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人嘛,最重要是能高能低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這句話這麼俗又這麼有道理,簡直叫人生氣,但誰也對它沒辦法。
一轉眼七天的假期就結束了,葉蓁蓁和蘇桐離島的時間是當天下午四點,他們睡到自然醒,然後起來收拾行李,好好吃一個早午餐,等行李送到大堂后一看錶,發現還有一個多小時。
葉蓁蓁馬上鬧着要去海灘散步,作為一個來自灰濛濛的山城、生活在灰濛濛的大北京的人,她對藍天白雲和海水沙灘有執念,就是多轉一下也是好的。
蘇桐當然順着她,兩個人往海邊踢踢踏踏走着,穿的夾趾拖鞋“啪啪”地敲在碎石鋪成的小道上,驚動了一條綠色的小蜥蜴,從草叢裏敏捷地跳出來又跳回去,窸窸窣窣地就不見了。
葉蓁蓁去攆那條蜥蜴沒攆上,甩着手回來,想起來了:“哎,咱們順便去跟高姐告個別吧。”
看看時間,高佳妮這會兒應該就在沙灘準備游泳,蘇桐問:“她不會還要繼續住下去吧?”
“估計是,這兒嘛,好景好色好無聊,住那麼久有啥意思,她還是一個人住?”
蘇桐攬着她的肩膀:“你怎麼知道她一個人住?”隨便猜了一下,“說不定跟老公吵架了,帶小男朋友來散散心呢。”
葉蓁蓁眼前一亮,感覺找到了一個對付老公吵架的正確打開方式。
蘇桐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意思,連忙表忠心想要打消她的念頭:“不不不,我絕對不會跟你吵架的,不管我錯沒錯,要批評教育要殺要剮隨你便,總之你千萬不能來馬爾代夫住一個月扔下我不管。”
葉蓁蓁認為世事難預料,未雨綢繆比較安全:“那萬一呢?”
“萬一?萬一?”
蘇桐裝模作樣沉吟了一下,想出了轍:“非要離家出走的話,青城後山農家樂考慮一下?”推薦得很熱心很真誠。
很多成都、重慶的老人,到了夏天就會往青城後山跑,那兒一片片都是農家樂,一棟一棟當地人自己建的房子跟教學樓一樣,橫平豎直,門挨着門,建築美感等同於沒有,但環境太好了,怎麼住都舒服。
越是熱天,生意越好得飛起,長住的客人老頭老太居多,住一兩天的遊客就什麼人都有,單人間、雙人間、多人間任君選擇,設施齊全,包三餐一宿,自動麻將機管夠。
硬件一般,但來的人過的是神仙日子,偌大一個青城山跟大氧吧一樣,菜園子就在屋後頭,種得水靈靈的,現拔現做,十人一桌吃圍餐,葷素搭配、營養健康。來的人上午爬山下午睡覺,傍晚四人一組麻將開打,又不缺樂子又不缺搭子,兼顧了心靈和身體的雙重需要,是養生度假的不二之選。
葉蓁蓁稍微比較了一下就得出了結論:“我感覺也是青城山好些。”主要是對一吃吃了七天的島上餐廳心有餘悸,“靠自助餐沒法活。”
他們聊着天,信步走去平常高佳妮下水的海灘,遠遠就看見她在海邊熱身,一看時間三點整,真是雷打不動的節奏。
葉蓁蓁叫了幾聲高姐,海風太大了,距離尚遠,對方完全沒聽見。蘇桐四下看了看:“今天怎麼不見阿彬?”
正說著,阿彬高大健碩的身影就從海灘另一頭走過來,跟平常一樣不緊不慢,他沒有注意到蘇桐他們的存在,徑直去了海邊。這個男人就像一條沉默的影子,除了高佳妮,從不和其他人說話。幾人相處了這麼多天,除了知道他叫阿彬,其他都是空白,和老闆的風格倒是如出一轍。
葉蓁蓁一面往海邊走,一面試圖向高佳妮和阿彬揮手引起他們的注意,沒有成功,她也就不再糾結了,聳聳肩:“回頭給她發個短訊吧。”
這個世界上天天都有人跟你萍水相逢,要分別的時候,也不必一定要說再見。
眼看高佳妮他們已經下了水,蘇桐和葉蓁蓁轉向往沙灘的另一頭走,葉蓁蓁脫了鞋子在沙上踩腳印,蘇桐就摸出一個小望遠鏡看天上的水鳥。
今天的鳥格外多,一群一群撲啦啦飛過,蘇桐扭頭追隨着水鳥的蹤跡,被葉蓁蓁拉着跌跌撞撞往前走,忽然停下步子,“哎”了一聲。
葉蓁蓁享受着海水漫過腳背的清爽感,漫不經心地問:“怎麼了?”
