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事情慢慢明朗了,政府外交失敗,備受國人指責,總得有認錯的表示,才能平息風潮。於是徐世昌的智囊獻議,犧牲幾個人以為贖罪的羔羊。首先想到的是曹、陸、章三人。
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是上過辭呈而蒙慰留的。如果再要示意這三個請辭,這話說不出口。恰好錢能訓倦勤,堅辭閣揆,於是決定不必跟曹、陸、章商量,逕自發佈命令。反正有錢能訓陪同他們去職,也就無話可說了。
在事先,徐世昌又作了一個撫慰性的表示,派吳笈孫去看曹汝霖與章宗祥,各贈現款五萬元。一為蓋屋,一為養傷。錢剛收下,段祺瑞來看曹汝霖,知道了這件事便說:“還了他!我們不是可以用金錢收買的。”
曹汝霖如言照辦,將錢退還吳笈孫,請他代為致意:心領謝謝。於是吳笈孫又銜命來訪,錢既不受,為他新置一所住宅如何?曹汝霖當然亦婉言謝絕。
到得第三天,曹、陸、章辭職照準的命令發表,段祺瑞一早就趕到團城,大為曹汝霖不平。他說:“辭職已經慰留,沒有第二次的再辭,捏造辭呈照準的命令,天下還有公論是非嗎?東海為人忠厚,以前的舉動,或許不是出於他的本意。這次命令,難道還能推卸責任?這次學潮,本已平息,那班破靴黨,因為目的沒有達到,到處煽動,唯恐天下不亂。東海明知其事,不加制止,尤其對你們為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借成日本方面的債款,竟有這種過河拆橋的舉動,以後還有什麼人肯替他出力?他對我為難,竟累及你們,良心何在?真正豈有此理!”
段祺瑞說完,不等曹汝霖有所表示,氣沖沖地就走了。竟不知他是特意來發這頓牢騷,還是來慰問曹汝霖?不過段祺瑞一向對徐世昌很尊敬,像這樣指責,而且措詞尖銳,讓曹汝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只怕從此政壇要多事了。
當天下午,訪客不絕,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一說錢能訓已提出辭呈,一說徐世昌亦要辭大總統職務,一說徐樹錚將公開倒閣,並有躍躍欲試之意。
這三個說法,證實了兩個。錢能訓在下一天果然請辭,徐世昌沒有批錢能訓的辭呈,自己反向參眾兩院提出咨文,“聲請辭職”,同時通電各省軍民長官,照敘咨文全文。其中有兩句話是:“雖閣制推行,責任有屬,國人或能相諒。”這等於為自己開脫,而將外交失敗、全國學潮的責任,推向“責任內閣”。因此閣員亦不能不辭,表示與總理同負責、同進退。
於是參眾兩院,退回咨文,道是“查現行約法,行政之組織系責任內閣制,一切外交內政,由國務院負其責任,大總統無引咎辭職之規定。且來文未經國務總理副署,在法律上不生效力。當由盛鐸、揖唐即日恭齎繳還,請大總統照常任職”。盛鐸是李盛鐸,接替梁士詒的新任參議院議長。
既然責有攸歸,錢能訓的辭呈就不能不批准了。改派財政總長龔心湛暫代國務總理。於是學潮、政潮漸漸平息。段祺瑞與徐樹錚的參戰工作,亦因德國戰敗,告一段落,目標轉向西北了。
曹汝霖的官是不做了,但仍保留着交通銀行總經理的職位。他久在膏腴之地,不必貪心,宦囊便已很豐。為了頤養老親,在佟公府夾道買了一座廢園,大興土木,極其講究。廢園中原有一座戲台,居然完好,亦就不必拆除,修葺得煥然一新,預備替他父親做六十歲,唱堂會之用。
為了安慰老父在“五四”所受的驚嚇委屈,所以在他生日那天,曹汝霖大為鋪張,但正當高朋滿座,堂會將要開始時,交通銀行的協理任鳳苞神色慌張地奔了來,將曹汝霖拉到一邊,開口就說:“不得了!不得了!”
