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寒光乍現

第三十二章 寒光乍現

第三十二章

寒光乍現

昨日,寧騎城命手下把明箏帶回山莊后,他騎馬前後查看了山莊大門,叮囑把守此處的百戶嚴加守衛,增加巡邏的密度,這才催馬返回前院營地。

他一進院,就看見幾個隨從押着明箏往以前關押青冥和柳眉之的那間牢房走去,他叫住其中一位校尉,道:“此人是我一位朋友,不是朝廷囚犯,把她送到聽雨居,你們在院門外把守。”

明箏遠遠聽到他們的對話,心裏一陣忐忑,不知寧騎城又耍什麼花招。那幾個人聽聞此話,態度立刻溫和了許多,他們領着她走到聽雨居,把她往裏面一送,然後幾個人站立在院門外。

冬日的夜,總是提早降臨,月亮門裏黑咕隆咚,明箏慢吞吞地走進院子,發現這個院子是整個山莊保持最完整的,剛才路過櫻語堂時,她看見主屋的屋檐燒毀了,寒煙居的一處后牆被掏出一個大窟窿,地上散落着一堆瓶瓶罐罐和稀奇古怪的藥材,以前那個地方估計是玄墨山人所建的密室。

明箏直接走到西廂房自己的房間,摸黑找到燭台和火折,點燃蠟燭,看見屋裏竟然還是自己離開時的樣子,只是刀架上自己來不及帶上的如意劍不見了蹤跡。明箏把自己一路上緊緊攥着的飛刀,又插回到自己的靴子裏。寧騎城並沒有跟上來,而是去了別處。本來她以為,寧城騎會對她嚴加看守,甚至會把她五花大綁,她已做好了準備,如果他敢對自己不敬,她就立刻了結自己的性命。

出乎她的意料,寧騎城似乎對她並不在意。有了這個發現,明箏稍微鬆了口氣,她疲憊地坐到自己的炕上,頭靠着牆壁,閉上眼睛休息,不一會兒她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為了安全起見,她彎身從靴子裏摸出飛刀,緊緊攥在手裏。

突然,屋頂上輕微地響了一聲,像是瓦片的碰撞聲。明箏沒有聽見,她太累了,心裏一放鬆就瞌睡了。屋頂上一個黑影手拿一塊瓦片,放回了原地。他站起身,拍打了下手上的灰塵,縱身一躍,雙腳落到地面。

寧騎城拉下黑色兜頭,露出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緩步走到門前,門外看守看見寧騎城從裏面走出來都甚是詫異,寧騎城命其中一人去營地端晚飯,手下領命而去。

不一會兒,那個手下端着托盤走過來,上面有一碗粥,兩個麵餅。寧騎城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把裏面的白色粉面倒進碗裏,又拿湯勺攪了攪,吩咐那個手下,給西廂房裏的人送去。

手下躬身答應,也不敢多言,匆匆向西廂房走去。他敲敲房門,裏面的明箏被敲門聲驚醒,迅速坐起身,手執飛刀望着門口。過了一會兒,那名手下低着頭,端着托盤走進屋裏,把托盤放到八仙桌上,一句話也沒說,躬身退了出去。

明箏往桌上一看,是一碗粥和兩塊麵餅,粥還冒着熱氣。明箏舔了下嘴唇,心想既然要死,也不能做餓死鬼,先吃了再說。明箏猶豫着,悄悄從炕上下來,跑到窗前向四處張望,院子裏空無一人,一片死寂。她放心地坐到八仙桌前,看了看麵餅,拿到鼻子前嗅了又嗅,咬了一口,又放下,覺得還是喝粥吧,她端起熱氣騰騰的粥碗,一口氣喝完。

明箏放下碗,舔了下嘴唇,已經好幾天沒吃過熱飯了,她又拿起麵餅,剛啃了一口,眼睛就開始發直,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不一會兒她就趴到八仙桌上睡著了。

突然,房門被輕輕推開。寧騎城悄無聲息地走到八仙桌邊,他輕輕一推,明箏就從桌邊倒到了寧騎城的懷裏,寧騎城雙臂抱起明箏,把她輕輕放到炕上,他伸手到她的靴子裏,摸了半天,一無所獲。又向明箏身上摸去。