蘇桐轉過身,雙手舉起望遠鏡,這一次不是在看水鳥:“阿彬怎麼沒跟着高姐下去啊。”
葉蓁蓁一聽:“啥?”
她跳起來搶過蘇桐的望遠鏡,往海的深處看去,搜尋沒多久就看到了高佳妮。
天天在旁邊看,葉蓁蓁他們也算是相當了解她的行為模式了。高佳妮游泳的時候中間幾乎不停,總是要一口氣到了防鯊網才會稍事休息,而後往回遊,這個過程中她會往後看一兩次,而阿彬則會一直跟着她,在她往後看的時候舉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現在她還沒到防鯊網,卻已經停了下來,也許就是因為在她回頭看的時候,發現阿彬根本沒有下水。
望遠鏡往回拉,葉蓁蓁很快又找到了阿彬,他在齊腰深的地方站着,紋絲不動,默默注視着高佳妮,而後就在葉蓁蓁的視線里,他慢慢往後退,退到了沙灘上,低着頭轉身快步離開,悄然消失在了海灘與度假村主路之間的一大片椰林之中。
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來,葉蓁蓁咬住嘴唇,望遠鏡再次投向海上的高佳妮,緊接着她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糟了。”
蘇桐嚇了一跳,趕緊跟上去:“怎麼了?”
“高姐溺水了!”
“啊?”
蘇桐搶過望遠鏡站下來看了一眼,海中的高佳妮沒有再遊動,而是在海浪里浸泡着沉沉浮浮,只見她雙手胡亂揮舞着,整個人不斷沒入水中又冒出頭來,這絕對不是正常的表現。
他放下望遠鏡時葉蓁蓁已經跑到了海邊水上娛樂中心。蘇桐跟過去,一看沒有人在,這裏的值班時間是早九晚五,但值守並不嚴格,常常可能所有人都帶着客人出海去了,或者乾脆提前下班,關鍵是救生衣也都鎖了起來,兩個人趕緊往外跑,兵分兩路想就近找人幫忙,結果就是那麼不巧,周圍沒有其他遊客,連平常來去清理海灘的工作人員都不見了。
兩人在高佳妮下水的地方會合,蘇桐和葉蓁蓁對視了一眼,扭頭想往海里去,被葉蓁蓁一把拉了回來:“你幹嗎去?”
蘇桐認為這顯而易見:“救人啊!”
“憑你?狗刨能救人?”
蘇桐頓時無言以對。
他倆之間說到運動能力,其他方面蘇桐可能都佔優,但水性完全一邊倒,葉蓁蓁碾壓蘇桐沒商量。
葉蓁蓁拉住了他,他也順手捏住了葉蓁蓁:“我不去,你也不能去,這可是海。”
葉蓁蓁知道他關心自己,可是人命關天又不能不管,在那裏急得跳腳,突然一眼看到不遠處在水中漂浮的風帆板,當機立斷:“這樣,你趕快跑出去找人幫忙,我把風帆板弄去高姐那兒,她有東西抓着能爭取一點時間。”
蘇桐還不放,葉蓁蓁喊起來了:“總不能看着她死吧?我保證我肯定抓着帆板不撒手行不行?”
蘇桐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麼,叫她:“你等一下,千萬不要動,等着。”撒腿跑到水上娛樂中心,轉了一圈,在地上看到一箱子大瓶裝水,他拿出好幾個瓶子把水“咕嘟咕嘟”倒了,再從垃圾箱裏翻出兩個膠袋當繩子用,三下五除二把空瓶子紮成了一串,回去綁在葉蓁蓁的腰上。她一臉蒙:“這是啥?”
