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鳳凰祥瑞

第二十四章 鳳凰祥瑞

第二十四章

鳳凰祥瑞

十一月初一,是宮裏選定的道士做法事的日子。早在幾天前各宮裏都傳開了。近日被鬧鬼以及各種聳人聽聞的駭人傳言驚嚇到的各宮裏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數着時辰盼望道士快些驅趕和鎮住那些張牙舞爪的妖孽。

灰暗的天空又開始飄雪花,即使是這樣一個讓人盼望的好日子,天也不給個好臉,仍然陰沉着。各宮都緊閉着大門,不敢有絲毫鬆懈,似乎擔心妖孽被驅趕到自己宮裏似的。偌大的皇宮一片寂靜,長長的甬道上被細雪鋪成白色。

此時,甬道上跑出一條歪歪斜斜的腳印,慌張雜亂地向前延伸着,一直到萬安宮門前。一個人猛拍宮門,一個掃雪的宮女開了門,看見是張成很是驚訝:“張公公,你老早呀。”

“早個屁,快領我去見你家娘娘。”張成匆忙地說道。

小宮女一看張成一臉焦躁,忙吐了下舌頭,心道這去了東廠當差,連脾氣也大了,但明白他如今身份變了,不再是宮裏供人差使的下等太監,搖身一變成了東廠督主的紅人,便只好低眉順眼地前頭領路去了。

張成抬頭看了眼天空,時辰不早了。從妙音山到京城車馬行程也就是三個時辰,高道長一行是卯時出發,眼看已到巳時了。法事將在正午開始。他看見秋月從游廊走過來,忙叫住小宮女:“你忙去吧。”

秋月看見張成一臉大汗走過來,心下一驚。眼看今天這個日子她們姐妹就要脫離苦海,她和菱歌幾乎一夜未睡,用狐族最古老的咒語祈福,生怕出了紕漏。這一早就看見張成匆忙趕來,一種不祥之感猛地向她襲來。

昨日她們四姐妹本來是約好要在萬安宮裏聚會,但是只有拂衣來了,左等右等不見綠竹,三姐妹很是詫異,又猜不出原因,只好作罷。今日一早,秋月便開始望眼欲穿等拂衣和綠竹,沒等來她倆,卻等來了張成。

“張公公,你怎麼來了?”秋月本來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見了康嬪再說吧,出大事了。”張成哭喪着臉說。

一聽此言,秋月心裏咯噔一下,臉變得煞白。秋月也顧不得禮節宮規了,張口叫道:“菱歌,菱歌……”

菱歌正在寢殿由兩個小宮女梳頭,由於她忘了交代,兩個小宮女又給她梳起了高髻,她往銅鏡里一照才發現。前日張成過來交代她們,今日要偽裝成下等宮女去和青冥會合。她又不好責罵,只好想出頭疾犯了,讓小宮女把髮髻散了,重新梳。

菱歌聽到秋月驚慌的叫聲,礙於兩旁的宮女,只得嘴裏怪罪着:“這丫頭越發沒了規矩。”話是說給兩個小宮女聽的,心裏也已發毛,不出事秋月是不會亂了方寸的,身體便已站起來,對身邊的梳頭宮女望春道:“你們先下去吧。”

秋月跑進來,一眼看見兩邊的宮女,這才知道自己冒失,急忙躬身一禮:“娘娘,請你示下……”

菱歌看兩個宮女走遠了,瞪了一眼秋月:“總是這麼毛手毛腳。”菱歌看見她身後的張成,也是一愣。前日張成走時說沒有大事不會再來這裏,他是冒着風險來的。一個東廠的百戶經常往後宮裏跑,總是不妥。菱歌臉色一變,莫非真出事了?

“娘娘,出事了!”張成咽了一口唾沫,舔了下乾澀起皮的嘴唇,不安地說道,“昨日,綠竹犯了事,被打發去了浣衣局,聽裏面的小太監說是被人告發的。那個地方我待了三個月,跟牢房不相上下。只怕是綠竹姑娘來不了了。”

菱歌和秋月面面相覷,秋月喃喃自語:“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事,為何早不事發晚不事發,偏偏就在昨天?就差一天,就差一天呀。”

“是誰告發的?”菱歌問道。

“聽說是你們宮裏的小琴。”張成咬牙說道。

“是她?”菱歌大吃一驚,“昨晚,宮裏女官來了,傳來口信,說是尚儀局缺人手,咱宮裏小琴耳聰目明,甚是機靈,有意叫去聽差,問我可否願意。”

“那你如何說?”張成問道。

“我和秋月並不喜歡她,想着她走了圖個清靜,便答應了,原來……”菱歌叫道,“是她又擇了高枝。”

“這丫頭我早就看出不是個省油的燈,這下可好,害慘了綠竹,我說呢,綠竹一來,她總是很熱情又總是好奇地問這問那。”

“你不知道,綠竹來這裏都是偷偷溜出來的,這下可好,她把綠竹擠兌到浣衣局,她去頂替了綠竹。”秋月越想越生氣。

張成嘆口氣:“我早說,你們要提防着點。”

“現在說這個還有何用,綠竹怎麼辦?”秋月幾乎哽咽起來,“我這就去浣衣局。”秋月轉身就走。

“回來,小姑奶奶呀,你別再添亂了。”張成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回來。

“張公公,你說怎麼辦,我們不能看着她自己留在這裏,我們拔腿就走吧?”秋月焦心地說。

“現如今只能以大局為重,”張成勸道,“眼下是顧不上她,你們一會兒等到拂衣便去見青冥,從西直門進來的運水車正午後就要出宮,運水車是咱們的人,你們就藏身在車裏出宮,聽明白了嗎?”