寧騎城猶豫了一下,一皺眉,一隻手伸進明箏的衣襟里,他臉上有些發紅,但是終於找到那把飛刀,他迅速把飛刀塞進自己衣袖裏,然後從一旁拉過一床棉被給她蓋上,悄悄走出去。

寧騎城關好房門,走到月亮門,一個手下向他回稟:“大人,剛才山莊外有人拿王公公令牌,要求見你。”

“他人在哪兒?”寧騎城一愣,急忙問道。

“在營地用餐。”

寧騎城急忙跑到自己馬前,交代守門的部下加強警戒,自己催馬向前院營地奔去,一路上他都在想此人會是誰,王振此時派人來見他是什麼用意?他直接來到供兵卒用餐的營房,只見一張方桌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呼嚕呼嚕地喝粥。

“孫啟遠?”寧騎城認出給王振送信的人竟然是孫啟遠,雖是有些意外但也不難理解,他能被王振派往鑫福通錢莊,便可看出已為王振所用。這個昔日京城街面上的小混混,東廠檔頭,如今竟成了王振面前的紅人了。

孫啟遠放下大海碗,看見寧騎城進來,急忙離開座位,畢恭畢敬地向他行了一禮,道:“見過寧大人,大人在外公幹,可是辛苦了。”

寧騎城哈哈一笑,沒想到孫啟遠進了趟詔獄,越發會說話了,寧騎城大大咧咧在孫啟遠的旁邊坐下,指着凳子示意他坐下,孫啟遠點頭哈腰地坐了下來。

“孫啟遠,不對,你看我這記性,定是早已官復原職了吧。”寧騎城笑着說道,“孫百戶,你今日到這裏所為何事?”

“小的奉了先生的密令,給寧大人帶了一封信來。”孫啟遠笑着,從衣襟里掏出一封牛皮紙封口的信。

寧騎城接過信一看,臉色一變,只見信上洋洋洒洒一頁紙,寫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告訴寧騎城,瓦剌部落也先進犯邊境;第二件事是朝堂里有人把他勾搭瓦剌商人進行黑市買賣的事上疏朝堂,事情重大,速回來面議。看此信的筆跡,確是出自王振之手,字跡圓渾華麗,看上去柔弱無骨,但每一筆都勁力十足。王振在所有太監中自稱先生確是實至名歸,在他早年沒有去勢進宮前,是縣裏一名教習,肚裏還是有些文墨的。這封只需兩句話就可以說完的信,硬是讓他寫了一頁紙,明顯有在寧騎城面前顯擺的意思,寧騎城微微一笑,說道:“乾爹好文采呀。”

孫啟遠賠着笑,他知道寧騎城是個戒心很重的人,也突然明白為什麼王振要親自寫封信了,只讓他口頭傳達,未必會說服寧騎城回京。

寧騎城恭敬地展平紙張,折好重新收回信封里,然後小心地塞進衣襟里,他看着孫啟遠,問道:“我不過出來幾天,朝里就出了這麼多事?”

“那天八百里加急的戰報上奏朝堂,朝野都震動了,一片征討聲,想咱大明天朝一向待他們草原部落不薄,如今他們背棄信義,進犯邊關,咱們能坐視不管嗎?”孫啟遠侃侃而談。

“這麼說朝廷要派兵去征討了?”寧騎城問道。

“這個……哪是我等會知道的事?”孫啟遠尷尬地一笑道,“倒是大人你要提防上疏你勾搭瓦剌商人的事,這次回去,先生就是和你商量這件事。還有,我聽說北大營,于謙的部下……叫什麼錢文伯的,那個千戶抓到一名刺探軍情的瓦剌探子,叫和古瑞,竟然是那個私運軍火案的案犯,後來說是死在牢中了,這次卻離奇地出現在北大營,據說是為也先刺探軍情來的,這個人你我都認識,這對你極其不利啊。”

寧騎城心裏一驚,額頭上冒出冷汗,他陷入沉思,這兩件事應該都是真的,他雖然沒有見過也先,但是從乞顏烈那裏早已有所耳聞,也先早有進犯大明的意圖。至於後者,他與乞顏烈見面時,見過他手裏的令牌,定是乞顏烈讓和古瑞拿着那個令牌出入北大營探查消息的。想到這裏,寧騎城深感事態危急到出乎他的意料,他努力保持着鎮定對孫啟遠道:“明日一早,我就打道回府。”

