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槍炮開火以前,照例先來個筆墨開火。在北京政府下令褫奪張敬堯的湖南督軍之職,任命王占元為兩湖巡閱使、吳光新為湖南檢閱使后,吳佩孚在鄭州發表通電,反對安福系包辦上海和會——和會北方代表朱桂莘辭職以後,改派安福系首領王揖唐繼任。所以吳佩孚指為安福系包辦和會,主張開國民大會解決時局。
通電中謾罵一通,似乎天下之大,除他本人以外,無一正人君子。接着專車到保定。這天是六月十五日,第二天曹錕就電辭川、粵、湘、贛四省經略使,便顯得“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戰機迫在眉睫,徐世昌開始感到事態嚴重了!他之能夠在新國會中,以眾望所歸的姿態“榮登大寶”,所倚恃的一種人望是,只有他能約束北洋軍人,使直、皖兩系的裂痕獲得彌補。如今不但不能彌補,而且連維持現狀都不可得,裂痕擴大至不能不兵戎相見,那就無異撕破他的臉,公諸天下:你們看看,他不過倚老賣老,對北洋軍人根本就沒什麼影響力可言。此情着實難堪。
因此,徐世昌亦像黎元洪當日的處境,只好寄望於耆宿與“強藩”的調停。先請王士珍出面試探,敬謝不敏;再請張作霖、李純與曹錕進京——曹錕是爭鬥的一方,但徐世昌仍舊請他的用意是,要表面顯出直、皖兩系的為敵,不過是吳佩孚反對段祺瑞與徐樹錚,將曹錕看成對段、徐並無成見的第三者,當然就有調停的資格。
曹錕當然不肯來。李純坐山觀虎鬥,亦不願插手,只有張作霖欣然命駕。
直系所拉攏的就是奉張。雖有同盟之約,但如今看張作霖願任調停之責,恐怕他會改變初衷,因而曹錕左右商量,決定派吳佩孚的第一混成旅旅長王承斌,迎上前去,先做說客。王承斌是直系中唯一非冀魯出身的將領,他是遼寧興成人,可以跟張作霖拉同鄉關係。
在灤河道上迎着了張作霖,他不但做了說客,還做了冰人,將曹錕與張作霖綰合成兒女親家。因此,張作霖在團河跟段祺瑞見面時,語氣之中,不免偏袒曹、吳。
段祺瑞這回是對吳佩孚動了真氣,又恨曹錕窩囊,竟受吳佩孚挾制,所以覺得張作霖的話很刺耳。最後忍不住又發了他的輕視高級將領的老脾氣,很不耐煩地說:“你莫管我們的閑事!快出京去吧!”
張作霖從沒有碰過這樣的釘子,當時臉色鐵青地告辭。段祺瑞前倨後恭,居然親自送出大門,這是他待客很罕見的禮遇。但事後有人說:徐樹錚其時正在團河,預備仿照殺陸建章的辦法,以伏甲對付張作霖。而段祺瑞堅持不可,還怕徐樹錚一時魯莽,所以親自送客出門。傳述者還繪聲繪影地說:“當時合肥讓客人在前走,他在後面一路相送,一路伸手在背後,不斷搖動,極力阻止,奉張才免於小徐的荼毒。”
張作霖對這些話,亦是將信將疑。他覺得徐樹錚雖然花樣百出,但腦筋、眼光畢竟過人一等,還不至於將他看成陸建章。不過也不能因為段祺瑞這一番清談,放棄調停之任。所以在跟徐世昌、靳雲鵬長談以後,旋即帶着粗中有細、韌性極大、善於磋磨的張景惠,專車抵達保定,與曹錕、吳佩孚會議。
保定會議,除了張作霖及隨員與曹錕、吳佩孚以外,還有馮國璋系的李純、陳光遠,跟着曹錕去的張懷芝,及本來中立、因地盤受威脅而倒向直系的趙倜的代表。所以這個會的性質,實際上不過為反皖繫結盟而已。
