撫慰別人的凄涼,而她的冰冷,不需要任何人幫她溫暖。
黑夜裏,她一個人在霓虹燈下靜靜地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手機鈴聲響起,她沒有看來電就接通,這個時間,除了穆景沒有別人會給她打電話。
“你回學校了嗎?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
“芊芊?”
“我沒事,想靜一靜。”
“好吧,到了學校給我打個電話。”
掛了電話,她找了張長椅坐下,掙扎了好久,還是一下一下撥通熟記於心的號碼。
清脆甜美的聲音在說:“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韓芊蕪笑笑,拉緊風衣抵抗住寒風,對着電話說:“我昨天又把學校的鋼琴彈壞了,你說我是不是很氣人?沒辦法,彈得太投入了。還有,過兩天有一個很權威的比賽,教授給我選的曲目是《化蝶》。我知道,他希望我能一曲成名,其實能不能成名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現在過得就很好,很滿足。”
她仰起頭看着天上的新月,今天是她的二十一歲生日。
他曾答應過她,每一個生日都會陪着她度過,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他,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日。
“晨,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哪怕就說一句,我不貪心的,就說一句。”電話里一遍遍提示她撥錯了號碼。她的手埋進頭髮里,手指不自覺地扯緊髮絲。她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可全身的血液都在為思念凝結。
“我就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而已……你可以不接我的電話,關機也行啊,為什麼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不讓我見你,讓我聽聽聲音也不行嗎?
“就對我說一句你過得很好,你已經忘記我,我別無所求。”
不知道孟勛從哪裏跑出來的,搶走了她的電話。他有些憤然地把電話拿到唇邊,剛要講話,驀然愣住,看着她……合上電話。
這個男人怎麼總是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候擾亂她的心緒,讓她不勝其煩?她抹去眼淚,恨恨地站起來,從他手裏搶回電話。
“孟先生,我承認你懂鋼琴,你懂藝術,可是我——”
“可是我不懂你。”她後面的話被他噎了回去。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笑容,聽到你的琴聲,明顯感受到了你靈魂里豐盈到溢出來的愛,那麼濃烈的感情,即使不懂音樂的人都能被你的幸福感染。”他拉着她的袖口,將她的手舉到眼前,“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絕對不相信你會在十指鮮血的情況下,把莫扎特的音樂演繹得那麼動人!”
“我不需要你懂!”韓芊蕪扯回手,攏了攏頭髮,繼續向學校的方向走去。她今天的心情真的很糟糕,她沒有精力跟他玩語言藝術。
“你是個很矛盾的人。”他的話讓她心頭一緊,“你為什麼這麼恨自己?”
這個問題把她問得僵住了。看來她錯了,他不但懂藝術、懂鋼琴,還懂她。
她的腳步有些僵硬。
“韓芊蕪,我們簽約吧,我保證能實現你的夢想。”
“我的夢想不用別人幫我實現。”一輛出租車剛好經過,她揮揮手,出租車停在了她身邊。
“我想我們不用再見了。”丟下最後一句話,她拉開車門坐上車,絕塵而去。
她以為孟勛這樣的男人被她這樣拒絕一次,就不會再出現,沒想到只過了半個月,他們又見面了,是在一場備受關注的鋼琴比賽上。
如果她的夢想是用琴聲和痴戀打動別人,那麼此時此刻,一曲《化蝶》在悲涼與凄婉中戛然而止,那超過三十秒鐘的沉默,就意味着她成功了。
如果她的夢想是讓這一曲絕唱繼續下去,那麼它不可能實現。
兩年來,流了不知多少眼淚,忍了不知多少心痛,練了不知多少個日夜,今天韓芊蕪終於帶着最燦爛的笑容站起來,在激烈的掌聲里深深地為那些眼中含淚的人鞠躬,也為那個在她十一歲時給了她鋼琴、十九歲時給了她未來、讓她破繭成蝶的人鞠躬。
她還在台上,教授已經衝上來熱淚盈眶地緊緊擁抱着她。
“老師,我終於成功了!”
這就是她最想要的成功,她可以一生平凡,籍籍無名,只要有這麼一刻有人為她的音樂落淚就好。
而她在微笑!
在連綿不絕的掌聲里,韓芊蕪走到了後台。一身西裝的穆景已經拿着鬱金香在等她。她接過花,笑着與他相擁:“我成功了!”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手臂也因為激動有些不穩:“我知道你總有一天可以笑着彈完這首曲子,你終於成功了。”
“我以後再也不會為這首曲子落淚。”
想要自己忘記一個人並不難,只要每天讓自己忙碌,沒有時間去懷念就可以。難的是為了不讓音樂里的情感枯竭,她必須坐在鋼琴前面一遍遍回味那種悲傷,賦予琴聲浸滿血淚的靈魂。所以兩年來她所有的努力不是去忘記,而是讓自己足以去承受這悲慟!