孫啟遠一聽,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道:“大人,既是如此,恕不能久留,小的這就告辭,好回去稟明先生。”

“也好,你見到先生,代我謝謝乾爹的提醒和報信。”寧騎城說道。孫啟遠點點頭,躬身一揖,告辭而去。

寧騎城看着孫啟遠離去,想到明天回到京城要面見王振,心裏一陣百爪撓心。雖然上奏說是去緝拿匪首,但是畢竟瞞着王振,若是抓住蕭天還好說,如今他逃出山莊,再想抓住他就如同大海撈針,擺在他面前最好的一次機會已經喪失,這次是空手而歸。寧騎城唯一想不通的是,這次王振似乎對他特別寬容,對這件事提也不提,是何原因呢?

雖然有這麼多的煩心事,但是此時寧騎城心裏卻被另一種情緒所左右,既緊張又興奮,那就是明箏終於回到他身邊。他知道自己必須小心謹慎,依明箏的脾氣,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他剛剛給她灌下蒙汗藥,只是希望頭天夜裏不要出意外,他搜出了她藏匿在身上的飛刀,心裏算是平穩了些,也沒有必要待在此地了。

寧騎城走出倉房,叫來傳令兵,下令道:“明日一早,回京。”

晨霧瀰漫在山間,林間十丈外就模糊一片。天不亮,從瑞鶴山莊已走了一批人,他們是先前坐馬車來的先遣人員。此時山莊大門大開,一隊鐵騎從山莊大門奔馳而來,寧騎城陰沉着臉,披着黑色大氅一馬當先,眾部下追隨其後。

馬隊後面跟着四輛馬車,一輛坐人,後面幾輛拉着傷員和一具簡易的棺木,裏面是高健的屍身。駕車的都是身着甲胄的緹騎。

前面那輛馬車很簡陋,素色粗布的帷幔遮住車窗,前面的門帘也緊緊拉着。車廂里倒是很寬敞,只是裏面只有一位乘客,此時明箏半躺在座位上睡得正香,馬車吱吱呀呀向前疾駛,搖晃之下,明箏越發昏睡着。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明箏眼皮跳了幾下,緩緩睜開一條縫,看着車廂一臉迷惑,等她意識到是在馬車上時,她突然坐起,那一瞬間似乎記憶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瞪着眼睛大叫:“喂,停車,停車……”

與馬車并行的一個護衛,聽到車廂里的叫喊,立刻催馬向前面隊列馳去,他攆上寧騎城道:“大人,明姑娘醒了,嚷着要停車。”寧騎城回過頭,道:“不用理她,加快速度進城。”寧騎城說著,揮手甩下馬鞭,催馬前行。

那個騎兵掉轉馬頭向回疾馳,到了馬車旁邊,對着兩個駕車人一揮手,馬車在他們的手下,加快速度前行。

明箏坐在座位上,上下顛簸着。她拉開窗帘,辨認着外面的景物,以此推測是去哪裏,看了半天,越看越像是進京之路。心裏的擔憂更重了,她急忙伸手進懷裏,卻意外地發現飛刀不在了,明箏驚出一身冷汗。她突然又想到自己是如何上的馬車?怎麼一點記憶都沒有?昨晚發生了什麼?她腦子裏一片空白。

明箏瞪圓眼睛,她曾有過一次被人下藥的經歷,馬上意識到定是寧騎城對她的食物動了手腳,不然,她就是再疲累,在這種情況下也不至於昏昏沉沉睡得什麼也不知曉。

明箏此時被一陣陣恐懼所包裹,她低頭查看自己衣服,裏面的中衣,外面的襦裙、比甲,沒發現有不妥的地方,座上放着一件狼皮褥子,她認出是夏木的,一定是他們從夏木的炕上拿來的。

明箏此時已坐不住,想到寧騎城拉着她進京,寧騎城會怎麼處置她呢?她早從李漠帆的嘴裏聽說過詔獄的酷刑,與其到時候受其凌辱,不如此時做個了斷,但是自己的刀呢?明箏急不可耐地在周身翻了個遍,靴子也脫了,都沒有找到。她得出一個結論,飛刀被寧騎城搜走了。想到這裏明箏不由憤怒地吼叫:“寧騎城,你個混蛋,你給我出來。”