這時,那個梳頭的小宮女急慌慌跑過來,進了門連施禮都忘了,結巴着回道:“娘娘,太……太後傳懿旨,在……在大殿……”

菱歌呼地站起身,她被封為康嬪已是半年有餘,除了見過一次皇上外,從未被太后召見過,連太后的模樣都沒見過。在這個離乾清宮最遠的宮裏,住着兩位最不受皇上和太后待見的妃子,一個康嬪,一個惠貴人,兩人與世無爭又自得其樂,一個嗜好耕種,一個醉心刺繡,兩人也不參與爭寵,怎麼就招惹到太后了……傳旨來了……

還是張成沉住氣,他叫住菱歌道:“娘娘,不要緊張,不妨聽聽。”說著退到一旁。

秋月攙扶着菱歌走出去,與同樣聽到口信的惠貴人在院子裏相遇,兩人一同向正殿走去。太後身邊掌事的陳嬤嬤早已等候在那裏,康嬪和惠貴人疾走幾步上前行禮。

“康嬪、惠貴人,快免禮。”陳嬤嬤笑嘻嘻地上前道,“今兒個,太后高興,在慈寧宮擺宴,傳所有嬪妃到場,太后專程讓我來看看二位嬪妃,說平日裏這兒是太冷清了點,今兒個皇上也過來,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一會兒三清觀的高道長作法,讓大家去瞧個熱鬧,也好驅驅近日的晦氣。”

惠貴人禁不住喜出望外,急忙向陳嬤嬤致謝,又令一名貼身宮女送上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康嬪愣了半天,要不是秋月拉了下她的袖子,她仍然傻愣着。陳嬤嬤只道是平日被冷落慣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由憐惜地道:“康嬪,太后對我說起你,說你柔嘉淑順,克令克柔,甚是惹人喜愛呢。”

康嬪身子一顫,差點跌倒,一旁的秋月急忙扶住她。秋月看見菱歌面色慘白,內心也如刀割般疼痛,其實這一刻她感同身受,心情一下子跌進谷底,太后的懿旨等於斷了她倆的退路。菱歌掙扎着穩住身子,但眼淚還是止不住流下來,她等了大半年,唯一的一次脫身的機會就這麼失去了。她強打精神躬身一禮道:“謝太后想着妾身。”

陳嬤嬤點了點頭,看到由於太后召見她們感激涕零的樣子,也不由陡然感慨起來:“太后仁德呀!”惠貴人急忙稱是,一旁小心地賠着笑。

“好啦,懿旨我也傳到了,老身該回去交差了。”陳嬤嬤望着兩位嬪妃,“你們也快快回去重新梳妝吧,”說著目光就盯在了菱歌的頭上,“康嬪呀,雖說你在自己宮裏可以隨意一些,但也不能辱沒了皇家的顏面,你瞧你的髮髻,是不是太隨意了些。”

“是,陳嬤嬤教導得極是。”菱歌強顏歡笑,硬是把眼裏的淚水逼了回去。

康嬪和惠貴人送陳嬤嬤出了宮,回來的路上,惠貴人對康嬪道:“姐姐,一會兒咱姐倆一起去吧,也好做個伴,你是知道的,我與那些姐妹不熟。”

菱歌含笑答應了,兩人就此告別,各回自己寢殿。

一回到這邊,張成便從偏殿走出來,他已從兩人面色上看出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就急忙問:“陳嬤嬤來幹什麼?”

“張公公,今兒一早我就聽見烏鴉叫,”秋月哭喪着臉叫起來,“怎麼辦呀,太后要開宴會,傳所有嬪妃到場,菱歌要去赴宴,我也得跟着去。”

“綠竹在浣衣局,我和秋月又要去赴宴,”菱歌慘白着臉,眼神發直地說著,突然她看着張成和秋月,想到一件事,“太后要辦宴會,那麼拂衣,拂衣肯定也脫不了身,她也走不了。”

眼前的突變驚得三人目瞪口呆,這麼一算,四人都脫不了身,那麼他們的計劃……張成的臉瞬間變成了灰白色,他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

“只有一個人了,”菱歌眼睛盯着秋月,“只有秋月了,我去赴宴帶別的宮女,秋月……”

“不,”秋月眼睛一紅,眼裏立刻溢滿淚水,“不,咱們說好的呀,咱們姐妹四人一起來,也要一起走,走出這個鬼地方,回到咱們家鄉,都說好的呀。”

“傻孩子,”張成突然說道,“菱歌姑娘說得對,只剩下你了,只有你能帶着青冥離開皇宮,全看你了。”

秋月眼神發直,曾經魂牽夢繞的這個日子,眼看着已在眼前卻變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她不停地搖着頭,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她終於喊出來:“不,要走一起走!”

菱歌一巴掌甩在秋月臉上:“秋月,你忘了來之前,咱們在翠微姑姑面前發的誓言了嗎?你我命如草芥,如果能換回青冥郡主,咱們狐族便還有希望,咱們父母兄長的仇便有血償的一天。”

秋月搖搖晃晃地站住,聽了菱歌一番話,雖然心如刀絞,但也冷靜下來,彷彿一瞬間長大成熟了:“菱歌,你別說了,我聽你的。”

“那好,給我梳頭吧。”菱歌淡淡地說道。

張成擦了下眼角的淚,起身告辭。他必須趕回衙門了,一會兒高昌波要帶人在宮門口迎接三清觀的車馬,也要例行檢查。“兩位姑娘,老奴先走了,你們多保重。”

菱歌看張成走後,回過頭對秋月說道:“你要記住,你代表咱們姐妹,我們出不了宮沒什麼,你一定要完成咱們的使命,青冥郡主就交給你了。”說著從銅鏡下的首飾盒夾層里取出一個藕色綉金的荷包,交給秋月。

秋月接住荷包突然跪下,抱住菱歌泣不成聲。

“你走吧,把望春叫過來。”菱歌緊咬住下唇,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哭出聲,她說完回過頭,急忙擦去臉頰上的兩行清淚。

秋月轉身走出去,在門外叫住望春,望春低頭應了一聲,默默走進去。

秋月沿游廊向宮門走,天空又飄起雪花,一會兒地上就白了一片。雪片飛到她的臉頰上,涼颼颼的,分不清是臉上的淚還是融化的雪。

出了宮門,秋月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臨走見一眼綠竹。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牢牢地佔據了她的心。她知道這要冒風險,但一想到她就要和綠竹、拂衣天各一方,拂衣在太後身邊她見不到,而綠竹就在浣衣局,她身上這個荷包裏面有為收買乾西里門房老太監準備的兩個金元寶和五十兩銀子,只要拿出十兩銀子就可以收買看院的太監。

秋月抬頭看了眼灰濛濛的天空,時辰尚早,跑這一趟應該來得及。一拿定主意,她沉甸甸的心似乎敞亮了些,走起路來步伐也輕鬆起來。

天寒地凍,在外面走動的人非常少,一些辦差的小太監和小宮女也都行色匆匆,這時對面一個小太監叫住她:“秋月姐姐,你這是去哪兒?”“啊,小通子。”秋月看見小通子抱着一個白布包匆匆走來。

這時,甬道里出現兩行宮女,一個個手裏端着各色托盤,托盤上各種錦囊和盒子,看樣子是為太后擺宴做準備。打頭的是一位面貌雍容的中年女官。秋月認出來是魏姑姑,尚儀局的當家姑姑。