曹汝霖心中一跳,急忙問道:“什麼事?今天是家父生日,不要再讓他老人家受驚。”
“是啊,今天老伯的好日子,我本來不想來的,但這件事太嚴重,我不能不來報告。”
“到底什麼事?”曹汝霖着急地說,“你倒是說啊!”
“今天從中午開始,也不知怎麼回事,發生擠兌。中國銀行亦是這樣。到銀行打烊,人還沒有散。”任鳳苞又說,“我為了表示鎮靜,中午不休息,半天工夫,兌出七十多萬。這樣下去,一定支持不住,是不得了的事。”
中交兩行有發行鈔票之權,規定隨時可以兌換銀元。但“準備金”並非十足,大家都要“擠兌”銀行,到無以應付時,非逼得銀行倒閉不可。所以辦銀行的人,一聽“擠兌”二字,無不心驚肉跳,但曹汝霖卻是例外。
“不要緊!”他很輕鬆地說,“有一千萬日元借款在那裏,索性敞開來兌,風潮自會平息。”
“沒有了。”任鳳苞答說,“哪裏還有日元?”
“咦!”曹汝霖詫異,“到哪裏去了呢?”
“借給財政部了。”
曹汝霖既驚且詫,“什麼時候的事?”他問,“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總經理在醫院裏。”
“就在醫院,你也可以來告訴我啊!”曹汝霖越想越光火,厲聲叱斥,“你也太隨便了!我再三交代你,這一千萬日元,絕不可動用,以備萬一,你還是不聲不響借了給財政部。我倒問你,你眼睛裏還有我嗎?”
“這,這,”任鳳苞囁嚅着說,“是我的錯。”
“現在不是認錯可以了事的。”曹汝霖頓足搓手,恨聲不絕,“真是倒霉,怎麼辦呢?”
這時中國銀行董事長王克敏也趕到了,拉住曹汝霖說:“走,去找靳翼青。”
原來此時龔心湛已由於財政困難,堅辭代理內閣總理。而陸軍總長靳雲鵬活動了張作霖與曹錕,聯名力保組閣,經徐世昌提名,國會通過,已當了兩個多月的內閣總理了。
於是相偕到了總理的官邸,只見靳雲鵬口銜長旱煙袋,一雙鬥雞眼斜睨着曹、王二人,先就予人一種嚴密戒備的神色,令人不快。
“總理,”王克敏私下叫他的號,當面不能不用官稱,“今天中交兩行,同時發生擠兌風潮,這件事不能拖長,一拖長就不得了。請總理先撥還兩行一部分借款,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作道理。”
“你們,”靳雲鵬一字一想,聲音極低,一副上海人所說的“溫吞水”模樣,“自己貪得厚利借出來的錢,現在有什麼辦法?”
一聽這話,曹汝霖的氣就不止打一處來了。龔心湛之辭職,是為了財政困難,連學校教職員的薪水都發不出,但那時當陸軍部部長的靳雲鵬,在閣議中索薪,對龔心湛破口大罵。及至他自己組閣,以李思浩為財政部部長,而以心腹潘復為次長,想盡辦法替他弄錢,銀行生怕血本無着,拒絕之不能,哪裏去貪什麼厚利?
因此,他不客氣地抗聲指責:“總理,你這話太沒有道理了,哪一家銀行不是為圖利而開?財政部向兩行借款,訂有合同。財政部不顧信用,到期不理,而且屢借不還。兩行在寬裕的時候,亦願替政府幫忙,現在發生擠兌,如果不從速撥款,鎮壓下去,市面金融,亦要大受影響。”他略停一下又說:“總理,請你弄清楚,我們是來向政府討債,不是來請政府救濟的。總理說這種話,似乎太不負責任了。”
話很鋒利,王克敏生怕靳雲鵬惱羞成怒,趕緊婉言接口:“這次忽然起此風潮,不知道是何緣故。如果兩行擠倒,金融一亂,市面上大起恐慌,政府亦不能置之不問。現在風潮剛起,還容易辦。一拖長了,捉襟見肘,窘態畢露,後果不堪設想。請總理仔細考慮,無論如何,先撥若干,以濟眉急。”
“沒有辦法!”靳雲鵬不假思索地搖着頭說。
“總理,”曹汝霖說,“兩行擠倒了,這個責任誰來負?”