四周除了馬蹄聲、車軲轆的響聲,什麼也聽不到。駕車人聽到她的喊叫,開始吆喝馬匹加快速度,但是無奈馬車破舊,這輛馬車原本是山莊伙房裏的廚子用來採買用的,想快也快不到哪裏去。

明箏不再猶豫,她看到前面有一個拐角,在馬車減速的瞬間她猛地躥到兩個駕車人的身後,從一側直跳了出去。明箏倒到雪地里,她的腳扭了一下,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向路邊的枯草叢跑去。身後傳來喊叫聲,明箏忍着疼,連跑帶滾到山道旁的坡下,這時,頭頂上傳來馬的嘶鳴聲,馬蹄聲離自己越來越近,突然,四隻馬蹄出現在她的眼前,擋住了她的路。

明箏不得不抬起頭,看見馬上之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你跑得還挺快,”寧騎城的臉說變就變,他怒火中燒地叫道,“你敢再跑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的腿掰斷。”

明箏急忙縮起腿,她一點都不懷疑,對於他來說,掰斷一個人的腿也就是瞬間的事。她掙扎着站起身,即使死也要死得有尊嚴,她可不想讓他看自己的笑話。她瘸着腿往坡上爬,寧騎城騎着馬,從一旁看着她爬坡。

馬隊停在前面等着他們,寧騎城騎馬走到明箏面前問道:“你是自己走過去,還是坐我的馬過去?”

明箏理也不理他,瘸着腿徑直向前面走去。

在馬車前,寧騎城騎馬攔在她面前道:“你自己選擇,是坐馬車,還是坐我的馬?”說著,寧騎城一臉壞笑地在馬上做了一個十分猥瑣的摟抱的動作。

“坐馬車。”明箏厭惡地白了他一眼,向馬車走去,匆忙爬上馬車,坐到座上直抱怨自己倒霉的腳,要不是腳崴了,沒準就能跑了。車廂一搖晃,寧騎城彎身上來,坐到了她對面。明箏瞪着他,一時驚得啞口無言。

馬車顛簸着繼續前行,寧騎城那麼個大塊頭擠進車廂,車廂里瞬間變得十分狹小。明箏努力縮小自己的身體,儘力往裏面去。但是滿心的怒火還是忍不住了:“你幹嗎老看着我。”

“是你在我眼前,我不光看你,我還看你腦袋後面的一個蜘蛛。”寧騎城冷冷地說道。

明箏一聽,不相信地回過頭,車篷頂上盤了一張大網,一隻黑色的蜘蛛正吊在網上打鞦韆。明箏平時最怕這些蟲,她“啊”地叫了一嗓子,抱住頭,突然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待她抬起頭,看見一把飛刀正穿過蜘蛛身體刺進車篷頂上。寧騎城起身一把拔下飛刀,把刀身上血肉模糊的一團東西從車窗甩出去。

明箏認出那把飛刀,她想奪回來,但很快被寧騎城看穿:“別想了,它放在我這裏比較好。省得你把自己身上扎幾個血口子,又死不了,凈給我找麻煩。你知道不,京城的郎中個個都是騙子,會獅子大開口,我可沒有銀子使在你身上。”

明箏被他的這番話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寧騎城,你是個人嗎?”

寧騎城抱着雙臂,冷冷地看着她:“那你說呢?”

“你是個畜生。”明箏怒不可遏地望着他。

寧騎城並沒有被明箏激怒,反而十分開心的樣子,只是眼睛眯成一條縫,語氣更加冷酷和充滿魔性:“那你可想好了,跟一個畜生在一起,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說完,他閉上眼睛,隨着馬車的顛簸,片刻后,竟然從寧騎城的嘴裏傳出忽高忽低的鼾聲。

明箏幾乎崩潰了,她頭靠到車廂上,身體禁不住一陣顫抖,面對這樣一個魔頭,連死都變得不能自主。此時她只剩下一種本能,她突然想到了絕食,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想到此,她也不再糾結,安然地合上眼皮。

對面寧騎城眯起的眼睛漸漸睜開,奇怪剛才還尋死覓活的明箏,怎麼突然安靜下來,竟然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難道是她想通了?以他對明箏的了解,不會這麼簡單,他心裏有些忐忑,害怕明箏又想出別的么蛾子來。