秋月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怎麼會遇見她呢,她因為常去找綠竹而被魏姑姑訓斥過兩次,但此時躲已來不及了,只能低頭退到牆角。秋月眼睛盯着地面,眼角的餘光看見這一行人迤邐而過。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來:“哎,這不是萬安宮裏的秋月嗎?你跑到這裏幹什麼?”說話的是小琴,這個聲音無論如何她都能辨認出來。秋月抬起頭,眼含怒火,狠狠地瞪着隊伍里托着木盤的小琴。

小琴有意放大聲音:“哎喲,你還瞪我,我好怕你呀。”小琴一邊說著,一邊向她炫耀似的拉了下身上嶄新的胭脂色襦裙,挑釁地望着她道,“你以為這是在萬安宮呀,我告訴你,我再也不用受你的氣了。”

“小琴,綠竹是不是你告發的?”秋月看着她,怒火再也忍不下去。

“是又怎麼樣。”小琴挑釁地望着她。

“你個浪蹄子!”秋月說著,一把抓住小琴的衣襟,準備扇她個耳光教訓一下,為綠竹出口氣。小琴卻撒潑似的隨手扔了托盤,與秋月扭打到一處,一邊大喊大叫:“哎喲,要打死人了,救命呀……”

走在前面的魏姑姑,聽到身後的隊伍亂成一片,一陣惱羞成怒,氣勢洶洶地衝過來,看見兩個宮女扭打到一起,從腰間抽出軟鞭,向兩人甩過去。宮裏人都知道魏姑姑本家是武狀元,而她也自小練武,一手軟鞭舞得風生水起。

小琴一陣鬼哭狼嚎,兩人躲着鞭子分開來,小琴眼尖,看見自己身下一個藕色荷包,急忙抓到手裏。沒等小琴打開荷包,魏姑姑就一把奪過來,她打開一看,頓時兩眼發亮叫道:“好呀,這個荷包是誰的?”

秋月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她知道自己闖下了不可原諒的禍,正不知該如何脫身,聽到魏姑姑的問話,只能一聲不吭靜待機變。魏姑姑見兩人都不吭聲,把荷包里的金元寶和銀子倒到手裏數了數。

直到此時,小琴方發現自己所處的險境,她扯着嗓音喊道:“姑姑,不是我的,是她的呀!”

“是她的!”秋月也跟着大喊。

“來人呀,把兩個賤婢拉到慎刑司,大刑伺候,看她們招不招。”魏姑姑說完,她身邊四個年長點的宮女,拉起秋月和小琴就走,小琴掙扎着撕心裂肺地哭着。

牆邊的小通子早已嚇得雙腿發軟,身子靠到了牆上。

宮門前一陣鼓樂響起,一隊車馬迤邐而來,馬上之人皆束髮,頭戴道冠,身着青色道袍。中間有一輛四輪馬車,馬車上罩着青布鎏金帷幔,帷幔半閉着,裏面端坐着一個三綹長須的道士。早已聞訊趕來瞧熱鬧的百姓擠在宮門前大街上向這裏張望,議論紛紛:

“快看,三清觀的……”

“大法師……”

“來超度亡靈的……”

突然,從一旁斜刺里跑出一隊身着盔甲的錦衣衛,攔到道士的隊伍前。道士們勒馬停下,一個個面容肅穆,也不與前方人理論,只是冷漠地對峙着。

高昌波從他的方向一眼瞧見錦衣衛中的寧騎城,不由火冒三丈,這件事明明交給東廠來辦,與你錦衣衛何干,難道你想拆我的台?高昌波一側頭,看見孫啟遠已退到後面,暗罵了一句,便叫張成,張成應了一聲,向前走去。

張成從道士的隊伍里辨認出李漠帆和蕭天,他倆雖說打扮成道士還粘了假須,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他不知道寧騎城怎麼會出現,但是此時無論如何不能出紕漏。

他走到寧騎城面前,笑着拱手一揖道:“寧指揮使,他們是太后請來宮裏做法事的道士,我們督主在這裏親自迎接他們。”

“哦,是這樣。”寧騎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但是如果這些道士中間混入逆匪,威脅宮闈,這個責任由誰來負?”

“不會的,”張成背後直冒冷汗,他大聲說道,“這些道士是高督主親自請來的,再說,東廠的人也會在場監督。”

“怎麼,寧指揮使不信任本都督嗎?”高昌波十分不悅地打斷張成的話,走過來說道。

“宮牆之內責任所在,敝人不敢鬆懈。”寧騎城硬邦邦地回道,“既然是高督主親自請來,又能擔保他們進宮,若是宮裏出了需要擔責的事由高督主擔著,下官便放心了。”他的目光從眾道士身上掃過,一揮手,手下眾人呼啦啦閃到一邊。

道士的隊伍繼續前行,車馬停在麒麟客棧,車馬上的所有物品卸下,高道長與高昌波在上等客房用過茶點。一行人就在高昌波的帶領下聲勢浩大地從東華門進宮。

張成緊跟在高昌波的身後,招呼着眾道士,和東廠的幾個百戶一起,檢查他們所帶物品。他瞅准一個機會,走到李漠帆和蕭天身邊,簡短地把宮裏的情況說了一下,至於四個狐女,只有秋月有機會出宮。

蕭天沒想到宮裏突發變故,但事到眼前,已無法改變,只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從剛才寧騎城出現,他就預感到今天的事會困難重重。他低聲問張成:“宮裏錦衣衛多嗎?”