靳雲鵬不作聲,只“吧嗒、吧嗒”使勁抽旱煙。曹汝霖真恨不得上前揍他兩拳。
“總理,”王克敏催促着說,“請交代一句話。”
“沒有錢,說十句也沒有用。”
見此光景,曹汝霖忍不住了,一拉王克敏說:“走!咱們見大總統去。”
話雖如此,家有喜慶,滿座的賓客不能不應酬。一回到家,只見戲台上已經在收拾砌末。賀客大多告辭,只留下少數至親好友,陪着壽星在閑談。
曹汝霖自是不安,向神情落寞的老父,略略說了經過的情形,陪着吃完了一頓沉默多於歡笑的壽宴,早早關門熄燈。那況味比酒闌人散不知凄涼多少倍。
下一天一早約齊了王克敏去見徐世昌,說明實情,也發了些牢騷。徐世昌問道:“你們跟靳總理說了沒有?”
“報告過了,”王克敏答說,“總理的態度冷淡得很。”
“靳總理的回答,”曹汝霖說,“太不負責任。”
“他怎麼說?”
曹汝霖將靳雲鵬那種陰陽怪氣的語言神態,形容了一遍,接着提出請求:“務必請總統切切實實交代靳總理,責成財政部先還一部分。”
徐世昌想了一下答說:“財政部到底向兩行借了多少款子,請你們先開一張單子來。”
這總算是有點希望了。曹、王二人辭出公府,趕回各人的銀行,找會計部門立刻查賬,開出清單,第二次去見徐世昌。
一看單子,徐世昌亦嚇一跳,財政部欠中國銀行兩千多萬,欠交通銀行則三千萬出頭。看完發愣,不知該怎麼辦。
“這些都是百姓的存款,財政部吃銀行,就是吃了存戶。財政部不顧信用,銀行不能不顧。”曹汝霖反覆聲言,財政部現在能籌還一部分,還有平息風潮的把握,遲則不及,將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我來跟翼青說,先想法子籌一部分款子接濟。”
說要想法子,自然要等待。一等等了三天,毫無消息,曹汝霖便又去看靳雲鵬,問他,大總統有沒有交代籌款還一部分墊款的事。
“有。”靳雲鵬說,“財政部窮得軍餉薪水都發不出,哪裏有錢還你們。我聽說叔魯很有錢,賭起來,一把牌就是上萬進出,如果他肯墊借若干,你不就可以維持了嗎?”
一聽這話,曹汝霖啼笑皆非。辭出來去看王克敏,將靳雲鵬的話,告訴了他,嘆口氣說:“你看,這樣莫名其妙的人當國,時局怎麼會好轉?”
“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王克敏笑道,“他跟我說,曹潤田很有辦法,他替合肥借款,動輒幾千萬,他不肯想法子罷了!”
“你我不能受他的挑撥,只有開誠佈公合作,勉渡難關。”曹汝霖說,“看樣子,恐怕非設限不可。”
“有了限制更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盡人事而後聽天命。”
其時陰曆年關已近,各學校、各機關的薪水亦都欠發,擠兌的情形亦絲毫沒有緩和的跡象。兩行負責人真怕一旦撐持不住,在陰曆年前倒閉,市面會引起極大的不安。但如能撐到除夕,新年有五天的時間可以喘口氣,或者有奇迹出現,亦未可知。
也有人提議,不妨再向日本三家銀行探探口氣。曹汝霖聽了只是搖頭。“前債未清,免開尊口。”他說,“我有什麼臉再向他們去談借款?”
