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清風明月

第二十六章 清風明月

第二十六章

清風明月

暖閣的木案上點着一支蠟燭。一陣子風過,颳得雕花大格窗呼啦啦亂晃,燭火也跟着晃動。白天這裏溫暖如春,而此時由於火塘已滅,這裏的溫度跟室外已沒多大區別。夏木幫明箏取過來紙和墨盒,明箏望着夏木,知道她是為自己擔心,便說道:“夏木姐姐,你快回去休息吧,若是郡主知道你在這裏,又要責罰我了。”

夏木嘆口氣,憂心地看了眼明箏,知道自己也無能為力,便低着頭默默走出暖閣。明箏聽着夏木的腳步聲遠去了,聽着外面呼呼的風聲,只覺得冰涼的寒氣從四面八方往身上灌,她不由緊緊裹了裹身上的衣裳。

此時明箏思慮萬千,即使郡主不差遣她抄寫,她也無論如何無法入睡。想想自己的處境,難道自己還要傻傻地等待蕭天的回心轉意嗎?只恨自己心腸太軟,答應留下來,這事已經夠煩心了,再加上一個反覆無常的郡主。郡主的話還在耳邊回蕩,郡主對她幾次三番的態度,還有郡主變化多端的面容,都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不願把郡主想像成一個惡毒的人,她曾聽蕭天講過那個美麗善良如仙女般的青冥,她多希望那個青冥才是真實的青冥呀。

明箏凍得在原地打轉,她看了眼那幾個鹿皮包袱,心想還是找點事干吧,不然自己不是被凍死也要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折磨死。她抱起一個包袱,解開捆綁的麻繩,展開鹿皮,裏面是四個木盒,木盒已經炭化,顯然是過了火,聽青冥說是從大火中搶出來的,看來不假。

拉開木盒的上蓋,露出裏面發黃的書籍,用牛皮包的封皮。明箏拿出來對着燭火翻看,牛皮封皮還挺新,用細密的針腳縫起來的紙張卻有新有舊,新舊的字體也不同,發黃的紙張上的字跡潦草而凌亂,而新紙張上的字跡卻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筆力勁挺,行雲流水般自然舒展。明箏尋思,這新紙上的字跡定是後來修訂而成,而狐族竟然有如此修為之人。

冊子上寫滿密密麻麻的人名,像是一個家族的族譜,明箏尋思這應該是狐族的族譜。後面是狐族歷代狐王的小傳,這裏記載有十幾位狐王,翻到這裏,明箏停下來,她發現狐王的姓氏各異,很好奇難道王位不是代代相傳?看來只有在文章里找答案了,她平日就喜歡聽故事,此時早已被深深吸引,湊近燭光,認真讀起來:

狐王張志堅。至元二十一年,自南嶺隨文將軍發兵抗元軍,將軍被元軍千戶王惟義擒獲,幾次解救無果,死傷慘重,逃至江西遇失散屬下數眾,一起逃至天門山深山中。與山匪黑麻子交戰三晝夜,奪得一片棲息之地。后聞將軍亡,統領眾人大哭三日,立下規矩寧死不降元,后統領眾人進入深山。一夜遇一美麗女子,自稱九尾狐仙,言明一片世外桃源檀谷峪,並指明路線,醒後方知是一夢。當即便喚來眾人隨他去檀谷峪,一番跋山涉水,果然是一方好山水,自此駐紮,為避元軍追殺,隱瞞身份自稱狐族。

狐王劉起。延祐二年,山匪頭領率百十人來圍攻寨子,攻了兩日,首領受傷,族人戰死五十多人,命女人進山,男人守寨。劉起請命帶精壯夜間出寨繞匪後攻之。首領允准。劉起率眾攻成,大敗眾匪。首領感念劉起功高,召集族人,宣佈禪讓首領之位與劉起。

狐王趙天傑。洪武元年,水患連連,山寨斷糧,趙天傑奉首領命出山尋糧。方知外面已改朝換代,新朝大明,是漢人當政,當下歡喜無比,並派人回山告知族人。向遠處進發,路遇兩軍交火。元軍殘部與新朝將士對峙,眼看被元軍殘部包圍,新朝軍士處於下風,趙天傑率眾似天降神兵衝擊元軍殘部帥帳,刺死元軍首領,與新朝軍士合力一舉殲滅元軍殘部。後方知是朱元璋隊伍。朱元璋凱旋,念起解救之恩,遂賜予王爵之位,號狐王,駐紮之地封為狐王領地。趙天傑帶着糧食和新皇恩寵回到檀谷峪,老首領率眾族人相迎,併當下宣佈,首領之位禪讓與趙天傑。自趙天傑起,狐族首領稱狐王。

…………

明箏揉着發紅的眼睛,看得心潮澎湃,這個遠離塵世遠在天邊的世外桃源狐地檀谷峪,竟然有如此傳奇精彩的歷史。原來狐族是前朝大將軍文天祥舊部的後裔。明箏想起兒時與父親一起讀史,記得史書中記載當年文天祥抗擊元軍被俘后,誓死不降。他手下眾部也誓死不降,史書中記載文天祥舊部全部戰死。

……原來文天祥的舊部並沒有全軍覆沒,倖存的兵卒躲入崇山峻岭間隱遁於世,這些文天祥的舊部與山林間的部族通婚後逐漸繁衍形成了今日的狐族。後來,太祖起兵,建立大明,恢復漢制,狐族才從山林中走出,並幫太祖抗擊元軍舊部,得以封王。

“如此說來,狐族也都是忠良之後呀。”明箏望着發黃的書頁,不由發出一聲感嘆。由此想到蕭天,他是不是也知道這段歷史呢?他和他父親決定留在狐族,是不是與此有關係呢?明箏捧腮思索,等她發現自己又不由自主想到蕭天時,猛皺起眉頭,又羞又惱。急忙把自己的思緒引到書冊上。

她看到這個包袱里其他幾個盒子裏也是類似的東西。明箏又解開另外兩個包袱,其中有一個盒子很特別,盒子雕刻精美,上面刻着狐頭,四周全是紋飾,就像狐族人衣服上的刺繡一樣。

明箏端詳着這個木盒,好奇心越來越大,裏面會是什麼呢?她輕輕抽開木盒的上蓋,燭火下看見木盒裏是幾本發黃的書籍。明箏拿出一本端詳着,封面上的字跡與剛才看到的都不相同,只見上面寫着“雜記”二字,一旁還有落款簽名,明箏仔細看着那個簽名,不由驚得目瞪口呆,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背揉了揉眼,再看過去仍然是那三個字:文天祥。

