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

第三章 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

去馬爾代夫之前,半夜給蘇桐打電話的,是他的下屬,楊子意。楊子意是剛轉正的新人,蘇桐親自招進來的。

就是她的存在,讓蘇桐這幾個月都過得有點煩。

一切跟工作沒關係,雖說辛苦,但蘇桐在萬邦,一直是順風順水。他的業務能力備受矚目,開山和救火都是一把好手,帶的人也都服他,上上下下提起蘇桐,都很服氣。

回總部時大老闆還特意找他,推心置腹聊了一陣子,板上釘釘說了,今年好好做,下次做績效評估的時候就考慮讓他申請當初級合伙人。

在投資公司里,合伙人這個名號很重要,算是登堂入室,有當家做主的意思,不再是單純打工了。

讓他煩心的這個姑娘是中央財經大學研究生畢業,讀碩士之前就有兩年多財務工作經驗,進來后在蘇桐部門當投資顧問,負責收集和分析數據。

她有工作經驗,專業表現很穩定,滴水不漏之外,工作狀態更是非常拼:凡是她參與的項目,任何時候團隊加班,她也跟着加班,明明自己負責的部分都已經完成,還是隨時待命,積極攬活,而且見人三分笑。

她長得還相當標緻,哪怕是在萬邦也算佼佼者,瘦白高挑、紅唇杏眼,乍眼一看,能讓大部分直男和上了一點年紀的女人都產生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

先天後天條件都這麼好,她自然很快就和部門裏上上下下都熟了,連蘇桐的老闆老鄺都矚目,開會時好幾次問起她。三個月試用期過去,她順理成章轉了正,加薪幅度也比其他新人要稍高一點。

蘇桐向來喜歡願意幹活兒的人,更喜歡幹活兒幹得能有結果的人,根本不管男女,楊子意剛好是最佳對象。

因此不管是轉正前每個月例行的績效反饋,還是轉正後她有工作上的事來請教或彙報,他都對待得很認真,郵件必回、電話必接。他剛在總部帶上團隊,很需要儘快用自己的方式把人帶出來。

這對蘇桐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沒想到楊子意就把他當作了獨一份兒的貴人。言語行為都處處透着對他的尊敬和關心是常規操作,早上上班,她有時還會給他帶個早餐或者泡個茶,有時會站在他辦公室門口跟他說上幾句話,也不多逗留,很有分寸。

團隊出去聚餐或者參加活動的時候,她一定會跟在蘇桐身邊,不遠不近,若即若離,但不管蘇桐在幹什麼,一晃眼就能看到她。

她也常常找蘇桐單獨談工作,談到快結束的時候,趁着收拾東西,或者蘇桐在電腦上做談話筆記,有意無意問他一些私人的問題:蘇哥你有女朋友嗎?你女朋友做什麼的啊?你要求這麼高,她肯定特別美吧?今天白色情人節,要不要和女朋友去吃飯慶祝啊?蘇哥你這麼拼工作,女朋友會不會不開心啊?

蘇桐在美國待了幾年,對工作和私人生活的界限分得很清楚。但楊子意問問題的樣子不像真的在尋求答案,而是怯生生的,感覺是因為在上司面前有點緊張,所以拚命找話題來填補沉默。

於是蘇桐有時候會隨口答兩句,有時會專註在手頭的事上一言不發,總體而言沒有把這樣的談話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在例行的績效會議之後,楊子意忽然問他:“蘇哥,你說像我這樣的人,結婚之後如果老公讓我回家待着當全職主婦,我應該答應嗎?”

蘇桐當時心裏咯噔一下。

大企業里很多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的女員工,專業和經驗都在高速成長階段,績效表現也是部門的棟樑,對公司忠誠度也極高,但只要開始準備結婚,馬上就帶來一系列影響生產力的問題:先是結婚,接着是懷孕,接着是育兒,然後是二胎。甭管多高的學歷、多拼的工作態度,走上這條道之後就會變成一個薛定諤的女員工,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能夠跟以前一樣彪悍能打呢,還是就此搖身一變,判若兩人。

更讓管理者頭疼的,是那些剛剛轉正一年不到的女員工也這樣,公司留也不行,不留更不行。萬邦是大公司,名譽很重要,老是解僱孕婦,且不說公司內部員工怎麼想,動不動勞動仲裁也不好看。

掐指一算,楊子意剛好也在這個年齡範圍,蘇桐就驚了。他幾乎是惴惴不安地抬起頭來,試圖從楊子意的表情來判斷她是在進行一個純粹的假設呢,還是告知一個被假設掩蓋的真實情況,而後反問:“你要結婚啊?”

楊子意臉一紅,笑了起來:“不是啦,”她本來已經站起來要走,順勢又坐了下來,“我想從蘇哥這樣的男人這裏知道,到底你們對於女性的選擇是怎麼看待的。”她比畫了一下,“女人是應該追求事業呢,還是應該結婚生子、擁有家庭呢?”

蘇桐感覺自己才根本沒選擇,必須全身心支持女性在職業上努力發展:“當然是要追求事業啊!!職業能給人帶來經濟收入、基本的社交和成就感。人類需要勞動,唯獨在勞動中才能成就自我的價值,尤其是女性。”

楊子意笑起來:“為什麼尤其是女性?”

“因為如果女人待在家裏的話,就會跟社會脫節,婚姻維繫起來就更不容易了。”

楊子意捂着嘴笑:“這難道不是看跟誰結婚嗎?”

“跟誰都差不多。”

“跟你呢?”

蘇桐剛好有個電話進來,他隨口說:“也一樣。”

楊子意眼前一亮,站起來:“那我知道,放心吧老闆,我會好好工作,主力拚事業的。”在臨出門的時候她回眸一笑,加了一句,“爭當你各方面的好助手。”蘇桐“嗯”了一聲,其實壓根兒沒聽清,電話那頭的人已經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過了幾天,團隊有一個項目塵埃落定,很成功。蘇桐的老闆老鄺請大家吃日料,還帶了兩瓶唐培里儂香檳過來佐餐。

香檳這種酒呢,喝起來醇和順滑,但進入血液的速度非常快。蘇桐從小跟着老爹夏天吃冷啖杯喝啤酒看球賽,讀書的時候在美國偶爾也去酒吧放鬆,喝外國紅酒、中國白酒都是一把好手。他和老鄺兩個人喝了一瓶沒反應,但團隊裏平時很少喝酒的兩個姑娘,就很快有點醉意了。

其間蘇桐去上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剛好遇到楊子意在門口,他還來不及打個招呼,楊子意就憑藉著那一點醉意,靠過來,在他嘴上親了一下,而後逃跑似的進了洗手間。

聚餐結束回家,老鄺的司機開車送兩個姑娘和老闆,蘇桐自己打了車。快到家的時候楊子意打電話給他,連續打了四次,蘇桐全沒接,但已經滿心都是煩惱,進門的時候乾脆把手機關了,第二天早上開機,發現她在微信里連續發了十幾條信息。

開始幾條是文字的,跟蘇桐道歉,說自己情不自禁,回憶自己第一次見到蘇桐的場景,提到他對她的照顧和許多兩人相處的小細節,蘇桐看了都懷疑信息里提到的那個人是不是自己,太仔細了,也太抒情,像是憑想像創造出來的另一個人。後面幾條就是語音,全都滿了六十秒,可見說話的人有多放飛自我。

文字的部分他看了,語音根本沒打開,就順手把全部信息清空了,留下“意意愛夕顏”這個ID浮在那裏,沒一會兒又被發來信息的其他人擠了下去。

被女人追求這種事蘇桐一點都不陌生,他家世清白、樣子端正,有錢沒錢的時候都出手慷慨,男人味十足。在大學他就是搶手貨,寢室里經常能收到情書和禮物,一般情書看一看,禮物是吃的就跟室友分了,貴重的就退回去,約會的要求肯定是不接受的。

