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鬧鐘在早上五點猛然響起,打破了葉蓁蓁沉沉的睡夢,就像一把熱過的長刀切過黃油。她呻吟着睜開眼睛,按下鬧鐘,而後繼續閉着眼睛蜷縮在床上,一時間不肯面對現實。倒是蘇桐突然坐起來,瞪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房間出了好一會兒神,然後才用一種非常不確定的語氣問:“我今天要飛哪兒?”
這也是職業病的一種。蘇桐經常要出差,永遠是早班機,七點和七點半居多,四五點就要起來,所以這個時間點鬧鐘響,往往都是蘇桐造孽。
他倒是習慣了,哪怕頭天晚上忙到兩三點也無所謂,反正他可以在去機場的路上睡,等登機的時候睡,上了飛機繼續睡,這好像是他的特異功能,隨時隨地一歪頭就能見周公,他的周公是一個Pocketcarry(便攜)的版本,很高級。
愣了幾秒鐘之後蘇桐反應過來,今天這鬧鐘是鬧葉蓁蓁的,他鬆了口氣,拍拍她:“起了起了。”
葉蓁蓁哼哼:“我拒絕,沒有人性。我要睡覺。”
蘇桐深表同情但不同意:“你要工作啊,工作就是這樣的,由不得你,習慣就好了。”他把她身上的被子掀起來裹到自己身上,然後繼續搖葉蓁蓁,“起來起來起來。”
葉蓁蓁“啪”的一聲把床頭柜上的枱燈按開,披頭散髮,怒氣沖沖地瞪着蘇桐:“叛徒,胳膊肘往外拐!你是不是我老公,竟然為萬惡的資本家說話!”
蘇桐不為所動:“第一,我就是萬惡的資本家的代表;第二,是誰昨天晚上千叮萬囑,讓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弄起床的。哪怕殺我的頭也要堅持原則,這可是你的原話。”
這時從廚房裏傳來了催命一般“嘀嘀嘀”的聲音,是另一個鬧鐘在響。這證明蘇桐所言不虛,的確是葉蓁蓁自找的。
她昨天一回家,就悶頭定了三個鬧鐘,一個放洗手間,一個放廚房,一個放床頭,還鄭重告知蘇桐,不管她到時候怎麼耍賴生氣放棄自我,都要想辦法把她弄起來。
她想要繼續頑強地抵抗,但兩分鐘之後,洗手間傳出了第三個鬧鐘的聲音,這就徹底摧毀了葉蓁蓁的意志。她有氣無力地爬過去,關掉鬧鐘,然後刷牙洗臉換衣服,拎上昨天晚上就收拾好的運動包,頂着黑洞洞的天出了門,緊趕慢趕在六點整趕到了泳池。
高佳妮如其所言,已經在泳池邊站着等了。她穿着家居服,但頭髮和臉上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起得估計比葉蓁蓁還早。她聽到自動門滑動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很準時啊。”
葉蓁蓁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困意像一頭獅子藏在她的腦門后,隨時準備衝出來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高姐,為啥要這麼早游泳啊啊啊啊。”
“早上人少,容易集中注意力,而且早起是好習慣。”
說罷她指了指旁邊的更衣室通道:“去換衣服吧。”自己退後一步在游泳池邊的沙灘椅上坐了下來,那裏堆了幾本雜誌,還有一小套工夫茶具,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一千五百米,中途不要休息。”
葉蓁蓁拎着自己的游泳衣,傻看她好半天,一聲長嘆,感覺自己上了賊船。
她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游完一千五百米,上來大喘氣:“哎呀媽呀,累死爹了。”
高佳妮莞爾:“我看你玩風帆很棒啊,怎麼游個泳這麼累?平時不運動嗎?”
“風帆是玩啊,平時運動多無聊。”葉蓁蓁擦了一把臉,“去菜市場買菜在家裏拖地算運動嗎?”她說得還挺有理有據的,“我媽說了,家裏家外多走幾趟能有小一萬步呢。”
高佳妮和葉媽媽顯然不是一個流派:“不算。”
葉蓁蓁揮揮手,泄氣了:“不算就不算。”又問,“高姐你這麼好興緻光看人游泳?跟我一起游嘛。”
“跟我興緻高不高沒關係。”高佳妮站起來,“這是你的功課。”
“功……功課?”
