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離殤
第十六章
離殤
出國之前,韓芊蕪又回了一次韓濯晨的家,她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保安還是那句話:“對不起,他不許你再進這個門。”
“我知道。”她將錄了一夜的CD交給保安,“麻煩你幫我把這個交給李嫂,幫我轉告李嫂,如果他心情不好,就放給他聽。”
那是她彈的鋼琴曲,都是很舒緩的音樂,也都是他心情不好時喜歡聽的音樂。不管他是不是需要,這是她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離開時,她最後望了一眼這幢他們生活了八年多的別墅。
它竟是如此華麗!
以前她從沒仔細看過,因為她的眼裏只有他。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可笑。
以前她總覺得奶油蛋糕不好吃,現在回味起十九歲生日時那塊含着眼淚吃下的蛋糕都是甜的。
不能回到最幸福的時刻,回到十九歲生日時那個夜晚也好啊,至少她還能每天看見他,聽見他的腳步聲。
走了很遠,她又回首看向他的書房的窗子。迎着刺目的陽光,她看不清裏面,但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帶着無奈和決絕。
她仰起頭沒讓眼淚流下來,留給他最後一個微笑。
“我走了!不再讓你看見!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我只求你,千萬不要想念我。”
離開X市那天,韓芊蕪走進安檢口之前,又不甘心地再把機場的每一個角落都看了一遍。明知他不會來,她還是放不開那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不用挽留我,就讓我遠遠再看一眼,讓我知道你的襯衫顏色是不是米白色……”
她拿出電話,看不見他的襯衫顏色,那就最後對他說一句“保重”吧。
電話里還沒傳來提示音,她依稀聽見熟悉的鋼琴樂在遠處響起,幾乎以為是他在附近,可惜電話傳來的是服務小姐禮貌的聲音:“對不起,您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她失落地轉身,深深吸氣,跟着穆景一步一痛地走向登機口。
從此她將會一個人面對她的人生。
未來?沒人能預料的東西,所以讓人期望!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從未打算過自己的未來,因為對她而言,未來是個太遙不可及的夢。
如今離開了他,她被淹沒在絕望和痛苦中,驀然發現自己除了虛幻的未來,竟一無所有。
可哪怕只是為了未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
飛機消失在天際,秋雨滴滴墜落,越下越大,直到深夜。
韓濯晨染着一身雨水回到家換了件衣服,又很快出門,去了一間嘈雜的夜總會。沒有一點光的走廊,將他的一身黑暗湮沒。
在走廊的盡頭,他一腳踢開房門,隨手拿起門邊的椅子砸向沙發上的安以風。
安以風下意識地用手臂擋開,沒有憤怒,也沒有驚訝,只揉了揉手臂:“喲!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韓濯晨脫下身上被雨水淋濕的風衣摔向安以風,怒道,“阿豹他們兄弟倆剛出來,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跟他們拼什麼命?”
安以風沒有說話,抖抖手裏的衣服,丟給身後的手下。
“你現在已經夠風光,何必非要趕盡殺絕?!”
“我就是看他們不順眼。”
韓濯晨揉揉額頭,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指指房間裏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男人,問安以風的一個手下:“什麼事?下手這麼重?”
那個手下慌忙回道:“他是阿豹雇的殺手,阿豹給了他一百萬,讓他殺——”
“別廢話了!”安以風打斷手下的話,“快把人拖出去,地板都髒了!”
韓濯晨無聲地看了一眼安以風,淡淡地吐出煙霧。
那個被打得半死的男人被拖到門口,一大片殷紅的血滲進了滿是灰塵的地面。馬上要被拖出去時,已經半昏迷的男人忽然清醒,驚惶地大叫:“我求求你們……讓我打個電話,我女兒在等我!”