他留學的時候跟朋友去酒吧,洋妞也好,亞洲姑娘也好,經常有來搭訕的,有的姑娘嫌一來二去麻煩,乾脆把他一隻手直接按在自己半露的酥胸上,繞過誘惑,直接勾引,不可謂不奔放。

要說他對酥胸沒興趣那是假的,血氣方剛的男人,長年累月憋着只靠兩隻手自我安慰,不心癢難熬也是假的。但蘇桐從小就心思很定,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從不用問別人,決定要下得慎重,下完了就算死也要堅持,這就是他的人生原則。

男女之間,容貌肉體勾起來的熱情,來得快也去得快,根本沒有長久的,更不用說永遠存在了。但人和人之間真正重要的關係則不然——一旦建立起來,就有可能永遠存在。

這樣的想法是蘇桐的家庭帶給他的,蘇爸蘇媽二十二歲結婚,六十二歲出門還牽着手打情罵俏,兩人也有打架吵架的時候,但是老太婆一哭鼻子老頭子就算了,什麼原則都不管了,因為“兩公婆要講情分,也要講義氣”。

葉蓁蓁家裏,爸爸媽媽更恩愛,是那種老了還在當街親親抱抱叫世人側目的恩愛法。

這樣家庭出來的兩個人,自小到大,對婚姻虛無主義和絕望的男女關係這種事都沒有概念,也不想有概念,他蘇桐和葉蓁蓁之間,也是有情分有義氣的,是要結婚生子一生一世的。自己一個人心猿意馬,天人交戰,沒關係,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但必須要給葉蓁蓁交代的,就大事小事都不能含糊。

他刪完了信息,第二天見到楊子意也絕口不提這件事,但姑娘再找他單獨談事兒,他就開始盡量迴避,工作需要實在避不過,他就把門開着。

這樣幾次之後,楊子意聰明絕頂的人,當然明白意思,於是再沒跟以前一樣對他噓寒問暖,工作上的表現雖然一如既往,但明顯就話少了,有時在工位上默默地出神,一看就知道有心事。

團隊不大,風吹草動其他人都看在眼裏,難免猜測,偶爾話里話外跟蘇桐套口風,讓蘇桐覺得很不爽。

偶爾夜深人靜,特別是蘇桐日程表上寫着出差不在家的日子,楊子意還是給他打電話,他還不能不接,因為她次次都是為工作來的,根本不提私人的事。

大家心裏都知道工作雖然緊要,但大可不必非要這個鐘點來談,更不必一次不接打六次,但硬挑明了吧,未免又太難看,怕傷着對方感情,也像是自己多心。

這種相處的模式久了,變成了一樁心事,雖不要緊,也不致命,但就是叫人不痛快。對蘇桐這樣過日子喜歡大馬金刀的人來說,簡直是個負擔。

他休假回來之後,心情非常輕鬆愉快,八點一進辦公室的門,楊子意就走了進來,看起來狀態也不錯,嘴角含笑,跟他問好:“早啊,度假回來了?”

蘇桐愣了一下:“是啊,你這麼早?”

楊子意點點頭:“陸總八點半約了一個創業輔導公司的人談合作,讓我一起。”

蘇桐沒聽明白:“誰?”

“陸總啊。”楊子意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蘇哥你度假期間沒看郵箱吧?”

“沒看,怎麼了?”

“陸總的助理Wendy離職了,他找我去兼職幫他一段時間,說郵件里跟你說過了。”她有點申辯的意思,“你去度假我又不方便打攪你。”

蘇桐皺了皺眉頭:“你干多久了?”

“就上個禮拜,他說每天只要我分一部分時間,等招到助理就沒我的事了。”

楊子意說的陸總是陸天明,公司創始人的三駕馬車之一,不是他的直屬上司,平常直接溝通也不多。

她說著話的工夫,蘇桐快速看了一下郵件,把發件人一歸類,果然有一封來自陸天明的未讀郵件,主題欄空白,被智能分類分到了非優先隊列,他度假的時候一目十行看郵件,就直接忽略了。

打開郵件一看,正文稱呼也沒有,就一行字,告知蘇桐他需要楊子意服務幾天。

所謂官大一級壓死牛,何況陸天明還不止高蘇桐一級,更何況蘇桐知道自己在陸天明那裏向來不怎麼討喜,具體原因說不上,但那種八字不對路的感覺是很明顯的。

既然如此,他當然只能順水推舟:“沒事,你好好幫陸總,這邊工作需要別人接手的告訴我,我來安排。”

楊子意柔和地笑一笑:“不用了蘇哥,我搞得定。”轉身就出去了。

老闆要調個人臨時用一下,這事兒很平常,蘇桐沒多想,何況郵箱裏積攢多日的工作鋪天蓋地,把他淹了一個正着,忙到華燈初上才稍微緩過勁兒來。

他出門到茶水間去倒咖啡,順便做做拉伸,在門口撞見人力資源部的副總監李可。

“還沒走?”他跟李可打招呼。

李可是山東妹子,健身達人,羽毛球高手,個兒不高,但比例很好,大眼睛大鼻子,頭髮短短地飛上去,肱二頭肌的線條比大部分男的都明顯,穿着工作套裝都有一種金剛芭比的即視感。

她說話嗓門高亮,語速跟機關槍差不多,正常人根本說不過她,估計也打不過她。

她在人力資源部有一部分的工作是做績效考核談話和負面反饋,經常把人聊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出門,有些男的哭起來比女生還凶。

蘇桐跟她關係很好,主要是因為能吃到一起,兩個都是火鍋狂人,公司聚餐永遠提議涮火鍋,還得是四川火鍋,所以經常被一群吃不了辣的北方人、江浙人、廣東人嫌棄。

平時這個點兒,李可已經去樓下健身房了,但今天還一副走不了的樣子:“事太多了。”她端着咖啡猛灌,看看四下沒人,“公司最近可動蕩了,一批一批的人走,你們部門怎麼樣?”

蘇桐想了想:“正常啊,沒聽說誰想走。”

李可不信:“楊子意不是申請去老陸那兒當助理嗎?”

蘇桐一聽這消息還比較新鮮:“是她自己申請的?”

“是啊,Wendy離職我們就出了內部招聘消息,她瞬間就申請了,我還嘀咕呢,她正經學財經的,現在做的事兒剛好對口,去當什麼助理啊。”她說著對蘇桐眨眨眼,“後來聽說是因為你。”

蘇桐嚴正反對:“別瞎說。”

李可聳聳肩,立刻顯得斜方肌輪廓明顯,說她能和蘇桐打個平手蘇桐絕對信。

“大家都在說她暗戀你不成,又捨不得離開萬邦,所以調崗療情傷。”甭管多豪爽,女人天生都愛八卦,“哎,是不是真的?”

蘇桐哭笑不得:“什麼真的啊,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李可明察秋毫:“別裝了,不過要是真的,你就去勸勸她,考慮一下其他部門或者分公司,不用天天見面,慢慢就把你給忘了,別去老陸那兒。”

“老陸怎麼了?”

“你不知道Wendy怎麼走的嗎?”