“土製的救生衣,給你增加一點浮力。”他雖然游泳不行,常識倒是很多,“溺水的人沒有思考能力,只會拚命往下拉你,你多一點浮力就多一點呼吸的餘地。”
他抱着葉蓁蓁的頭在額上狠狠親了一下:“你要頂住,我馬上去找人。”
說話聲音都是顫抖的,就像是一個從小怕蛇的人馬上要被丟進一個蛇坑,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再阻攔葉蓁蓁。
葉蓁蓁點點頭,扭頭飛快跑進海里,風帆板推出去,上板、起帆,她手腳好像僵硬了,身體不斷發抖,心跳得彷彿要立刻衝出胸膛,但她穩住了自己,不斷深呼吸,不斷刻意放慢動作,過去幾天訓練的結果穩穩噹噹在釋放,一個動作都沒有亂。
從小到大她都是壓力型選手,越是迫在眉睫越是超水平發揮,她對自己說,今天也不會是例外。
很幸運,風不大不小,風向也沒有大問題,葉蓁蓁成功地一次上好了帆,帆板在海面上平穩滑行起來,她屏住呼吸迎合著風的方向,直進、迂迴,想像那是一對有靈性的翅膀,生在腋下,迎風而振,又想像是女武神座下的飛馬,向著目的地奮勇躍進。
中途落水了兩次,有一次頭砸在了堅硬而鋒利的風帆板邊緣,她感覺到熱熱的東西從耳朵邊流下來,可能是血,但她無暇伸手去摸一把,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帆板上。
感覺花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她終於靠近了高佳妮,只要跳下水就能夠到對方,但葉蓁蓁在那一瞬間被嚇到了。水裏的高佳妮不再像之前在望遠鏡中看到的那樣上下掙扎,而是變得十分安靜,她臉色慘白,微微低着頭,口鼻不時沒入水中,在波浪中一起一伏,不知死活。
在35℃的南亞陽光里,葉蓁蓁背上汗毛突然全都豎了起來,渾身冰涼,恐懼像是電流,一陣陣流過脊背與四肢。
她深呼吸,為了安慰自己不斷自言自語地念叨着:“我來救你了,高姐你頂住啊,我來了啊,沒事的,沒事的。”
她手上操作着風帆,盡量讓帆板靠近高佳妮,距離已經很近,高佳妮現在已經可以伸手去夠帆板了,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識。
葉蓁蓁抓緊了帆繩,低頭傻看着水裏沉浮的那具身體,大腦一片空白。大海如此空曠而寂靜,綿延無邊,就像這個世界突然只剩下她一個人,隨時會被吞噬和毀滅,這種感覺太可怕了,能讓人不由自主地狂叫起來。
現在泡在水裏的高佳妮,剛剛也許有過同樣的感受,而且十倍甚至百倍的強烈,那真是可以殺人於無形的恐懼。
葉蓁蓁趕緊把目光焦點轉回到風帆的高處,而後拚命去想蘇桐的臉,他現在一定在放開了腳步狂奔去求助,他那麼愛她,一定會把命都豁出來儘快找到幫手就回來。即使自己被困住了,也就是一會兒,就只需要堅持一會兒,蘇桐一定很快就會來。
她抱着對愛人的信任,努力鎮定下來,而後一咬牙一閉眼,往水裏跳了下去。
果然蘇桐是對的,那一圈綁在身上磕磕絆絆的空瓶子此時突然就發揮了作用,像一件真正的救生衣一樣把她往水上提。風帆倒下來,葉蓁蓁一隻手拉着沉重帆布的一角,另一隻手去夠高佳妮,嘴裏呼喊着:“高姐——高姐——高姐——”
高佳妮完全沒有回應,就像已經迷失在了另一個世界裏,可是當葉蓁蓁接觸到她的一瞬間,高佳妮卻猛然像從噩夢中醒來一般,馬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整個人壓了過來。她抬起了頭,眼睛睜得像兩顆圓珠子,黑漆漆的瞳孔一點光澤都沒有,死盯着某一個地方,不知道她到底看見了什麼,雙手狂亂地揮舞、抓撓,一碰到葉蓁蓁就死抓着不再放鬆,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膚,力氣大得驚人。