“多,”張成四下瞄了一眼,低聲說道,“寧騎城似乎是衝著高昌波來的,本來東廠督主和錦衣衛指揮使一直是寧騎城一人兼着,雖然也有人不滿,但懾於王振的勢力沒人敢說。現在大家都知道寧騎城在王振面前失寵了,兩人之間的矛盾也從暗裏轉為明裡了。”

蕭天和李漠帆對視一眼,蕭天點了點頭,對張成低聲道:“張兄,一會兒我們必須幹掉四個錦衣衛。”

張成一愣,倒吸口涼氣。

“你知道他們值守的地方,你帶我們找個不起眼的地方,我們再動手。”李漠帆見張成仍然愕然地望着自己,便解釋道,“這樣做也是不想給你惹禍上身,你明白嗎?幫主說了你不能有事,如果我們穿着道袍動手,你就脫不了干係,咱們就往錦衣衛身上推。”

張成猛然醒悟,眼裏閃着淚花,心裏不由泛起一陣陣暖流,急忙點頭道:“有,有個地方,又偏又僻。”

張成所說的這個地方挨着宮牆,在甬道盡頭,原是守更人歇腳的地方,后被寧騎城要過來當夜裏值守的禁衛交接落腳的地方。

此時道士的隊伍迤邐前行,張成有意落下,與他遙相呼應的是蕭天、李漠帆、盤陽,還有玄墨山人。那玄墨山人穿不慣道袍,而他身上的道袍又過於胖大,可能是臨時從一個道士身上扒下來的,他一路上都在擺弄。不過,好在他不用粘鬍子。

在甬道的拐角處,張成抽身而出,他向四人擺手,四人瞅准機會轉身跟過去。張成帶着四人很快走到另一條甬道里。路上遇到一些太監和宮女,他們看見張成氣宇軒昂地在前面帶路,以為是公幹,急忙躲閃。

很快進入那條甬道。突然從對面步履整齊地走來一隊身着盔甲的錦衣衛。如此不期而遇,使幾人的神經驟然繃緊,張成腦子裏一片空白,蕭天和李漠帆對視一眼,蕭天沉着地緊跟在張成身後。

“喂,你——”一個錦衣衛手指張成,“你們來這裏做甚?”

張成本來看見錦衣衛便緊張,又見校尉高大威武氣勢逼人,心裏已亂了方寸,結巴着說不出話。那個錦衣衛站住,對身後的幾人一使眼色,其他幾人迅速圍過來。張成正準備解釋說自己是東廠的,身後突然躍出兩個身影,出手之快讓他心驚膽寒,還沒看清,已倒下了兩個錦衣衛。

張成一回頭,只聽蕭天說道:“既來之,就是他們了。”張成迅速退到牆邊,讓出面前的空間。只見盤陽和玄墨山人一人抓住一個開打起來,蕭天躍上高處出腿掃向中間一人。錦衣衛雖看上去威武不凡,但很多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只為了充充門面,真正身負武功的不多。眨眼工夫,五名錦衣衛連佩刀都沒有出鞘就被撂翻在地。

張成心驚肉跳地望着他們,不停地左右看着,生怕再撞上什麼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兒有藏屍的地兒嗎?”李漠帆問道。

張成一臉大汗,雙腿直打戰:“藏屍?沒有呀,我的爺呀,這兒是皇宮,哪來的藏屍地兒?”

蕭天看出張成已被嚇壞了,再讓他找地兒藏屍,太難為他了。他環視四周,這裏確實偏僻,他抬眼看見前面牆頭上露出一些乾巴巴的樹枝,就問:“牆那邊是什麼地兒?”

“啊,”張成看了一下,“是一處花園。”

“好,進花園,換衣服,把道袍就地掩埋。”蕭天說道。

張成望望高大的圍牆,又回頭望望他們,滿臉疑惑。

盤陽明白蕭天的意思,他從一名錦衣衛身上解下綉春刀運力向一邊宮牆刺去,寒光一閃,綉春刀沒過大半,刀刃已深深刺進牆體。玄墨山人走過來,運用他們天蠶門的獨門氣功,手到風起,只聽轟的一聲,牆面裂開,裂縫似一條爬行的蛇,伏在上面。接着,蕭天和李漠帆一起出拳重擊,又一聲轟響,煙塵四起,露出一個半人高的窟窿。

“快,把他們先抬進去。”蕭天在一邊說道。

張成眼瞅着這一切,算是心服口服了,急忙跟着盤陽一起搬屍體。蕭天叫住他:“張兄,這裏不用你了,你回吧,免得他們生疑。”

“好。”張成應了一聲,就向甬道前面走去,他一路疾走,心裏想着正好到道場上瞄一眼。遠遠聽見銅鑼和各種法器奏出的樂聲,心裏不由默念諸事皆順,諸神保佑。遠遠看見高道長在場上步罡踏斗,召遣神靈,不由心生敬畏,目露痴痴的憧憬,想到過往親人……

突然,他的手臂被人猛地一拍。張成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小通子,小通子仰着臉,邀功似的說道:“爺,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賞小的點什麼?”

“去去去,一邊玩去。”張成不耐煩地白了小通子一眼。

“你可別後悔,以後秋月姑娘怪罪你,你可別說我沒告訴你。”說完,一溜煙跑了。

只片刻,張成忽覺不對,轉身向小通子追去。

三輛運水車依次進入御膳房。宮裏主子的飲用水都是從京西的玉泉山運來的,而宮裏水井裏的水則是宮裏眾多太監和宮女使用。由於今天太後設宴,因此午間加了一趟水。每日天不亮早間的水車就離開宮裏了,這一趟自西直門進入城裏,在街市上耽誤了一會兒,這會子頭人正向御膳房的管事太監回話。

一些太監和宮女按規矩取水樣,拿銀針測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來接水的各處宮女會依次前來。院裏有個隔開的棚子,是幾個趕車人歇腳的地方。由於此處不比別處,他們聚在一處不敢亂動,只能悶頭吃乾糧。

明箏和梅兒都是一身短衣打扮,臉上抹了灰土,臟不拉嘰的,一看就是從鄉里出來的不濟事的少年郎。她倆混在幾個趕車人中間,也不顯眼。只是兩人焦急不安的情緒與幾個趕車人不一樣。

她倆能不急嗎?眼看着幾輛水車上的水都卸完了,可宮那邊連個人影也沒看見。蕭天臨行前交代,水車一到,那邊聽見馬車上的鈴鐺聲,就會趕過來。四個狐女加上青冥郡主,會事先換上宮女的服飾過來取水,她們進入御膳房后,會先藏起來,待水卸完,擇機進入水車裏,其中一輛水車上標有記號,是狐族人都認識的羽毛的標示。這輛水車是經過三清觀高道長改造過的,機關巧妙。

而來往於皇宮和玉泉山的運水車頭人是興龍幫的熟人,他們冒險前來,都是擔著人頭的,如果接不到人,那大家豈不是白忙活了。明箏實在忍不住了:“不行,不能等了,水卸完車就得出宮,我得過去看看。”

“明箏姑娘,再等等吧,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梅兒臉上冒出一層冷汗,她在宮裏生活過多年,深知宮裏不比別處,波譎雲詭,瞬息萬變。

“不行,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會這樣。”明箏抬頭望着外面,心急如焚,這些日子所有人奔走忙碌,不就為了能在今天把這位狐族郡主救出宮闈嗎?千鈞一髮之時,怎能出紕漏?想到蕭天沒日沒夜地籌謀,如果今天失敗了,那對他將是多大的打擊!況且他此時還身負重擔,不知道他們四人去刺殺王振能不能成功,但最起碼在她這裏別出錯。

想到此,明箏下了決心,豁出去了,她靠近梅兒壓低聲音道:“我出去看看,你在這裏盯着,想辦法拖着,我不來,別走。”她突然捂住肚子,哎喲叫了起來。

院子裏管事公公回過頭,不耐煩地叫道:“小子,叫什麼?”