明箏捧着那本雜記,彷彿有種隔世之感。自小跟父親讀史,前朝南宋滅亡已經一百多年,太祖滅了大元也已過八十年,此時再過十幾日便是正統十四年,她粗略地算了一下,這本雜記應該出現於一百六十年前。明箏愣怔了片刻,聯想到剛才讀的狐王小傳,猜測到這可能就是文天祥的副將、狐族的始祖張志堅保存下來的。他同文天祥並肩抗元,戰鬥到最後一刻,在主帥被擒救援無果之後,帶着殘部和主帥的遺物奔走他鄉,寧願入深山野嶺隱遁其間,也誓不降元……

在這個凄風苦雨、風雪交加的夜裏,明箏的心又一次因手上的書稿溫暖起來,一陣陣熱血沸騰。雖說屋裏滴水成冰,但她毫無冰冷的感覺。突然有一刻,她竟然覺得青冥郡主讓她在地凍天寒的夜裏來抄寫是否另有心意。

她小心地翻看,一目十行,匆匆地瀏覽着,越發感到這本雜記的彌足珍惜。這一看心情越發激動,這本雜記是文天祥當時在平江一帶與元軍作戰的記錄,有元軍排兵佈陣的圖譜,人員馬匹裝備的詳細描述。

她又拿出盒子裏另一本書籍,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但仍然可以辨認,上寫“兵法步略”,一旁的落款仍然是文天祥。明箏深深吸了口氣,今日看到這些完全明白了,為何蕭天會死心塌地地為狐族效力,為狐族不惜背棄與她的情意,這些狐族人的氣節與忠誠感天動地,精貫日月,若她是蕭天,或許也會這般去做。

明箏突然潸然淚下,她想起兒時父親曾對她講過文天祥的故事,父親道:“孔子說成仁,孟子說取義,只有忠義至盡,仁也就做到了,文天祥是做到的一個人。為何要讀聖賢書?所學習的是什麼?便是一個‘仁’字,從古至今,有幾人能做到呢?”父親的話彷彿又在耳邊回蕩,明箏眼含熱淚望着手中發黃的書頁,胸中涌動着無盡的感慨。

明箏把剩下的兩個盒子打開,裏面的書籍記述的是狐族的秘術,包括草藥的分類,一些常見病的藥方,織錦的秘術,蠶的抽絲方法,還有機巧的秘術,造天屋、造飛天翼、造盔甲等等。明箏看到這些,心裏竟驚出一身冷汗,這些都是狐族最神奇的秘術,而郡主竟然讓她一個外人來抄寫,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她難道不知道這些書籍的價值嗎?

明箏搖搖頭,不願意再想這些想不明白的,守着這一堆寶貝,凄風寒夜也突然變得其樂融融。她先拿起族譜抄寫起來,一口氣寫了一頁紙,她的蠅頭小楷得過父親的真傳,寫得又快又好。為了不冷,她簡直停不下來,這才發現原來狐族的幾大姓氏皆出於文天祥的幾個部將,還有檀谷峪當地幾個部族。

接着,明箏拿起《雜記》抄寫,一邊抄寫,一邊想像着一百六十多年前文天祥與元軍抗爭的往事,感到分外有趣。到後來她又開始抄寫《兵法步略》,這個她尤其喜歡,她抄寫一會兒,就抱着書籍看着跑幾圈以抵禦寒氣的侵襲。說來也怪,她越是用心讀,越是感受不到寒氣,反而是她寫累了,想休息時,越發地冷了。於是,她不敢停下來,時時刻刻地寫下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隱約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輕一重,似乎是兩個人。她不願意停筆,頭也不抬。只聽見木格門被輕輕推開,靜默了片刻,沉重的腳步聲來到她身後,一件厚重溫暖的裘皮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明箏冰涼的身體隨之抖了一下,是因為太溫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只聽見背後蕭天大聲說道:“夏木,你去叫醒林棲,讓他去燒火塘。”夏木膽怯地應了一聲。明箏放下筆,回頭叫住夏木,“夏木姐姐,你回來。”明箏把身上的裘皮大氅扔到蕭天懷裏,叫道:“你來做什麼,半夜三更,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

夏木縮着膀子,低着頭,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她看到明箏對狐山君王發火,心裏很惶恐。但奇怪的是,任明箏如何放肆,狐山君王卻是一副完全無視的模樣。最後夏木低聲道:“明箏姑娘,是我喊來的狐山君王,我……擔心你受凍。”

蕭天僵着一張臉站在一旁的暗影里,一動不動,也不搭話。

整個晚上他和李漠帆帶着人在山莊裏查找那個失竊的木盒,幾個院子都查了,沒有一點線索。這時,夏木急慌慌地跑來找他……越是怕出事,就越是來事。一路上蕭天都想不明白,青冥為何要這樣做,也許她聽聞了一些傳言,拿明箏出氣,如果是這樣,他絕不能坐視不管。

走進如同冰窟的暖閣,他整個人也如同跌進了冰窟里,看着昏暗的燭火下,明箏瘦弱的身體在伏案書寫,他瞬間幾乎崩潰了。

一旁的夏木為難地看着兩人。片刻后,蕭天低聲說道:“算了,我去燒火塘吧。”夏木急忙上前,“君王不可,還是我去吧。你好好勸勸明箏姑娘,郡主沒說讓她一夜就寫完,可是,她卻這般較勁,還是讓她早點休息吧。”

明箏看也不看兩人,重新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着。燭火一暗,一個身影已來到近前。蕭天伸出一隻大手抓住明箏執筆的手,明箏執拗地暗自發力與蕭天的手抗衡,她哪裏是蕭天的對手,憋了半天氣還是功虧一簣,無奈被逼着抬起頭,與蕭天的目光撞到一起。

“明箏,我知道你心裏有氣,”蕭天一臉憔悴,目光凄楚地說道,“是我辜負了你,你把氣發到我身上,不要再這麼折磨自己了,好嗎?”

明箏一鬆手,那支筆掉到紙上,墨水四濺。

“我不怪你……”明箏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你說什麼?”蕭天從不敢奢望明箏會原諒他,這句話一出,蕭天整個人都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依明箏的性子,她不鬧着出走,不拿劍在他身上劃上幾下,出出血,他都覺得交代不過去。他甚至想過她會自殺,他整日如履薄冰,生怕明箏出事,沒有想到明箏會說出這樣的話,“你不怪我,你……你是說……你願意留下?”

明箏身體一軟,靠到了木案上,她望着蕭天凄涼地一笑:“你不是說我們可以是兄妹嗎?”她看着蕭天憔悴的面容,突然明白他所遭受的痛苦一點也不比她少,既然世上很多事不能相忘,那麼相守也是一種活法。

“你願意與我成為兄妹?”蕭天面色蒼白地問道,他詫異地瞪着明箏,不知道她那個小腦袋瓜里都經歷了什麼。但蕭天知道這句話一出口,他和明箏之間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我還有選擇嗎?”明箏面色平靜地說,“你出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明箏,我這就去找郡主,我不能看着她這樣待你。”蕭天擦去眼角的淚珠,衝動地說道。

這時,木格門被推開,青冥郡主坐在木輪椅上被夏木推了進來。“我怎麼待她了?”青冥郡主溫柔地問道,“明箏,你說呢?”