會中做了六項決議。第一是撤換安福系所推薦的財、交、法三總長,加了一個陪筆:靳雲鵬辭職。第二是撤換王揖唐的北方議和總代表,作為反對安福系包辦和會的具體步驟。第三是湖南問題交和會解決。第四是凡和會不能解決的問題,由國民大會解決。召集國民大會是吳佩孚的主張,但只是空空洞洞的一句話,連吳佩孚自己都不知道代表如何產生,大會如何召集。第五是針對邊防軍而發的,邊防、西北軍、南軍與各省軍隊同樣裁減。最後,張作霖提議,恢復張勳原官——這件事原可單獨辦理的,加在這裏是直係為了不承認段祺瑞的“馬廠起義”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勛。
會中發言最激烈的,可想而知必是吳佩孚。他認為時局演變到如此惡劣的地步,都由於安福系把持,徐樹錚跋扈所致,因此提出斬草除根的主張:解散安福系,攆走徐樹錚。
張作霖不贊成操之過急,認為不宜使段祺瑞過分難堪,更不可使徐世昌左右為難。結果做成這六項折中決議,由他二訪團河,與段祺瑞去磋商調停。
調停必然失敗,是可以預見之事。段祺瑞為了張作霖的面子,並未全盤拒絕,表示可以勉強同意第一項。張作霖認為到這裏他的調人的責任已經盡到,決定專車出京。徐世昌極力挽留,到七月初終於決裂。
段祺瑞對於直系宣佈徐樹錚六大罪狀,猶可忍受。及至看到徐世昌在公府召開特別會議,開去徐樹錚西北籌邊使職務,任為遠威將軍留京供職的命令,勃然大怒,認為徐世昌倒向直系,已失去北洋長老的資格,破臉破定了。
於是皖系調兵遣將,直系佈防備戰。戰火即將燃眉,曹汝霖特為去看一直擔任北洋政府軍事顧問的坂西利八郎,向他請教,一旦直皖大戰,孰勝孰敗?
“邊防軍軍械雖利,訓練不足,指揮官及士官都沒有作戰經驗,這次軍隊投入戰場,未免過早。可以說,邊防軍只能服從命令,不能各自為戰,更談不到打散的小部隊,還能發揮什麼作用。將來邊防軍能否打勝仗,全看是誰在那裏指揮。”
這話不妙,曹汝霖又去請教段系大將——“小段”段芝貴。
段芝貴大言炎炎,說直系僅靠吳佩孚一師,武器陳舊,絕非敵手。勸曹汝霖放心,旗開得勝,用不到多少日子,即可解決直系。
其時段祺瑞已在團河召集軍事會議,決定組織定國軍,自任總司令,派徐樹錚為參謀長、段芝貴為前敵總指揮,並各指揮一路,徐樹錚在東,段芝貴在西。
皖系的全部實力,計有邊防軍三個師和西北軍四個旅。除邊防軍第二師駐濟南,西北軍兩個旅駐洛陽、一個旅駐宣化以外,就近可動用的兵力,為邊防軍曲同豐的第一師,陳文運的第三師,以及西北軍宋子揚一旅。徐樹錚因為第三師在保定,所以將兩個師都交給段芝貴指揮,自己只帶一個師沿京華路攻曹銳所守的天津。這倒不是徐樹錚避重就輕,怯於攻堅,將較強的對手留給段芝貴,而是因為奉軍一入關,自然先駐天津附近,那時情勢會弄得很複雜,非他在天津處理不可。
出兵之前,還有個問題要解決。曹錕為直隸督軍,吳佩孚為第三師師長,曹銳為直隸省長,都是現任的文武大員,何能作為討伐的對象?
因此,段祺瑞特由團河進京,以“管理將軍府事”的資格,在將軍府召開特別會議,邀請靳雲鵬及閣員列席。會議席上,段祺瑞大罵曹錕“混賬”,吳佩孚“混球兒”。他說當天津會議決定對南方用兵后,曹錕即乘機要挾,要擴編三個旅,要上將銜頭,要經略湘鄂川贛四省,要幾百萬軍餉,結果一事無成,如今連湖南都丟掉了。言下之意是上了曹錕的當,而且吃的是啞巴虧。
吳佩孚以曹錕部將,而跋扈無禮,前所未見。段祺瑞說:“東海當選大總統,是國家元首,姓吳的小子,稱他‘五朝元老’,這樣公開諷刺,成什麼體統?到大總統就任,他在通電中還稱之為‘東海先生’,這不是等於不承認東海為大總統?他自己呢,以北軍之將,受南軍之賄,真該軍法從事。”
“受賄有據嗎?”比較客觀的海軍總長薩鎮冰問。
“第三師回北,一路用的都是廣東毫洋,這就是證據。”段祺瑞又說,“於此可見,曹仲珊剋扣軍餉。他在保定大興土木,家裏造一個花園,花了幾十萬,盡人皆知。這樣禍國殃民的人,還不該討伐?”