“爺,我可能吃壞了肚子,我想上茅廁。”明箏捂着肚子彎着腰叫道。

“你個小崽子,這是何種地方,你以為是你們村呢?忍着,不準出門。”

明箏捂着肚子就往外跑,心想只要耍賴跑出這個門就好辦。明箏一邊大聲嚷嚷着一邊往外跑,剛出了院門,從身後突然躥出三個太監攔住她,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扭住她的胳膊。正在此時,走過一個人大聲問道:“胡鬧什麼,成何體統?”

眾人抬頭,看見張成領着幾個人由此過。明箏眼前一亮,突然往地上一蹲,大叫:“哎呀,我肚子疼,你們宮裏人太欺負人呀,給你們出力幹活,連拉屎尿尿都不許……”一個年紀長點的太監嫌棄地撇了撇嘴:“看你那腌臢樣!”

張成一眼瞧見被他們扭住的人是明箏,又一聽原來是這麼回事,再看明箏頻向他使眼色,已明白怎麼回事。那年長太監也認出張成,忙上前寒暄。張成笑着走過去向年長太監說道:“今日太後設宴,又請來三清觀大法師作法,可不能出亂子,這個傢伙交給我,你快去忙吧。”說完厲聲對明箏道:“你個小崽子,我今兒教你懂點規矩。”

年長太監也樂得脫身,便帶着那兩個太監回院裏了。

張成回頭對身後幾個隨從吩咐道:“你們快去道場盯着點,我也正好想出恭,跟這個小崽子一起去一趟。”幾個隨從嬉笑着點頭去了。

幾人一走遠,明箏急忙問道:“我們苦等了半天,眼看着水車裏水卸完了,還是不見人影啊。”

張成臉皺成苦瓜樣:“明箏姑娘,出大事了。”他拉着她走到一處背風的凹牆處,“壞事了,我剛剛得知秋月被關進慎刑司,這事搞的,唉,菱歌去往太后處赴宴,拂衣在太後身邊走不開,綠竹被罰進了浣衣局,本來就只有秋月可以去接青冥的,這下好了,全都去不了了。”

“那怎麼辦?”明箏驚叫道。

“只有你去了。”張成飛快地說道,“我來這裏就是找你的,”說著從懷裏翻出一包東西塞進明箏手裏,“你快換上吧,現在就跟我走。”

“這是什麼?”明箏指着那個包問道。

“宮女的衣服,也不知合適不,順手偷的。”

明箏皺了下眉頭,抓起那包衣服跑進牆角,張成在一旁不停地催促,明箏再次走過來時,張成不由失聲笑起來,這衣服也不知是哪個胖宮女的,明箏穿着又大又胖,但總比沒有強。兩人迅速向乾西里的方向跑去。

兩人跑跑停停,專揀僻靜小道走。一路上沒遇到人,也難怪,今兒宮裏難得有大熱鬧瞧,得空的還不都去看稀罕了。張成在前面走着,回頭叮囑明箏:“路,你記下了嗎?”

“路?什麼路?”明箏迷惑地問道。

“回御膳房的路,”張成說著,一邊四下里瞅着,“我把你送到乾西里,你要想辦法自己進去,找到青冥,帶她回到御膳房,然後藏進水車。我現在是拿命來給你帶路,你知道嗎?要是高昌波一直看不見我,要出事的。”

明箏頭“嗡”的一聲,差點被腳下的路絆倒:“我自己?”張成點了下頭,“我必須趕到道場,蕭幫主他們已經到了。”

拐過甬道就看見一片灰色低矮的院落,孤零零地蜷縮在角落裏。“你身上帶刀了嗎?”明箏突然伸手向張成要道。“我的姑奶奶,你想做甚?”張成伸手從皮靴里拔出一把匕首交給她。“快刀斬亂麻。”明箏說著一推張成,“你快走吧。”

張成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里,明箏迅速向那個院落跑去,四周一片靜謐,在這偏僻的被人遺忘的冷宮,有種讓人窒息的萬念俱灰的平靜。

明箏一咬牙,覺得事已至此,已無選擇。她跑到院牆邊,找到一處低矮的地方,縱身一跳,連爬帶扒翻過牆頭,身體沒停穩,撲通一聲掉下去,摔了個嘴啃泥。她爬起來,一抬頭,看見不遠處站着兩個白髮女人,兩人痴獃地盯着她,嘴裏嘟囔着什麼,明箏下意識地摸出匕首……

“一隻蛤蟆。”

“明明是只羊。”

“蛤蟆。”

“羊。”

明箏在兩個女人蛤蟆和羊的爭論中走過去,她發現兩個女人根本就沒有看她,兩人痴獃的模樣讓人心酸。她向院裏跑去,一扇扇門或緊閉或敞開,門前有人坐着,院子裏也有人在溜圈,只是一個個都如那兩個女人一樣又呆又傻。明箏一看,心裏已有數,這個院子裏都是些年老色衰之人,可以說只是一些活死人,這種地方用不着守衛,頂多有幾個看門的太監。她拿定主意站在院子裏大喊了一聲:“青冥!”

喊了幾聲,青冥沒有出來,把守門太監給叫了出來。老太監瘸着一條腿趕過來,詫異地望着院子裏站着一個宮女,啞着嗓子問道:“喂,你誰呀你?”

明箏走到老太監面前,趁其不備,一把勒住老太監脖子,把匕首架到他的脖子上。老太監“媽呀”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往地下禿嚕,“姑奶奶,饒命呀……”

“說,青冥在哪兒?”明箏問道。

“不曉得呀。”

“長頭髮的女人。”明箏加了一句。

“啊,長頭髮的只有一個,我帶你去。”老太監顫巍巍領着明箏走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就這個女人頭髮長。”

“跟我進去,別耍花招。”明箏一腳踢開房門,拉着老太監走進屋裏。只見一個女子盤腿坐在炕上,背對着自己,一頭黑髮垂到地上。明箏看着頭髮覺得就是她了,便大聲問道:“你是青冥?”