“郡主待我挺好。”明箏白了眼蕭天,有意把話反說。

青冥郡主抱着暖爐,看着明箏不滿地道:“明箏,怎麼你一來這裏,就把這個地方攪和得雞犬不寧?大半夜君王跑到這裏興師問罪。”

蕭天看着青冥郡主,擔心她誤會,急忙上前道:“郡主,是我的話太唐突了,冒犯了郡主。”

青冥郡主一笑,扭頭望着明箏,問道:“你一直在抄寫?拿過來讓我看看。”

夏木急忙走到木案前,卻被郡主叫住:“我說讓你去拿了嗎?”夏木尷尬地退了回來。

明箏一看青冥郡主叫她,便把剛才抄寫的一沓紙拿起來,走到青冥郡主面前遞給她。青冥郡主看着紙上密密麻麻的小楷,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片刻后眉頭卻越皺越緊,突然青冥郡主兩隻手抓住一沓紙張,幾下撕成一堆碎片,嘴裏大叫着:“氣死我了,明箏,你寫這些螞蟻大小的字,是欺負我患有眼疾,看不見嗎?”

青冥郡主說著,一把抓過紙片扔到了明箏臉上。紙片落到明箏的頭上、肩膀上,明箏向後退了一步,瞪着青冥郡主,然後目光盯着飄向四處的紙屑,眼裏的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掉下來。

蕭天目睹這一幕,青冥郡主的霸道行徑讓他無比震驚,他氣得渾身顫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真不該把明箏攪進他和青冥之間,他正要開口,突然,李漠帆從木格門外衝進來,沒好氣地說道:“郡主,明箏姑娘做錯了什麼,要你如此欺辱她?”

青冥郡主並沒有搭理李漠帆,而是看着明箏,語氣平淡地說道:“你既然承諾了,就要做好。”然後,她看了眼蕭天,轉向夏木道,“送我回屋吧。”

夏木推着木輪椅走出去,木輪軋在木地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李漠帆一看青冥郡主離開了暖閣,上前一把拉住明箏道:“明姑娘,走,跟我走吧,不在這裏受這個窩囊氣。”

明箏掙脫開,一邊擦淚,一邊把李漠帆往門口推,“李大哥,你們走吧,不要管我。”

“明箏,我答應你,你想走就走吧。”蕭天不再猶豫了,剛才的一幕讓他痛下決心,也讓他明白了讓明箏留下真的是個錯誤,他不能再讓她受委屈。

“你胡說什麼呀?”明箏瞪着蕭天氣鼓鼓地說,“我為何要走?”她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被這些書籍所吸引,受點委屈算什麼,只要能讓她看這些典籍。她不再理他們,而是蹲下身撿起幾片紙,看了一眼,想了想也許郡主說得不錯,字確實太小了。

“大不了,我重新寫。”明箏說著,在木案上重新鋪上宣紙。

李漠帆古怪地望着明箏,然後拉着蕭天走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明箏中了什麼盅了?這哪像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箏呀?”

蕭天臉一沉,直接走出暖閣,李漠帆也急忙跟了出去。

“幫主,你去哪裏?”李漠帆見蕭天往游廊里走去,不解地問。

“見郡主。”蕭天冷冷地道。

“這……”李漠帆抬頭看天,漆黑的夜空只有幾點星光,估計早過了四更了,“幫主,你這個時辰見什麼郡主呀?勸明箏回去睡覺才是正事。”

蕭天嘆口氣:“郡主這是把對我的火氣撒在了明箏身上,你沒聽她剛才說,既然承諾過,就要做到嗎?她不是在說明箏,是在說我。我已想好了,正月十五就大婚,你也回去準備吧。”

“幫主,這事你必須聽我一言,”李漠帆上前一步攔住蕭天,“幫主,你還真打算娶青冥……郡主,說白了,郡主也就他們狐族認,天下人誰不知道老狐王已被朝廷擼了爵位,誰還會認她是郡主?再說了,就算不在意她妃子的身份,她那一身殘疾,你娶她,你,這不是把自己一生都毀了嗎?”

“男人一言九鼎,豈能反悔?”蕭天冷酷地回了一句。

“但是,此事也是有隱情呀,再說是她先入宮在先,悔婚也是她在先呀。幫主,你可要三思呀。”李漠帆苦苦相勸。

“情與義,你讓我作何選擇?”蕭天突然低吼了一聲。

“那明姑娘呢?”李漠帆問道,“幫主,你不會看不出明姑娘對你一片深情吧?你要是辜負了明箏,你於心何忍呀?”

“已經辜負了……”蕭天黯然神傷地道,“我無法選擇,我寧願辜負明箏一人,也不能辜負狐族眾人。”蕭天冰涼的聲音在黑夜裏回蕩,“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她不要再因為我而受委屈。”蕭天說著撇下李漠帆向正房走去。

“幫主……”李漠帆望着蕭天的背影心如刀絞,在他心裏,明箏和蕭天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如果不能在一起,老天爺都替他們感到惋惜。他嘆口氣,狠狠一拍大腿,“老李呀老李,你連自己的事都沒理清楚,管別人的閑事幹嗎。唉,什麼別人,是幫主呀……”李漠帆喃喃自語,心裏清楚蕭天內心的苦痛不知比他大多少,只是他要擔當的事太多,兒女情長的東西哪裏顧得上。

正房的窗口還亮着一星燭光,蕭天站在門外,略一停頓,伸手拍幾下門,裏面夏木緊張地問道:“誰呀?”蕭天答道:“夏木,是我。郡主睡了沒有?”夏木聽出是蕭天的聲音,急忙跑出來開門。“君王,郡主讓你進來。”

蕭天跟在夏木身後走進裏間,只見朱紅的帳幔已拉開,青冥郡主披散着一頭烏髮坐在正中的床榻上,身上披着白色的裘皮褥子,看見蕭天走進來,微微一笑道:“君王,深夜至此,是有事要說嗎?”

蕭天壓了壓心中的怒氣,說道:“是有事要說。我已決定正月十五與你行大婚之禮,郡主看可好?”

青冥郡主烏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平靜地望着蕭天,片刻后,她淡淡一笑道:“你可是想好了?”