蘇桐還真不知道,老闆的助理大家都認識,但跟誰都關係一般,走的時候他又沒在。

身為一個鋼鐵直男,他對公司內外的小道消息向來沒什麼興趣,有人來說就聽一耳朵,聽完跟自己沒關係就忘了,從不打聽。李可張嘴正要八卦,想了想,居然慫了:“算了不說了,反正不是什麼好事,你聽我的,勸勸她。”

這句話蘇桐倒是聽進去了,但他考慮了一下,最後啥都沒說。楊子意幹活真是一把好手,不過,她也是蘇桐心頭的一根暗刺,主動拔吧,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法下手;不拔吧,怎麼都有一點兒膈應。跟這樣的感受比起來,他認為找另一個人幹活,難度比較小。

楊子意就這麼兩頭兼顧了好幾個禮拜,一個月後,蘇桐就收到了她轉職的正式申請,陸天明也跟着就發出郵件批准轉崗,看來對楊子意的工作很滿意。

蘇桐當然毫不猶豫就批了,緊接着就在部門群里發信息:子意轉職,咱們吃大餐歡送。接着發了一個離職交接流程,將楊子意手頭的工作轉交出去。他明顯早有準備,哪個項目,什麼工作誰來接,要花多少時間,需要什麼結果報備,一個文件里全都清清楚楚指明了。

群里的人都沒去管工作,紛紛先跌破眼鏡,一水兒對楊子意的離去表示惋惜。本尊也冒了頭,表現很得體地應對着,然後私信里找蘇桐:“蘇哥,我有一個重點項目,麻煩你親自接一下可以嗎?”

楊子意說的那個重點項目是一個健身房項目,A輪融資估值一億五千萬,想融資三千萬,不算多,也沒有報上來過項目會,蘇桐都沒有注意過楊子意手頭有這個。

他看了一下楊子意發過來的融資方的BP,產品針對無健身經驗用戶的體適能訓練和減肥需求,走社區小型實體店鋪連鎖路線,主推功能性很強的精品課程,匹配三公里內的小區用戶。

健身界這幾年玩的花活比較多,蘇桐也接觸過一些做得不錯的,但萬邦一直抱觀望的態度,沒有真金白銀投過哪一家。

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別管什麼包裝什麼套路,健身要做大,本質上都是做實體連鎖,而現在的市場下,這個發展路子的經營難度非常大。一開始做得好,不代表一直好;一直好,也不代表哪一天不會說崩就崩。

為什麼這樣說呢?首先連鎖要是鋪不開規模,那肯定是沒前途的,必須要鋪得大了,才能在資本市場做文章。但故事好講,事情難做,實體連鎖鋪大了,運營風險和財務風險也就跟滾雪球一樣,幾倍幾倍放大,往往創業團隊的經驗和能力都跟不上,就只會往需要的地方笨拙地砸錢。

這樣一來不用多久,很有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企業資金鏈斷裂,老闆拍拍屁股跑路,丟下沒交房租的幾百上千家店和沒發工資的上萬員工,大家乾瞪眼誰也沒辦法,而投資人之前投進去的錢,當然就是打了水漂。

萬邦這幾年一直比較注重創新農業、智能製造、文化行業以及部分互聯網行業,對實體連鎖則看空,這一點上蘇桐的看法和老闆們基本一致,因此他對眼前這個商業計劃的第一個反應,同樣是“NO,Thankyou,Byebye”。

和大老闆們不一樣的地方是,蘇桐願意聽更年輕、更沒有經驗的同事說話。楊子意在這一行資歷極淺,但不表示她的見解毫不重要。

商業的未來屬於新世代,也許不是開拓者,但一定是使用者。他們的想法有一天會決定一切,這就是未來。在這一點上,蘇桐堅信不疑。

他確實看不出這個項目特別在哪裏,於是讓楊子意過來:“這個項目什麼渠道來的?”

她直挺挺地站在辦公桌旁邊,不像以前那樣很自然就坐下來。她戴一副黑邊框眼鏡,頭髮紮成馬尾,比平時顯得更嚴肅,說話也很嚴肅:“是我一個同學發給我的,他在這家公司做行政總監,聽說我在萬邦,讓我幫他看一下。”

蘇桐點點頭:“為什麼你覺得這個項目很重要?”

但楊子意誤解了他問話的含義,臉有點紅,下意識里,她認為蘇桐是在暗示這個項目其實一點不重要。畢竟是年輕,沉不住氣,語氣一下子就帶上了抵觸,硬邦邦的:“小區開店做課程,不上器械,不賣會員卡,資產比較輕,能夠快速實現盈利,擴張速度也會比較快,我覺得挺有前途的。”

她說的有道理,不過不是蘇桐想要聽到的,任何項目當然都有它的光明面,如果只看得到光明面,說出來就能感覺一切盡在掌握,就像把金幣放進傳說中的生錢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財富。

而經驗告訴蘇桐,融資的人需要錢並非為了擴大光明面,而往往是為了解決陰影中存在的問題,能夠從高歌猛進中看到陰影,才是好的投資者的厲害之處。但他沒有試圖對楊子意指出這一點,他的目的不在此:“這是你個人認為這個項目重要的原因嗎?”

楊子意猶豫了一下,蘇桐往後靠在椅子上,注視她:“說實話。”

她咬住了嘴唇,什麼也沒說,空氣中充滿了沉默,蘇桐耐心地等待着。

過了好一陣子,楊子意抬起頭:“你願不願意見一下他們的創始人?”

這個要求出乎蘇桐的意料:“為什麼?”

他看了一下楊子意發的項目進度,兩個月前開始跟進的,還處在審閱BP、投資經理跟進的階段,準備用於上部門內部審議會的成型項目書都還沒來得及寫,這一步還用不上蘇桐去見創始人。

但楊子意堅持:“你見一下就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個項目重要了。”

兩人對視,蘇桐從她眼裏看到了一種異常堅持的光,當初他招她進來,着力培養,很大原因就是這種為了事業能夠拼上一切的光。當然,他讓她走,某種程度也和這種特質有關——想要什麼就不屈不撓去爭取的人,往往會把自己變成一個定時炸彈,誰也不知道她決心什麼時候炸,又會把誰炸到遍體鱗傷。

最後他屈服了:“好,你來約吧。”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日程表,“我明天上午八點到九點半沒安排,不行的話就要到周五下午三點,你看看對方的時間。”

楊子意眼前一亮,點頭答應下來,掉頭就往外走,一句多的話沒有,乾脆得叫蘇桐稍微愣了一下。

晚上八點多,他工作終於告一段落,下班回家,進門就看到葉蓁蓁在擺飯桌,手機連着藍牙小音箱放音樂,嘴裏跟着哼小曲兒。他聽得出來那是宮崎駿動畫片里的插曲《生命的名字》,蘇桐陪她去聽過久石讓的音樂會。

他站在門口看着她,嘴角不知不覺就浮上微笑。他真是喜歡葉蓁蓁,什麼都喜歡,看到就高興,不管在哪裏,不管什麼時候、什麼情境下都一樣。他拿到哈佛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告訴的人是葉蓁蓁,自己父母排在後面;在最沮喪、挫敗感最強烈的時候,他最渴望的也是回到她的身邊。只要能夠枕在她的腿上,感覺她的手指在額頭上輕輕撫摸,世界就還有希望,自己就還有力量,只要休息一會兒就能爬起來繼續打。

他和楊子意說,女性應該選擇職業而不是當家庭婦女,並非違心之論。他由衷地熱愛職業女性,尊重她們,而且真的很需要她們,但這句話不適用於葉蓁蓁。因為葉蓁蓁想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成為什麼,就成為什麼,只要她下定決心選擇了,他都願意,他都支持。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對他來說分成兩種,完全區別對待,那就是葉蓁蓁以及其他。

音樂蓋過了開門的聲音,葉蓁蓁忙半天沒注意到蘇桐的存在,他於是提高聲音喊:“小包子,我回來了。”

蓁蓁眼前一亮:“回來啦?”撲過去抱住,“累不累?”