葉蓁蓁猝不及防,被高佳妮拉得脫開了帆布,沉了下去。她及時閉住了氣,沒有嗆到水,可是鋪天蓋地而來的驚慌,卻像鐵板一樣壓在了背上。她滿心想要踢開高佳妮,轉身逃回岸邊,但很快就意識到,即使她當機立斷這樣做,也沒有機會了。高佳妮死死抱住了她,如同一條象徵死亡的八爪魚,兩人都沉在了水下,而高佳妮本來綁好的濃密長發此刻散開,就像有妖力一樣在水面上漂浮,遮蓋住了天日。
生死攸關的瞬間,葉蓁蓁忽然福至心靈,她屏住氣,不顧胸腔里要燃燒起來一般的焦灼感,身體不再掙扎對抗,而是專心地拚命從裏向外推開高佳妮抱住自己上半身的一條手臂。她感覺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膚,像要把高佳妮的關節都掰斷了。終於在窒息之前,她勉強拉出了一點自己活動的空間,就着這一點空間,她努力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大把高佳妮的頭髮,然後用盡了全身力氣向下拉。高佳妮被拉得一仰面,手腳稍微放鬆了一點,葉蓁蓁趁機冒出頭來,深吸一口氣,而後一拳打在高佳妮的側面脖子。高佳妮嘴裏發出古怪的“咕嘟”聲,一歪頭,眼睛翻白,緊接着手腳就更放鬆了一點。葉蓁蓁稍微鬆了一口氣,隨即咽喉就被哽住了,她怕得要死,想要放聲大哭,心裏卻也清楚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她沒工夫去想這樣做是不是會幹脆讓高佳妮淹死,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她們兩個都一定會淹死。
當高佳妮的身體完全放鬆之後,葉蓁蓁努力蹬着水,艱難地拉着她,往漂浮在附近的帆板游去。等終於夠到了帆板,她就一隻手扯着高佳妮,一隻手拉住一點帆布,在茫茫水中浮沉着,彷彿過了一萬年那麼久,才終於聽到一陣快艇“突突突”的馬達聲,那美妙程度無疑如同天堂的仙樂。
蘇桐跟島上的工作人員一起過來的,還比救生員先一步跳進海里。其他人去拉高佳妮的時候,他穿了救生衣,笨拙地蹬着水,抱着葉蓁蓁,摸她的額頭,臉色慘白,就跟自己剛被淹得半死一樣,聲音發著抖,不停地問:“小包子,小包子,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葉蓁蓁渾身都虛脫了,全部力氣,甚至不存在的力氣都用完了,靠在他身上,勉強笑了笑,氣若遊絲:“沒事,活着呢。”
救生員安置好了高佳妮,又將他們倆拉上了快艇,阿里也在上面,對葉蓁蓁豎起了大拇指:”Hero!(英雄!)”
在快艇上,救生員給高佳妮做了心肺復蘇,她恢復了呼吸,上岸后迅速被抬上擔架坐上車,去了醫務室。阿彬這時候才出現,上車坐到高佳妮身邊,彷彿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的,一臉驚訝、焦灼和自責,從頭到尾看都沒有多看葉蓁蓁和蘇桐一眼。
工作人員要葉蓁蓁也去醫務室,被她拒絕了。她像大猩猩金剛一樣拍了拍胸膛表示自己沒事,人家看到這麼生猛的動作居然也信了,表示過一陣子來接他們,車子揚塵而去。
海灘上只剩下葉蓁蓁和蘇桐兩個人,前前後後發生的事來如閃電,去若驚鴻,簡直像是一場夢。蘇桐把她安置在沙灘椅上,用浴巾把她包好,自己坐在旁邊拉着她的手。葉蓁蓁閉着眼睛躺了一會兒,稍微緩過來了,扭頭問蘇桐:“寶,你說,咱們要是在這兒見義勇為犧牲了的話,評烈士嗎?是中國評呢,還是馬爾代夫方面評?”