“是的,從現在開始,除非有特別行程安排,否則每天早上六點游泳一千五百米。”她沒給葉蓁蓁消化這句話的時間,自顧自站起來,“二十分鐘后樓上見。”
葉蓁蓁“砰”的一聲倒在沙灘椅上,呻吟起來:“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她爬起來到游泳池旁邊的浴室洗澡換衣服,還忙裏偷閑蒸了兩分鐘桑拿,踩着點兒一路刷卡刷到三十一樓,按下門鈴的時候頭髮還是濕漉漉的。今天也是林阿姨給她開門:“高小姐在陽台上吃早餐,你趕緊進去吧。”
純木窄條的炭色餐桌擺在露台上,桌面一溜兒擺開牛角包、果汁、白粥、煎蛋和咖啡。高佳妮坐在一頭,面前擺了整套茶具,正在喝普洱,旁邊坐着一位穿寶藍色西裝三件套的紳士,袖扣、口袋巾配色講究,各分各寸都一絲不苟。他一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指甲修得比葉蓁蓁的嘴唇都要細緻。
高佳妮招呼她坐下,盤子、刀、叉、筷子一整套都擺好了,她向蓁蓁介紹道:“這位是齊向山先生,你叫齊叔吧,是我的老朋友。——阿齊,這是蓁蓁。”
葉蓁蓁順着叫了一聲,坐下來一看,盤子上放着兩個蛋,煎得很好,兩面金黃中心流動,光澤誘人。她一早起來運動完,已經餓得眼睛發綠,奮力舉起叉子正要吃,忽然發現高佳妮和齊叔都只喝茶,一個人先吃為快好像有點失禮,於是悄悄咪咪又放下了叉子,故作鎮定地喝了兩口橙汁。高佳妮注意到了,往她盤子裏夾了一個羊角包:“林阿姨自己做的,試試看,比外面的好。”
葉蓁蓁咬了一口,果然,酥皮有韌性又酥脆,層層分明,配一點點黃油,香氣口感都臻於完美。
她開吃的工夫,高佳妮繼續和齊叔閑聊了幾句,而後放下茶杯,說:“我有點事進去書房處理一下,你們倆聊着吧。”說罷起身進了房間。
齊叔的眼神落在葉蓁蓁身上,看了一會兒,輕聲問:“你名字怎麼來的?”他的聲音就像一個資深的電台晚間節目主持人,柔和醇厚,每一句話都有完美的句讀,讓人不知不覺就全神貫注地傾聽。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詩經》啊。”
“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挺喜歡的,就是小時候上學寫名字比較頭疼。”
齊叔的嘴角輕輕抿了一下,是笑的意思,但眼神和表情都根本沒有笑容。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是的,家裏人給你取這個名字,是不是有特別的用意啊?”
“並沒有,我爸姓葉嘛,就從‘葉’字開頭去找各種有文化的詞兒唄,他說這個挺適合女孩子的。”
“你爸爸說得對,聽起來你跟家人關係很好。”
“嗯,可好了。”
“難得聽到年輕人這樣說。”
“跟爸媽關係好難得?不會吧?跟爸媽都不好那怎麼辦,還能跟誰好?”
對話就像一條溪水,從高山之巔的融雪中發源,點點滴滴,匯聚成流,奔涌而下,每一個小旋渦、途中經過的每一塊石頭、漂流在水面的每一片落葉,都隨着言語再現。
他們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葉蓁蓁在說。這個叫作“齊叔”的男人,有着魔術師一般的談話技巧,他的呼應、接引、串聯,讓葉蓁蓁始終保持着放鬆和愉快,對談話本身興緻盎然,直到高佳妮再次出現在陽台上,她才意識到自己這頓早飯已經吃了太久了。
高佳妮把她的包拿過去:“去Spencer那裏吧,他等着的。”
目送着葉蓁蓁離開,高佳妮向齊叔轉過去:“怎麼樣?”
他伸手到桌底摸索了一下,拿出了一台小小的錄音機,放在掌心擺弄了一下:“她很好,安全依戀,恰如其分的自尊水平,對環境適應能力非常好,沒有明顯的心理創傷,我明天會讓助理整理出一份詳細的報告給你。”
“好。”
齊叔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露台邊,看下面的熙熙攘攘、人流如織。世界已經完全醒來,像一條巨龍開始騰挪身體,吞吐熱焰。
“能問一下你要我和她談話的用意嗎?”他背對着高佳妮,平靜地說。
“我的新助理,我想多了解她一點。”
齊叔轉過來,皺了一下眉頭:“你向來看人精準,想了解任何人都不需要假手他人,為什麼這個是例外?”
還有一重意思沒有說出來,但高佳妮是應該知道的。齊向山是國內頂尖的心理諮詢大拿,和幾家頂級的商業人力資源諮詢公司都有合作,一般需要他出馬去看的,通常都是巨無霸企業通過獵頭滿世界追來的中流砥柱,要給很多錢、很多股份、很多資源,因此要格外慎重。沒有人會請他去看一個助理的成色,除非這個助理所要做的,根本不是助理。
他既然不說破,高佳妮就當沒聽過,只是一笑:“過獎了,我看外人倒是不錯,看自己身邊的人,往往都失手。你是我的心理醫生,這一點你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
齊叔搖搖頭:“佳妮,我們聊得很徹底了,人生的問題很多時候並不是誰的錯誤。”高佳妮不置可否,他便改變了話題,“你也很久沒有來做諮詢了。”
高佳妮沉默了一下,輕聲說:“也許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這個。”
兩人再聊了幾句,齊向山就告辭了,高佳妮旋即轉身開了一瓶酒,在沙發上坐着喝。林阿姨給她端來堅果和芝士,看着她欲言又止。
跟了自己十幾年的人,彼此多少有一點默契,高佳妮對她笑笑:“沒事,我就喝一點兒。”
“嗯。”
“你一會兒回順義那邊去吧?”