“不累,有啥好吃的?”

“紅燒牛腩煲、清炒絲瓜、紫菜蛋花湯,怎麼樣?”葉蓁蓁一揮手,“我燒的牛腩完敗網紅店你信不信?”

蘇桐絕對配合:“網紅怎麼能跟你比,你是不想出去開店,否則開店分分鐘打爆他們。”

他也是真餓了,手都不洗就上去吃了幾塊,沒白拍馬屁,是真好吃,食材上好,調和絲絲入扣,味美香濃。葉蓁蓁在旁邊笑,盛來飯,給他開了一瓶啤酒,等他坐下吃了一會兒,說:“快點吃,一會兒要出去見個人。”

蘇桐嗔怪地看着她:“怎麼還要我接客啊,你不是把晚上的鐘都買斷了嗎?”

葉蓁蓁笑:“今晚是貴客,破例一次,你將就一下啊。”

“誰啊?”

“高姐,你記得嗎?我們在馬爾代夫碰到的那個。”

“你是說你冒着生命危險去救的那個?高佳妮?”

“嗯,不過你一會兒別提這事兒啊。”

“為啥?”

“尷尬嘛,顯得人家欠我們多大一人情似的。”

蘇桐伸手越過桌子摸摸她的臉:“施恩不圖報,小包子你還是個真君子。”

葉蓁蓁“呼嚕嚕”吃牛腩汁拌飯,眼睛從飯碗邊上瞟一眼:“那當然。”

吃完飯兩人一起收拾了東西。葉蓁蓁剛把身上的家居服換下來,手機就響了,她接起來說了幾句,看着蘇桐:“高姐的司機,來接我們了。”

他們一出小區門,就看到街邊停了一輛賓利國王,一個看起來可能練過十年八年金鐘罩的大塊頭司機下車,畢恭畢敬地問:“是葉小姐和蘇先生嗎?”

兩人不約而同“是啊”一聲,對方就拉開後座門,手搭在車門上,姿勢嫻熟,服務素養很高:“高董讓我來接二位。”

車子在五環上平靜地行駛,外面世界的聲音一點都傳不進來。蘇桐在座位上伸長了腿,一米八幾的個兒,絲毫不用屈着,嘖嘖不已:“這車真不錯。”

他上網搜了一下,這車頂配將近一千萬,於是把手機屏幕亮給葉蓁蓁看,輕輕說:“一套房啊。”

葉蓁蓁吐了吐舌頭,和蘇桐對視了一眼,各自心裏都想這位高姐是何方神聖。

他們去的地方在亮馬橋,是一家高級酒店公寓。進了大門,司機停好車,引導着他們出停車場、進大堂、進電梯,刷了三次卡才上了頂層三十一樓。電梯門一開,高佳妮已經站在公寓門前等着,微笑招呼:“來了。”

一段時間沒見,跟在馬爾代夫的時候比,她白了不少,但那種白法很不健康,臉像塗了一層蠟,整個人因此顯得生氣消沉。

葉蓁蓁一出現,高佳妮就眼前一亮,伸手拉住她。她的雙手沒有半兩肉,又硬又冷,可是話語溫存:“太好了,又見到你了。”

她把兩個人引進客廳坐,房子很大,配置也很齊全,但是感覺上空空蕩蕩的,除了搭在沙發靠背上的兩件衣服和茶几上幾本書,見不到什麼私人物品。

一瓶紅酒和一個醒酒器放在書的旁邊,醒酒器里裝了酒,旁邊準備好了三個杯子,蘇桐看了一眼酒瓶:“瑪歌啊,1995年的。”

高佳妮微笑着在他們對面坐下,斟酒:“你也懂酒啊?”

蘇桐聳聳肩:“不懂。”

葉蓁蓁果斷揭發:“他有時候應酬,喝紅酒和威士忌居多,他怕露怯就買書看,紙上談兵一百分。”

蘇桐沒奈何:“主動損老公對你有什麼好處?”

高佳妮停住了手上動作,聽着他們對話,笑容在唇邊流連不去:“酒而已,不需要懂不懂,都是喝。”

她將兩個酒杯放在葉蓁蓁和蘇桐面前:“日本泡沫經濟最嚴重的時候,生意人窮奢極欲,特別是歷來商業繁榮的大阪,男女約會時流行把紅酒和香檳混在一起喝,甚至還混康帝和唐·培里儂,叫作‘桃紅康帝’。”

葉蓁蓁一愣一愣的:“康帝是啥?”

蘇桐給她掃盲:“是一種很貴的紅酒,唐·培里儂呢,是一種很貴的香檳,兩者混在一起。”他搖搖頭,“不曉得什麼滋味。”

“是不是相當於火鍋清湯和紅湯混一塊兒?”

蘇桐想了想:“差不多吧。”

高佳妮笑容更深:“還是有點區別的,但這個比喻很有意思。”她呷了一口酒,舉杯飲酒的姿勢說明她慣來好飲,“你們最近好嗎?”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點頭打哈哈:“好好好,挺好的,高姐你呢?”

葉蓁蓁想起在馬爾代夫那一出還心有餘悸:“酒店那邊說你直接去了馬累醫院,我們就沒來看你了,你沒什麼事吧?”

高佳妮搖搖頭:“沒事。”她很淡漠,似乎說的是其他人的事情,“我是Panicattack(驚恐症發作),引起心梗,”看着葉蓁蓁,她語氣里有了一點點感情,“幸好你及時趕到,不然我這會兒已經火化了。”

葉蓁蓁不習慣這麼隆重的感謝,尷尬地笑了笑:“就是湊巧,湊巧。”

高佳妮微笑:“梵文里有一個詞叫‘Karma’,中國人翻譯成‘緣分’,其實不夠貼切,沒有那種輪迴中輾轉不破的宿命感,不過,差不多也就是那個意思。”

她凝視着葉蓁蓁:“我們之間的Karma想必很深,所以才會那麼巧,在我最危急無助的時候你挺身而出,救了我的命。”

高佳妮說得真情流露,葉蓁蓁都感動了,但與此同時也尷尬得不行,捏着蘇桐的手左顧右盼避免跟人對視。她是這樣想的,人家高佳妮又沒有非要她下水,何必惦記着自己對人有恩惠,上趕着也要人家記得呢?

她從小就這樣,願意幫人,也明白自己願意的事兒不能落在別人的頭上成負擔,蘇桐為這個常常說她有俠氣,跟自己是一條道上的。

但高佳妮全不在意葉蓁蓁的反應,這句話之後直接語氣一轉,問:“我從馬爾代夫回來立刻去了一趟美國,俗事纏身,這幾天才終於緩過一口氣。”

她酒杯在葉蓁蓁杯子上輕輕一碰:“我心裏一直惦記着要好好感謝你,結果一拖就拖到現在,真是抱歉。”

葉蓁蓁趕緊擺手:“不抱歉不抱歉,沒多大事,千萬別客氣。”

高佳妮對她笑:“真的嗎,救人一命都不算大事?”

葉蓁蓁沒心沒肺地:“救起來了就不是大事。”

蘇桐跟風:“就是嘛。”兩人很有默契地擊了一掌,很中二。

高佳妮歪着頭看他們,不放棄:“對你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我來說不是。”

她又斟了一杯酒:“不管怎麼樣,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她問得直截了當,“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什麼想做的事,或者——想要多少錢?”