車廂里兩人都閉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兩人各懷心事,一路再無話。一直到城門前,寧騎城才從馬車裏出來,躍身上了自己的坐騎,領着這隊緹騎回到衙門。

不多時,管家李達得信從府里快馬加鞭趕過來,寧騎城交代他給明箏安排住所,又叮囑了一些細節后,管家李達帶着幾個家丁護送馬車回府。

明箏從車窗里看見馬車離開衙門,走街串巷,最後停在一個府門前,她抬頭一看,門上兩字“寧府”,明箏大吃一驚,不是抓她進詔獄嗎?怎麼跑到這裏?沒待她明白過來,管家和家丁已經打開大門,馬車徑直駛進去,最後停在一個小門前。

李達拉開門帘,很溫和地一笑道:“小姐,到了,請下車。”李達說著,又十分小心地解釋道,“我家主人吩咐要小的們好生照顧小姐,小姐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小的一定儘力去辦。寧府不比別處,規矩甚嚴,主人生性嚴厲,如果出了差池,小的們就會被重罰,輕者暴打一頓,重的就會被趕出府,小的們無父無母,在府里討碗飯吃,小的們不想丟了飯碗,懇請小姐體諒小的們的難處。”

明箏坐在車裏,還沒下車就聽見他嘰里呱啦說了一堆,明擺着就是警告明箏,不要鬧事,不要為難他們。明箏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心想他們也太高看她了,既到了這裏就如同我為魚肉,他為刀俎。

李達領着明箏走進裏面的小院,沒想到遍佈演武場的寧府里竟然還有這樣一個精巧獨立的院子。院裏積雪很厚,一片潔白無瑕,看得出這裏平日無人居住。沿着院牆修有游廊,沿游廊可以直接走到正房,李達看出明箏的好奇,便沒話找話道:“這個小院,原本是主人修來供養母親大人的,只是老婦人一直沒有成行,所以一直空着。”

“他竟然有娘?”明箏說完臉一紅,不認同寧騎城也不該對長輩不敬,她忙糾正道,“我怎麼聽說他是個孤兒?”

“是養母。”李達笑着說道,“如果主人知道了咱背後談論他養母,會被……”

“怎麼樣?”明箏扭頭問道。

“唉,不好說。”李達摸摸腦袋,想了一下,“是卸胳膊還是卸腿,真不好說。”

明箏一吐舌頭,鄙夷地白了李達一眼,“我要是你,早找機會逃跑了,跟誰不行,要跟這個魔頭?”

“跑哪裏呀,”李達一笑,“跑哪兒都能給抓回來,還要挨頓痛打。我們都不敢,真的,跑不了。”

明箏也不傻,早已聽出李達話裏有話,這話是對她說的,便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放心,我不跑。”

李達頓時喜出望外,跑到前面引着明箏走進正房。房間不大,作為一個老人用也夠使了,也許是一直沒有主人的原因,撲面一股陰冷潮濕的霉味,屋子裏雖說不上奢侈,但也處處顯示了用心。屋角擺着一把紅木雕刻的搖椅,雕刻精美又結實耐用,顯然是為老人準備的。

窗下是一個大炕,上面有炕桌,絲綢面的墊子,綉金絲的靠枕,炕下腳几上鋪着猩紅毯子,中間是一張紅木雕花的圓桌,沿桌擺有兩隻紅木小圓凳,空地上擺着一個焚香的方鼎。

李達躬身道:“小姐,你以後就住在這裏,沒有主人的允許,你最好不要離開這個院子,一會兒服侍你的人就會過來打掃房間,這個炕也會燒起來,到時候屋子裏就暖和了。方鼎里的香是皇上賜的安神香,可金貴了,一會兒讓下人給你焚上,晚上就會睡個好覺。我這就去命下人給你端一些時令瓜果和茶水。對了,忘了告訴你,這個院子到了春天,百花盛開,尤其是桃花多,院子有十幾株桃樹。”

明箏並不為其所動,她坐到紅木圓凳前,獃獃地望着這個房間,下意識地想着,不知道到了春天她還會不會活着?