女子回過頭,看着明箏愣了片刻。

明箏看見青冥瞬間也愣住了,心中一片恍惚,她記起那日被罰提鈴,夜晚撞見的那個仙女般的妃子不是她,但是又似是她,結結巴巴地道:“你……我以前見過你……”

“你不是……你,菱歌她們呢?”青冥望着面前這個衣着不整的陌生宮女,心裏一涼,她只知道菱歌她們今天來接她,並帶她出宮,她早早穿好菱歌拿來的宮女的衣服就坐着在等她們……

“一時解釋不清,你跟我走吧。”明箏不願多說。這時她才看清對面牆上,坑坑窪窪地刻着些圖案,這些圖案很面熟,突然她想起來和狐族人穿的大氅上的刺繡一樣,或許是他們心中的圖騰。她心裏已確信此女子就是青冥了,便緩和了語氣道:“出去,我再告訴你事情的緣由。”

她手下的老太監一聽要帶走人,便急了:“不可,不可呀,這裏的人沒有太后的懿旨是不能走出這個大門的。”

“你個老太監,你給我聽着,”明箏說著,順手抄起炕上的被單綁上了老太監的雙手,把他推到門后,“你記住,如果有人問你,就說她變成鳳凰飛走了,記住沒有?”老太監盯着她手中的匕首,不敢亂動,直點頭。

“我不走。”青冥冷冷地望着她,一種拒人千里的樣子。

“你……不走?”明箏氣急敗壞地叫道,“蕭大哥為了救你籌謀了這麼長時間,你竟然說不走?”

“你說什麼?”青冥深邃得不見底的雙眸中,突然泛起一層漣漪,“你再說一遍。”

“蕭天在外面等你呢。”明箏氣呼呼地編了個謊。

“他為何不來?”青冥瞪着漆黑的眸子望着她。

“有事!”明箏心煩意亂地望着青冥,“你不走是吧?”

“扶我起來吧。”青冥伸出一隻手。

“你……”明箏不悅地白了青冥一眼,看她使喚自己如家奴,“你真把自己當主子了。”這句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只想趕快帶她離開這裏,她上前去扶她,心裏大吃一驚,青冥在她手上就如同一張紙片般輕薄,她不敢再有絲毫的不忿,乖乖地扶着她下了炕。

慈寧宮裏酒宴已開始,難得皇上朱祁鎮有這個興緻,與太后坐在一起吃酒,他們母子看上去母慈子孝,一片安好。朱祁鎮自上次早朝受到驚嚇,又惹上寒症,在寢宮服湯藥閉門不出已有六日之久,今日正好藉著太后擺宴出來散散心,又聽聞三清觀大道長親自來宮裏做法事,心情自是大好。

太后的下首坐着郕王朱祁鈺,此時見皇上朱祁鎮幾杯酒下肚面色發紅,神采奕奕,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下。

朱祁鎮身後,王振躬身寸步不離地服侍着,每樣菜肴都要親自嘗過之後才端到皇上面前。太后斜眼瞥着王振,又扭頭望了下大殿中兩排端坐的嬪妃,臉上的不悅越來越明顯。王振又選了一道菜,樂呵呵地端到皇上面前,低聲說道:“萬歲爺,嘗嘗這個,你定喜歡,金絲酥雀如意卷,還有這個鳳尾魚翅……”

朱祁鈺看見母後面露不悅,急忙端着酒盅走到皇兄面前,深深一揖打破僵局道:“皇兄,小弟敬皇兄。”

朱祁鈺本來就是個謹慎之人,前些日朝堂上黨派之爭,他也有所耳聞,皇上這些日的病情多少也與此事有些關聯,這血光之災是沖誰,他當然心知肚明,他也看出母后對王振是滿腹嫌惡,但是由於他往日曾和于謙等大臣有過交往,心裏不免有些擔心,不知皇兄對他會不會心生嫌隙。“皇兄,小弟看皇兄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臣弟甚是欣慰啊。”

“鈺弟,朕身上已無大礙,哈哈,來,喝酒!”朱祁鎮笑着望了眼朱祁鈺,看到他滿臉謹慎的笑容,哈哈一笑,在朱祁鎮看來這個弟弟從小就懦弱得如一攤稀泥,真想不明白太祖的血液是如何在他的身上流淌的。

朱祁鈺看皇兄一飲而盡,自己也爽快地抖斛而進,然後躬身退回座位。朱祁鈺從皇兄的臉上也沒看出什麼,心裏仍然有些惴惴不安。

“來人,把前面的香爐撤了,熏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太后突然說道。太後身邊的拂衣忙走下去,與另一個宮女把香爐搬到外面去。下面的眾嬪妃都默默地坐着,一邊矜持地拿捏着用最文雅的樣子,吃着面前食盤裏的菜肴,一邊看着台上太后。她們心知肚明,剛才太后的那般話是說給大太監王振聽的,但王振揣着明白裝糊塗,還是一個勁地給皇上布菜。

拂衣從菱歌身邊走過,看見跟在菱歌身邊的不是秋月而是梳頭宮女望春,心裏已明白了七八分。兩人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兩人眼中都溢滿淚水,她倆明白以後她倆將永遠相伴,留在這深似海的宮城裏了,此時此刻她們的姐妹情義又深了一層,如同親人一般。

拂衣從殿外回到太後身邊,幫太後端着酒盤。

“王公公,你到道場上去看看,這兒用不着你了,也給這些嬪妃一個服侍皇上的機會。”太后實在忍不住了,只好硬生生趕人。

“是,太后,”王振急忙躬身作揖,“老奴是應該退下去,但擔心這些年輕主子服侍不好皇上,還是讓老奴服侍吧。”

“母后,”皇上微笑着道,“讓王公公留下吧,我都習慣了,換個人不習慣,再說她們也不知道我的喜好。”

“皇兒,”太後手指着下面的嬪妃,“我給你選的這些妃子,哪一個不是伶俐乖巧,慧心獨具。”

“母后,”皇上看母親變了臉色,不好當著眾嬪妃的面再駁她的面子,他雖然不喜歡母親給他選的這些妃子,但也不想因為此事讓母親不悅,“我們一起去看看高道長做法事如何?”他想藉此轉移一下母后的視線。

“不可啊,皇兒,”太后望了眼大殿外,隱約可以聽見外面鑼鼓的聲音,“道場上煞氣太重,近來宮裏又不太平,皇兒你身上的寒症剛剛見好,不可沾染污穢之氣。”