仰屋興嘆之餘,又歸咎到任鳳苞。由任鳳苞又牽出一個人,財政部次長潘復。部長李思浩是安福系健將,潘復卻完全是靳雲鵬撈錢的爪牙。
此人字馨航,與靳雲鵬是小同鄉,都是山東濟寧人。他的父親叫潘守廉,光緒十五年的進士,在河南做過知縣,篤信佛教,別署對鳧居士,人如其名,“守”得一個“廉”字,相當正派。
但有其父未必有其子,潘復卻是個小人。他的資質本來不壞,筆下很來得,儀錶尤其俊秀,看來是個金馬玉堂的人物,無奈科舉已停,只好捐了個候補知府銜,分發南京候補。當時藩司是潘守廉的同年陸鍾琦,照看故人之子,邀他入幕,是很紅的一個“文案委員”。
南京是全國候補道最多的地方,兩江總督端方稱之為“群‘道’如毛”,流品混雜,什麼人物都有。潘復既是藩司面前的紅人,自然是這些候補道結納的對象,秦淮河畔,夜夜春宵。潘復貌如潘安,生性風流,着實享了些艷福。無如“姐兒愛俏”以外,還有“鴇兒愛鈔”。潘復的束脩有限,為了籌措纏頭之資,在他那些酒肉朋友設計之下,什麼錢都要,品行就此搞壞了。
以後陸鍾琦調升山西巡撫,潘復也跟着到了太原。武昌起義,山西響應。陸鍾琦闔家殉難,做了大清朝最後的一個忠臣。潘復回到濟寧,不知怎麼結識了靳雲鵬,臭味相投,合資辦了一家魯豐麵粉公司。未幾進京,在財政部當科員,浮沉下僚,很不得志。
靳雲鵬卻慢慢得意了。潘復刻意逢迎,竟成了靳雲鵬的心腹。奉軍中山東人很多,潘復為他拉攏中下級軍官,以及在京里的一班小政客。靳雲鵬之能脫穎而出,得力於張作霖、曹錕的力保。而張、曹認為靳雲鵬不壞,自然也得力於潘復為他製造的口碑。為了酬謝起見,靳雲鵬未經李思浩同意,便發表了潘復為財政部次長。明令見報之日,政要相顧愕然,不知這名不見經傳的潘復是何許人。
李思浩任財政多年,自然曉得他的出身,認為靳雲鵬做事太離譜,恃有安福系的後台,據理力爭,拒絕潘復到部,事情成了僵局。
於是靳雲鵬找人出來調停,由潘復請假二十天,李思浩派一個姓錢的代理,然後由靳雲鵬發表姓錢的為煙酒署長,潘復方能到任。
一當了次長,場面自然闊了,每夜在家宴客。北京的規矩,“條子”可以叫到家來,所以潘公館鶯鶯燕燕,比八大胡同的“小班”還要熱鬧。酒食徵逐之餘,繼以通宵豪賭,但潘復自己卻不入局,只是擁妓作壁上觀。
任鳳苞便是此時為潘復所勾結,將交通銀行所存的準備金,一千萬日元借了給財政部。大部分發了軍餉,包括徐樹錚所練的邊防軍在內,李思浩也就無話可說了。
但發軍餉之中,卻大有花樣。軍閥吃了空缺,自然要分潤各方面,潘復則進一步講條件,照領據打七折或八折實發,便有兩成到三成的好處。一部分孝敬靳雲鵬,一部分作為應酬費,一部分便入潘復私囊。當然,任鳳苞如果沒有好處,豈肯擔此風險?謠傳任鳳苞買了曾為吳梅村所歌詠的、鐵獅子衚衕明朝田皇親的住宅,錢就是由此而來的。
從袁世凱當臨時大總統開始,北洋政府就靠借債度日,一是發公債,民國剛進入九年,公債已發了十次,總計金額不下三億元之多。二是借外債,日本方面的路子是不大走得通了;財政總長李思浩另闢蹊徑,以煙酒公賣收入作擔保,向兩家美國銀行各借五百五十萬美金,合計一千一百萬,但除了軍費、外債利息這些必不可少的支出以外,所余無幾。各學校教職員的薪水無着以外,各機關亦普遍欠薪,因而出現了一個新名詞,與“災民”相對而言的“災官”。