“他們說我不用回去,願意在這裏待着就待着。”
“他們?”高佳妮平淡地說,“是唐先生說的,還是誰?”
林阿姨嘴角抿起來,眼神里有努力壓抑的怒光:“那個女人說的,唐先生不會說,他最喜歡我做的飯,昨天晚上還打電話問我為什麼不在家。”
林阿姨因為憤怒,一時間就說多了話:“高小姐,你為什麼要搬出來住,便宜了別人?那是你的家啊。”
高佳妮就着這句話猛喝下一口酒,紅色液體滴落在胸口,暗示着主人最大限度的忍耐。林阿姨馬上就後悔了,雙手緊握,站在那裏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對不起,我不應該多管閑事。”
高佳妮抹去唇邊一點酒痕,擺擺手:“林姨你不要這麼見外。”
她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要對林阿姨解釋:“我不住家裏的話,反而會知道唐先生在哪裏。”這句話說來諷刺,但確乎又是事實,“不是比反過來好嗎?”
有一些東西高佳妮永遠也不會忘記,比如小時候家門外的那一棵槐樹。夏天槐蠶們懸着絲線吊在樹梢下,密密麻麻成陣,綠色肉乎乎的一條一條,叫人看了背上一陣惡寒。再比如她讀大學時住的宿舍,坐北朝南,冬天凜冽的風吹進來,吹得周天寒透,即使關門閉窗都無濟於事,一個小電爐子,只能暖方寸之地,總有風一直闖進來。室友千方百計去找了膠布來,一絲一縫地去貼,貼得門上、牆上橫七豎八的白條條,像一個人受了無數的傷,千瘡百孔,猶不肯辭別。
還有她在美國留學時租的第一套公寓,那是一棟沒有電梯的七層褐色舊樓,上上下下住的都是外國人,空氣中瀰漫著各種異國食物的氣味,夾雜着沒有希望的沉鬱,一進門就往人的背上放十斤壓力。管理員是個東歐女人,很高,一米八多,但是非常瘦,臉和手臂露在衣服外面,骨節畢露,搖搖欲墜。這個女人從不給租客好臉色看,卻能單槍匹馬疏通下水道,修理好廚具、大部分電器以及漏水的屋頂,因此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管理員。
但印象最深的,是她跟唐在雲結婚時買的婚房。那套房子在廣州荔灣上下九附近,現在已經繁華到根本不適合居住了,二十年前還保留着一絲純正的西關風情,那是一個小平層,購買加裝修傾盡了他們的儲蓄。她永遠都記得玄關進去左手邊那張高高的窄幾,擺着大肚雙耳花瓶,顫顫巍巍地像隨時會跌落到地,鳶尾永生花斜斜插在裏面,三兩枝,風過無聲,襯得沒人的時候滿室寂寥。
她就在那裏度過新婚之夜,簽下了第一個公司的股東協議,賺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一百萬,心滿意足地做某人的妻子。
她的記憶重疊着唐在雲的記憶,滿滿的都是焦慮、辛酸、歡笑和眼淚,春風得意馬蹄嗒嗒,千山萬水一日看盡長安花;斗轉星移,雄關漫道真如鐵;起高樓,宴賓客;人前人後,歡喜憂愁。
年輕的時候她以為相愛就是元曲里唱的,將兩個人兒打破,泥水交融,再重新捏成你我,是我中必有你,而你中必有我。
但她漸漸就知道畢竟是兩個人,即使是用相同的原材料燉出的兩碗湯,味道也可能截然不同,唐在雲比她有更多的激情、更多的活力,而無論狂喜還是悲傷,也都要毫無保留地揮灑,於是隨之揮灑出去的,難免就還有那些決心和韌性。
從唐在雲永不停歇的腦子裏所冒出來的想法,永遠需要高佳妮埋首到地地去實現,他熱愛風險帶來的動蕩,也永遠是高佳妮挺直腰桿去支撐。
她在身形上是較為柔弱的那種,卻一直負責在陰影里擔起重擔。擔得很穩,很有成就。
七年後他們的公司總部搬去了深圳,十一年後又搬去了北京。公司規模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業務線一條條分出來,職業經理人一個一個請進來,專業團隊開始為他們操持起龐大的產業,到後來自己到底擁有多少財富,也只有他們聘請的財務顧問團隊才完全清楚。
廣州那套房子倒是一直沒有賣,更沒有租,所有傢具、裝飾都保留着,包括那一束鳶尾,清潔公司定期前去維護保養,偶爾高佳妮和唐在雲回到廣州還會去住兩個晚上。
唐在雲有四分之一潮汕人的血統,篤信風水運道,他認為那套房子是自己的氣運生髮之地,不能給外人壞了風水。
高佳妮對怪力亂神不感冒,但對這一點她沒有反駁,那套房子裏的一草一木都令她喜悅,她願意永遠保留——她也很慶幸自己有能力這樣保留。
再後來,他們就換了太多房子,兩三年裝修,住兩三年的經歷比比皆是。唐在雲愛折騰,以前無法任意換房子的時候,他會在某個周末的早上突然從餐桌邊站起身來,袖子一挽,就開始把家裏的傢具乾坤大挪移,床從這裏推到那裏,沙發從面向大門到背對大門。他不喜歡總是生活在雷同的場景里,因此不斷在想辦法為環境增加新鮮元素,一開始是換傢具,後來是換房子,再後來錢根本不是問題了,就開始買各種各樣的藝術品——油畫、文玩、雕塑。他和他的代理人是保利和蘇富比的常客,也是海內外幾家畫廊恨不得供起來的財神爺。