一炷香的工夫,屋子裏的人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把明箏眼睛都晃花了。圓桌上擺滿果品點心,方鼎里飄來一股奇異的香味,清幽柔順;接着一個托盤擺到眼前,三個精美的瓷碗,兩碟小菜。明箏盯着那幾個瓷碗,心裏有了主意。她只等用人們離開了。

李達見一切都盡善盡美,便向明箏告辭離去,他叮囑屋裏的兩個服侍明箏的婆子,交代完了后,便走出小院。院門前按主人的吩咐設了門崗,有四個家丁看着。木門上新換了一把大鎖,鑰匙只有兩把,一把他拿着,另一把等主人回來交給主人。他盡量小心翼翼地把一切安排好,這才準備回房休息。

他前腳剛踏進房間,後腳就有一個家丁跑過來。

“管家,那個姑娘把所有吃的都砸了。”家丁一臉慌張,“兩個婆子嚇壞了。”

“快,帶我去看看。”管家李達端起桌上一碗冷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便拔腿又向小院跑去,一路上直搖頭,主人就夠怪了,弄回來個女人比他還怪,他愁眉苦臉地奔到小院門口,打開門鎖,進了小院,看見兩個婆子站在外面正候着他呢。

“管家呀,這姑娘說了,她要絕食。”一個婆子說。

“她還說,不要再給她送飯,送來就砸。”另一個婆子說道。

李達皺着眉頭向屋裏探了下頭,看見一地碎瓷片和飯菜,忙回頭道:“你們還不收拾了。”

兩個婆子急忙低着頭跑進去打掃,李達一想事情重大,還是趕緊回稟主人吧,萬一出了事,豈是他一個小小的管家能承受得起的?

李達跑到馬廄,選了匹快馬,翻身上馬往衙門裏去了。到了衙門口,遇到衙門裏同知范先生。范先生一看李達就知道是找寧騎城的,忙走到馬前告知:“李管家,你是尋寧大人嗎,他這會兒不在衙門。”

“范同知,我家主人去了哪裏?”李達一抱拳在馬上行禮道。

“寧大人先是送高百戶的棺木去了高府,然後就進宮了,”范同知說道,“你還是回府里等着吧。”

李達一聽,無奈地搖搖頭,掉轉馬頭,沿原路返回。

此時寧騎城正走在乾清宮外的甬道上,腦子裏還是剛才棺木送進高府時,高老先生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凄涼場面。他的手不由握緊腰間的綉春刀,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柳眉之,這個賬總有一天要清算。”

從小門繞進花圃,他左右看看,竟迷失了方向。這個地方他平日都是從正門進,今日一路胡思亂想竟走錯了路徑,正不知往哪裏去時,突然看見前面小道上走過一個人,從那人走路的姿勢,寧騎城一眼認出是高昌波。高昌波走路總是塌着腰,從來沒看見他直過身子,或許是做奴才的時間太久了,如今做了東廠的督主,依然是這個德行。

寧騎城急忙閃身到樹后,等高昌波進了前面一個院子,他才從樹後走出來,他知道高昌波去的那個院子就是王振的居所。此時寧騎城倒不急着進去,他在花圃里溜達了一圈,腦子想好了對策才繞過花園向院門走去。

在門口看見小順子蹲在院子裏一個火爐前,一邊扇着火一邊吹着煙氣。寧騎城問道:“小順子,先生在屋裏嗎?”小順子抬起頭,眼睛被熏得淚水漣漣,他忙着點頭,道:“在呢,在呢……”

“這麼說,我來得正是時候?”寧騎城道。

“誰呀,是我乾兒來了?”屋裏聽見動靜的王振,啞着嗓音喊了一聲。

“乾爹。”寧騎城聽見喊他,急忙大步跨上台階,掀開棉門帘,走進屋裏。本想着會看見高昌波,沒想到屋裏的大炕上只坐了王振一人,此時王振手裏端着一本書,抬眼望着他。

王振臉上堆着笑,眼角四周乾巴巴的皮子皺成一朵菊花樣,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寧騎城。“來,坐下吧。”王振推開手裏的書,手裏把玩着一顆灰色的晶瑩剔透的珠子,珠子在王振手中不停變換着顏色。