受“災”的程度各個不同。交通部是闊衙門,光是雖已停止發行,但仍為“有價證券”,可供抵押擔保之用,並且有市價的所謂“京鈔”——中國交通在京發行,印有“北京”字樣,在民國五年為袁世凱下令停兌的鈔票,積有兩千一百萬之多。財政部近水樓台,比較方便。陸、海兩部可在軍費中想辦法。外交部顏面攸關,政府要儘力維持。農商部管着好些廠礦,別有生財之道。司法部有好些規費收入,不妨截留。“災情”最重的是內政部與教育部。
就在這“災官”滿目的當兒,中交兩行無法維持,開始限制兌現,最初是限制數目,後來限制時間,銀行只開門半天。這一來市面上謠諑紛傳,大起恐慌,於是治安機關出面干涉了。
北京的治安機關歸三個人負責,一個是步軍統領,由江朝宗換為李長泰,又由李長泰換為王懷慶;一個是警察總監,從袁世凱時代就任職的“當方土地”吳炳湘,垮在五四運動上,現在換了滿臉橫肉的段洪壽;再有一個是憲兵司令秦華。每夜“三堂會審”,將王克敏、曹汝霖找了去,詢問庫存現金多少,兌出多少,尚余多少。對這件事,曹汝霖很不高興,終於有一天跟段洪壽發生了衝突。
“你們要知道,不是兩行虧空,是幫政府的忙受的累。你們這樣子每天審強盜似的,算什麼?”
段洪壽自居為“地面上的”,毫不在乎地答說:“這是你們跟政府的事,我管不着。”依舊逐日盤問如故。
曹汝霖不但受“地面上的”氣,還要受“紙面上的”氣——北京的報紙有三四十家之多,異軍突起有張《京報》,主事者名叫邵振青,寫稿時署名“飄萍”,他籍隸浙江金華,是個貧家的孤兒,靠父執幫忙,念過兩年法政學校,以後就赤手空拳,闖蕩天下,養成了只講利害,不講是非的性格。由於善交際、反應快,文字亦頗夠水準,因而得任《申報》的訪員,派駐北京。《申報》是全國第一的大報,邵飄萍挾報自重,北京政界亦多願假以辭色。錢能訓是浙江嘉善人,以同鄉關係,走得很近。因而邵飄萍亦常出入徐世昌的公館。清朝的“太傅”得以出任民國的總統,邵飄萍的捧場之功,自不可沒。徐世昌手裏有一筆由清室資助的“活動費”,是總額三百六十萬元的“優字愛國公債”,市價約為票面的七折,徐世昌拿這筆錢廣結善緣,邵飄萍亦分到不少。他拿這筆錢辦了一張《京報》,同時還買了一輛汽車,衣飾華麗,舉止闊綽,自不在話下。
北京的門房,向來以來客的排揚定應付的態度。那時北京的汽車,一共不到一百輛,除了洋人,都是達官貴人所乘坐。因此,訪員看汽車的動靜,可以編出一段“要聞”來。譬如看到財政總長的汽車,出現在總理官邸門前,便會寫出這樣一條電訊:“日昨某總長訪謁閣揆,截至記者發電時止,已長談兩個鐘頭,尚未辭出。某總長素為某總理所倚重,聞此次談話內容,與內閣改組有關,對於孰去孰留,某總長之意見與閣揆不盡相同,如何安排,煞費躊躇,故討論久之又久雲。”究其實際,是財政總長的小兒子,要去看他的小朋友——內閣總理的孫子,所以由奶媽帶着,坐了汽車去串門子。