又是一個重拳打在他的臉上,血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他還是不放棄,手指死死地摳着地面,看着面無表情的韓濯晨苦苦地哀求:“求求你,讓我跟她說幾句話——”
“讓他打一個。”韓濯晨的話音剛落,他身後的保鏢立刻將電話送到受傷的男人手裏。
“謝謝!謝謝!”男人顫抖着手接過電話撥着號碼,等待音一聲還沒響完,電話那邊的人便接起。
一個清脆而稚嫩的聲音響徹死氣沉沉的房間:“爸爸,你怎麼還不回來?你什麼時候回來?”
男人咬緊牙,平復了一下呼吸,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很平常:“爸爸有事,今天晚上不去醫院了,妮妮先睡吧。”
“你答應過我今天帶我回家的,護士阿姨剛才又給我打了很多針,好疼。”
“明天、明天爸爸一定帶你,回家。”
“好!”
“妮妮早點睡。”
“嗯,爸爸晚安。”
過了幾秒,男人聽見電話里沒了聲音,突然激動地喊着:“妮妮,妮妮?”
“爸爸?還有事嗎?”
“妮妮長大了,以後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男人不等女兒說話,快速掛斷電話,用滿是血漬的衣袖擦擦眼角的淚,把電話還給保鏢,“謝謝!”
韓濯晨起身走到受傷的男人身邊,慢慢地蹲在他面前:“你認識我嗎?”
男人點了點頭:“我看過你的照片。”
“照片?”韓濯晨皺眉。
“我是個退伍狙擊手。我為了給我女兒治病,欠了他們很多錢和利息,我還不起。”
“你女兒在哪家醫院、哪個病房,叫什麼、年齡、生日?”
男人驚恐地跪在地上,扯着韓濯晨的褲子:“你放過她吧!她才十歲,她是無辜的!”
韓濯晨揪着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揪起來:“我告訴你,機會我只給你一次,你要是敢說一句假話,我活剝了你的皮。”
男人戰戰兢兢地一一回答。
韓濯晨看一眼身後的保鏢,保鏢立刻拿出電話打電話核實。核實完后,保鏢俯身在韓濯晨身邊說:“是真的,他女兒得了血癌,在醫院裏。”
韓濯晨點點頭,對着遍體鱗傷的男人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滾!”
男人如獲大赦地跪在地上磕頭,連說了十幾遍“謝謝”才離開。男人離開后,安以風對手下說:“你們去跟着他,看他有沒有耍什麼花樣。”
“是。”
人都出去了,空曠的房間裏只剩下兩個男人。
安以風坐到韓濯晨身邊,點了一支煙遞給他:“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韓濯晨伸手接過煙,放在唇邊深吸了一口:“我老婆跟人私奔了。”
安以風猛然起身,大吼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馬上讓人給你抓回來。”
“不用了!我剛從機場回來。”
安以風愣愣地看了韓濯晨幾秒,說:“你真算個男人!”
“我記得你說過,活膩了就乾脆給自己一槍,不用天天摟着定時炸彈睡覺!”
“我也記得你說過,就是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會放手。”
韓濯晨笑笑,深深吸了一口濃煙,讓煙霧填補上身體裏的空虛:“可她不是個炸彈,她是個人。”
是人,就有感覺!
是人,就該有自由!
安以風曾經罵過他很多次,說他是傻了才會一次次被她欺騙,還一次次相信!
他不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會愛他。因為從他殺了她的親人開始,他所做的一切都留下了罪惡的烙印。在她眼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無論他如何愛她,她也只會想盡辦法殺他。
可他不在乎,不在乎她心裏愛的人到底是誰,也不在乎什麼時候會死在她手裏。他就是想將她留在身邊,每天睜開眼能看見她就足夠了。
他固守着心底那份執念,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為了讓她懷上孩子,無所不用其極。這種方法可能有點愚蠢,但那是除了囚禁,他唯一能留住她的方法。他相信母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私的一種愛,這種愛一定能漸漸化解她心底的恨。
可惜他錯了,她根本不想讓他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
更可笑的是,他還想為她修改《天鵝湖》那個古老的傳說。他將故事從頭至尾反覆看了幾遍,才徹底想明白,公主愛的是王子。不論惡魔做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當她放下尊嚴跪在地上求他放過穆景,當她不顧一切地擋在穆景面前時,他再也無話可說。
他能囚禁她的人,能用婚姻剝奪她愛別人的權利,但是他不能束縛她的心。
在這種永無止境的糾結里,他放開手,她才能解脫。他絕了她報仇的執念,她才能跟着心愛的男人開始新的生活。
因為愛她,所以他選擇放手!