“早已想好了。”蕭天冷冷地回道,“但有個條件。”

“你說吧。”青冥郡主深邃的雙眸盯着蕭天說道。

“不要再為難明箏。”蕭天一說到“明箏”這兩個字,眼窩裏一熱,他急忙望向別處,但這個眼神和他眼角的淚痕根本逃不過青冥的眼睛,她沉吟片刻,輕聲說道,“你可以一走了之的。”

“青冥!”蕭天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了,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聲說道,“你給我聽好了,別再對我耍什麼手腕,收手吧,你既然要嫁給我,就要聽我的,你給我記住了。”

“你敢如此對我?”青冥郡主眼裏滿是淚。

蕭天鬆了手。一旁的夏木嚇得躲在角落裏發獃。

“夏木!”蕭天大聲叫道,“把一旁的房間收拾出來,我今夜就住進來。”

“這,這……”夏木六神無主地看看青冥郡主,又看看蕭天,“這恐怕不妥吧,不合族規吧?”

“夏木,照君王吩咐的辦。你和明箏都搬這間房裏吧。”青冥郡主說完,似乎是太累了,倒在了那一堆褥子裏。

夏木走出正房,東廂房住着翠微姑姑,只有西廂房了。夏木點上燈,匆忙地收拾自己的物品,房間裏有兩張炕,她睡一張,另一張明箏睡。這時蕭天走進來,他徑直走到窗前書案前,一眼看見明箏的那把劍放在桌上的劍架上,他撫摸着那把劍,看見書案上有幾頁紙,上面有一些墨跡。

蕭天抽出那幾頁紙,從裏面掉出一條白色絹帕,只見上面寥寥數字,不看還罷,看過後蕭天更是肝腸寸斷。只見帕上簡淡飄逸地綉了四行字: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一曲一場嘆,一生為一人。蕭天望着絹帕,腦中一片空白,有種心被掏空后,空茫茫的痛感,他閉上雙眼,虛弱地抓住帕子,疊了幾下,塞進衣襟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君王……”夏木見蕭天神態有異,不安地追過來。

“不要收拾了,我不會住這裏,剛才失禮了。”蕭天說完,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翌日,青冥郡主和狐山君王要在正月十五舉行大婚的消息在山莊裏傳遍了,本來就到了年尾,新年的氣氛下,又突然爆出這條大喜訊,大傢伙心裏都熱切地盼望起來。雖說鬧出失竊的風波,但由於幾天裏一直風平浪靜,大家也就把此事丟到了腦後,開始準備大婚的一應事物了。

最高興和忙碌的就數翠微姑姑了,整個聽雨居就聽見她的大嗓門吆五喝六的。最悠閑的兩個人一個是青冥郡主,一個是狐山君王。青冥郡主只關心一件事,就是每天要看看明箏抄寫的東西;狐山君王自那天夜裏來郡主房間發了通火后,便不見了蹤影。

翠微姑姑派夏木、林棲、盤陽四處找蕭天,因為大婚的很多事要找他商量,可是幾天都不見他人影,主意誰來拿呀?青冥郡主更是一問三不知的主兒。最後還是夏木帶來了信,說狐山君王整天跟在玄墨山人身後不知忙些什麼。翠微姑姑非常生氣,幾次派林棲去叫,最後蕭天派梅兒姑娘過來幫她料理一些事情。至此翠微姑姑才不再催他。

清冷的月光流水般穿過窗戶瀉在書案上。蕭天坐在案前,剛剛寫好一封信。他身後坐着玄墨山人和李漠帆,兩個人在靜靜地喝着茶。蕭天把信封封上,喚來小六。

信是寫給隱水姑姑的,名義上是邀她春天時來山莊做客,實則是請她來接走明箏。幾天裏,蕭天思謀再三,他只信任撫養明箏長大的隱水姑姑,把明箏交到她手裏,他才放心,明箏一走,他便再無後顧之憂,也好放手一搏。

“小六,你告訴鏢行的弟兄,務必親自上夕山尼姑庵,面見隱水姑姑。”蕭天叮囑道。

“是,幫主,我記下了。”小六鄭重地接過信封,轉身走出去。

“幫主,你真要送走明箏姑娘?”李漠帆哭喪着臉,十分不忍的樣子,他對蕭天的行為越來越理解不了,或許站在他的角度來看,他永遠也想不明白。

“跟着我有什麼好處?前路漫漫,太多艱辛與危險。”蕭天平淡地說道。

玄墨山人啜口茶,放下茶碗道:“你說也怪了,依明箏姑娘的脾氣,不是受制於人的主呀,怎麼被青冥郡主擠對成那樣也不反抗,我都聽說了,她沒日沒夜地抄寫什麼典籍,而青冥郡主總能挑出毛病然後給撕了。這兩個女子是在較什麼勁呀?”

李漠帆向玄墨山人又使眼色又嘬嘴巴。玄墨山人瞪着李漠帆道:“唉,李把頭,你這是……”

“哎呀,你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攔都攔不住。”李漠帆皺着眉頭說道。

玄墨山人一愣,還沒明白過來,就看見蕭天瞪着李漠帆道:“還嫌不夠亂是嗎?”

蕭天走到門邊關上房門,轉回身對着玄墨山人和李漠帆說道:“這幾天,雖說風平浪靜,但我心裏還是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樣吧,從今夜起,我們三個人輪着值夜,今天夜裏我出去。”

“這個主意好。”玄墨山人道,“連着幾天也沒有找到一點線索,這個賊偷這盒秘丸到底想幹啥?”

這時,游廊里傳來飛快的腳步聲,片刻後來到門前,三個人互相交換個眼神,只見門被推開,天蠶門的陳陽澤一步跨進來,他看見玄墨山人,大聲說道:“師父,大師兄不見了。”

“什麼?”蕭天和玄墨山人幾乎同時站起身。

“其實一早就沒看見他,我以為他只是跑出去練劍了,也沒在意,但直到此時他還沒回來,我和幾個弟子四處去找,但沒有找到。”陳陽澤望着玄墨山人。

玄墨山人和蕭天面面相覷,蕭天緊皺眉頭,沉吟片刻:“難道是他?”玄墨山人痛苦地一揮手:“不可能,我的徒兒我心裏有數,縱使平日裏潑皮一些,但絕不會與我有二心。”

“不是他又會是誰,事到眼前了,你還不承認。”李漠帆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跑了唄?”