段祺瑞最大的長處是清廉儉樸,所以一談到這上頭,賢愚不肖,判如黑白。大家便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了。
於是決定由他領銜,呈文大總統,請求“迅發明令,褫奪曹錕、吳佩孚、曹銳等三人官職”,交段祺瑞查辦。
呈文送到公府,徐世昌自然大為頭痛,正召集幕府密商對策之際,不料徐樹錚已勸段祺瑞將靳雲鵬找了來,逼他採取行動。
“查辦曹仲珊兄弟跟那個姓吳的小子,你是贊成的啰?”
“是!”靳雲鵬毫無遲疑地回答。
“你是不是責任內閣?”
突然問到這話,必有深意,但仍舊不能不答一聲:“是!”
“既然是責任內閣,凡事應該採取主動。而且,東海看了咱們的呈文,也不能自己就派吳世緗擬稿查辦曹、吳,還不是要交給你辦公事。”段祺瑞問,“你說,是不是這樣子?”
靳雲鵬這時明白他的意思了,心想,反正段祺瑞的話,他無法不聽,是北洋盡人皆知之事,不如見機,不必等他開口明說,自己先辦,一方面見好皖系,一方面也不愁直系不諒解。
“我明白老師的意思了。明天我就交閣議通過,辦府稿請東海蓋印。不過,曹四的劣跡,還不大顯,是不是可以慢一步查辦?”
段祺瑞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行!”
於是第二天——七月八日,閣議通過:吳佩孚免職,曹錕褫職留任。當即辦好公事,由交通總長曾雲霈、司法總長朱深到公府見大總統,面請蓋印。
徐世昌將府令接到手裏一看,只見寫的是:
“前以駐湘直軍,疲師久戍,屢次籲請撤防,當經電飭撤回直省,以示體恤。乃該軍行抵豫境,逗留多日,並自行散駐各處,實屬異常荒謬。”
這是指吳佩孚由漢口到鄭州后,曾勒兵觀望多時,與當時要求撤兵,說士兵歸心如箭的話,顯有不符。但這也不能說是什麼了不得的錯處。且看下文:
“吳佩孚統轄軍隊,具有責成,似此措置乖方,殊難辭咎,着即開去第三師師長署職,並褫奪陸軍中將原官,暨所得勛位勳章,交陸軍部依法懲辦。”
“這,未免太重了吧?”徐世昌說,“罪狀與罪名各不相稱。”
“是!”朱深答說,“表面看不相稱,實際上還有些罪名是為了替吳師長留餘地,故意不說破。”
“是哪些罪名呢?”
“是師長受了南方六十萬毫洋的賄,此事如果見諸明令,就非交軍法審判不可。閣議中也考慮到,是因為曹督軍將應該轉發第三師的軍餉,多飽入私囊,求田問舍。吳師長迫不得已,乞食於敵,其事可惡,其情不無可原,所以從寬發落。”
話雖如此,處置也太嚴了!不但奪職,還要查辦。徐世昌心想:這是件辦不到的事。令出不行,徒損威信。且看後半段說些什麼。
後半段寫的是:
“其第三師原系中央直轄部隊,應由部接收,切實整頓。曹錕督率無方,應褫職留任,以觀後效。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中央所以指揮將帥者,即將帥所以控制戎行。近年綱紀不張,各軍事長官,往往遇事輒托便宜,以致軍習日漓,紀律因之頹弛。嗣後各路軍隊,務當恪遵中央命令,切實奉行,不得再有違玩。着陸軍部通令遵照。此令!”
看完將命令放下,徐世昌面色凝重,久久不語。這樣的反應,也不算意外,曾、朱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默然等待。
“能不能換個辦法呢?”徐世昌終於開口了。
“請大總統指示,”曾雲霈說,“如何換法?”
“勸一勸曹仲珊、吳子玉,化干戈為玉帛,豈不甚好?”
“是!好雖好,無奈勸不聽,張雨亭不是來勸過了嗎?”