葉蓁蓁臉都紅了,斬釘截鐵:“沒有,沒有,都沒有。”她還埋怨人家,“怎麼能談錢呢?太傷感情了。”

高佳妮很難得地哈哈大笑起來:“不談錢才傷感情,小姑娘不懂。”而且她對葉蓁蓁的答案也很不滿意,“怎麼可能什麼想要的都沒有?”她語氣平淡,可是一針見血,“人人都有慾望,也有遺憾。”

葉蓁蓁被她別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候蘇桐接過話來:“她沒有,我有!”

這句話嚇了葉蓁蓁一跳:“你有啥?”她扭頭怒吼起來,“不準有!”

高佳妮趕緊跟上:“可以有,你說說看,我辦得到的一定辦。”

蘇桐胸有成竹:“您肯定辦得到。”

他不顧葉蓁蓁對他怒目而視,說得興高采烈地:“她想去吃北京的老銅鍋涮羊肉,我老加班沒法陪她去,要不高姐你請她去吧。”

說到一半葉蓁蓁就鬆了口氣,但還是給了他老大一個白眼兒。蘇桐得寸進尺:“她沒其他愛好,就是特別愛吃,一點兒不挑食,可好養了。”

葉蓁蓁抿着嘴反手打他一下,被蘇桐把手握住,放到自己腿上,兩人互相看着笑。

高佳妮看着他們,唇邊也浮起笑容,那絲笑容有點恍惚,又有點惆悵,彷彿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是微微嘆口氣,說:“愛吃很好,會享受生活。那麼,擇日不如撞日,咱們明天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我還是要加班,你們去吧。”蘇桐直接棄權。

葉蓁蓁一看這也實在不能推辭,否則就太不給面子了,趕緊答應下來:“吃吃吃,咱們吃羊肉火鍋去。”她想了想,“高姐你能吃火鍋嗎?”

“能啊。”

“那太好了。”

大事商議已定,三個人東一下西一下聊了一會兒天。葉蓁蓁和蘇桐對高佳妮的了解還是沒有超過在馬爾代夫的時候,高佳妮卻對他們尤其是葉蓁蓁興趣很濃,她在哪兒長大,她學什麼專業的,做過什麼工作,爸爸媽媽怎麼樣,有沒有兄弟姐妹,平常喜歡什麼,事無巨細地問,不知不覺之間,把她的情況問了一個底兒掉。

葉蓁蓁心大,到告別出門了都沒反應過來。蘇桐就覺得有點不對:“這位高姐當偵探嗎,翻來覆去地問?”

葉蓁蓁有點懵:“沒什麼特別啊,拉拉家常嘛。”

蘇桐不同意:“不對,拉家常哪有問這麼細的?”

她不以為然:“可能有錢人都這樣,對靠近自己的人充滿警惕,了解多一點比較安心。”在電梯裏抱着蘇桐的手臂,兩個人去哪兒都這樣貼在一起,“不過我們也沒想靠近她啊。”

這話倒是說得在理,蘇桐見過活體案例。他在哈佛有一個同學,韓國人,富二代,特別有錢,長得就跟《西遊記》裏的鯰魚精差不多。這位“鯰魚精先生”對身邊的女性充滿警惕,常常喝了幾杯之後就唏噓感嘆,說他一回國就有人給安排各種相親,各種Blinddate(和陌生人約會)中,他壓根兒分不清楚那些湊上來的姑娘是什麼路數,是真心喜歡自己呢,還是圖自己的萬貫家財呢。費猜。

一個人有這樣的疑心,就根本沒法處理正常的感情關係,當然的,“鯰魚精”的羅曼史是一部血淚史。換個人乾脆遊戲人間也就罷了,偏偏這哥們兒天生文藝渴望真愛,搞得自己特別糾結。

蘇桐聽了幾次他的傾訴,給他支了一招:“你去找個更有錢的戀愛不就結了?”

結果“鯰魚精”突然之間就有了自知之明:“那怎麼能看得上我呢?”

話說回來,有錢人到處都是,甭管什麼來路,只要把雙方關係限定在偶爾一起吃個飯的程度上,就不必深究。他們達成了這一點共識之後,就愉快地不再深究高佳妮的意圖了。

結果這個關係的限定,到了第二天就被打破了。

第二天葉蓁蓁如約七點出門,被高佳妮的司機接去吃飯,吃到十點多回來,一臉玩字謎玩不通的表情,進門就撲過去找蘇桐:“我跟你說件事兒。”

蘇桐也剛回來沒多久,正在沙發上葛優躺着玩遊戲,一聽葉蓁蓁說的話有點愣:“啥事兒?”

“高姐,她要我去給她當助理。”

“啊?怎麼來這一出呢?”蘇桐一想,“你是不是跟她說你找工作不太順利的事兒了?”

葉蓁蓁撥浪鼓一樣搖頭:“沒有,絕對沒有專門提,最多就順嘴說了一下,女的過了三十再去找工作,還真不好找,然後說我再過幾年就三十了。”

蘇桐哭笑不得:“這還叫沒有提?”他放下手機坐起來,跟着葉蓁蓁去卧室洗澡換衣服,靠在門口跟她繼續聊,“那你去不去啊?”

他一看女朋友的表情,都不用回答了:“已經答應了是吧?”

葉蓁蓁忙否認:“沒有!我說了要回來跟你商量一下。”

“那不就是答應了。”他擺擺手為自己代言,“你答應的事兒,我還敢對你說個‘不’字啊?”

葉蓁蓁扭過頭看着他:“她給我五萬塊一個月啊。”

蘇桐嚇一跳,這收入對管理層金領或者頂級銷售來說不算啥,但對行政、人事這樣的文職就是高薪水了,基本上要到大公司的總監級別或者小公司的副總級別才可能會有。他覺得不對:“這個工資的話,你愉快地一口答應了嗎?”

“沒有,我說這個工資我就不能去。”

“嗯,是太高了,去了明擺着是占她便宜,然後呢?”

“你說得對,但她跟我們想法不一樣,她說五萬不行啊,那就八萬吧。”

葉蓁蓁往臉上抹洗面奶,搖頭:“有錢人的腦迴路有問題。”

蘇桐笑得不行:“她到底要你去幹嗎?”

“個人助理嘛。”

“那到底幹啥呢?五萬的助理不多見。”

結果葉蓁蓁壓根兒沒細問:“說就是干助理乾的活兒。”她大膽地猜測了一下,“給她跑腿兒?訂餐廳?陪她去買東西拎包啥的?”

蘇桐就明白了:“那就是換個你比較容易接受的方法給你錢唄。”

五萬一個月干這些活兒性價比太低了,真要請能請四個,非要都砸葉蓁蓁一個人身上,就只有一個解釋:高佳妮為了報答葉蓁蓁對她的救命之恩,故意安排一個高薪職位給她。

葉蓁蓁也這樣想,她一邊收拾自己一邊又有點疑惑:“她讓我去工作的時候很隆重啊,說得很動感情,好像真的很需要我的樣子。要說純粹為了報答我的話,好像用不着演戲演全套吧。”

蘇桐上去幫她解上衣的背後拉鏈:“說什麼了?”

“說什麼她信得過的人不多,而特別助理是貼身跟着她的,不能隨便找個人,這話就夠貼心了吧。”

“是挺貼心的,但也可能就是哄你。”

葉蓁蓁在他手上打了一下,不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是因為他的手跑到了不該跑的地方,沒有好好履行自己解拉鏈的職責:“她還說任何人她都可能懷疑,但救過她命的人就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你說她看起來不像是疑心病那麼重的。哎呀!”