陳陽澤聽出他們是在議論大師兄,急着想替大師兄辯解,但面前三人都是前輩,哪有他說話的機會,不由急得抓耳撓腮。

蕭天轉身走到劍架旁,取下長劍掛到腰上,對屋裏人道:“我出去看看。”聽他這麼一說,李漠帆也急忙跟上,玄墨山人點點頭,道:“走,隨我到山莊大門,問守衛今日出山莊的人中,有沒有吳劍德。”

四人一路疾走,此時山莊四處都掛了燈,一隊巡夜的庄丁舉着火把從他們身邊走過。一些道路上的積雪已被清除,他們沿着小道很快走到大門旁的崗樓前。

今天值夜的正好是管家曹波安,他在崗樓上遠遠看見走過來的三人,便下了樓,早早候在門前,見三人過來,一一施禮道:“幫主,玄墨掌門,李把頭。”

“曹管家,我們前來有話要問你,咱們裏面說吧。”蕭天抬腿走進門崗。屋裏擺設簡單,一張桌和幾把椅子,幾個人走進來一落座,玄墨山人便開口問道:“曹管家,出入山莊的人你這裏可有記錄?”

“不曾記錄。”曹管家說道,“但是,由於前些日有失竊的事發生,君王下令不見令牌不放人,因此如今出入山莊都要有令牌。”說著,他從腰間取下自己的令牌,橢圓形的桃木上刻着一個“鶴”字,“就是這種,但每個院子的令牌都不一樣,像你們寒煙居是一個“煙”字,聽雨居是“雨”字,櫻語堂是“瑞鶴”兩字,前院是“鶴”字,因此一看令牌便知是哪兒的人出入。”

玄墨山人端詳着這塊令牌,他扭頭問陳陽澤:“陽澤,寒煙居的令牌是誰掌管的?”陳陽澤臉一白,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大師兄,一共有三塊,前日給宏師兄一塊,他出山莊去置辦藥材,他手裏應該還有兩塊令牌。”

玄墨山人憂心地望着蕭天:“蕭幫主,你怎麼看?”

“如果今夜吳劍德不回來,那他就是走了。”蕭天眼裏含着冰霜說道,“看來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在吳劍德身上,只有他有你密室的鑰匙,只有他知道你秘密配製的秘丸,只有他身上有出入山莊的令牌,難道都是巧合?”

“唉,都怪我心慈手軟,下不了這個狠心,心存僥倖,我是真不願意是他呀……家門不幸!”玄墨山人一拍大腿,沖陳陽澤道,“走,回去。”

玄墨山人滿臉怒氣頭也不回地走了,陳陽澤跟在師父的後面一路小跑。

“真是吳劍德偷的?”李漠帆望着這對師徒的背影問蕭天。

“目前看來是這樣,但是,我覺得沒有這麼簡單。”蕭天說著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交代曹管家:“從今夜起,出入山莊不僅要有令牌,還要逐個登記。”曹管家點頭應允。

蕭天和李漠帆一回到櫻語堂,蕭天便持劍出去了。

這天夜裏蕭天穿行在山莊屋脊之間,幾次從聽雨居的暖閣經過,他看見那盞微弱的燭光,看見火塘里的火苗,心裏安穩了些。他坐在不遠處的屋脊上,遠遠地望着暖閣,透過落地雕花木格大窗,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

月朗星稀,寒氣四卷,兩個孤獨的身影,一個圈在案前,一個獨立飛檐。無聲無息間,又開始落雪,蕭天坐在檐上,從懷裏摸出一個酒囊,對着那個身影喝了一口,心裏一暖,竟生出一絲滿足,此生若能日日如此,抬眼便能見所思所想之人,足矣……

翌日蕭天直睡到未時,被李漠帆搖醒:“幫主,快起來吧,出事了。”蕭天一骨碌坐起來,這才看見四周站了一堆人,都是天蠶門的弟子。

“蕭幫主,我師父不見了。”陳陽澤着急地看着他。

“幾時的事?”蕭天迅速跳下炕,幾下穿好外衣,提着劍就往外走。屋裏的眾人跟在身後,陳陽澤簡單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原來昨夜回去后玄墨山人躲在房間裏獨自生悶氣,弟子們也不敢打擾,都各自歇了。今早眾弟子眼看到午時不見師父出門,就派陳陽澤去看看,結果陳陽澤走進師父屋裏,看見地上散落了一地茶碗的碎片,卻不見師父的人影。

蕭天趕到寒煙居玄墨山人所居住的正房,一走進去就看見一地碎片,蕭天蹲下仔細查看,看到地面有拖拉的痕迹。蕭天心裏咯噔一下,不由緊張起來。這時,柳眉之從一旁走過來,看見門口圍觀的眾人,也擠進去探頭問道:“出了何事?唉,玄墨掌門呢?”

眾人不去理會他,都看着蕭天。蕭天陰沉着臉走出正房,往外走去,眾人只得跟着他,出了院門,蕭天對眾人道:“分兩路,一部分在山莊裏尋找,一部分跟我出山莊到四周尋找。”蕭天說著,吩咐李漠帆,“把幫里弟兄叫上,跟我出去找。”

李漠帆轉身向櫻語堂跑去。不多時,已集聚不少人。蕭天吩咐立刻開飯,用過飯後出山莊。李漠帆知道昨夜蕭天一夜未睡,早晨才回去補覺,到這時滴水未沾,就派人準備飯菜。蕭天悶頭吃飯,李漠帆在一旁忍不住問道:“幫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房裏有打鬥痕迹,”蕭天說道,“但是,線索亂成一團麻,他在暗處,咱們在明處,只能等下去。一會兒出山莊,查看一下進山的路,就能確定到底是外面的人還是山莊的人。”

用過晚飯,馬匹也都準備好了,一應人等上馬出山門。

路面被皚皚白雪覆蓋著,偶爾看見零星的馬蹄印跡,這些印跡是來往于山庄的人留下的,順着零星的馬蹄印,可以看到兩條道路,一條通往山上,一條通往山下。

蕭天站在岔道口,對身邊的李漠帆道:“你帶幾個人到山上看看,我帶人順着道路下山看看。”

“幫主,你看這雪上一點痕迹都沒有,我還是跟你下山看看吧。”李漠帆看着這片山坡,乾淨得像新蒸出來的大饅頭一樣雪白。

“不行,還是上山看看才放心。”蕭天說完,已催馬向山下奔去。眾人也自動分成兩隊,一隊跟着蕭天下山,一隊跟在李漠帆身邊。

“走吧。”李漠帆只得催馬向山上走。

上山的路積雪很厚,他們騎着馬並不輕鬆,雪沒過馬的膝蓋,他們走了一陣子,馬漸漸慢下來。這時走在前面的一個弟兄叫起來:“李把頭,你看這裏有馬蹄印,那邊還有生火的樹枝。”李漠帆從後面趕上來,問道:“哪兒呢?”

那個人手指路邊,幾個人催馬過去。只見路邊林子裏,有人為堆起的雪窩,一旁有生過火燒成炭的一堆枯枝。李漠帆翻身下馬,走過去把手伸進炭里,扭頭道:“還是熱的。”他站在雪窩邊四處張望,周圍散佈着一些腳印,李漠帆招手讓大家下馬,吩咐他們去四周查看。

眾人在這片林子裏散開,向林子深處走去。

李漠帆沿着一溜腳印向前走,走不多遠腳印就消失了。他掃興地四處看着,心想,在這裏生火休息的人是誰呢?誰會來這個地方?與玄墨山人的失蹤有關嗎?會是他的大弟子吳劍德嗎?