“回大總統的話,”朱深接下來說,“此事關乎紀綱的整飭,請大總統不必姑息。”
這話說得有些不中聽了,不過徐世昌修養到家,仍舊很平靜地說:“我倒不是姑息曹、吳,只怕他們抗命,徒傷政府威信。”
“如果曹、吳抗命,自然以武力制裁。陸軍部已經有準備了。”
徐世昌想了一下說:“茲事體大,我要考慮,你們把公事留在這裏好了。”
朱深還要爭論,曾雲霈拉了他一把。於是兩人鞠躬退出,回到府學衚衕,向段祺瑞報告經過。
“既然是責任內閣,大總統沒有不蓋印的道理。”段祺瑞問徐樹錚,“你看怎麼辦?”
“箭在弦上了。”徐樹錚說,“反正一句話:不能師出無名。”
段祺瑞沉吟了好一會兒,點點頭說:“你們去辦吧!”說完,起身入內。
“兩位辛苦了!”徐樹錚問曾、朱二人,“是請回去休息呢,還是跟我一起去看熱鬧?”
“不必了!”曾雲霈搶着說道,“這個熱鬧不看也罷。”
徐樹錚笑而不答,等他們一走,隨即坐車到京畿衛戍總司令部。總司令是段芝貴,正在司令部打麻將,聽說徐樹錚來了,推牌而起,迎上去問道:“命令發表了?”
“留中不發。”
“那,”段芝貴問,“怎麼辦?”
“你負責地面治安,不宜出面,只好我來做惡人。”徐樹錚說,“城裏有多少人?”
“一個營、一個連。”段芝貴問,“你要人幹什麼?”
“你先別管,到時候就知道了。”
於是段芝貴調了兩連人交給徐樹錚。開到集靈囿,在各處路口佈防戒嚴,很快地對公府完成了包圍。徐世昌的衛隊長姓劉,官拜少將,得報趕來一看,是徐樹錚親自帶隊,氣便餒了。
“來得正好!”徐樹錚說,“請你告訴吳秘書長,轉呈大總統,今天曾總長跟朱總長送去的命令,請大總統蓋印發佈。琉璃河方面,我硬壓在那裏,如果今天半夜十二點鐘,命令不下來,琉璃河馬上開火,這就是等於大總統向第三師開了第一槍。”
將內戰的責任推給徐世昌,自然是一種歪理。但徐世昌卻非有這麼一種歪理不能下場。所以徐樹錚實在是為徐世昌找個借口。公府秘書長吳笈孫,自能默喻,勸徐世昌蓋了印,打電話給靳雲鵬來取公事。包圍公府的兩連人,也就悄然撤走了。
曹、吳免職的命令一公佈,不料斜刺里殺出一個程咬金,張作霖大為不平,打了個電報給段祺瑞,一開頭就說:“我督辦光明磊落,中外敬仰,只以二三僉壬,朋比為奸,熒惑聰聽,不惜斂天下之怨,以遂一己之私。”這“二三僉壬”,不言可知,指的是徐樹錚、段芝貴。最後有段話,相當嚴重。張作霖說:
“此次在京,備悉奸人百計害我三省,其種種陰謀,已披露於全國。作霖反覆焦思,忍無可忍。如有敢於倒行逆施,居心禍國,即視為公敵,誓將親率師旅,產除此禍國之障礙,以解吾民之倒懸。”
所謂“百計害我”遼、吉、黑三省,指的是:第一,西原借款中有一筆以吉、黑兩省國有森林為擔保,認為是徐樹錚的主意;第二,慫恿奉軍出兵至湖南;第三,假借接濟奉軍軍餉的名義,私下領了兩百多萬元,用作組織安福系國會;第四,徐樹錚以一旅之師,威嚇外蒙,眼前雖迫得外蒙撤銷自治,但感情已傷,遲早會激起事故,外蒙如果舉兵,首當其衝的就是東三省。
這多少是對徐樹錚的欲加之罪,但張作霖跟曹錕新結了兒女親家,其勢亦不得不為直系聲援。而且亦不能光是口惠,在電報發出后,隨即指派張景惠,帶領第二十七、二十八師入關,駐天津附近,準備助戰。