秋天是個多愁善感的季節,繁花不再,秋風蕭索,秋雨又連綿了多日才終於結束。
X市迎來了少見的陽光明媚的一天。
“應該是這裏了。”一個穿着職業裙裝的女孩提着精美的影集站在豪華的別墅外,按照手裏的字條對了一下地址,確定眼前的別墅就是她要找的地方。隔着高高的鐵門,她好奇地向裏面張望,心中不由得感嘆:這裏真是太奢華了,草坪比足球場都大,游泳池比他們家四個人住的房子還要大一倍。
她還沒在高得誇張的鐵門上找到門鈴,一個又高又帥的保鏢就跑過來,很客氣地問她找誰。
“有位韓芊蕪小姐在我們影樓拍了一組婚紗照,可是過去這麼久了她也沒來取,所以我們按她的要求將照片送來這裏。”
“婚紗照?”保鏢略微思考了一下,對她說,“請等一下。”
“好的。”
很快保鏢又跑回來幫她打開門,拿着紅外線探測器在她身上仔細地掃了一遍,又接過她手裏的影集反覆看了兩遍,才還給她,帶着她走進去。
走進院子,她忽然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個房子裏的帥哥實在太多,每一個都那麼酷,那麼有型!
“他是一個很帥的男人。”憑客戶如此模糊的形容,她根本沒辦法知道那番話該對誰說!
她正頭疼這個問題,保鏢在一個男人身邊站住,她急忙停住腳步。當她看清那個男人的樣子,立刻知道客戶說的男人是誰。因為如果這棟別墅里存在這樣一個男人,別的男人完全可以被無視。他穿了一件黑色襯衫、黑色西褲,坐在白色的藤椅上看着游泳池。游泳池裏面明明沒有任何東西,他的眼神卻那麼幽深而纏綿。
他身上有種非常懾人的霸氣,還有種讓女人難以抗拒的陰鬱,這種最容易令女人沉淪的氣質,讓他那張比明星還俊美的臉顯得微不足道。
他沒說話,所以她不敢說話。他沒有動,她就連動都不敢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抬眼掃了她一眼,她頓時被那幽深的眼神蠱惑,心口被一種力量狠狠地撞擊了一下,竟忘了自己該做什麼。看見他將手伸向她,她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有點慌亂地將影集拿出來遞上前去。
“這是韓芊蕪小姐一個多月以前在我們影樓照的照片。”
他接過影集放在雙膝上,修長的手指放在鮮紅色的水晶封面上,緩緩握緊,鬆開,又握緊,卻遲遲沒有打開。
“韓小姐還留了幾句話——”她猶豫了一下,考慮着人稱問題怎麼表達更合適些。
“說什麼?”他終於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蠱惑人心,語氣低沉、冷漠,還有一種淡淡的情感。
“她說,她愛你!”女孩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為什麼她有種冷颼颼的感覺?
他鬆開握緊的手指,緩緩掀開影集。自從照片上的女人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的目光就再沒移開,甚至沒有翻到下一頁。
女孩緩了口氣,明明記得清清楚楚的話,面對他的時候卻說得結結巴巴:“她還說她是真的、真的很想做你的新娘。她每夜等你回家……是因為,她想等你。”
時間在流逝,樹葉在飛落,微風掀動游泳池平靜的水面,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流動,而他的視線似乎靜止了。
等她感覺到腳有點麻,才想起自己站了很久:“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忽然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這話是她什麼時候說的?”
女孩仔細地回憶了一下,那天是她的班:“應該是上個月的9號。”
“9號?”就是她為他彈一曲《化蝶》之後,在他心口舉起刀的那天。
他用手指輕輕撫摸過照片上那噙着淚水的眼睛,似有若無地輕嘆了一聲:“芊芊,《化蝶》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嗎?”