蘇桐氣不打一處來:“你說點好的。”伸手摸着她的臉,把甩下來的頭髮撩開,不小心碰到了耳朵旁邊,葉蓁蓁觸電似的甩頭:“哎喲,疼。”
蘇桐一看,眉頭打結:“這兒破了,挺深一個口子,這該流了多少血啊。”
葉蓁蓁這才想起自己在風帆板上磕那一下,心有餘悸:“剛才從板上掉下來磕的。哎呀,不知道會不會破傷風、腦震蕩。”
蘇桐心疼死了,摟着她肩膀把她扶起來:“必須去看醫生,咱們走吧。”
葉蓁蓁順從地點點頭,起身乍眼看到浪潮起伏的大海,突然之間一陣后怕排山倒海。她往後一縮,覺得全身像是散架了,骨頭縫隙里都累得不得了,累得眼睛都睜不開。
頭上摔傷的地方,手臂上被高佳妮抓傷的地方,分分寸寸,全都刻骨銘心地疼了起來。葉蓁蓁眼裏噙着淚,伸手抱住蘇桐,抓住他濕淋淋的衣服不放。
蘇桐緊緊抱着她,一面不歇氣地哄:“乖妹妹,不怕,我在呢。你最棒了,你是一個大英雄知道嗎?我最愛你了。”一面輕輕摸她的頭髮脊背,一遍遍地摸着。
兩人依偎了一會兒,蘇桐一個公主抱把葉蓁蓁抱起來,慢慢走去醫務室。
幸運的是傷口不算嚴重,很快就處理完畢。一看四點多了,兩人趕緊回大堂拿行李箱換衣服準備出發。酒店的經理在那兒等着他們,首先告知高佳妮沒有大礙,已經第一時間轉去了馬累進行護理,接着對葉蓁蓁救人的英勇行為表示感謝,送了她三天兩夜的免費入住禮券,歡迎下次再來。
葉蓁蓁天真,還為此高興了一下。蘇桐就把臉一板,用他流利的華爾街口音英文對人怒吼:“我保留投訴以及訴訟的權利,我認為貴方沒有必要的安全防護措施,在風險應對上存在極大的漏洞,出現這樣的事故,全是你們的責任。”
經理一連聲道歉,好話一嘟嚕一嘟嚕地往外說,蘇桐板著臉不依不饒,而旁邊拿着行李的服務生就苦着臉不斷看停在碼頭的船,那邊的工作人員正在向這邊猛打手勢。
葉蓁蓁聽蘇桐訓人訓得差不多了,拉上他往碼頭就走,經理還一直跟着不停說“Sorry”,等上了船她就笑蘇桐:“挺凶的嘛,你真要告他們啊。”
蘇桐很懊惱:“我跟你說,真要告是可以告的,就是太麻煩了。”
葉蓁蓁想了一下這個天遠地遠打官司的難度,搖搖頭:“算了吧。”
蘇桐摸摸她的臉:“就這樣便宜了他們?”
葉蓁蓁實話實說:“海灘上設了警示牌說沒有救生員的哦,這算不算是免責了?”
她摸了摸額頭,感覺疼:“我倒是覺得阿彬責任比較大。”語氣好像阿彬就在面前被她質問似的,“怎麼就不及時跟上去呢?”
蘇桐想說什麼,又忍住了,伸手摟住她,往自己懷裏拉了拉:“小包子。”
“嗯?”
“下次遇到這種事,打死我都不讓你去了。”聲音挺嚴肅的。
葉蓁蓁抬起頭來:“為啥?”
蘇桐看着她:“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他媽怎麼活啊。”
後來高佳妮怎麼樣了他們倆都不知道,葉蓁蓁打過一個電話想慰問一下,結果那邊關機,她也就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她很忙,忙着去面試,去馬爾代夫前發出去的簡歷陸續有了迴音,蘇桐的假期倒還有幾天,剛好“三陪”上崗。
他很樂意為葉蓁蓁打輔助,發揮自己諮詢投資行業的優勢,針對每次面試都提前收集對方公司資料,評估發展前景,了解相關崗位要求和工作職責,像模像樣做成小抄給葉蓁蓁看。葉蓁蓁被他鬧得啼笑皆非:“至於嗎?我應聘的是人力資源主管、行政主管啥的,乾的就是填工資表、跑社保局、登記個考勤這樣的活兒,需要了解公司五年後上市的可能性嗎?”
蘇桐一本正經:“哎,搏兔以搏獅之力,了解一下,說不定你三年升五級在上市公司高管名單里列席呢,有沒有?”