“這樣吧,”太后眼望着王振,一臉威嚴道,“王公公,你跑一趟,本宮賜酒一壺,賞給高道長等眾法師。”

拂衣端着盤子走到王振面前,王振不敢違抗,急忙跪下從拂衣手中接過玉盤,起身退出去。

太后見王振終於離開了皇上,臉上的陰雲散去,向下面的淑貴妃使了個眼色,淑貴妃款款起身,向皇上朱祁鎮走去。

王振眼角的餘光早已看到這一幕,他就知道太后早想把他驅離皇上身邊。王振冷冷一笑,如今不是他離不開皇上,而是皇上離不開他。數十年來的習慣,抬頭低頭間的默契,多少個日夜的相伴,不是幾個美貌的妃子便可以替代的,王振端着玉盤向大殿外走去。

廊下兩旁站着兩排御前侍衛,王振端着玉盤從他們身邊走過。在拐角寧騎城走出來,他目送王振背影離去,剛才大殿上的事他站在側殿看得一清二楚,心裏一陣冷笑,仗着皇上的信任,他連太后都不放眼裏。

寧騎城心裏雖然一萬個鄙視王振,但是在這個以權力為尺碼的皇城,有誰可以撼動王振?他清楚他不是王振的對手,這些天他之所以氣定神閑,對王振與他的疏遠和王振起用高昌波一直保持沉默和裝聾作啞,是因為他手裏有一步棋,定要一舉把目前的頹勢扳過來。

他在等待機會。自那個月圓之夜柳眉之告訴他,蕭天一夥在密謀刺殺王振后,他便進入了平靜的蟄伏狀態。旁人很少看見他的身影,只當是他今非昔比,在王振身邊失了寵,受到了打壓。他大部分時間待在府里,而把親信派往各處,尤其是王振身邊,他要弄清楚蕭天他們會在哪裏下手。

那個月圓之夜所得到的信息太重要了,他的煞費苦心終於有了回報,這多虧了那神秘的“鐵屍穿甲散”,這味毒丸奇在它可以瞬間摧毀人的意志。現如今,柳眉之變成了他手中的另一丸毒藥,比“鐵屍穿甲散”更具破壞力,就看他如何用了。想到此,他心情舒暢地一笑。

在他的計劃里,重回權力中心,易如反掌,只要在王振遇刺時及時出現在他身邊便行了,然後他騰出手,再解決未決的事。一想到跟他鬥了幾年的狐山君王就是蕭天,他渾身的骨節都在嘎嘣作響,這一次看他們如何脫身,在皇宮就猶如瓮中捉鱉。

他在三天前就注意到了三清觀。他的耳目從宮裏打探到王振密派高昌波到三清觀請高道長。他聽到這個消息,眼前突然豁然開朗,他派高健帶人早早進入宮裏各處,靜待他們出手,而他則躲在暗處,擇機出擊。

這時,高健突然從旁邊閃身走到寧騎城身邊,他一臉凝重,緊皺眉頭的樣子,似乎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情。

“何事如此驚慌?”寧騎城不滿地盯着高健。

“大人,出事了,”高健舔了下乾燥的嘴唇,“手下在藕香亭附近發現五具屍體,奇怪的是外衣皆被扒去,從裏面穿的中衣看,應該是咱錦衣衛的人。”

“哦,他們真的來了,已經動手了。”寧騎城眉頭緊鎖,略一沉思,交代高健道,“記住,這件事交代下面不要傳出去,現在不能打草驚蛇。”

“大人,是何人所為,會不會驚了聖駕?”

寧騎城眼神篤定地壓低聲音道:“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怎麼,連我都不信任嗎?”

“當然,”高健急忙點頭,但是仍然憂心地道,“今日宮裏進來的外人較多,怕不好掌控啊!”

“哈哈,又不是只有咱們,”寧騎城一笑,“你沒看東廠那幫人急趕着向主子表忠心嗎?把心妥妥地放進肚裏,去吧。”

寧騎城打發走高健,心裏已然明了,對方已經出手了。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然敢偽裝成錦衣衛,這不是往他和王振的傷口上撒鹽嗎?寧騎城不敢大意,撇下高健尾隨王振而去。從現在開始王振的周圍隨時可能出現刺客,但他不會貿然出手,他會等到最後一刻。

王振端着玉盤一邊走,一邊生氣,心裏那口氣越聚越重,他看到太后對自己的提防,他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她視而不見,卻獨獨因皇上信任自己而耿耿於懷。

王振陰沉着臉,沿游廊一路向前,他身後有四個小太監隨行。前方響起越來越大的喧嘩聲,鼓樂銅鑼刺耳的響聲,再加上眾道士口念經文的聲音,把個平日裏靜謐的慈寧宮攪得形同鬧市。許多閑下來的宮女太監圍着道場看熱鬧。

王振不滿地停下,前方几個東廠值守的人在划拳行樂,那幾個人猛然看見王振站在面前,立時傻了眼。

“你們高督主呢?”

“在……在那邊。”

“滾!”

“是。”

門廊下佇立着幾個錦衣衛,個個戴着面盔,身體緊繃沉默無語,像幾個立在那裏的柱子,與這裏喧囂的場面格格不入。王振從他們面前走過,不由多看了幾眼,他感到很意外,這裏如何會出現錦衣衛,寧騎城不是抱病回府了?錦衣衛何時在慈寧宮佈下了崗哨?

一個高個錦衣衛突然迎着王振走來,王振一愣,停下腳步。高個子開口道:“王振,王公公?”王振惱怒地望過去,何人如此大膽敢直呼他大名:“你是誰?”