最後一句“哎呀”是因為她無法制止蘇桐的手,現在已經摸到了更不應該摸的地方。她笑着轉頭抱着愛人,去咬他肩膀,兩人對於正經事的討論戛然而止,變成了嘻嘻哈哈的甜蜜前戲,到親熱完了才又把這事兒撿起來。蘇桐躺在床上抱着她,撫摸她的背:“你要是願意去試試,就去吧。”

他說得很誠懇:“我知道你想去工作,做這個比在一家小公司前台發獃估計要好,高姐肯定不是一般人,你至少能跟她學學東西,要是不行,也沒什麼損失。”

葉蓁蓁仰望着天花板出神:“是哦。反正我說五萬那就不幹,八千可以考慮。她說這種還價法也很少見。”

“這麼不要錢確實少見。”

葉蓁蓁“撲哧”一笑:“我倒是想要錢,但要了這個不踏實,還不如不要呢。”

她翻過去仰頭看着蘇桐:“要真去的話,個人助理感覺沒有固定上下班的時間,很可能你晚上回來沒飯吃哦。”

“怕啥,手機上兩個外賣軟件難道是留着做紀念的嗎?”

“吃外賣不健康,你不能自己做啊?”

“能!開玩笑,我可是留過學的人,精通番茄和蛋的多元組合,以及榨菜的各種創意吃法,一禮拜可以不帶重樣的。”

葉蓁蓁給他逗得笑:“你做的番茄炒蛋是蠻好吃的哈。”她貼過去縮在蘇桐懷裏,睡意上來了,大眼睛一眨一眨開始矇矓起來,還含含糊糊地說,“去上班嘛,也是挺好的。”

然後她就睡著了。

蘇桐支起手臂看着喜歡的人,輕輕摸她的耳朵她的臉,心裏充滿了柔情,正要也跟着睡,手機忽然在旁邊床頭柜上震起來。

他拿過來一看,沒名字,但號碼他認識,是楊子意的私人手機,出差就老給他打的那個。他心裏沒好氣,剛要掛,忽然想起來健身房那個項目還沒有定會面時間,只好接了:“這麼晚有事嗎?”

“跟四平的老闆約好了,明天早上八點在咱們辦公樓大堂的咖啡廳,你看行嗎?”

“行。”蘇桐忍了一下沒忍住,“不能留言或者早一點打電話跟我說嗎?”他瞥了眼床頭的鐘,已經十一點四十多了。

楊子意輕笑了一聲:“蘇哥,是你教我的,好的工作態度是沒有白天黑夜,只有使命必達。”

這話是蘇桐培訓新人時必說的一句話,此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噎得他說不出話來,只好咳了一聲:“那明早見。”然後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葉蓁蓁和蘇桐一起出門去上班,她去了高佳妮住的公寓,折騰半天才上到頂層。來開門的是一個慈眉善目圓得像彌勒的胖阿姨,藍色中式一套穿得乾乾淨淨的,頭髮用布帽子兜着,戴口罩,手裏拎個勺,自來熟地對她笑:“葉小姐吧,高小姐在客廳里等着你呢。”

她撞進去一看,果然高佳妮就在客廳里坐着,旁邊還有另外一個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什麼。葉蓁蓁乍看過去覺得那個人很是眼熟,只是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這位是男是女。

這人平頭,個子很高,身段苗條,穿黑色窄身裙,裙子在膝蓋上好幾厘米,和裙子搭一套的是長擺黑色西裝外套,內襯銀灰色的亮片T恤。他臉上細細化了妝,撞色撞得驚心動魄,個性十足,眼線眉毛描畫得完美無缺,簡直像藝術品。美艷之餘,他又有喉結,大大方方突出來,存在感十足。

高佳妮隨後就為她解開了疑惑:“蓁蓁,來認識一下SpencerLi,造型師,他以後負責幫你做形體管理和造型。”

這個名字馬上就開啟了葉蓁蓁印象的大門,那些印象來自於網絡、苟延殘喘但高貴光環還在的時尚雜誌以及各種電視欄目,SpencerLi這個名字,代表國內形象設計和管理的超一流水準。

他確實和其他出國洗個西洋澡就回來裝專家的大尾巴狼不同,履歷含金量十足:留學英國,藝術系科班出身,在蒙特卡洛的藝人經紀公司當了十年高級造型顧問,是歐洲、北美許多大明星指定要其服務的對象。

先在國際範圍內建立起自己的專業名聲,再以功成名就的姿態回國開拓事業,這條路是康庄大道,走起來毫無懸念,SpencerLi很快就成為一線名角追捧的金字招牌。

顧問建立的是聲望,收再貴也掙不了什麼錢,真正吸金的是他名下代理的一系列歐洲小眾品牌,牌子矜貴少有,又經過SpencerLi法眼加持,品位無憂,是國內一乾急切希望擺脫“村炮”標籤的演藝人員首選,一年上千萬凈利潤入袋,SpencerLi就更貴更難請了。

但不管多貴多難請,對高佳妮來說大概都不是問題。所以他現在就坐在高佳妮旁邊,表情很平和,但眼神卻像X光,透着挑剔和尖刻,上上下下看了幾眼葉蓁蓁,把她看了一個透心涼。

她也沒明白過來高佳妮的意思:“形象管理?造型?”

看了看自己身上,按照對特別助理這個工作的常規認知,她穿了牛仔褲和白襯衣,雙肩包,小白鞋,想着一會兒為人鞍前馬後的時候方便走路。

“為啥要造型?”

高佳妮若無其事:“要好好上班,當然就得像個樣子。”她說的話聽起來很兇險的樣子,“職場如獵場,要穿得像獵人,不要像獵物。”

葉蓁蓁很呆:“哎,還要當獵人?”她囁嚅了一下,沒忍住還是說出來了,“不是當助理嗎?”

高佳妮點點頭:“是的,但是當我的助理沒有那麼容易。你不必多問,就按我說的話做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因為有外人在,還是不同的話題有不同的氣場,現在的高佳妮和葉蓁蓁在馬爾代夫島上、火鍋桌上接觸的那個高姐迥然不同,一句話就有一句話的分量,不怒自威,根本沒給反駁的餘地。

葉蓁蓁向來不喜歡跟人唱反調,現在也一樣,縮了縮脖子沒再說什麼。高佳妮轉頭問Spencer:“你覺得至少需要多長時間?”

Spencer開口說話,聲音出人意料地清亮平和,和他的外形格格不入,後者能在人心裏馬上燃起一把火,他的聲音卻能撫平焦躁,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潺潺流過被烈日晒得冒煙的山石:“六個月吧。”

“六個月?”

“就算是寵物狗送去行為矯正,也至少需要三個月,六個月改造一個人不算久。”

葉蓁蓁在一邊嘀咕:“這是什麼比喻?”

Spencer沒理她,高佳妮沉吟了一下:“你確定?”

“我的專業,我確定。”

高佳妮很顯然是尊重專業的人,她點頭認同:“那也好。”

葉蓁蓁聽到六個月感覺更茫然了:“啊?到底啥意思啊?”