多少錢、誰出品的、能不能保值,這些對唐在雲來說,都不重要,他有自己的標準,那就是“我喜歡”。
幸運的是,他對於美有一種天生的鑒賞力,那些他經手買進來的各種作品,經過時間的發酵,都在幾倍十幾倍甚至上百倍地增值。
不幸的是,他對於某一種形式的美也沒有長久的耐心,他的愛永遠在路上,永遠變動不居。
年輕的高佳妮欣賞這一點,等她開始感覺到其中所蘊含的危險時,他們都已經過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候——準確地說,是作為女人的她已經過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候,而唐在雲的黃金歲月才剛剛開始。
高佳妮在馬爾代夫遇到蘇桐和葉蓁蓁小兩口之前,剛好完整地、毫無疑問地、徹徹底底地確認了一件她無法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事:她和唐在雲二十二年的感情,已經結束了。
婚姻變成了一棟無人居住的房子,表面上看起來還堅固完整,內里卻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高佳妮找不到明確的徵兆,也回溯不出某一個日期,就像一件針織毛衣突然散了架,你面對一團亂麻,根本找不到第一個代表着崩潰的線頭。
和任何複雜的生意相比,感情都更難以處理,因為人們就是做不到以理性和邏輯去對待愛,沒有哪家商學院能教你如何去愛,或如何被愛。哪怕它的基本關係其實只涉及兩個人,生物學原理看起來也並不怎麼複雜。
所以高佳妮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他們不再同進同出去工作和應酬,從唐在雲流連夜總會到私人會所再到根本不知何處的溫柔鄉徹夜不歸,從他的來去行蹤不再跟她溝通報備,從床上一床被子變成兩床,而後從共用一間卧室到各住一棟別墅。
他們之間不再有任何肢體接觸,高佳妮恍惚想起時,發現自己已經不怎麼記得丈夫身體的樣子。
愛情如同季節,它並不消失,只是輪迴。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新的春天仍然是春天,只是不屬於被遺忘的人。比如高佳妮。老實說,她並非不能接受這一點。
面對,處理,放下。這是高佳妮的人生原則。
三月的第一個周末,高佳妮在廣州機場等到了剛從洛杉磯回到國內的唐在雲。他發現她站在面前的時候十分驚訝,但仍神色溫存,不疾不徐,彷彿這是一次兩人期待已久的會面。唯獨和他相處了二十幾年的高佳妮,能夠看出他內心澎湃的張皇與惱怒——他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在這裏被逮個正着。
人只要在這世上活着,就一定會留下行走的痕迹,就像蝸牛身後的涎液一樣。懂得如何追蹤的人,只要一點點信息,就可以抓到自己的獵物。
在到達廳和高佳妮劈面相見那一瞬間,唐在雲大概就是這樣想的——他是高佳妮的獵物,以前是,現在也是。
儘管年屆半百,唐在雲仍然是女人的恩物,他肩寬臀窄,風度翩翩,像少年一樣纖細而強壯,兩鬢微白,卻不顯憔悴,反而帶來一種意外的高級感。形象顧問為他在意大利、法國和北美一套一套挑上好的衣服,每一季空運到家門,直接入衣帽間,嚴絲合縫地穿戴起來,無可挑剔。
他又會玩,在阿拉斯加海釣,阿爾卑斯山滑雪,帛琉深潛,大西洋城豪賭竟夜,越野車橫穿沙漠二十一天,拼着快沒氣也要被四個尼泊爾導遊架上珠峰。
只要是玩,唐在雲就精通,而高佳妮寧願把每一分鐘都拿去工作,從這一點上來說,高佳妮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佳侶。她只是偶爾會想,唐在雲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她在背後夙夜勞心,只手撐天,他能不能玩得這麼爽利洒脫,天馬行空。
高佳妮給了他十秒鐘反應,而後上前,徑直挽着他的手臂離開機場。無論彼此之間心理上已經有了多大的距離,多年的舉止習慣仍讓他們倆的夫妻相呼之欲出——只不過,很難說那一瞬間高佳妮是在示威還是在緬懷。
在她的眼角餘光里,一位身姿高挑的女郎從另一側出口快步走遠,她推着一個二十寸的RIMOWA頭等艙登機箱,藝術家蕭青陽的私人定製版,和唐在雲隨從幫他拿的那個同款,全亞洲只有四個,定製買家就是唐在雲。
一先一後上車時還敘着寒溫,車子開動,中擋玻璃屏風降下隔離了司機的耳目,高佳妮便話鋒一轉。
想是已經想得清清楚楚的了,說得也一樣利落。兩人分居,逢年過節也不必聚會,人到中年往後,只要功成名就,就有充分的自由,長輩已老,兒女尚小,誰也轄制不到你。
唐在雲吃了一驚,但不說話,端坐在座位上,雙手放在腿中間,頭微側着,像在看窗外又像在凝神傾聽。這是他一貫的姿態,不樂意,但也不反對——有時候是半推半就,有時候是無可奈何。
他只是嘀咕了一句:“非得這樣嗎?”