女孩離開的時候,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迷人的帥哥。他拿了支煙放在唇邊,火機在他顫抖的手裏怎麼也燃不出火苗。他身邊的男人馬上拿出個打火機,幫他點上煙。
朦朧的煙霧裏,他還在看着影集,還是那一頁,還是那永恆靜止的視線。
那天夜晚,霧霾很重,連新月都不願意出現的夜晚,空曠的房間漆黑得看不見一絲光。韓濯晨獨自坐在冷硬的床上,凝神望着手中的影集。
“芊芊——”
他觸摸着照片上略施粉黛的美麗容顏和那人唇邊醉人的笑容。她好像決心要把最幸福的笑容留給他,所以她笑得比他記憶中任何一次都要甜美、嬌艷,眼睛裏卻噙着淚水。
“為什麼你在愛和恨之間……寧願選擇玉石俱焚,也不能選擇原諒?
“為什麼你的仁慈可以給每一個人,卻不可以留給我一點點?”
韓濯晨仰起頭半靠在床頭,一生從未感覺到如此疲憊。這間房曾有過那麼唯美的畫面——溫馨的橘燈中,她躺在他的身下,羞怯地咬着嘴唇望着他。當時讓他血脈沸騰、如痴如狂的一幕,現在想起來成了最深切的煎熬。
命運好像有意在懲罰他的罪惡,賜給他如此美好的女人,讓他難以自拔地深陷,卻註定要失去,又在他已經心甘情願接受現實的時候,讓他知道她愛着他,愛得和他一樣深。
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她沒有愛上他,希望她舉起刀的時候心裏只有仇恨,希望她拿着刀時超過十分鐘的猶豫不決只是因為害怕。若是如此,她現在應該會跟穆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會和他一樣在思念里度過漫漫長夜。
可是命運又跟他開了個玩笑,事到如今,才讓他發現自己錯了。
現在他該怎麼做?去英國找她,再次把她囚禁在身邊?讓她繼續深陷在愛和恨的矛盾中受盡折磨?他不能這麼自私。
愛和恨的糾結一定讓她過得很苦,否則她不會寧願選擇同生共死,都不願意跟他珍惜現在。
無月的夜,思念往往最深。韓芊蕪,他不該愛的女人,為什麼要出現在他的人生中最低落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身心俱疲,厭倦了那看似輝煌無限,實則殘酷無比的生活,毅然決然地脫離了那種生活,連最好的兄弟安以風都避而不見。他從前呼後擁的巔峰中退隱,心裏的落差還能承受,偏偏生意非常不順,一次又一次地賠錢,還總是面對他人質疑的眼光。
在他最空虛、最艱難的時刻,她用一份脈脈溫情填補了他蒼白的生活。每個疲憊的夜晚,她都會托着小小的臉坐在沙發上等他;每次他心情不好,她都會坐在沙發上耐心而安靜地陪伴着他;每次他感到孤單的時候,她都會為他彈一首鋼琴曲,用琴聲撫慰他的寂寞。
他無法抗拒地喜歡上她,喜歡抱着她軟綿綿的身子,摸着她細膩柔軟的手;他喜歡喝她端給他的咖啡,儘管她從來不知道在那苦澀的咖啡里加一點奶和糖;他喜歡看着她的眼睛,讀她從不說出口的需求;他尤其喜歡把她丟進水裏,讓她無助地抓着他的手臂,眼淚汪汪地望着他,那種時候,他總會忍不住笑出聲……
自從韓芊蕪出現在他身邊,時光好像都變得和她一樣單純而美好。
後來在他的公司即將破產的時候,安以風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還說服幾個有權勢的老頭子把養老的錢都拿出來入股。他渡過了難關,也在失敗中學會了如何用人,如何與那些眼中只有利益的商人打交道。
一切都好起來之後,他更加珍惜他與她之間的這份感情。他暗暗為她規劃着未來的生活,還給美國的穆景提供最優越的條件,讓穆景受最好的教育,打算讓穆景接管他的一切。
他希望把最好的都留給她,包括穆景和他的所有財產。
可是一切在不經意間脫離了軌道。
那天他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時看見桌上放着一塊不太精美的蛋糕,燭光在蛋糕上搖曳。當他看清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是“HappyBirthday”時,才想起那天是他的生日。
笑容不自覺地蕩漾在他的臉上,他好奇地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裏尋找她瘦小的身影。驀然間,一陣輕靈如夢的鋼琴樂響起,暗淡的光突然因她和琴聲而美妙。
她穿了一件淡粉色長裙,如黑幕一樣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背後,越發襯托出她瘦削的雙肩。那縷柔和的光線下,一個纖瘦的背影突兀地闖進他心裏從來沒人進駐的角落。
他心中泛起一種特彆強烈的衝動:他想要把那纖弱的身體擁入懷中,好好去呵護她。
他想緊緊牽着她的手,讓她永遠留在他身邊,留在他的視線里。
他還想——她屬於他一個人,一生都只屬於他一個人!