Spencer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好端端地就出口傷人:“六個月我都算樂觀了,你太生了,什麼都得從頭開始,沒那麼容易。”

他隨即就跟高佳妮告辭,示意葉蓁蓁跟上,自己徑直就往門口走去。

葉蓁蓁撓了撓頭,心想我又不是個哈密瓜或者獼猴桃,怎麼就生了呢。

她扭頭看高佳妮,人家也是一副“慢走不送,拜拜了您”的樣子,沒奈何,只好也跟着往外走。她走了兩步折回來,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個保溫包放在桌上:“高姐,我早上蒸了包子,自己做的,熱着呢,你試試唄。”然後就慌慌張張撞出去了。

Spencer的車停在公寓樓停車場,一輛銀灰色的瑪莎拉蒂總裁兩座版,車門就到葉蓁蓁大腿那麼高。她笨手笨腳爬進去坐好,感覺自己和地面距離近在咫尺,隨時會被震出幾個屁來。

她放好背包,綁好安全帶,正要跟Spencer說話,對方搶了一個先:“我不喜歡閑聊,抱歉。”接着就一踩油門,車子直躥出去,把葉蓁蓁嚇了一大跳。葉蓁蓁心裏發出了對SpencerLi他們家大爺和列祖列宗的親切問候。

車子從亮馬橋到東三環,繞進了新光天地,在麗思卡爾頓酒店對面的停車場停下。Spencer帶着葉蓁蓁下車,走到臨街一間門面高闊的服裝精品店,進門之後一步不停,長驅直入,穿過店面進了另一道門。

裏面豁然開朗,空間比前面店鋪更大,圓形,整體色調是金屬與飽和度極高的彩色,到處都有錯落起伏的光,分割出明暗空間,卻看不到一盞燈。

房間正中是一道竹木與薄石片拼出的螺旋手扶梯,直達高處。木梯很寬,每一個台階的兩邊都堆着東西,瓷器、漆器、羊皮書、筆墨玩具、機械人,形形色色,而木梯下的地板上,則散落着難以計數的人體模型和長短不一的木架。

人體模型一字排開,身上都是全套造型,內外衣物、鞋襪配件,連手指上的戒指或貼頸項鏈都不缺少,而木架子上則搭載着千變萬化的布料,以及更多的衣服。

繞着牆面首尾連成一圈的,是不同型號與樣式的化妝枱,密密麻麻堆滿彩妝,其數量之多,簡直像是剛洗劫了一整個百貨公司的彩妝部,很多都是限量版,更多是還沒有在市面上推出的貨色。

回到這裏的Spencer,像是木偶人來到了生與靈之地,立刻煥發出全新的活力。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輕輕哼着歌,給葉蓁蓁充足的時間去東張西望了一圈,而後才過來問她:“你知道為什麼高小姐請我給你造型嗎?”

高姐和高小姐,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前者是在陽台上無所事事地曬太陽,甚至偶爾會去大賣場掃貨的阿姨,後者是一擲千金眼也不眨的豪客。

葉蓁蓁稍微一面體會了一下這兩個稱呼的區別,一面沒好氣:“她覺得我丑唄。”

她暗中生出一股衝動現在就想辭工。

Spencer搖搖頭:“No.”

他走到葉蓁蓁面前,近得讓人不安。葉蓁蓁本能地想要後退一步,但被Spencer按住了。

他伸出手,輕輕捏住葉蓁蓁的下巴,往上抬,根本不在意後者一臉古怪的神情,兀自用一種古董商人掌眼的挑剔眼神打量她:“你的臉長得很好。”

他另一隻手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很小的銀色尺子,是金屬做的,碰到皮膚涼絲絲的,在她臉上比畫:“左右對稱,五官比例也恰到好處,臉的形狀能夠自洽。”

葉蓁蓁僵硬地抬着頭,聽到“自洽”兩個字,“撲哧”笑了出來:“我還性靈圓滿呢。”

結果Spencer一點沒笑,繼續說:“還沒有到圓滿的程度,到圓滿的程度是真正的大美人,要麼就當明星,要麼就嫁入豪門了。”他還挺了挺腰,很自豪的樣子,“我看了一輩子女人的臉,比算命的還要准。”

葉蓁蓁嘀咕了一聲:“神棍。”她從Spencer的魔掌里掙扎了出來,活動了一下下巴,跟剛啃過骨頭似的,“好吧,承你吉言,我不醜,然後呢?”

Spencer收起那把小尺子,又在工作室里走了一圈,一面拿過來一件衣服在葉蓁蓁身上比一比,又隨手丟下,一面說:“Youarewhatyouwear,youarewhatyoulooklike.(人靠衣裝,相由心生。)”

這哥們兒刻薄起來一點不帶克制的:“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是什麼嗎?”

葉蓁蓁及時發出了警告:“別胡說啊,我動手的。”

Spencer看了她一眼,滿臉嫌棄,很傷人自尊心又叫人拿他沒辦法,扭身又拿了另一件衣服在那兒比畫。葉蓁蓁的視線跟着他,儘管滿心不願,但還是必須要承認,Spencer真是一個妙人。他靜止、站立的姿態都非常優雅,自帶韻律,明明是非常簡單的動作,卻帶着一種舞蹈般的美感,這不是什麼天賦,而是後天在嚴格的教化下,經過艱苦努力而習成的。

難怪他可以在大小明星面前都當家做主、說一不二,因為他的氣場能說話,而且聲音還震耳欲聾。

他慢條斯理地品評着葉蓁蓁:“你啊,就像一塊隨便砍下來的木頭,或者一塊石頭,太粗糙了,沒有線條,也沒有氣勢。”

葉蓁蓁反抗:“那我平易近人啊。木頭、石頭,不都是大自然的饋贈嗎?”

Spencer居然也不反對這個說法:“木頭、石頭確實都很自然,所以很容易親近。”他話鋒一轉,擲地有聲,“但不高級,不值錢。”

葉蓁蓁白他一眼,但也知道這話沒錯,嘀咕的時候就有點泄氣:“得得得,我知道了。我就是個普通人,高姐一廂情願折騰我,你瞎起什麼勁。”

Spencer歪着頭端詳着她,久久不發一言,葉蓁蓁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扭着頭賭氣一般地望向別處。

她聽到Spencer慢條斯理地說:“但你不是平常木頭,也不是平常石頭。你可以是黃梨木,也可以是翡翠石,其中唯一的區別,是你對自己有沒有信心。”

他問葉蓁蓁:“你知道什麼是自信心嗎?”

葉蓁蓁心想他路子真野,又變身當心理諮詢顧問了,哼了一聲沒去理他。Spencer也不介意,自顧自說下去:“你認為自己有多值得愛,你就有多少自信。”

葉蓁蓁嘀咕:“那老娘自信心爆棚啊。”

她說得很小聲,但還是被Spencer聽到了。

他一抬下巴:“那就好,能省我多少事。”一面打個響指走開去,一面說,“總之,既來之則安之,懂嗎?”

葉蓁蓁繼續心想,說得好像我有選擇一樣。

這次Spencer回來的時候手裏挑着一套衣服,衣架塞到葉蓁蓁手裏,指了指遠處角落:“更衣室在那邊,去換吧。”

這是一套上下齊全的小西裝,精細亞麻質地。上衣是藍灰色暗紋格,沒有扣子,外套兩側開衩,一片式的背部比前擺略長;褲子顏色深一點兒,煙灰色八分褲管,開衩開在腳踝上方一寸。葉蓁蓁拿進更衣室一穿,馬上後悔自己沒有化妝出門,也沒有早起洗頭,好好吹乾。

她算不上真正的家庭婦女,畢業后一直都在工作,只不過輾轉來去都是小公司,做的也不是什麼真正重要、無可代替的事,着裝方面是真的沒有講究過。

她常識當然是有的,什麼算正式什麼算不正式、何等場合大概應該配何等行頭,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不過說到風格、配色、品質,就差不多得了,沒那麼懂。

她偶爾也買買品牌貨,主要是基本款的手袋,去萬邦年會必須要配禮服的鞋子首飾,還主要是在Outlet(奧特萊斯)解決。那些奢侈品店裏只能穿一季的衣服,她是連看都不會看的,因為性價比太低了。

一個人只要還追求性價比,就是錢不夠多。這一點她很明白,也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而現在,她穿在身上的這套西裝,無論哪方面的水準,都遠遠超過了她所習慣的檔次,在剎那之間葉蓁蓁就領會到了什麼叫作“Youarewhatyouwear”。

她裏面配的那件白襯衣來自一個快速時尚品牌店,平時穿一下自己覺得蠻好,去面試也不失禮,但跟外套褲子一襯,就和在廚房用的抹布無異,就連裏面穿的內衣內褲,都突然之間暗戳戳地失禮了起來。

葉蓁蓁戰戰兢兢地走出試衣間,迎面就看到Spencer站在門口,手裏拎着一雙鞋子,身邊放了一張椅子,說:“坐。”

她一屁股就往下坐,坐到一半被Spencer拉住了,禁不住一愣:“幹嗎?”