高佳妮慢慢說:“非得這樣。”
她望向自己的雙手,十指指甲被剪得乾乾淨淨、齊齊整整,邊緣和指肚平行,沒有紅蔻丹、藍蔻丹,骨節稍顯突出了一點,很硬,像是主人的個性。
這一句話不必說,但如鯁在喉,非說不可:“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謊言,這就是非得這樣不可的原因。”
唐在雲再度沉默,他沒有為自己爭辯的意思,或許他也太了解妻子了。
他沒有爭辯的餘地。就一對夫妻之間的談判來說,不太可能有人比高佳妮做得更殺伐決斷、清晰明白了。
她繼續說,從下車那一瞬間開始,唐在雲想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去哪裏、跟誰在一起、怎麼過下半輩子的生活,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她保證自己不會再通過種種比私家偵探還要縝密高明的手法,去追蹤自家老公的行蹤,她說,她也不再需要這樣做,無論是感情上,還是理智上。
唐在雲微微動容,但更重要的,是接下來的部分。
高佳妮說,她絕不離婚,除非唐在雲願意交割一切明面暗面的財富,凈身出戶。一面說一面在手機上給丈夫發送了一份財產清單,和應對任何事一樣,她有備而來。
婚姻是一種經濟關係,他們的婚姻尤其如此,數百億的公司市值,龐大的產業數字,錯綜複雜的投資和人脈資源關係,一旦婚姻解體,這一切都要進行盤點分割,兩人都要大傷元氣。
“不能讓我們兩個人的事影響公司,更不能影響阿洛。”
唐在雲聽到這一句,終於扭過頭來,他臉上並沒有失落或憤怒,反而露出一種類似於好奇的表情,平淡地說:“真的嗎?你擔心的原來是兒子?”
他們下車前已經談妥了基本的條款,達成一個君子協定,兩人確認即可,不需要連線律師樓全班人馬通宵夜戰大動干戈,多少年的夫妻了,這是最後信任的全盤支付,賭的不是心心相印,而是千絲萬縷的相關利益。
接下來他們便無話可說。
這一晚他們住在四季酒店頂層套房,這顯然和唐在雲原來的計劃相去甚遠。窗外是廣州珠江新城的夜景灼灼,一座大城,輝煌盛大,象徵人類的光榮與驕傲。但廣州、紐約、倫敦、北京,夜景都千篇一律,就和所有愛情的開始和結束一樣。
在餐廳吃完飯,兩人回到房間,高佳妮開了一瓶修道院紅顏容。他們倆都喜歡左岸的酒,年輕的時候喝不起這麼好的,但總是一起喝,筋疲力盡時不去睡,深夜對坐,就着你一言我一語,淺酌慢飲說過去將來。這樣的場景閃爍着純粹的歡樂光芒,在多年以後仍牢牢紮根於記憶之中。
人生若只如初見。年輕人遇到些許不如意,就愛這樣說。
真正有資格這樣慨嘆的人倒是又不提了,因為知道沒意義。
她給自己和唐在雲都斟上酒,坐下,而後說:“我截個胡,女朋友沒有不開心吧?”說得平心靜氣,就像面前的人是一個普通的生意夥伴,調侃一兩句之後就要切入正題。
唐在雲沒有回答,他的手機放在一邊,反扣着。他坐姿僵硬,很不舒服,像是沙發不舒服,燈光不舒服。他一向都喜歡住四季的餐廳,四季的套房,但今天晚上處處都顯得不舒服。
這讓高佳妮惻然,她盡量想讓自己說話的語氣不那麼像在諷刺或責備,輕聲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了,陪我喝一杯沒有那麼難吧。”
唐在雲抬頭看了她一眼,搖搖頭:“不是這樣。”
“嗯?”