林子深處越來越暗,眼看天色已晚。李漠帆轉身往回走,他使勁吹了個口哨,告訴林子裏的弟兄收兵了,然後他向路邊走。這時他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李漠帆心裏一驚,不會是遇見熊瞎子了吧。

李漠帆急忙躲到一棵樹后,那個黑乎乎的影子似乎預感到有危險,正企圖往樹上爬。李漠帆看了半天確定不了,這個黑乎乎的影子是熊還是人,本來天色也暗,又在林子深處,再加上那個東西圓滾滾的。

李漠帆拔出腰間的刀,悄悄向前移動。那個黑乎乎的影子爬到樹榦中間掉了下來,發出嗷嗷的叫聲,還說了一句罵人話。這下李漠帆聽得真真的,他握住刀緊跑幾步,上前抓住那人的大氅,大叫一聲:“什麼人?”

那人的兜頭被李漠帆扯掉,露出盔甲般的後腦,聽見喊聲那人一陣哆嗦,不由扭過臉。李漠帆一看,驚叫一聲。就算看見鬼也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這人臉上密密麻麻佈滿褐色的鱗片,五官已變形,醜惡到極致,李漠帆三魂已丟了兩魂,刀也從手中脫落,掉頭就跑,沒命地喊着:“鬼!鬼!”

那個黑乎乎的身影縮到樹后,急忙用兜頭遮住臉。

臨近年尾,各處衙門都忙碌起來。按朝廷慣例,要上交奏章、考核、查找紕漏等等,各種繁文縟節。

此時詔獄也不例外,王鐵君帶着他手下的獄卒,連着兩天挨個兒牢房排查,寧騎城吩咐要上報一份翔實的名單。王鐵君此時拿着那本名冊,光是昨天就劃掉了三個人,有的單人牢房裏死了人也不知道。

今日一早,他就叫了幾名膽大的手下,跟着他下地牢。

幾個人手拿火把,從黑黢黢的走道里向地牢走去。他們每走過一間牢房,就站在木柵欄外,幾個人舉着火把照明,王鐵君對着名冊大聲喊罪囚的名字,直到罪囚答應,在名冊上用墨畫個標誌,然後走向下一間牢房。

一行人沿着走道緩慢地往裏走,最裏面一間牢房與別處不同,是一根根手腕粗的鐵柵欄鑄造的。那幾個舉火把的獄卒不約而同停下來,相互催對方走,但都不肯挪動步子。王鐵君惱了,罵道:“瞧你們這點出息,一個廢人能把你們嚇成這樣?”

“爺呀,這哪是個廢人呀,簡直比鬼還可怕。”獄卒“耳朵”小聲嘟囔着。

“那咋的,他被鎖進這鐵牢裏,還能跑出來吃了你不成?”王鐵君不以為然地奪過“耳朵”手中的火把,走到鐵柵欄前舉起火把,他望着裏面先是一愣,繼而大叫一聲:“我的娘呀!”王鐵君一聲大叫,嚇得身後那幾個獄卒抱成一團。

“爺,咋的啦?”

“人呢?”

“爺,你眼花了吧,你再看看。”

王鐵君高高舉起火把向鐵柵欄里探看,窄小的空間裏只有一張爛成碎屑的草席和一些破棉絮,空氣里混雜着一股霉臭味。王鐵君打了個噴嚏,不敢相信地睜大眼:“娘呀,攤上掉腦袋的大事啦!”他回過頭看着那幾個縮到牆角的獄卒,紅着眼叫道,“找死呀,快過來!”

那幾個人哆哆嗦嗦挪過來,一看牢房裏是空的,都鬆了一口氣,但緊接着都嚇得跳起來,一個個抓住鐵柵欄叫起來:“人呢?”“人去哪了?”“這可是鐵牢呀!”

“爺,不對呀!”獄卒“油條”叫道,“這間牢房怎麼看着這麼彆扭呢?”

“打開,進去瞧瞧。”王鐵君命令道。幾個獄卒躲閃着,最後決定一起行動,他們從一長串鑰匙中找到這個牢號的鑰匙,咔嚓一聲打開大鐵鎖,幾個人一起走進去,當他們走到牆壁邊,不由被眼前看到的驚呆了。怪不得他們感覺牢房不對頭,原來牆壁上竟然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土,從上至下,原先的石頭牆壁被完全遮住了,所以整個牢房比別處小了許多,這便是他們進來時感覺不對勁的地方,比其他牢房足足少了三分之一的空間。王鐵君一腳踢開地上的草席和棉絮,中間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幾個人圍着洞口驚得目瞪口呆。

王鐵君迅速翻看名冊,哭喪着臉罵道:“娘的,眼看年關了,這年怎麼過呦!”他看了半天,又對着牢號,“罪囚叫雲,我這就面見寧大人。”

王鐵君出了牢門,就往前院衙門跑,在衙門前與牽着馬的高健相遇。高健把手中坐騎交與身後隨從,看着驚慌失措的王鐵君,打趣道:“王牢頭,何事如此驚慌?莫不是有人越獄了?”

王鐵君蹙眉咧嘴不敢多言,只匆匆說道:“高千戶,實在有要事面見寧大人,得罪了。”他匆忙向衙門跑去。

門前的校尉上前攔住道:“寧大人不在。”王鐵君一愣,身後的高健說道:“我也有要事面見寧大人,他不在這裏肯定在府里,不如一起去吧。”

此時寧騎城正站在他書房的書案前,案上是一幅新繪製出的地圖,圖上文字清晰地標註着大蒼山、小蒼山還有瑞鶴山莊的位置。他眼神陰鷙地死死盯着地圖,一動不動,直到管家李達悄悄走到近前,他才回過神來。

“大人,高健和王鐵君在門外候着,都說有要事要面見你。”李達賠着小心請示道,他知道近來主人諸事不利,脾氣一點就着,只有加倍小心才是。

寧騎城抬起頭,他消瘦了不少,臉更如刀刻般稜角分明,他略一沉思,自那次王振在宮中遇刺以來,他忙於應對,已經有段日子沒去詔獄了,王鐵君見他,必是有事要報:“去,讓他們進來吧。”

不一會兒,高健和王鐵君走進書房,王鐵君緊走兩步直接匍匐在地:“大人,小的罪該萬死!”