其時直系已針對皖系的攻勢,展開部署,在天津設立大本營,任命吳佩孚為前敵總司令,王承斌為副總司令,分兵三路,中西兩路都歸吳佩孚指揮,在高碑店設立司令部;東路則由曹錕負責,沿京津線佈防。
在後方,皖系除命令邊防軍第二師由山東攻德州以外,長江上游還有吳光新手握重兵,以及張敬堯的殘餘,可由京漢路進擾直軍後路。因此曹錕電令駐湖南常德的馮玉祥退入湖北,加以阻擋。
其時雙方在直隸的實力,直系以吳佩孚的第三師為主力,下轄三個混成旅。自吳佩孚到保定后,又擴編三個旅,其中曹銳的第四混成旅,直屬曹錕。此外又有新編第一、二、三旅的番號。名義上九個旅,實際上至多七個旅。
皖系可動用的軍隊,共有三個師、兩個旅,除邊防軍第一師、第三師外,還有直屬於陸軍的第十五師。徐樹錚把這三個師都交給了段芝貴,自己只帶三個旅攻東路。
七月十四日,東西兩路戰爭,同時在楊村、琉璃河一線上爆發。東路直軍,由曹銳以蘇榆鎮守使名義指揮,一開火就敗退下來。徐樹錚不知使了個什麼手腕,日本的天津駐屯軍出面干涉,不準曹銳的部隊在楊村逗留,只好再往南退到北倉。皖軍乘勝追擊,在北倉成了相持之勢——這倒不是徐樹錚無力進攻,而是在等待一批裝備——警察的制服、警棍之類,預備將邊防軍化裝成警察。因為預料曹銳會遁入租界,只有以警察的身份,才能進租界去活捉直系將領。
西路卻打了很怪的一場仗。邊防軍第一師師長曲同豐、第三師師長陳文運、陸軍部直轄第十五師師長劉詢,都是日本士官出身,與徐樹錚先後同學,進擊之時外號“曲辮子”的曲同豐與劉詢在西,陳文運在東,由琉璃河齊頭推進,過了涿縣到達松林店東至牛駝鎮一線。松林店是京漢路涿縣與高碑店之間的一站,再往南便是吳佩孚“討賊軍”司令部所在地的高碑店。以約三師之眾,加上新式武器,如果一舉南攻,吳佩孚所吹的法螺:“親率三軍,直指北京,驅老段、誅小徐”,立刻就不響了。
不道段芝貴將總指揮部設在火車上,駐紮長辛店,以麻將消暑,下令前敵三師在松林店掘壕固守。壕溝掘成,大雨傾盆,邊防軍的訓練還算不錯,士兵都在壕中讓雨浸至腰際,堅守不動。派出去的斥候,不斷報告:吳佩孚在大雨中用掛在樹上的軍用電話,在向天津、保定求援。又說乒乒乓乓的響聲,不過是吳佩孚派人在美孚牌火油箱中放爆竹而已。這種械彈兩缺的情況,報到長辛店“定國軍前敵總指揮部”,段芝貴無所行動。反倒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監”,他的秘書長梁鴻志拚命催段芝貴開車南下,到前線親自指揮進攻。可是,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說:“少安毋躁,直軍快不戰而潰了。”
其時直軍的情勢,確是相當危險,東路已敗,西路難支,而後路又感威脅——邊防軍第二師師長兼濟南鎮守使馬良,已揮軍北上,攻德州以拊直軍之背。因此,在保定的曹錕,度日如年,唯有連連急電,催奉軍火速支援。
到得第四天,奉軍由張景惠率領,自天津西行,到達保定。曹錕派了他的“四省經略使總參謀長”潘榘楹,出城迎接,事先早在東門搭了大敞篷,預備了大批鹵牛肉、醬菜、白面饅頭、小米稀飯,讓奉軍吃得一飽。潘榘楹向張景惠提出要求,說情況實在緊急異常,能不能立刻派一部分隊伍,即時北援第三師?