寧騎城認出那顆珠子,正是從狐地檀谷峪青冥郡主手裏得到的,被狐族稱為鎮界之寶的狐蟾宮珠。寧騎城垂着眼皮坐到炕上,他記得當時聽王振說把寶珠送給了皇上。

王振看着寧騎城深深嘆了口氣:“兒呀,你這次禍可是闖大了。”

“乾爹,此話怎講?”寧騎城沒想到他一進來,王振就向他撂下這麼一句話。

“眾臣還有言官,紛紛上疏,說你與瓦剌有勾連之事,着實麻煩。”王振說著,抬起眼皮乜了寧騎城一眼,他想等寧騎城解釋,但寧騎城一聲不吭,坐在炕上,似乎是等着他訓示似的。

“你也不想解釋一下?”王振問道。

“是與他們做過一些小生意。”寧騎城心裏清楚王振一定把他查了個底朝天,再多說也是無益。

“完了。”王振啪啪地敲着炕桌,“肯定會授人以柄。”

“那依乾爹的意思,孩兒這次該如何應對?”寧騎城試探地問。

“還用問嗎?先躲避風頭為妙。”王振轉動着狐蟾宮珠,搖頭晃腦地沉思片刻,道,“正逢邊境有事,瓦剌那幫野蠻人又來造次,此時正是敏感時期,等咱們的邊關守將好好教訓了那幫傢伙,這件事過去了,你再出來,可好?”

“依乾爹的意思……”寧騎城眼睛盯着王振問道。

“無官無職一身輕,看那幫勞什子還能拿你怎麼辦。”王振耷拉着眼皮,手裏搖晃着狐蟾宮珠,雲淡風輕地說道。

寧騎城倒吸一口涼氣,他看不見王振的眼神,不知道他心裏到底怎麼想的,但是有一點很清楚,自己這次是徹底得罪了王振,他要清理門戶了,這是要他交出錦衣衛大印了。寧騎城知道一切都被王振算計好了,只能硬着頭皮說道:“孩兒聽乾爹安排就是。”

“好孩子。”王振陰鬱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沒想到寧騎城會爽快地答應,他點點頭接著說道,“那好,你把衙門裏的事交接一下,先休息一段時間,等過了風頭,乾爹再讓你出山。”

“是。”寧騎城從炕上下來,向王振躬身行禮,他眼神掃過牆角,看見帷幔後面露出一隻靴子,寧騎城不動聲色地說道,“孩兒全憑乾爹護佑,這就回去了,孩兒告辭。”

寧騎城轉回身,他心裏清楚高昌波就在屋子裏,估計還佈置有大內殺手,若他敢有半點不服,便會身首異處。他苦笑着,走出房間,走到院子裏,室外的冷風吹到他的臉上,只覺得從頭涼到了腳。

回來的路上,他沒有騎馬,一路牽着馬,失魂落魄地走到鬧市。此時華燈初上,他站在十字路口,偌大的京城竟然不知該往何處去。他不知不覺走到一家酒館,裏面的小二看他錦衣衛的打扮頗有來頭,不敢怠慢,忙端上酒菜。

寧騎城看着那壺酒,幾年前因醉酒失書,那本《天門山錄》生生讓他斷了酒癮,此時,他端着酒壺一通大喝,一氣喝下一壺,又向小二要了一壺。他端着酒壺,眼裏的淚和着酒一起吞進肚裏……直喝到酩酊大醉,兩旁的夥計也不敢來勸,都躲到角落,遠遠地看着。

寧騎城酒醒時,已是翌日巳時,陽光照到桌面,他竟然趴在桌上睡了一宿,此時他抬起頭,模糊中看見面前的桌上菜盤狼藉,五六個酒壺橫七豎八地扔在桌上。

酒館裏陸續上客,兩邊的食客侃侃而談,說起朝堂之事,顯得一個比一個神通廣大。

“看見街上那個過去總在這一片晃蕩的姓孫的東廠檔頭了嗎,聽說他就任錦衣衛指揮使了,以後見了可要當心了。”

“你胡吹吧,誰不知道指揮使大人是一個姓寧的。”

“姓寧的被擼了官職,聽說與瓦剌有勾結……”

“看吧,馬上便會倒霉了。”

“你不信?敢打賭嗎?”

“賭什麼?”

寧騎城一掌拍到桌面上,震得茶壺乒乓直跳,他從腰裏取下一個荷包,扔到桌面上,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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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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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寒光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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