她彈完曲子,走到他身邊,仰起臉對着他笑。
她的雙頰白皙里透着淡紅,膚若凝脂;她矇矓的眼眸清澈如泉,讓他被攪進那黝黑的瞳孔里;她的唇彷彿成熟了的櫻桃,閃動着誘人的光澤,讓他想嘗嘗它的滋味……
“生日快樂!”她對他甜甜地一笑。
“嗯!”他有點心慌地轉開視線,看看錶,卻辨別不出時間。
她見他看錶,立刻體貼地拿來衣服幫他穿上,踮着腳一顆顆幫他繫着衣扣。
一股少女獨有的幽香將他纏繞住,那味道完全不同於濃郁的香水味。
“芊芊?你多大了?”
“十七了。”
“十七?”唉!他在心底深深地嘆息。
喜歡一個女人可能需要很久。
愛上一個女人,一秒鐘就足夠了!
夏去秋來,韓芊蕪離開已有半年了。
忙碌了一整天,韓濯晨在凄冷的風裏走出了酒店的大門。
“您想去哪兒?”司機問他。
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去會館?
他一看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就會頭疼。上次去,有個很漂亮的女人嬌媚地坐在他的腿上,他當時就有種要被女人“強暴”的感覺。
安以風說他該去醫院看看是不是有病。
他說他不是不想,是害怕在最愉悅、最興奮的時候,突然發現懷裏的女人不是她!他受夠了那種慾望發泄完之後的空虛感。
實際上他也是不想。他試過跟深愛的女人上床,試過在情慾達到頂峰時被她擁吻,被她溫暖的手撫摸着身體之後,就再也無法對其他女人心生嚮往。
回家?
一看見那空蕩蕩的沙發,他的頭更疼。坐在車上,他望着金碧輝煌的酒店亮起的一盞盞明燈,看着一對對相擁的情侶帶着迷離的笑走進酒店,他只能聽着車裏的鋼琴樂,一根根吸着煙。
他有如此奢華的酒店,能讓無數人在黑夜裏有個溫暖的房間。他還有各種娛樂場所,比如休閑會所、高級俱樂部,很多能讓無數男人慾罷不能的地方,而他在孤寂的黑夜裏總是無處可去。
記不清吸了多少根煙,他看見司機面色疲憊,車外的保鏢也站得僵直。
他看看對面的咖啡廳,打開車門對幾個保鏢說:“進去喝杯咖啡。”
自從韓芊蕪走了之後他也很久沒喝過咖啡了。
咖啡廳並不大,只有零星的幾個人,他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先生,您想喝什麼咖啡?”女服務員問。
“藍山吧。”他頓了頓,說,“加奶、加糖。”
他無聊地拿過煙灰缸,剛要點煙,視線立刻被奇怪的杯墊吸引。本該是潔白的杯墊染滿墨藍色痕迹,上面模模糊糊地寫滿了字。他看着上面的字跡,手中的煙被捏得扭曲。
女服務員看見他的表情,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再給您換一個。”
“不用。”他拿着杯墊的手變得冰冷。
女服務員笑着向他解釋:“這是一個漂亮又可愛的女孩寫的。連續十幾天,她每天都來這裏,從早到晚望着對面的酒店,一遍遍在這上面寫字。”
他從窗子看出去,樓下停着他的車。
“後來呢?”