但邵飄萍雖然也編新聞,卻非純然的空穴來風,就因為好在他有一輛汽車,公府及要人公館,出入無阻。見得一面,寒暄數語,問得兩三個問題,回去加油添醬,便是一篇獨家的“本報專訊”。因此,《京報》很快地站住腳,銷量扶搖直上,儼然是北京的第一大報了。
報紙有了地位,邵飄萍的生財之道便廣了。本來當時北京的報紙,幾乎沒有一家不領津貼的。不過他人可以爭多論少,講講價錢。邵飄萍是說一不二,要多少便是多少。不遂所欲,馬上就會“報上見”。曹汝霖不知怎麼得罪了他,所以擠兌風潮一起,邵飄萍便在報上說風涼話。及至限制的規定一公佈,更是以同情存戶的姿態,對曹汝霖展開了惡毒的人身攻擊。
邵飄萍說曹汝霖經手借日款,獲得巨額回佣,所以同福夾道新造的住宅,富麗非凡,陳設儘是無價之寶。家裏還有庫房,積金無數。他建議交通銀行的存戶聯合起來,到他家要求開兌。這些煽動的話,雖太過分,還不算荒唐,但最後加上一個尾巴,卻露馬腳了。
這個尾巴是狐狸尾巴。他說:“如果曹汝霖不肯開兌,存戶即不妨取曹家的陳設及藏金作抵押,不怕他不趕緊開兌。”這等於公然教人做強盜,豈有此理。因此,明眼人,哪怕是受了“五四”宣傳的影響,罵曹汝霖“賣國”的人,亦都知道,這是邵飄萍挾嫌報復,而煽動他人為他去做打手,陷人入罪,其心尤為可誅。
因此,曹汝霖僅是生氣,並未受到實質上的損害。不過,兩行擠兌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曹汝霖先還期望內閣無論如何會有辦法拿出來,及至聽到與直系往來密切的王克敏告訴他的一個內幕消息,不能不死心了。
王克敏所帶來的內幕消息是:安福系正在倒閣。
事起於直、皖兩系的不和,已發展為表面化。當擠兌風潮正開始時,馮國璋一病而亡,得病的原因是抑鬱,他放棄了刮地皮帶做生意,一年可以收入兩百萬的江蘇督軍,來當空頭的大總統,受盡了段祺瑞、徐樹錚的氣,原指望着代理期滿,還可以正式當選連任一次。但先是因為財權在段系手裏,他們可以用“參戰神秘費”的名義,每月列支十四萬元,作為安福俱樂部的經費。馮國璋卻無法提用任何公款來組黨,以致在國會方面,一無憑藉。後來看看形勢不對,大破慳囊,加上長江三督的報效,共湊了兩百萬元,交王克敏去“運用”,卻是為時已晚,“賠了夫人又折兵”,為段祺瑞硬逼下台,不得已而求其次,想當徐世昌的副總統,卻又因梁士詒的反對,以及徐世昌的不願開罪段祺瑞而成畫餅。
馮國璋一死,曹錕便成了直系的首領,於是久戍衡陽,與西南已通款曲的第三師師長吳佩孚,率同屬下三混成旅旅長,聯名電請曹錕轉呈當道,要求撤防北歸。皖系得到秘密消息,吳佩孚已收受了西南所送的“開拔費”,總計毫洋六十萬元,先送半數,到開拔時再送半數。事既如此,吳佩孚撤防已勢在必行。但這一來,對皖系大為不利,因而壓迫靳雲鵬更換河南督軍趙倜,代以段祺瑞的至親長江上游司令吳光新。這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河南這個地盤在手裏,可以阻遏西南方面進軍。