“我也可以放心了。”穆景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笑着說,“芊芊,今晚我請你吃晚飯,慶祝你的第一步成功。”
“嗯,等比賽結束,我給你打電話。”
“好!那我先去訂地方。”
穆景走了之後,韓芊蕪開始卸妝,換衣服,幾個一起參賽的同學和熟人也過來祝賀她。她正在收拾她的東西,一個不速之客又冒了出來。她本來想裝作不認識他,誰知他拉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看樣子是打算和她長聊,不僅僅是來祝賀她的。
她今天心情還不錯,看孟勛也沒那麼不順眼,對他笑着點了點頭。
他說:“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麼總是彈溫馨的曲子了。”
“是嗎?”她疊着衣服,隨口附和。
“因為你彈悲傷的曲子能讓人有自殺的衝動。”
“連你這種天之驕子都想自殺,別人根本沒法活了。”
他笑笑,笑容有些落寞:“晚上能不能請你吃飯,談談合約的事情?”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談生意的人都要有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嗎?”
“你可以這麼理解。”
“孟先生,這裏有很多彈得好的女孩兒,你不如省點口舌跟她們談。”她指指旁邊幾個不停偷瞄他的女孩兒。
孟勛搖頭,看着她半垂的臉:“我就想跟你談。”
“為什麼?”
“因為你是今天的第一,我要簽就一定簽最好的。”
她更加詫異地看着他:“還沒比完,你怎麼知道?”
“我問了評委。”
“問了?”她忍了又忍才沒把手裏的東西丟在他臉上,“是問了,還是交代了?”
“你怎麼對自己這麼沒信心?”
她用力地把演出服塞進包里,本來就不是很在意的桂冠,現在徹底沒興趣了。
“你到底有什麼條件,我全都答應。”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有些不耐煩地問。
他無比誠懇地看着她:“我就是想讓那些買不起高昂門票的人也有機會了解鋼琴的魅力。”
說得可真感人,她幾乎都被他感動。她仰起頭,不懷好意地笑着說:“好啊!你要是只錄音,我就答應你。”
“一言為定。”
“呃?”
第二天,孟勛拿着合同書找她的時候,韓芊蕪徹底被他百折不撓的精神征服了。合同書她反覆看了幾遍,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絕。他們公司真的只做音樂,不需要她出席任何宣傳和訪問,甚至連真實的名字都不用。
在三年的合約期內,她可以隨便參加任何演出和比賽,他們公司絕對不干涉。他們付給她高昂的酬勞,僅僅是讓她儘可能配合他們的錄製,當然版權歸他們所有,他們有權做成CD賣,在任何媒體上發佈,提供免費網絡下載。
“你真的不用拍我?照片都不用?”
“你要是願意,我們希望拍一張你在海邊彈琴的背影。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用電腦製作。”
“可是,這——”
他把筆遞給她:“這要求可是你自己提的,別跟我說你現在想反悔。”
她接過筆,大方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絕對會賠得傾家蕩產。”
“我賠得起!”
後來她都替他賠得心痛。她的鋼琴樂鋪天蓋地地宣傳,偏偏又隨處都能下載,而且每個連結的資源都暢通無阻,還有很多流行歌曲用它做背景樂……
不用她演出,她的CD能賣多少錢可想而知。最讓她猜不透的是他不僅不怕賠錢,還不怕浪費時間。無論她在錄音室里錄多久,他都一定從頭聽到尾,連飯都跟他們一起吃工作餐。
孟勛身上沒有世家公子的狂傲,他對每個員工都是那種不遠不近的平和態度。有時候錄音的中間休息時間,他還會主動和她聊聊音樂。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他們已經不再陌生,話題越來越多。
他告訴她,他媽媽以前在音樂界也有些名氣,可惜嫁給他爸爸之後就沒再出去表演。他從小就很喜歡鋼琴,只不過他的“命不好”,註定不能做一個藝術家。他也問過她為什麼會這麼愛鋼琴,她笑而不答,他也從不追問。
錄音總算告一段落,韓芊蕪回學校繼續上課。有一天在寢室上網,她剛打開網頁就看見一張照片。那是她在海邊拍的背影。她赤着腳坐在白色的鋼琴前,長裙被海浪淹沒,如墨的髮絲和白色的輕紗在海風中飛舞。
照片下面,有幾十頁的評論。
所有人都在好奇這個女人到底長什麼樣子,是見不得人,還是美若天仙?
也有人說,長什麼樣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樂聽着舒心。
好奇心是人性最大的弱點,越是神秘的東西,就越引人注意。
在這樣的網絡時代,沒有什麼炒作比讓人喋喋不休地爭論更有效!
看完網上的評論,她忍不住打電話給孟勛。
“孟先生,你的公司會不會倒閉?”
“快了!”他的聲音帶着些笑意,“所以我能不能以個人名義請你來我的生日宴會上為我彈首歡快點的曲子,以彌補我巨大的經濟損失?”