男人的語調像是不可思議,夢遊一般:“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第二天一早高佳妮飛回北京,唐在雲留在了廣州,他們之間的協議在說再見那一刻已經生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至少高佳妮希望這是行得通的。
唐在雲說的那句話,一直留在她的腦海里迴旋不去,簡直頑固得像那些年輕人愛聽的洗腦神曲。
曾經那麼相愛的兩個人,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
她不知道。
但仔細想一想,她其實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什麼真正相愛的人了。
葉蓁蓁的早修課進行得很順利,六點游泳,八點半上課,長的要到下午兩點,短的也要到中午十二點,上課的地點就在客廳或書房。說是上課,其實也並沒有上課的樣子,來的人都很放鬆,有的一邊吃一邊跟她聊天,有的一邊喝茶一邊和她聊天,有的乾脆硬聊,既沒有課本也沒有教材,主題也不一定,完全視乎來者覺得應該跟她聊什麼,又怎麼個聊法,要聊多久。
頭三個月換了六個主要講師,葉蓁蓁都不認識,連續一兩周一個主題,講心理操縱的實用技巧、時尚業內幕和前景、現代藝術史、本年度市場營銷互聯網趨勢、溝通技巧和最近的股市情況,中間也穿插了幾位嘉賓,話題就比較天馬行空了。每個人下堂的時候都給她開一個補充學習清單,各種中英文的視頻、音頻在線資料,長列表的大厚本書,光看名字都讓人流眼淚。
一開始葉蓁蓁還沒心沒肺的,人家吃她也吃,一問三不知的時候不以為恥,書也不看,心想反正也不存在考試拿結業證書的情況。基本上來說,她是一上課就盼着下課,儘管下午去Spencer那裏也是被形體教練各種虐,但至少不用怎麼動腦筋。
偶爾沒課的時候,高佳妮就讓她陪着自己出門走走,那對葉蓁蓁來說形同放假,不知道多高興。高佳妮當然知道她的心情,說了好幾次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六一兒童節放了一天假,第二天葉蓁蓁回去,上樓的時候在公寓大門口和房間門口各發現一個陌生人,都是精幹洗鍊的西裝造型,眼神銳利,彷彿在站崗,她還不明所以。結果進到客廳之後,她赫然看到一張就常規而言只會在電視、雜誌以及富豪頒獎禮上才會出現的面孔。那人正在那裏坐着,準備跟她探討一下人工智能在老齡化社會的應用場景,以及由此帶來的投資機會。
葉小姐的內心當場就尿了一褲子。
這一堂堂課,花的根本不是錢,而是高佳妮深不可測的人脈,後者才是千金難買,可遇不可求的資源。
她戰戰兢兢上完課,等那位大佬一走,她就衝過去問高佳妮,這個助理培育法圖的是啥?是不是忒貴了一點?有這個必要嗎?
高佳妮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又不是個個助理都救過我的命。”她還反將了葉蓁蓁一軍,“要麼每個月拿八萬,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要麼游泳上課,全都聽我的,選一個吧。”
根本沒法選。但她還是有意見:“高姐,這麼填鴨真不行,我哪兒學得了那麼多啊,信息量太大了,超載死機的話,跟沒學又有什麼區別?”
高佳妮完全同意:“確實沒指望你幾個小時之內能學到什麼東西。”她伸手拍拍葉蓁蓁的後腦勺,“但至少你現在是一個天天和大人物共進早餐的人了。”
葉蓁蓁沒明白:“那有啥用?跟大人物吃再多早餐我也沒法變成大人物啊。”
高佳妮微笑:“其他人並不知道這一點。”
幾個月轉瞬即逝,很快葉蓁蓁就當滿了一百天助理,遊了一百天的泳,而她最喜歡的夏天也正式來了。
照往年的慣例,她可以一周接一周不歇氣地重複穿各種短褲加各色基本款T恤了,只要象徵性的短褲過大腿,以前公司的人基本上也都沒意見。
但Spencer很有先見之明,剛過二十五攝氏度,他就給葉蓁蓁發佈了獨家夏季全系列着裝指南,裏面連短褲的影子都沒有,在引發她的暴風抗議之後,才勉強加上。Spencer除詳細要求了色板和褲型之外,還特別註明只能在早六點之前和晚十點之後穿——也就是但凡其他人能看見的時候都不要穿,氣得葉蓁蓁一個倒仰。
氣歸氣,她和Spencer相處下來,儘管兩人完全不是一路人,她也常常因為各種不夠時髦標緻被嫌棄,但總體而言還是很融洽的。
這主要歸功於葉蓁蓁有自知之明,她在Spencer擅長的領域裏,那是堅決地做到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過必糾、有錯就改,有時候被罵了不但不生氣,還掏心掏肺哄人幾句,饒是Spencer久經沙場,也照樣被哄得心花怒放。這就證明了一條真理:別管什麼來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熟了之後,有幾次Spencer“出台”——就是去為大明星出席重要活動的時候提供化妝造型服務,順手也把葉蓁蓁捎上,人家問起就說是自己的助理,意思是讓她見見世面,別老是土了吧唧的。
一到活動現場,這個助理啥都不會,還好奇心爆棚,經常東看西看人就不見了,叫都叫不回來,Spencer自己忙,也拿她沒辦法,總不好大庭廣眾的上手打她。其他人都知道他一貫暴脾氣的,見到這場面就納悶,很熟的人還上去問他:“你啥時候雙了,跟女的也有一腿?”