張景惠毫不遲疑地同意,將已經到達的先頭部隊,全數派出。京漢路由保定經徐水、定興到高碑店,不過一百多里路,專車不過兩個多鐘頭,即已到達。
此時吳佩孚已由曹錕的電話中,得知援軍在途,當機立斷,定下一個奇襲的計劃。等救兵一到,請客軍代守高碑店,第三師傾巢而出。吳佩孚親自領兵,由西面繞道,側攻松林店皖軍陣地。
邊防軍第一師倉皇應戰,陣腳大亂,結果旅長范尚品陣亡,師長曲同豐被俘。第十五師劉詢部旅長張國溶、齊寶善棄械投降。吳佩孚乘勝進擊,佔領涿州,渡過琉璃河,自良鄉直迫長辛店。
段芝貴還在火車上打牌,根本不知有兵敗之事。直到槍炮聲近,方始發覺,好在火車始終保持升火待發的狀態,司機只要啟動氣閥,便能開動。不過火車頭本來在南預備前進的,此時只好開倒車將段芝貴推回北京。
松林店一垮,牽動東面邊防軍第三師的陣地。直軍蕭耀南、彭壽莘兩旅,聽說吳佩孚奇襲成功,立即亦發動攻勢,陳文運所部,接戰即潰,退守固安。
這一來可影響到東路。徐樹錚的“化軍為警”的部署,剛剛完成,正待長驅南下,直取津沽,突聞西路有變,不但不敢深入,而且為防曹銳反撲,不得不趕緊後撤到廊坊,與西面固安的陳文運師,成掎角之勢,互相呼應。
安頓略定,徐樹錚趕到團河,只見段芝貴在段祺瑞面前長跪不起,而且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一下罵一聲:“我該死!我該死!”
“是我該死。”段祺瑞問徐樹錚,“你知道不知道武昌的消息?”
“不知道。”
“吳植堂讓王子春扣起來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徐樹錚大吃一驚。
原來吳光新是徐樹錚主謀,為段祺瑞對付長江三督的一着狠棋。“長江三督”之上,還有個“長江上游總司令”,名義上已含有監督控制的意味;加以手握二十萬重兵,運用得法,足以鎮懾三督。無奈段祺瑞能用人,卻不識人,除了與徐樹錚的遇合,出於機緣以外,凡是段祺瑞所重用的人,不是像靳雲鵬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便是像段芝貴、傅良佐之流的飯桶。吳光新亦不例外,而且在飯桶中還應列為大號——他跟張敬堯的殘部合流,打算取王占元而代之,卻不想一想王占元最忌大軍臨境,哪怕是信得過的友軍將領,送路費、請吃飯禮數周到,但部隊必得安置在遠處。設宴相請時,連指揮刀都要請客人暫時解除。像這樣防範嚴密,而他又是早為王占元所忌的人,居然會去赴王占元的宴會。剛剛入席,伏甲便已四起,吳光新當場被扣,張敬堯見機,未曾入網。
徐樹錚長嘆一聲,知道完了。東西兩路失利,還不要緊。他的盤算是,馬良攻入德州,必能延緩直軍的攻勢,而吳光新在湖北驅王成功,直軍必然退保後路,那時東西兩路發動反攻,第二師自德州北上夾擊,吳光新在湖北遙為聲援,皖軍的聲勢,一下子就會重振。如今吳光新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皖系大勢去了!
“現在只有辦善後了。”徐樹錚說,“芝公在團河不是辦法,請馬上回京。”
段祺瑞無奈,坐上汽車直駛京城,引咎自劾,還發了一個通電說:
“查祺瑞此次編製定國軍,防護京師,蓋以整綱飭紀,初非黷武窮兵,乃因德薄能鮮,措置未宜,致召外人之責言,上勞主座之廑念,撫衷內疚,良深悚惶。查當日即經陳明,設有貽誤,自負其責。現在亟應瀝陳自劾,業已呈請主座,準將督辦邊防事務,管理將軍府事宜各本職,暨陸軍上將本官,即令罷免。並將歷奉獎授之勛位勳章,一律撤銷,定國軍名義,亦於即日解除,以謝國人,共諒寸衷。”