“我說過,無論誰付給我錢,我都願意給他彈琴。”
“沒問題!你開價吧。”
“看在你是我老闆的分上,為你免費彈一次。在哪個酒店?什麼時間?”她用肩膀夾着電話,從包里拿出筆。
“展灝酒店,下個月9號。”
她手裏的包和筆都掉了下去……
韓濯晨究竟有多少錢、做些什麼生意她從未問過,但她知道展灝酒店是他的,因為他的辦公室就在頂樓。須臾間,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回去吧,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看看他會對她說什麼,會對她做什麼?
這也僅僅是個念頭而已。
她低頭拾起地上的包,對着電話里的孟勛說:“我學校里還有課,走不開。”
他沒再堅持,問她:“你在什麼地方?我給你看一首曲子,你一定會喜歡。”
她想了想說:“我在學校。一會兒我去BlueStar等你吧,那是我學校附近的一個咖啡廳。”
“你等我,我十分鐘後到。”
十分鐘后,韓芊蕪走進咖啡廳,坐在窗邊,還沒開口,女服務員就笑着對她說:“一杯藍山?”
“謝謝!”
“您好久沒來了。”
“最近很忙。”
咖啡很快端上來,無比熟悉的濃香在周圍縈繞。她以前不明白那麼多種咖啡里他為什麼獨愛藍山咖啡,後來才明白,藍山與其他咖啡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它除了甘和苦,還有恰到好處的酸。
越是回味,那酸苦的滋味越是濃郁。
透過落地的玻璃窗,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就像兩年前的她望着富麗堂皇的展灝酒店,傻傻地眷戀着一段早就該結束的愛情。兩年前的她年幼無知,以為愛情如果不是童話故事那樣美滿的結局,就一定是《化蝶》那樣生死不離的悲壯。所以明知她對他的愛從錯誤的起點開始,她還是忍着糾結和矛盾,一錯到底。
對於他的放手、他的決然,她的心底始終留着遺憾,她總覺得他要是能再給她一次機會,他們可能就會有個美滿的結局。
兩年後,看盡了身邊朋友和同學的分分合合,她才讀懂他的愛。分離對他來說一樣是撕心裂肺的煎熬,否則他離開醫院的時候不會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否則他身上的襯衫不會失去色彩。
這世界上最高貴的一種愛,就是不為相守,只為愛人能活得更好!
她低頭攪動着咖啡,攪動着心中的一池清寂。對兩個註定不該在一起的人來說,這何嘗不是最好的結局?他們之間的故事已經畫上了句號,但有兩顆以相同節奏跳動的心縱然分隔在大洋的兩岸,仍彼此惦念、彼此祝福。
現實生活里的愛情大多如此吧,很多相愛的人往往走不到一起,不相愛的人偏偏會因為某些利益結合,然而生活一樣豐富多彩。
“在想什麼?”孟勛的聲音響起。
“想我有沒有義務彌補你巨大的經濟損失。”她轉過頭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神熱情而明亮。
那種眼神意味着什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先看看這個。”他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將幾頁曲譜放在她面前,聲音里都透着興奮,“這是一個非常有名的作曲家為一部電影寫的配樂,我剛聽過,這簡直就是為你誕生的音樂,也只有你能把這首曲子的悲切演繹出來。”
她好奇地翻看曲譜,那些音符瞬間擊中她的靈魂。
哀婉的旋律中透着隱忍的悲涼,沒有《化蝶》的悲愴,卻比《化蝶》更傷人心。
“我跟電影的音樂製作人談過,他們還想找人填詞,再配上大提琴和幾種弦樂,做一首最經典的流行樂。如果你方便的話,最好能儘快回國跟他們把這首曲子錄完。”
“孟先生,你為我做的事已經夠多了。”她合上曲譜推回他面前,“這麼好的曲子應該讓名家去演繹。”
“我不是為你做的。我做這些是為了我自己,因為——”他看着她,眼神里有種無比堅定的信念在閃動,“Iloveyou(我愛你)!”
“Ihavebeenmarried(我結婚了)。”她平靜地看着他。
孟勛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震驚,在短暫的詫異過後,神色化作很理性的思索。
“他是不是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不是。”她看向窗外,陰雲在眼前縈繞,灰濛濛的天空籠罩着陌生的城市。
不是嗎?他們分處兩個永無交集的世界,與陰陽永隔又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他活着,他一定不會忍心拋棄你這樣的女人。”
她澀澀地笑笑,無奈地搖頭。不忍心?她是被他拋棄了一次,然後再一次,不過不知道這兩次是他被傷得深,還是她更疼?
“你有沒有想過,他要是看見你這個樣子會是什麼感覺?”他緩緩地說。
“沒別的事我先走了。”韓芊蕪拿起包剛站起來,孟勛便快速起身擋住她的去路。
“你為什麼不讓他看見你炫目的美麗?讓他知道,失去他你的人生還有燦爛的陽光。”
他將曲譜放在她手上,對她說:“回去彈彈吧,這首曲子絕對能改變你的一生。不要覺得欠了我什麼,我做這些是為了我自己!”
“我——”
他打斷她的話:“不要拒絕我,就算你不會愛我,我也一樣欣賞你的才華。”
孟勛留下曲譜走了。韓芊蕪獃獃地看着他離去,忽然發現他的背影竟那麼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