葉蓁蓁翻白眼:“有個鬼。”一邊又探過頭去親一下,知道他這是愛自己。
這麼信心滿滿、浩浩蕩蕩地出去,三天五個面試,葉蓁蓁全都吃了白果,有的是當場就吃了,有的是第二天電話通知不合適,還有一個說等消息,過幾天打電話過去,對方卻說這個職位現在不招人。
葉蓁蓁心裏就很難過。
她應聘的職位其實並不高,都是五六千一個月的主管級別,行政、人事一塊的,工作範圍駕輕就熟。投的幾家公司也都比較有規模,想着大一點嘛,比較穩定,可以看得見上升空間,不至於像一些初創公司一樣,開年燒錢,年關倒閉。
對方知道她想要什麼,她卻發現自己沒估計到對方想要什麼,她又不笨,多面試幾次,就把那些弦外之音都咂摸出來了。
“葉小姐,你的工作經驗很豐富,我們也很欣賞,但對我們來說,確實OverQualified(資歷過高)了,我們的人事總監和你的年齡差不多,在管理上會有壓力。”
“你的簡歷顯示你在過去六年,一共在八家公司上過班,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這樣頻繁跳槽嗎?”
聽完解釋之後面試官就若有所思:“如果你男朋友再次派駐外地呢?你還跟着他去嗎?”
真是自己挖的坑,崴了腳都要跳下去,這個問題不管怎麼答,反正都是錯的。
面試官還有更直接的:“你正處於婚育階段,家庭壓力會比較大,而我們需要的員工不但要有工作經驗,更要做好把時間精力全部投在工作上的心理準備,這個職位可能不合適你。”
最後一個面試在國貿三期,葉蓁蓁告辭時和對方假惺惺地握手,聽着人家說下周一會給答覆,但結果大家都心知肚明。葉蓁蓁垮着臉下了樓,在寫字樓大堂角落的咖啡廳里找到了蘇桐,他正在玩手機,看到她眼睛一亮:“怎麼樣?”
葉蓁蓁不說話,搖搖頭坐下來,不顧自己穿了熨得筆挺的西裝套裝,往咖啡桌上一趴,半張臉埋進去,眼看肩膀都塌下來了,這是她很沮喪很沮喪時候的標準動作。
蘇桐先沒說話,把手機收起來,過去幫她買了一杯她常常喝的焦糖摩卡低因咖啡,再買了一個棒棒糖,拿過來的時候葉蓁蓁還趴着。
他掰開她手心,把棒棒糖塞進去,突然說:“對不起。”
葉蓁蓁露出半張臉,怪可愛地瞅他一眼:“幹嗎?”
“如果不是為了我,你現在肯定是各大獵頭瘋狂追逐的對象,根本不用去找工作。”
葉蓁蓁哼了一聲,眉頭放鬆了點:“人家憑什麼追逐我?”
蘇桐用手比畫了一下:“主要是美。”
葉蓁蓁笑了出來,在蘇桐面前她笑點特別低:“你才美。”
蘇桐把手放在她手臂上:“實在沒有合適的工作,咱們就先不找了。你老公這麼能掙錢,全部交公,絕不讓你操心。”
葉蓁蓁“嗯”了一聲,又搖頭:“不是那麼回事。”她豎起手指對蘇桐搖搖,“勞動是人的剛需。”
蘇桐好言相勸:“勞動沒有高低貴賤,咱們在哪兒都能勞動,你說呢?”
葉蓁蓁很不情願:“你想說啥,讓我開個淘寶店?天天跟人說,親,你來了,我們十八塊五毛任選兩件包郵哦。”
看葉蓁蓁學得惟妙惟肖的,蘇桐樂了:“你別看不起淘寶店,那誰誰誰,一年流水上億好嗎?大生意。”
“那是網紅,你瞧瞧我,是不是網紅,能不能現充一個?”
蘇桐理直氣壯:“你可比網紅好看多了,能素顏上鏡,能前置攝像頭自拍,站定就一段Rap(說唱),特別能打!!”
葉蓁蓁啐他:“滾。”忍俊不禁。
蘇桐看她心情稍微輕鬆一點了,把她的包拿過來自己背着:“勞動不勞動的再說,快到飯點了,咱們找個地兒吃飯去吧?”
兩個人站起來手牽手正要往外走,突然有個人斜刺里殺出來,直晃到他倆面前,嚇了他們一跳。要不是對方及時開口叫了葉蓁蓁的名字,蘇桐就要揮出一記直勾拳了。
“蓁蓁?是你嗎?”