“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寫的是什麼,但我們猜測她是暗戀着對面酒店裏的某個男人,所以一直幫她保留着這個杯墊,希望有一天那個男人會來這裏,看見她寫的話。”
他手邊的咖啡已經冷掉,他還在看着手裏的杯墊,看到眼前模糊一片。也許別人看不出上面寫的是什麼,但他看得出來。
那是寫了幾千遍、幾萬遍的五個字:晨、我、愛、你、等。
他想,她一定是想讓他知道——
晨,我愛你……你等我……
他笑着撫摸着上面的字跡,彷彿看見她在這裏垂首寫字的樣子。他記得她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低垂着頭,長長的頭髮遮住臉,美麗又可愛。
他笑着收起杯墊:“芊芊,我再不會逼你……我答應你,我可以等,等你忘掉仇恨,等你能夠原諒我。不論多久……我一定等你回來!”
秋去冬來,初冬在一次寒流后悄然而至,韓濯晨拿着一束白菊走到母親的墓碑前,毫無意外地看見細心擦着墓碑的於警官。
他老了,頭髮里已有縷縷銀絲,就連那身筆挺的警服都掩飾不住那背後再也直不起的彎曲。
他試了幾次終於叫出口:“爸!”
叫出口他才發現,比想像中容易很多。於警官飛快地轉身,眼睛裏有着點點淚光。
韓濯晨無所謂地笑了笑,用很平靜的口氣說:“聽說你退休了。”
“是啊!總算可以退休歇歇了。”於警官低着頭,繼續擦着墓碑,“我辦了移民,過幾天就要去澳洲養老了。”
“哦。澳洲是個好地方!”
韓濯晨將手裏的白菊放在墓碑前另一束白百合旁邊。這麼多年,他心裏總有很多解不開的結,可自從韓芊蕪離開他,他好像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也什麼都想通了。
恩怨都不過是用來互相折磨的東西,學會原諒別人,才能讓自己解脫。
人生本來就很短暫,能笑的時候就不該讓自己恨,尤其不要憎恨自己在乎的人。
“晨,謝謝你能原諒我。”於警官苦澀地笑着,聲音有些不穩,“我從來沒奢望過你還能叫我一聲‘爸’。”
“當年你也是為我好。”
於警官看着他,眼淚終於順着眼角流下來:“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去做卧底。你太年輕,太重感情,根本不適合做卧底。”
“過去的事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晨,是我毀了你的前程,毀了你的一生。”
“不,我現在過得很好,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韓濯晨拿過他手裏的手絹,一下一下擦着墓碑上的灰塵,“而且我早就說過,我不是為你,是為我媽!可惜我媽沒這個福氣,沒等到跟你去澳洲安享晚年。”
“你有什麼打算?”於警官懇切地看着他,“跟我去澳洲,過過清凈的日子?”
韓濯晨有些動搖了,經歷了雷氏的起起落落,也在殺人不見血的商界混過,如今他該擁有的都擁有了,該錯過的也都錯過了,是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安靜地生活下去!
他點了點頭:“我在等一個人,等她回來我一定帶她去看你。”
“到時候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紅燒魚。”
“謝謝!”
沉重的墓地里,他們相視而笑。有些恩怨,要解開很容易,不是要去忘記,而是去正視,換個角度去體會別人的情非得已。
傍晚的時候,韓濯晨買了一束彼岸花放在另一座墓碑前。
他說:“生日快樂!”
照片上的女孩兒對他微笑着。
他用手絹擦擦大理石墓碑,笑着說:“你看看,只有我記得你的生日。
“葉芊蕪,原諒我吧!我現在終於明白我對你有多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