但是,徐世昌只同意任命安福系的王印川為河南省省長,拒絕了吳光新的新任命。因為趙倜是比較中立的,跟閻錫山一樣,只求保持自己的地盤,可以成為南北之間軍事方面的緩衝者。如果一換了吳光新為河南督軍,湖北就處在夾縫中了。因為吳佩孚自衡陽撤防,仍處湘南,一向受兩廣支持的湘軍譚延闓、趙恆惕必然麾軍北上,接收第三師的防區,湖南督軍張敬堯必非敵手。這一來南北隔着湖北而成為對峙之勢,吳光新如借道湖北攻湘,就會替河南帶來戰禍。
徐世昌雖是天津人,卻久居衛輝,在那裏有住宅、有田產,且在蘇門山中築有避暑的別墅,所以已視河南為故鄉,自然不願桑梓蒙受戰火,所以堅拒更換豫督的任命。
這一來靳雲鵬無法對“老師”交代,只好請辭。當然,這只是一個姿態。而安福系則決定倒閣,仿照日本軍部杯葛首相的辦法,不出席閣議。靳內閣中有安福系所推薦的三總長:財政李思浩、交通曾雲霈、司法朱深,在三月三日的閣議缺席,第二天遞上辭呈。而且安福系表示,靳雲鵬辭職后,可以同意徐世昌一度提議過的,他的同年周樹模組閣,並照日本組閣的慣例,推薦徐樹錚出任陸軍總長。
哪知曹錕為了分化皖系,決定支持靳雲鵬,跟張作霖亦取得協議。及至聽說徐樹錚要入閣,更加強了支持靳雲鵬的決心。有此有力的奧援,靳雲鵬亦就不管“老師”了,就在李、曾、朱的辭呈送到時,他突然到國務院辦公,宣佈打消辭意。
這一來安福系倒閣的行動,形成僵化,於是張作霖派人勸段祺瑞讓步。其實河南督軍趙倜,本來是守中立的,看皖系要取而代之,一氣之下,倒向直系,公開通電,反對皖系所主張的山東問題由中日直接交涉,同時在河南調兵增防,準備反抗吳光新武力接收。見此光景,段祺瑞只得撤回更換豫督的要求,安福系三總長亦收回了辭呈,倒閣風潮表面算是平息了。
但直、皖兩系的裂痕,已無法彌補。直系積極聯絡張作霖,預備打倒安福系及徐樹錚,所以曹錕在保定召集八省同盟會議。八省是東北的奉、吉、黑,長江三督的地盤,加上趙倜與曹錕自己,秘密做成以強硬手段解散安福俱樂部及擁靳但不反段的決議。
見此光景,靳雲鵬大傷腦筋。他在實際上早已背叛師門,投向直系,但表面上還算是段祺瑞的人。一旦直、皖開戰,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不能不預先做個姿態,因而在四月初請假,意思是局勢繼續惡化他就只好辭職了。
其時段祺瑞負氣,遷居南苑的團河,一面準備跟直系開戰,一面仍舊要求政府責成曹錕禁止吳佩孚撤防。但曹錕是一味敷衍,吳佩孚目空一切,更不會重視徐世昌的命令,按照預定日程,由水陸兩路撤軍北歸。他自己由水路自衡陽啟程,經株洲、湘潭到長沙,沿途接受地方士紳歡迎、歡宴、歡送。這樣一路到了漢口,湖北督軍王占元,招待盡禮,奉送軍餉六十萬元。吳佩孚躊躇滿志,詩興大發,作了一首五古,題為《回防途次》:
行行重行行,日歸復日歸。
江南草木長,眾鳥亦飛飛。
憶昔赴戎機,長途雨霏霏。
整旅來湘浦,萬里振天威。
孰意輦轂下,奸孽亂京畿。
虺蛇思吞象,投鞭欲斷淝。
我今定歸期,天下一戎衣。
舳艫連千里,旌旗蔽四圍。
春滿瀟湘路,楊柳同依依。
和風送歸鳥,綠草映晴暉。
少年惜春華,勝日斗芳菲。
來路作歸程,風景仍依稀。
周公徂山東,憂讒亦畏譏。
軍中名將在,江上昔人非。
建樹須及時,動靜宜見機。
何日摧狂虜,發揚見國威。