來人一看就和高級寫字樓八字對板:鵝蛋臉,韓式一字眉,豆沙色的紅唇顏色妥帖,妝容得體。眼看要到下班的瘋魔時刻,對方還一絲不苟,可見自我管理的強度有多高。身上一條纖穠合度的黑色小洋裝,珍珠耳環畫龍點睛,謹慎地貫徹了“Lessismore(少即是多)”的美學原則,鞋子是唯一有Logo的,而且很大,就鑲在鞋頭,那是一雙經典的黑色RV淺口中跟鞋。葉蓁蓁認識牌子,她有時候也買,買之前嘀咕人家為什麼不打折,還需要蘇桐在旁邊吆喝個三五次“買買買”才能一咬牙一跺腳結賬。
葉蓁蓁先看完人家的衣着打扮,而後才從記憶里鉤沉,找出了那張臉的主人:“杜洋?”
兩個女人終於擁抱在了一起,蘇桐在旁邊鬆了一口氣。儘管前後不過幾秒,但那種雙方互相打量的緊張感,就像一個踩在腳下將破未破的水氣球,誰都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
“你在這兒幹嗎呢?”杜洋先發制人。
葉蓁蓁從容應對:“來有點兒事,你呢?”
杜洋往電梯的方向瞟了一眼:“我在這兒上班啊。”
葉蓁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祈禱着可千萬別是自己去面試的那家,從杜洋的行頭來看,她現在的職位一定不低,兩下一對比就太尷尬了。
陌生人怎麼挑剔你都能轉頭一分鐘忘掉。畢竟不痛不癢,走出那扇門,誰還認識誰呢?可是在熟人面前吃癟,那就真的是寧願找個地縫鑽下去了。
杜洋從小手袋裏掏出一張名片,發給葉蓁蓁,還挺老派的:“我在冠平保險,還是老本行,搞人力資源。”眼波一轉,笑眯眯看着蘇桐,“這位是?”
蘇桐揮揮手:“‘三陪’。”
葉蓁蓁拍他一下,嚴肅臉:“讓你說話了嗎?多嘴扣錢啊。”
蘇桐笑:“好好好,不說不說。”
葉蓁蓁滿意地點點頭,向杜洋介紹:“我找的‘三陪’。”
杜洋看了蘇桐兩眼,突然“撲哧”一笑:“你是蘇桐吧?”
“你怎麼知道?”
“我們讀書的時候全班都知道葉蓁蓁有個男朋友在北京,名字叫蘇桐,不少男同學對你懷恨在心呢。”杜洋輕輕推了一把葉蓁蓁,“她呀,多的是人喜歡。”
蘇桐很大度:“那必須的啊。”
杜洋笑吟吟地剛要說什麼,捏在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沉下臉,皺着眉頭,接起來聽了十秒,簡單回復:“我馬上上來。”電話一掛又堆上了笑容,從頭到尾表情神態轉化速度如同閃電,滴水不漏:“親愛的,不好意思,我要回去開會了。”
她指了指名片:“加我微信啊,就是電話號碼,同學這麼多年,別又失散了。”
她轉頭走了,葉蓁蓁看着她的名片:“投資產品線部門的人力資源總監,哇,厲害。”
蘇桐看了看:“確實很厲害啊,冠平保險的投資部門規模很大的,招人門檻很高。”
葉蓁蓁嘆口氣:“她真是,人生贏家。”
葉蓁蓁仔細一想就知道,杜洋這種人是一定會成功的。她大一就開始找實習機會,不斷盯着專業方向考各種證書,自學課程,制定讀書計劃,大三開始準備考研,從人力資源轉了工商管理方向,一舉成功。她出來工作三年之後考MBA,考的是名校在職,周末上課,壓力奇大的那種,學位一到手,立刻跳槽。學歷、經驗加上對工作變動方向的精準把握,讓她的年薪在六年之間,至少漲了十倍。看她的行頭也知道,杜洋至少是實現了鞋子自由的。
當年她們還在讀書的時候就說,女孩子的財務自由,從下往上,先是超市零食區自由。愛吃啥就吃啥,美國堅果、日本話梅,隨便整,買一包現吃,放一包等過期。
接下來是口紅自由。什麼星辰,什麼紅管,什麼小羊皮,不用海淘、代購、雙十一,不用琢磨着買多少有折扣有返券,就上專櫃對櫃姐一揮手,不試色了,一套Allin(全包),那才叫瀟洒。