這個通電一發表,前線戰事,完全停止,首尾不過五天,勝負已經大定,各地皖軍,一齊瓦解,不是潰散,便是投降。新式犀利武器,為直、奉兩軍所瓜分,這是段祺瑞最痛心的事。
但是最大的刺激來自徐世昌,看到段祺瑞自劾的辭呈,笑笑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派田文烈、曹汝霖兩人將辭呈退回。段祺瑞撫今追昔,慚憤交加,一時想不開,從辦公桌抽斗中,取出一管手槍,對準太陽穴扣了扳機。
扳機是扣了,人卻無恙。原來段祺瑞的繼室,自幼喪父,為袁世凱所撫養,為袁克文兄弟呼為“段大姐”的張夫人,對丈夫的性情摸得極透,知道他為兵敗,或不免有此一着,早就悄悄囑咐小馬弁,將手槍中的子彈卸去。如今果然是防備到了。
雖是空槍,亦有響聲。副官馬弁,聞聲而至。正好曹汝霖、曾雲霈聯袂來訪,苦苦相勸,段祺瑞只得強打精神,料理善後。
第一步當然休戰罷兵。其時直軍與奉軍已直入京師,一駐南苑,一駐北苑,軍官們都佩着閃閃發光的新手槍,耀武揚威,得意非凡。直軍主將吳佩孚的氣焰,更是不可一世,領銜發電,提出罷兵六項條件:第一,邊防軍督辦官製取消;第二,西北籌邊使官製取消,西北軍解散;第三,將段祺瑞安置在湯山,如何處置,聽國民公決;第四,徐樹錚、曾雲霈、朱深、李思浩、丁士源五人,拿交法庭審辦;第五,國會休會;第六,安福系首領王揖唐及安福系議員,逐出國會,永褫公權。
於是段祺瑞、徐樹錚、王揖唐,以及參加內閣的曾、李、朱三閣員都垮了。段芝貴的京畿衛戍司令,換了直系的王懷慶。京城裏的“當方土地”,警察總監吳炳湘,因為與徐樹錚過分接近的緣故,一頂紗帽,亦竟不保。
當然,性命亦可能不保的是這次戰爭的“禍首”。段祺瑞倒不要緊,有徐世昌擋在前面,復有重新為曹錕、張作霖所支持,而復任國務總理的靳雲鵬,假惺惺地苦苦求情,曹、張不為已甚,吳佩孚亦不敢擅作主張派兵拘捕。但徐樹錚等人,看起來很難倖免,因為早在吳佩孚剛提六項條件時,已有一張名單交吳炳湘密飭嚴拿。
名單是由靳雲鵬擬就,送交吳佩孚提出。原來的名單上,一共十一個人,徐樹錚為首,接下來是段芝貴、曾雲霈、李思浩、朱深,再有就是段芝貴的秘書長梁鴻志、大理院院長姚震、交通部次長姚國楨與京綏鐵路局局長丁士源。后兩個人之被列入禍首,是因為他們曾經出動了小飛機偵察戰場之故。此外還有王郅隆與曹汝霖。
名單先送給徐世昌看,他將曹汝霖的名字,一筆勾掉。“曹潤田到團河兩次,勸芝泉相忍為國。”他說了句公道話,“憑什麼把他列入名單。”
因此,“禍首”只得十個人。徐樹錚與段芝貴,早就避入六國飯店;李思浩躲在華俄道勝銀行。但英、美、法三國公使通飭本國僑民,不得容留避難華人,因此英美資本的六國飯店,要求徐樹錚、段芝貴即日遷出。
這難不倒徐樹錚。六國飯店本是他暫時歇腳、觀望風色之處。既然情況不妙,他便照他預定的步驟行事,首先是跟吳炳湘取得聯絡。吳炳湘告訴他說,緝拿的名單是有了,他以未奉政府正式命令為託詞,將那張名單壓在那裏。不過,他的後任,一直跟馮國璋當軍法處長的段鴻壽,即將接事,所以名單最多只能壓兩天。他已經派人秘密通知朱深、姚震等人,趕緊躲開。接着又問徐樹錚作何打算?
“我預備去找建川。本不想託庇在日本公使館,此刻事出無奈,不得不爾。鏡潭,請你趕快通知李贊侯——”
“贊侯在華俄道勝銀行。”吳炳湘打斷他的話說。
“那好。段香岩、李贊侯、我,有三個人在這裏了。其餘七位,請你分頭通知,趕緊到日本公使館集中。”
“我馬上辦。不過,有把握嗎?”