有一次是去參加一個頂級視頻平台的頒獎禮,來的大大小小的腕兒一溜名字熠熠生輝。大腕兒們各有各的休息室,全套人馬伺候着,還沒正經上位的就都在所謂的公共貴賓區待着——名利場這一點特別好,骨子裏不玩虛的,給錢的主兒招子都特別亮,別管網上發多少通稿中國外國蹭多少紅毯,到底火不火,一到場面上就知道了。
請Spencer來的那個叫蕭明媚,藝名是這個,身份證上居然也是這個名字,可見爸媽一顆正宗的文藝心。她這五年來如同平地一聲雷的炮仗一樣紅,那是真的紅,號稱“女星流量扛把子”,小螢屏、大銀幕和網絡三面開花,哪兒都能見到她的臉,“C位”不需要搶,都是拱手給她送過去求賞臉的,否則Spencer也不至於會親自來給她做造型。
她紅到這個程度,走路早就不追求帶風的效果了,而是追求盡量隱蔽別被媒體、粉絲圍追堵截。蕭明媚情商很高,平常也格外愛惜羽毛,三天兩頭做做公益,賑災捐款、建希望小學不疾不徐都不落下,偶爾出街被狗仔盯上,不但不生氣,還夏天送冰汽水,冬天送熱奶茶,看着鏡頭笑笑不說話。你說那眼神里是體諒是理解,也算得上,但資深的媒體人看得到那些隱藏起來的譏誚——你我都明白事實沒有這麼好看,但你就是挖不出我難看的地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問你服不服?
和其他當紅女星不同,她情路也頗順,三年前跟一位社交圈內很出風頭的富二代在慈善晚宴上認識,一年前在採訪里曬出大鑽戒自曝已經訂婚,婚禮會擇日舉行,整個圈子都為她送祝福,真心假意姑且不論,反正人們想要看的無非是花團錦簇。
葉蓁蓁當然不知道這些,她對蕭明媚其實沒什麼特別感覺,但人家畢竟是大明星,於是跟着Spencer在化妝室等人的時候,自然心裏怦怦直跳,坐立不安的。Spencer覺得好笑:“你躥過來躥過去幹啥,你是猴嗎?Maze白教你了。”
“大明星啊,你見明星已經完全沒有心慌慌的時候了嗎?”
Spencer鼻子裏哼一聲:“天真。”他很高傲的,“明星拉不拉屎?餓個半死還不是什麼都吃,有什麼稀奇?”
“能不這麼現實嗎?”
他們待的這間大休息室在酒店宴會廳的一側,臨街,透明窗戶都被窗帘嚴嚴實實遮蓋起來了。Spencer帶蓁蓁過去,拉開一小條縫隙,叫她看:“那些也是來見‘愛豆’的。”
下面就是酒店前面,拉出了紅毯區,警戒森嚴,兩層保安,一層警察,兩旁千軍萬馬的觀光團,拉着各種橫幅,挨挨擠擠一點空隙都沒有。天冷,有風,不斷被人趕過來趕過去,還被呵斥:“退後退後!”不過一切都沒關係,粉絲依然熱切得像在朝聖,其實也就是在朝聖。
Spencer問葉蓁蓁:“你跟她們有啥區別?”
葉蓁蓁不以為然:“沒區別啊,最多就是托你的福,不用在下面等着。”她想了想,“以前托不到你的福也不會在下面等哈,我這個人佛系,追星都特別佛。”
Spencer拖她一把:“現在你跟我來。”
葉蓁蓁莫名其妙跟着他往外走,出了單間化妝室,通過走廊,走到人來人往的簽到區,再往前走了幾步,拐到公共化妝區。他和葉蓁蓁都戴着工作人員的牌子,暢通無阻地就進去了,Spencer停下腳步,輕聲說:“你看看,這裏的人你都認識嗎?”