不問個人瘦,惟期天下肥。
丈夫貴兼濟,功德及巍巍。
江上送歸舟,風急不停揮。
得遂擊楫志,青史有光輝。
春日雁北歸,萬里動芳徽。
鴻漸磐石願,衍衍不啼飢。
止戈以為武,烽煙思郊圻。
同仇復同仇,歸願莫相違。
這首詩傳到段祺瑞手裏,一看“孰意輦轂下,奸孽亂京畿”,勃然大怒。恰好曹汝霖去看他,便勸他不必生氣。
“吳子玉自命儒將,其實不通,這首詩亂七八糟,不知說的什麼。一會兒寫景,一會兒抒抱負,與觸景生情,全不相干。既自命‘名將’,又要‘兼濟’,成就一番‘巍巍功德’的相業;一會兒‘止戈以為武’主張和平,一會兒又說‘同仇復同仇’,自勵敵愾之志。撤防而用祖逖擊楫渡江的典故,情事全不相類。‘何日摧狂虜’亦不知指的是誰。”
聽得這一說,段祺瑞的氣略微平了些。“吳某人撤防,不遵命令,擅自行動;徐又錚收復庫倫,外蒙撤治,重歸版圖,賢愚不肖,大不相同。現在直、奉兩方面,都視又錚為眼中釘,天下還有公道是非嗎?”
曹汝霖沒有搭腔。因為徐樹錚籌邊,其志可嘉,手段上操之過急,很可能留下了隱患。同時,這也不是徐樹錚一個人的功勞,不過段祺瑞對徐樹錚近乎“溺愛”,見事不明亦是必然之理。
“芝公,”曹汝霖是怕見戰火,特來相勸,“曹仲珊、吳子玉實在也太難了。不過芝公總要以北洋團體為重,無論如何,相忍為國。一旦火併,不論勝敗,外人看起來總是自相殘殺,北洋團體是分裂定了。現在南北對峙,北洋再一分裂,又怎麼要求南方講和?”
段祺瑞不作聲,是不接受但也不反駁的態度。於是曹汝霖再鼓餘勇,慷慨陳詞。
“現在民窮財盡,我以局外人,不免抱杞人之憂。芝公是北洋元老,對曹仲珊總還有交情在;至於吳子玉是後輩,不必跟他一般見識。他有軌外行動,你以元老資格,無論用什麼方法制裁都可以,就是不能兵戎相見。北洋團體如果由你手裏毀掉,這件事是交代不過去。”
“毀北洋團體的不是我,”段祺瑞憤憤然,“潤田,你還不明了內容,吳佩孚自通電言和,擅自撤兵,早已目無中央,綱紀蕩然。而且私受南方軍餉,與通敵無異,哪裏還像軍人?曹仲珊庸才,受吳利用,逼我太甚;如今竟挾制東海,下令免徐又錚的職。又錚何負於國?東海只圖兩面討好,受曹仲珊的挾制,於國事有害無益。”他停了一下,態度更顯得堅持了:“我已忍了好多時候了。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讓步,人家進步,逼到我忍無可忍,只好直道而行。是非功罪,我一身承當,決不逃避。”
其時張敬堯不敵湘軍譚延闓、趙恆惕、魯滌平,節節敗退,自長沙逃向兵州,縱容部下奸淫擄掠,無惡不作,這也算是段祺瑞的部下,恰好給了直系渲染的資料。因此,直皖之戰,雖還在密雲不雨的醞釀時期,但輿論已經做出判斷,同時也是希望,皖系必敗。
皖系自認為是有把握的。段祺瑞亦是如此想法,因為他們自己的實力,自己知道,尤其是徐樹錚與段芝貴,新型大炮的威力有多大,步槍的射程勝過對方几許,重機槍的威力可以發生怎樣的作用,經過演習,曾有紀錄。直系僅靠第三師吳佩孚,何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