此是指向日本公使館求庇護而言,徐樹錚想了一下說:“請你打個電話給曹潤田,托他再跟小幡公使提一聲,就更妥當了。”
接着,徐樹錚便到日本公使館去看他們的陸軍武官建川中佐,提出政治庇護的要求。建川跟公使小幡商量,決定接受要求,將他們安置在日本兵營。
當天晚上,安福“十禍首”都到齊了。建川在兵營中的“酒保”設宴歡迎,居然還有營妓侑觴,苦中作樂,梁鴻志還作了好幾首詩。
到得歸寢,除了徐樹錚、丁士源彷彿回到士官學校,對於通鋪的“榻榻米”,以及掘一條壕溝,上架木板便是廁所的日本軍營設備,反有親切感以外,其餘的人都大感不便。尤其是王郅隆,出身天津長蘆鹽商,起居雖不如揚州鹽商的豪奢,卻也是養尊處優,從未吃過一天苦。這一夜天氣又熱,廁所中的臭氣,格外厲害,熏得他輾轉反側,通宵失眠。
到得破曉涼爽,睡意初來侵襲時,號音突起,日本兵起床,難免騷動。接着,不同的號音,此起彼落,只聽丁士源在說:“俄國兵起床了;美國兵起床了;法國兵起床了——”
“不行!”王郅隆蹶然而起,“得想辦法。問槎兄,你看我們得在這裏待多少日子?”
“那可說不定。靳翼青吃裏扒外,處處跟咱們為難,說不定要待個一年半載。”
“既然如此,我有個久長之計,你看行不行?”
“你要作久長之計?”丁士源愣了一下,然後連連點頭,“好!好!你說來聽聽,看是什麼辦法?”
“這裏本來是肅王府,八國聯軍進京,燒光了,空地應該很多。”王郅隆說,“請你跟又錚商量,怎麼能讓他們撥一塊地出來。我來蓋他幾幢房子,大家分着住。到有一天咱們能回家了,這些房子無條件奉送。這不損他們的主權,應該辦得到吧?”
“你這個主意好極了!”丁士源大為高興,“我馬上去跟又錚商量。”
丁、徐二人去找建川交涉。結果令人滿意,建川認為房子不必新蓋,營中余屋甚多,挑僻遠之處,裝修幾幢,豈不省事。
於是王郅隆一個電話把他家的管事找了來,即日動工,在日本兵營中興起土木。建川建議,不妨將各人的眷屬都接了來,又格外關照,千萬不要離開日本兵營,因為靳內閣對緝拿“禍首”一事,非常認真,通衢鬧市,前門車站,都掛着他們十個人的放大照片。
“靳翼青這小子!”段芝貴罵道,“我不出去便罷,有一天能出去了非跟他算賬不可。這小子,太不夠朋友了!”
“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徐樹錚倒是心平氣和,“他連合肥的舊恩都不念,你還想他拿你當朋友?”
“對了!”李思浩突然想起,“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了,說靳翼青是孝子,有這話沒有?”
“他如果是孝子,就不會對合肥這樣子不忠不義。”段芝貴說,“話是這麼來的。當初靳翼青投在小站當一等兵,有一天——”
有一天是假期,段祺瑞巡視各營,發現大家都出去逛了,只有靳雲鵬一個人在營里讀書練字,就問他的姓名、階級、家世。靳雲鵬說母老家貧,還有一個弟弟靳雲鶚在讀小學,每月微薄的餉銀實在不夠用,所以趁假日用功,希望考入“隨營學堂”,畢業以後,即可升為下士,讓老母親的日子可以過得稍微寬裕些。
段祺瑞很嘉許他肯上進,便將他補入“隨營學堂”讀書。靳雲鵬又要求將他的胞弟補為一等兵,段祺瑞也允許了,而且亦准參加“隨營學堂”。
及至兄弟雙雙畢業,補為下士,步步高升,不久由哨官升至統帶。宣統年間,記名提督。入民國后,仍舊是由段祺瑞一手提拔。靳雲鶚之得任師長,亦是段祺瑞的力量,靳氏一門,真箇是受恩深重。
“我就不明白,既然大家都為合肥辦事,說起來就是自己人,靳總理怎麼會投向直、奉,跟自己人過不去?”姚國楨又說,“還有,靳總理口口聲聲稱合肥為‘老師’,合肥不會把他找了去,替我們說個情,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姚國楨雖是安徽人,但跟段祺瑞的淵源不深,所以對皖系的內幕,不甚了解,無法想像靳雲鵬為了跟徐樹錚爭權,積怨甚深,因而視安福系亦如仇敵。這些話,礙着徐樹錚不便明言,不過另一個疑問,卻不妨為他解答。
“合肥是寧折不彎的性情。”曾雲霈說,“要他向靳翼青去討情,寧死也不肯的。”
“照這樣說,撤銷通緝令,就是件很渺茫的事了!”
“不但這件事渺茫,”段芝貴提出警告,“靳翼青為人陰險,還要防他別的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