寧騎城一愣,臉色更加陰沉:“起來說話。”

“大人,鐵牢裏的要犯雲,他,他越獄,跑了。”王鐵君結結巴巴說完,身體縮成一團,眼神膽怯地盯着寧騎城。

“雲跑了?”寧騎城怒氣沖沖,上前一把抓住王鐵君的衣襟,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去腰間抽刀,沒有摸到。這時高健一個箭步過來,拉開寧騎城道:“大人,你先消消氣,聽牢頭把話講完。”

“何時跑的?”寧騎城瞪着血紅的眼睛問道。

“不,不知道何時。”王鐵君躲到高健身後,接著說道,“今日我帶人清點名冊,才發現牢房裏被挖出一個洞,後來我差人爬進去,洞竟然通到衙門後堂上。”

“什麼?這麼大的動靜怎麼早沒發現?”高健吃驚地問,“他是如何挖的洞?什麼工具?”

“唉……”王鐵君耷拉着腦袋直搖頭。

“是我大意了。”寧騎城一掌擊到書案上,只聽咔嚓一聲,書案掉了一個角,王鐵君望着那個木塊渾身一抖。“我早應該把他處置了,”寧騎城說道,“這個傢伙服下奇毒后,身體已經變異,刀槍不入,想要置他於死地還真不容易,挖那個洞,他根本不用工具,一隻手就足夠了,本來我是想留着他派個大用場,卻被他跑了,當時就應該把地面也用鐵鑄造。”

高健和王鐵君聽寧騎城一番講述,嚇得面面相覷。

“大人,你是說這個怪物有了不死之身?”高健惶恐地問道。

“刀槍對他不管用,只有用火燒,或是用火藥炸掉。”寧騎城緊鎖眉頭陰冷地說道,“他這一跑,等於多了一個敵手,他一定會伺機報復的。”寧騎城望向王鐵君交代道,“這件事不要上報,你告訴手下,都給我閉嘴,誰敢多言,殺無赦。”

“是。”王鐵君渾身一顫,已嚇出一身冷汗。

“大人,這傢伙會跑到哪裏呢?”高健問道。

“高健,傳令下去,各個衛、所都備足火燭火把以備不時之需。”寧騎城看着王鐵君,“你回去也照此辦理,去吧。”王鐵君急忙退出去。

寧騎城在室內來回踱了幾步,目光望着高健:“說說你的事吧。”經寧騎城提醒,高健才想起自己的事,剛才被雲越獄的事攪和得忘了,便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大人,真讓你猜到了。王振把自己遇刺一事,表面上交給大人你來查辦,實則是高昌波也在私下裏查辦。”

“哼,我就知道老傢伙會留一手,這事與我無關,我怕什麼?”寧騎城冷冷一笑,正因為猜到這點,他才遲遲不採取行動,他明明知道這次刺殺是蕭天乾的,可是王振不信任他在先,所以他也不打算告訴他實情。

“這兩天我得到暗樁的密報,大人,咱們的麻煩來了。”高健說道。

“有何麻煩?”寧騎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大人,高昌波秘密調查了那五個錦衣衛的屍身,麻煩就出在他們身上。其中有兩個人的身份是假的,是冒名頂替進來的,要說這種事時有發生,大家也是心照不宣。要進錦衣衛出身這一關不好過,而有些人家使些銀兩買通關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這次高昌波抓住這個細節大做文章,他給王振的密信里說,是經你的安排,刺客是你的手下。”

“高昌波,這個混蛋!”寧騎城惡狠狠地瞪着窗外,“當時不是我趕到阻止他們行動,王振還會有今天?這就是他對我救命之恩的回報。”

“大人,”高健頭一次聽到內幕,“那大人豈不是太冤了?”

“想要他命的不只蕭天,朝中那幾個大臣,個個跟他不共戴天,沒準他們都是一夥的,哼,咱們就繼續瞧熱鬧吧。”寧騎城冷冷一笑。

“大人,高昌波有意要在王振面前構陷你,你不可不防呀!”高健試探地說。

“哼,老子不陪他們玩了。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寧騎城走到書案前,“你過來,看看這幅圖。”

“大人,你又找人重新繪製了?”高健走過去望着案上的圖。“比以前的那幅清晰多了,連山中的路都標清了,怎麼這裏還有一個山莊?”

“想知道是何山莊嗎?”寧騎城指着圖呵呵一笑道,“瑞鶴山莊。”

“倒是沒有聽說過。”高健搖搖頭,“這些富人真是吃飽了撐的,跑到山裏建什麼山莊呀。”

寧騎城嘴角上揚譏笑一聲道:“見了面,你可以問問他們是怎麼想的。”高健一愣怔,聽出寧騎城話中有古怪,還沒反應過來,只聽他接著說道,“你的人如今在哪裏?”

高健見寧騎城問那隊緹騎的事,急忙答道:“兩日前已進入小蒼山,是按照你的吩咐駕的馬車,一共三輛。”高健有些不明白,“大人,為何不讓騎馬?”

“還用問,當然是避免被人發現。”寧騎城嘴角浮上一絲笑意。

“那山裡會有什麼人?”高健一直不明白寧騎城肚子裏打的什麼鬼主意,而他只是依照吩咐去做,什麼也沒問。

前日,他調集數十人坐上大車前往小蒼山,帶足數日的口糧,給兵卒們說去狩獵,往年也有慣例,臨近年尾打些野味犒勞將士。只是這次很隱秘,只帶幾匹戰馬,大部分兵卒坐在車上。

“看這裏,”寧騎城指着地圖上那片山莊道,“知道這裏是誰的老巢嗎?我得到密報,蕭天就是狐山君王,哈哈。”寧騎城得意地用手掌猛地蓋下去,“端他的老巢!高健,如果我把朝廷重犯捉拿歸案,還用看他高昌波的狗臉嗎?你速去召集人馬,今夜出發。”

高健像沒聽見一樣,身體前傾,眼睛還盯着書案上的地圖。“高健!”寧騎城又喚一聲。

高健方回過神來,他不經意地擦了把額頭上冒出的冷汗,點了點頭,“大人,幾時出發?”

“酉時。”寧騎城說著,看到管家李達探進半個身子,看了下裏面又撤回去。透過窗戶,他看見李達身後跟着一個身形高大穿着大氅的蒙面人,心裏一驚,仍然不動聲色地吩咐高健,“你下去準備吧。”

高健施禮退出去。在廊下與李達迎面相遇,高健點頭示意,與他身後的蒙面人擦身而過。高健一皺眉,聞到此人身上濃濃的羊膻味,他轉回身看見那人露在大氅下面的靴子,一眼認出款式出自蒙古一帶。

高健一邊走,一邊思慮萬千,他發現寧騎城與蒙古人有聯繫不是一次了,這一次難道與晚上的行動有關?寧騎城的那一句“蕭天就是狐山君王”讓他聽后百爪撓心,他該怎麼辦?