再接下來是鞋子自由。一雙大牌的好鞋子,比一個大牌基本款的包還貴,攢一年工資買個包,是虛榮心,同樣的錢拿來買鞋,而且不拘一年買幾雙,才叫作“有真我”。
最後一步是房子自由。想買別墅買別墅,想買平層買平層。這時候男女之間才實現了價值觀的互通,開始同仇敵愾,對抗世界。
杜洋本科畢業后的一應經歷,葉蓁蓁都是聽同學說的。她們在大學不是一個班,但常在一起上大課,幾年下來混個臉熟是肯定的。作為典型的熱愛生活派,葉蓁蓁向來在學業上進心方面表現平平,唯獨朋友特別多,人緣特別好,是班上的一塊萬能磁鐵。任何活動如果需要動員全班齊心協力,首先就要去做葉蓁蓁的工作,只要她有興趣,就能把所有人都帶上,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多出幾個其他學校或者院系的。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的朋友自然也都愛吃愛玩,慣於也勇於考試之前“抱佛腳”,而杜洋則絕不屬於其中之一。
讀書的時候覺不出高下,畢竟人各有志,久別重逢再看,葉蓁蓁馬上覺得自己各方面都粗糙了遲鈍了,不高級了,心裏有點發窘,態度都不自然起來。
她這麼說的時候,兩人已經走出了國貿。蘇桐聽完不以為然:“不能這麼比,你看着她光鮮亮麗,實際上天天加班,心力交瘁,也挺不容易的。”
葉蓁蓁不服氣:“Nopainnogain.(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你讀哈佛的時候不也是每天靠咖啡續命,比雞早起,比貓晚睡,不然啊,你說不定現在還在解放碑當棒棒呢。”
蘇桐哭笑不得:“怎麼就胳膊肘往外拐呢?”他拍拍胸膛,“做人嘛,最重要是能高能低,就算我去當棒棒,也肯定是棒棒中的風雲人物。”他又摸摸葉蓁蓁的頭髮,“不過不管我幹什麼,掙的錢也都全部給你。”
葉蓁蓁沒脾氣:“就你戲多。”她把男朋友胳膊挎上,“你當棒棒我就天天去給你送飯唄。”
“那挺好。要有肉知道嗎?不能全素,全素沒力氣幹活。”
“要求不高,可以滿足。”
葉蓁蓁一邊胡扯一邊順手把杜洋的微信加上,兩個人就吃飯去了。
第二個禮拜蘇桐休假完畢,回去上班了。葉蓁蓁繼續面試,幾輪下來,結果並不理想:但凡葉蓁蓁覺得還合適的,都沒消息了,拿到手的兩個Offer呢,一個薪水太低了,簡直低得讓人為花費在工作上的時間默哀;另一個薪水還可以,公司好像也不錯,可是離家極遠,遠在通州那邊。坐車吧,一早一晚京通高速堵得水泄不通,坐地鐵吧,人龍排隊陣仗堪比春運,總之不管用什麼方式通勤,來往都要花起碼三個小時在路上,雪上加霜的是那家公司還用釘釘考勤,一天四次刷臉打卡,其嚴格程度和管犯人不相上下。
葉蓁蓁還在糾結要不要去,被蘇桐一句話給否了:“天天三四個小時干點什麼不好,何必費在路上,還是繼續找吧。”
想了半天,葉蓁蓁覺得也對,只好嘆口氣:“好吧。”
蘇桐看她不開心,於是委派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要不咱們貫徹之前做好的計劃,先看看房子?古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吧。我覺得你修身完全夠了,順手修我都夠了,咱們把家安一安再想其他吧。”
他們回北京已經好幾個月了,既然決定定居,買房子確實是擺在眼前的一件大事。這些年北京的房價一天三跳,越等越貴,趁着還能負擔得起,是要趕緊買了。
既然這樣,葉蓁蓁順理成章地就繼續宅在家當全職主婦,一面參加各種看房團,一面吭哧吭哧研究開發商、地段、小區配套服務,算公積金貸款月供,一時間倒也過得很是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