葉蓁蓁定眼一看,窄小的化妝枱一字排開,前面都坐着人,男男女女都有,各自頭髮都包起來了,露出乾乾淨淨一張臉,每人身邊站一個化妝師忙忙碌碌。檯子上擺出來的各類產品陣仗之繁複,擺在封神榜里能叫姜子牙喝一壺。
她看了半天,很遲疑:“好像,都不怎麼認識。”
Spencer就在這兒等着:“感覺都不認識對吧,很正常,一會兒化完妝換上衣服,你就都認識了。”
葉蓁蓁啼笑皆非:“所以這說明了啥?”
Spencer明明在虛榮罐子裏整天滾,有時候卻會意外地哲人上身:“說明皮相可做,你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不要太當一回事。”
葉蓁蓁沒脾氣:“不當一回事那你還使勁兒訓練我,怎麼就不能拿着高姐的錢咱們一起打麻將去呢?”
Spencer眼前一亮,跑偏:“你會打麻將?”
“老子重慶人,不會打麻將相當於二級傷殘,門都不要出。”
“改天叫上Maze咱們玩血戰到底!”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把葉蓁蓁給扯回去了,剛走到蕭明媚的休息室門口,就聽到裏面“乒乒乓乓”的聲音,不時“轟隆”一聲,跟搞裝修似的。Spencer一看錶,嘀咕了一聲:“壞了。”他趕緊走進去,葉蓁蓁不明所以,也跟着,一進門就嚇了一跳。
整個化妝間全給砸了,蕭明媚站在一地狼藉之中,臉色慘白,胸膛起伏,眼角有淚光,可是眼神卻像點燃了的炮仗,就等着誰撞上去被炸個正着。
兩個穿着白色衛衣戴着棒球帽的助理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手裏堆着一件大衣和一個藍色Kelly包——估計是蕭明媚的,大氣不敢出,看到Spencer進來跟得救了似的,急忙走上去:“Spencer大師來了啊。”一個幫Spencer收拾位置擺東西出來,一個靠過去低三下四地問蕭明媚:“蕭小姐,咱們消消氣,要不還是先化妝換衣服吧,一會兒入場了。”
蕭明媚二話不說,一把就把那個小助理推到一邊,那姑娘差點沒直接摔在地上,但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把手裏拿着的那個包護住。
Spencer抱着手臂在門口站着看熱鬧,還有心思說風涼話:“今天這狀態可不好上妝。”對跟過來的助理又說:“要不我迴避一下,弄不弄一會兒給我個准信?”
小助理急眼:“您不能走啊,這真等着,最多四十分鐘就得出場了啊。”
Spencer覺得人家着急的方向不對:“跟我說啊,有用嗎?”
葉蓁蓁跟在後面探頭探腦看熱鬧,她眼尖,看了兩眼就發現剛才被推的那個小助理白色衛衣上有個淡淡的紅掌印子,心裏覺得不對,於是從Spencer身邊擠過去,走到蕭明媚面前,輕聲問:“你手怎麼了?”
這句話不知道怎麼就問中了蕭明媚的心事,她突然眼圈一紅,眼淚噼里啪啦就往外掉,抿緊了嘴唇,咽喉里發出哽咽,一下子變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葉蓁蓁輕輕把她右手拿起來展開,一看,果然掌心裏血呼刺啦的,隱約可見幾道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傷口,從形狀看,像是被刀片或者玻璃片划的。
旁邊兩個助理驚叫起來,東西放到旁邊椅子上,人圍了過來。葉蓁蓁叫其中一個:“去找酒店的人拿一點酒精紗布殊么的來,我給她處理一下。”
藥物很快被拿了過來,酒店準備得很齊全,需要的都有。葉蓁蓁讓蕭明媚坐下,在旁邊彎着腰給她用碘酒清理傷口,塗上抗感染的消炎藥物,輕輕貼了一塊葯紗,包好。這個過程中蕭明媚一直在無聲無息地哭,眼淚在臉頰上連綿不絕,也如同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之前的跋扈半點不見。
葉蓁蓁給她包好了,輕聲說:“好啦。”給蕭明媚理了理被淚水沾在唇角的長發。
Spencer這時候過來,觀察了一下蕭明媚的樣子,說:“幸好這次贊助的禮服里有一套是配了手套的,沒得選了,就那套吧。”他打個響指,“動起來,不然就真不用上台了。”
這一次她沒有再鬧彆扭,乖乖坐到了化妝枱前。葉蓁蓁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悄悄地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在她回家的路上玩手機看八卦,赫然看到一條新聞:
蕭明媚未婚夫在港把妹被抓現行,婚約告吹
看看消息出來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蕭明媚到會場的前後,難怪她那時候那麼失常。
她掌心上那些紋路,大概是自己划的吧,一個人心裏很痛的時候,身體上的痛反倒變成了一種安慰。
葉蓁蓁嘆了一口氣,而後想起高佳妮常常鬱鬱寡歡的樣子。
有錢也好,有名也好,對人來說,都不過是面具罷了。
華麗的面具底下會藏着什麼,其他人又怎麼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