“高百戶。”身後李達喊他,他回過頭,李達跑着傳達寧騎城的口信,讓他在會客室等。高健暗自後悔,剛才為何不跑出去,此時想走也不能了,他只得跟着李達去往會客室。

此時書房裏,寧騎城迎上前,蒙面人去下面巾,露出了乞顏烈憔悴不堪的臉,兩腮的鬍子蓬亂也沒有打理,看得出他近來心情低落,日子過得並不好。寧騎城不敢怠慢,急忙行禮:“義父,你怎麼來了?”

“這要問你。”乞顏烈大咧咧坐到一張太師椅上,“如果我今天不來,你是不是就一直躲着我?”

寧騎城一笑:“兒子哪敢呀。”說著,他抬頭掃視窗外,把窗戶關上。“義父不知,如今我處境艱難,這段時間接二連三地出事,我上趕着擦屁股都來不及。”

“所以,你也就顧不上你義父的死活了?”乞顏烈接上他的話說道,“我這次來,是給你帶來了一個大好的消息,瓦剌部的首領也先派人來見我了。”

“他們近來派了一個千人使團來朝貢,現如今滿大街的蒙古人,這有什麼可喜的?”寧騎城不以為然地說道。

“哼,這你就不知了,按大明的慣例,蒙古使團朝貢,每次都得到比朝貢的物品多得多的回贈,好彰顯他大明天朝上國的神威和富裕,但這次你可知他們得到多少回贈?”

“多少?”

“幾乎空手而歸。使團的人肺都氣炸了,揚言要征討大明,這正是也先求之不得的。”

寧騎城一驚,大明上下有此權限可以處置朝貢回贈的人不多,他一聲冷笑:“這恐怕又是王振乾的,以前每年使團得到豐厚回贈都會分一部分給他,今年王振痛失銀庫,高昌波接手調查銀庫被盜之事,一直把蒙古人列為懷疑對象,他是一個愛財如命的人,此次定是對蒙古使團回贈下手,以報復銀庫被盜。”寧騎城搖搖頭,一臉厭惡。“義父,這樣一來,豈不是又要打仗?”

“所以,咱們建功立業的時機到了。”乞顏烈微微一笑道。

“也好,我再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義父,我提興龍幫幫主蕭天的首級來見你,作為條件,你讓我帶走養母,我要回草原。”

乞顏烈眨巴下眼睛,問道:“蕭天?你發現他的行蹤了?那些銀子呢?”乞顏烈聽到蕭天就聯想到銀庫,那次的失手讓他痛失了一次絕好的機會,這個仇此生不報絕不罷休。

“我有暗樁密報,”寧騎城走到書案前,指着案上的地圖道,“瑞鶴山莊,蕭天就駐紮在那裏,我想銀子也會藏在那裏。蕭天還有一重身份,他便是朝廷一直想要緝拿的狐族要犯狐山君王,我已派人盯住那裏,他們插翅難飛。”

乞顏烈走近書案,盯着那張圖一陣雙目放光,不由激動地搓起雙手。片刻后,乞顏烈突然說道:“好小子,你若是緝拿了朝廷要犯,不是就立了大功嗎?朝廷定要為你加官晉爵,你小子好好給我待在朝中,別想撂挑子走人。記住我的話,你養母有我照顧,你還不放心嗎?”

“義父,王振現在根本不信任我,他派人暗中查我,我留下遲早會被他除掉。他這人疑心很重,一旦對手下不再信任,便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寧騎城一想到王振就忍不住煩躁,“即便是我立了功,也只是保一時,難長久。”

“你一身武藝還怕那個閹人?你待在錦衣衛將會有大用場。”乞顏烈微笑着努力說服他,“起碼要等到也先大軍攻城時。”

“我何時才能見我養母?”寧騎城知道與他談不攏,一想到將要到來的戰爭,更加擔心養母的安危。

“你剛才也說了,現在風聲緊,過一段日子吧。”乞顏烈說道,“這一打岔忘了正事,也先讓我給他弄一份京師的守城部署。這事就交給你來辦,這可是我黑鷹幫獻給也先的禮物。”

“好吧,那要等我從小蒼山回來。”寧騎城走到書案前,“我酉時就出發了。”

“噢,就在今晚?”乞顏烈望着寧騎城,細長的眼睛裏黑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沉吟片刻,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面巾繫上,戴上兜頭,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那事你記住去辦。”推門大步走出去,門外的風趁機呼地鑽進來。

乞顏烈從府里角門出去,此時已近黃昏,午市已散,街面上異常冷清。寧府對面街角旮旯里蹲了幾個人,一看他出來,急忙站起身,拉着馬走過來。

乞顏烈接過和古瑞遞過來的韁繩,翻身上馬,“快,回馬市。”

和古瑞一愣:“叔,你不是說帶我們出來透透氣嗎?這也沒下館子,也沒聽曲兒,就回去了?”

“你個憨犢子,”乞顏烈拍了下他的腦殼,壓低聲音道,“白花花的銀子要不?”

和古瑞一聽,立刻翻身上馬,他一招手,其他幾個人也跟着上了馬,一聲呼哨,幾匹烈馬疾馳而去。

“叔,銀子在哪兒?”和古瑞催馬攆上前面的乞顏烈。

“回去就集合隊伍去小蒼山,咱們要趕在寧騎城的前面。這小子發現劫持鑫福通錢莊的那伙人的下落了。”

“你是說興龍幫的人,在小蒼山?”和古瑞興奮得嘴裏發出一聲嘶鳴。

“如果不是我闖進寧府,那小子是不會說的,這麼長時間不來見我,一定是有了二心。”乞顏烈陰險地撇了下嘴,略一沉思,回頭叫住和古瑞,“你小子沒有在寧騎城面前多嘴吧?”

“我才懶得見你那個乾兒呢?”和古瑞一臉鄙視,“一個漢人……”

“你記住絕不能在他面前透露一點他養母的消息,知道嗎?這小子很奇怪,似乎聽到風聲似的,幾次都提出要見他養母。”

“那個婆娘不是早死了嗎?”和古瑞哈哈一笑。

乞顏烈回頭瞪着和古瑞,舉起鞭子差點打到他身上。

“叔,叔!”和古瑞大叫着躲着鞭子,“我絕不會說的。”

“我只是擔心這小子一旦知道真相,咱們就駕馭不了他了,現在他之所以對我畢恭畢敬,就是因為我手上有他的養母,你明白嗎?”乞顏烈教訓着和古瑞,“寧騎城這個大魔頭髮起狂來,不把你撕成四瓣才怪,長點心眼吧。”

“是,我記住了。”和古瑞再不敢造次,乖乖地點頭附和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狐王令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狐王令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六章 清風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