Spencer面無表情地沖那張椅子努了努嘴。葉蓁蓁回頭一看,幸好沒坐下去,否則肯定摔個馬趴啊。那張椅子是中空的,左右兩側只有薄薄一圈,前沿稍厚,向上凸出一條,而靠近後背的地方則明顯比較重。

“這是儀態訓練用的椅子,重心在後,你如果跟平常一樣坐下去,就會往後倒下。”

Spencer示範了一下:“坐在前面那一條上,挺直腰背,臀部、腹部收緊。”

葉蓁蓁嘆口氣:“誰設計的,是不是反社會,這麼跟人過不去?”

“別廢話,坐下。”

她也實在沒選擇,小心翼翼地坐下,果然Spencer沒說錯,必須挺直腰背,腹部、臀部用力,才能勉強穩住這張椅子,感覺只要稍一放鬆,就會仰天一跌,摔成智障。

正琢磨着這樣坐着幹嗎,Spencer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抓住她左腳腳踝,葉蓁蓁差點跳了起來,又被按住了:“冷靜。”

他的手指纖細而且冰冷,跟吸血鬼似的,捧着葉蓁蓁的腳,開始穿那雙放在旁邊的淺口高跟鞋。

葉蓁蓁整個人像只鵪鶉一樣縮了起來,從臉到耳朵都在發燒。她為自己沒有去美甲店做指甲,沒有定時磨砂去死皮,沒有晚上塗乳霜好好護理,搞得現在一雙腳窩窩囊囊粗粗糙糙的,一點都不美而滿懷懊惱。

幸好Spencer對她的腳沒有發表任何負面的評論,只是一邊給她穿鞋子,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要讓人看不透你的深淺,就要習慣穿好的衣服、好的鞋,習慣讓人伺候你。”

葉蓁蓁硬着半邊身子伸出一條腿,聞言滿頭霧水:“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讓人看不透我的深淺?”心底疑惑Spencer是不是乾脆認錯了人。

他也不解釋,慢條斯理地穿好鞋子,扶了一把葉蓁蓁,讓她站起來,退後一步看了看,拍拍手:“去走一走,繞着屋子走兩圈,昂首挺胸,別塌肩膀。”

葉蓁蓁腳下不動,活動了一下:“不用感受啊,鞋挺好,衣服也挺合適的,哎,褲子稍微有點緊。”

Spencer一臉不耐煩:“跟鬆緊沒關係,叫你走就去走,感受一下衣服和鞋子在對你說什麼。”

衣服和鞋子還會說話也是厲害了,而且你一個設計師,說話跟神棍似的是怎麼一回事。葉蓁蓁心裏吐着槽,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走就走吧。

結果邁出第一步就不行了,她感覺自己如履薄冰,搖搖欲墜,心裏慌得很。十厘米細跟的高跟鞋,不管什麼牌子什麼做工,統統都很難駕馭,因為它被設計出來就不是給那些真的要走路的人穿的,這種鞋子對女人的平衡能力有近乎體操選手的要求。

葉蓁蓁一年一般就穿七八次有跟的鞋,還都是粗跟、坡跟或者三五厘米的中跟,非常缺乏這方面的訓練。那七八次要麼是去出席萬邦年會或家宴,要麼就是去某個需要給爹媽或者蘇桐長臉的重要宴會或聚會。每一次葉蓁蓁包里都必揣一雙拖鞋,有機會就趕緊換,萬一不得不多穿一陣子,她就會如同白毛女上身,心裏很苦。

頂着Spencer犀利的眼光,葉蓁蓁嘗試着在屋子裏走動,準確地說那根本不是走動,而是挪動,三步一回頭,一步一打怵。這讓Spencer非常不滿,他抱着手臂看了一會兒,從桌子上摸起手機打電話:“Maze,你明天過來,有個客人需要特訓。”

“從明天開始,周一到周五下午都留給我。

“大概三個月。

“價格老規矩?

“好,明天見。”

葉蓁蓁聽着他的對話,驚恐地扭過頭來,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在扭頭的同時還張開了雙臂,雙膝微微彎曲,活像第一次上場滑旱冰:“幹啥,特訓啥?”

Spencer放下手機,細長的手指之中旋轉着一支紅色鉛筆,平淡地說:“Maze是超一流的形體老師,給你上課強化培訓姿態,否則,不管給你穿多貴多好的衣服,都是白搭。”

他現身說法,就那麼隨隨便便站在那裏,整個人卻像被一根細不可見的繩子提着,身形往上,格外舒展。他伸手撣了一下自己的上衣,下了定論:“精氣神是最好的衣服。”

葉蓁蓁打量了他一會兒,比了一個OK表示贊同,而後彎了彎腰,突然身手敏捷地一把擼下腳上的高跟鞋,跳過去抓起自己的雙肩包,撒腿就跑。但她剛到門口就被眼明手快的Spencer迎頭趕上,給拎了回去,虧得他穿個超短裙動作還能那麼快。

Spencer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忍不住的笑意:“跑什麼?”

“前面有坑我還不跑,等着跳嗎?”

Spencer搖搖頭:“世人求都求不到的,你說是一個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抓着葉蓁蓁還不放開,“別掙扎了,還有好多衣服等着試呢。”

“為啥,我不買衣服啊。”

“沒人叫你買衣服,今天我要把你的色卡範圍和適合的風格試出來。”

葉蓁蓁像條死魚一樣被他拉着衣領,沒脾氣:“然後呢?”

“然後就開始給你定製衣服啊。”

就這麼被Spencer折騰了一整天,到晚上八點,葉蓁蓁終於得到赦免令可以回家了。她換上自己的鞋子,逃也似的衝出了那間精品店的門,剛走出去就接到了高佳妮的電話:“今天怎麼樣?”

葉蓁蓁誠實而且簡潔:“累。”她問高佳妮,“高姐,你到底要我去幹什麼啊?”她聯想了一下自己豐富的影視劇觀看經驗,很恐慌,“你是不是國安局的秘密領導,要招募我去當卧底?”

高佳妮在電話那頭輕笑:“想那麼多幹嗎?”

葉蓁蓁嘆氣:“如果真的當卧底,請務必做好我為國捐軀的準備。我肯定不是個好卧底,經常七情上臉。”

高佳妮笑出了聲:“不會的,我看好你。”她話鋒一轉,“別想那麼多,趕緊回家吧,明天早上見。”

“好咧,直接去你那兒還是Spencer那兒啊,他說要我問你一下。”

“我這兒。早上六點,到我住的公寓負一樓游泳池,你要先游泳,吃早餐,然後有人來給你上課,上完課再去找Spencer。”

葉蓁蓁一個激靈,聽到後面半句喊了出來:“什麼?游泳?上課?姐你是不是搞錯了,是我啊,小葉啊,我是你的助理,能不能讓我去給你煎個蛋就算了?”

高佳妮八風不動,對煎蛋沒興趣:“就是跟你說的,明天在大門口,保安會給你刷開泳池入口的門卡,我等你,不要遲到。”

高佳妮掛了電話,留下葉蓁蓁在風中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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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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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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