“要你腦袋之人。”說此話的正是蕭天,他在這裏已經靜候多時了。

蕭天他們自換上錦衣衛的服飾,就圍着慈寧宮轉,不知轉了幾圈,才選在這個地方等王振。這裏離太后的大殿不遠,又是進入道場唯一的通道,四處守衛不多,人員雜亂,又有游廊和眾多廊柱可以做掩飾。

玄墨山人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他瞪着雙目低吼一聲:“王振,拿命來……”

王振一驚之下,眼見這名白髯大漢向自己撲來,他才意識到宮裏混進刺客,扯着尖細的嗓音大喊:“來人呀,抓刺客……”但是他很快發現,他的嗓音淹沒於銅鑼之中,他身後的四個隨從很快被那幾個錦衣衛制住。

王振久居深宮,閑暇時也練就了幾手三腳貓功夫,他別的不擅長,擅長跑。他“咣”地把手中物件向玄墨山人扔去,轉身便跑,蕭天和盤陽同時撲向他,他像泥鰍一樣閃身溜出去,沿游廊向里跑,蕭天施展輕功去追。

與此同時那幾個東廠的人發現這邊情況,迅速跑來。盤陽和李漠帆迎着他們大打出手,由於不斷有人跑來,他們一時也得不了手。這時,高昌波惱羞成怒地領着一眾人等趕過來,一邊大喊:“抓刺客……”怎奈聲音被銅鑼蓋住,玄墨山人一人堵住他們眾人。

蕭天幾個飛躍趕上王振,伸手去抓王振的衣領,一把綉春刀刺向王振的脖子,王振傻了眼,雙腿發軟,他顫抖着哀叫道:“英雄,刀下留人呀,你要什麼我都可以滿足你……”

突然,一個黑色影子從一側游廊的飛檐上像箭般射過來,一柄青光寶劍擋住綉春刀,接着一陣陰鷙的狂笑從一旁傳來:“蕭天,你的小命今天落在我手上,放下你的刀……”

王振一眼看見寧騎城,像看見了救星,大聲喊起來:“我兒,我兒,救我呀。”

“乾爹,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他若敢動你一個指頭,我必讓他粉身碎骨。”寧騎城說著一步步逼近蕭天。

王振大受感動,大喊道:“我兒,前陣子是乾爹誤會了你,被那個高昌波矇騙,這個混蛋,兒呀,你是最忠心的人,爹心裏有數了。”

蕭天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寧騎城,他像是從天而降,蕭天迅速一轉手把王振拉入自己懷裏。蕭天看到寧騎城身後一隊錦衣衛正向這裏跑來,他心裏一陣悲涼,千算萬算卻漏了一人,這個寧騎城明明被高昌波打壓了下去,怎麼會突然冒了出來?如此大好的一次機會,還是失算了。眼看着玄墨山人、盤陽、李漠帆被錦衣衛團團圍住,蕭天一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能先退了。

“寧騎城,你先放我的人出宮,不然,我與王振同歸於盡。”蕭天大喝一聲。

“妄想!”寧騎城叫道。

“不,不,我兒,放了他們,放了好漢。”王振急忙勸阻寧騎城,他一刻也不想被刀抵住脖子了,他勸着寧騎城。

寧騎城略一沉吟,向身後的高健一揮手。高健向手下眾人下令:“放了他們!”

“看誰敢放!”高昌波氣勢洶洶地趕過來,大喝一聲,“好呀,你們錦衣衛這是要造反了。”

“高公公,你來得正好啊。”寧騎城一臉不屑地說道。

“寧騎城,你……”高昌波走到跟前,這才發現被蕭天挾持的王振,臉色忽地變得慘白,“這……這……”

“高公公,你是想早點要了我的命嗎?”王振在蕭天手上,惡狠狠地說道,“還不快放了那些人!”

寧騎城鄙視地瞥了眼高昌波,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說呢,高督主?”

“當然……當然聽先生的,快,快放人……”高昌波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轉身向手下大喊道。

寧騎城向蕭天逼近了一步,他緊緊盯着蕭天,就像看着到手的一件獵物。他心裏清楚蕭天就像一隻煮熟的鴨子,跑不遠,即使跑遠了,他也能摸到他的老巢。想到這裏,寧騎城放下手中寶劍,對蕭天,更像是對王振說道:“只要你放了我乾爹,我便放了你。”

蕭天挾持着王振往一邊退去,他看到錦衣衛退出去,玄墨山人、盤陽、李漠帆很快混入人堆里,由於他們穿着錦衣衛的服飾並沒有引起宮裏人的注意。蕭天看到他們已經全身而退,眼睛盯着寧騎城,他明白與他交手,他沒有獲勝的把握,在他面前更不可能殺了王振,於是,一咬牙,把王振往寧騎城懷裏一推,縱身跳到廊上,飛快地向宮牆跑去。

“抓住那幾個刺客!”寧騎城扶住王振后,向錦衣衛大聲命令道。

蕭天身子凌空躍上屋脊,運用輕功似蜻蜓點水般在屋脊上躍上躍下,轉眼沒了蹤影。那些錦衣衛校尉仰臉望着空蕩蕩的屋脊,甚是震驚,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高超。

天空又開始飄起雪花,臨近黃昏天便暗下來。

甬道里薄薄的一層雪上,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一個宮女背着另一個宮女,幾乎是小跑着一路過來,其中一個宮女喋喋不休:“唉,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你說你一個大活人,你不走路,非要我背着你,你是誰呀你……”

說話的人正是明箏,她已累得出了一身大汗。背上的青冥面色平靜,眼睛只顧四處看着,並不理會明箏的牢騷,可能嫌明箏跑得太快,顛得慌,就開了口,只聽見極細的嗓音柔柔地說道:“你……太快了……我……頭疼……”

“什麼你你的,我有名字,叫我明箏。”明箏騰出一隻手,往額頭上擦了把汗,“還嫌快,我都想飛,再不快點,跟不上車了。”明箏說完,便不再理她,眼睛盯着面前的路,腦門一陣突突亂跳,她只顧飛快地往前走,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路不對。

“天呀,難道走錯了?迷路了?”明箏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汗珠,她驚愕地叫着背後的青冥,“喂,你在宮裏待的時間長,你認路嗎?咱現在必須趕到御膳房。”

“你問我嗎?”青冥才反應過來,她四處看了半天,說了一句,“不知道。”

明箏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身子一閃把青冥撂到了地上:“你知道點什麼?”

青冥坐到地上,就勢盤起腿,抬頭平靜地看着明箏,任明箏滿臉通紅、急眉瞪眼地看着她,她心平氣和淡淡地說道:“你把我送回去吧,我等蕭公子,他會來救我的。”

明箏愣了半天,才意識到她嘴裏的蕭公子就是蕭天。

明箏一咬牙,躬身拉起她的雙手重新把她背上。她知道青冥說得不錯,蕭天在她的父親老狐王面前發過血誓,豁出性命也要救她出來。如此一想她的命也是蕭天的命,救她便是救蕭天,她只得忍氣吞聲繼續往前走。

明箏一邊走一邊四處看,努力回憶着剛才張公公領她來時走過的路,越看越感覺不對,她應該是在上個岔口拐錯了,但是現在再退回去,又怕耽誤太長時間。她正左右為難,對面走過來一隊巡邏的禁軍,其中一個尉官扭頭看着她。

“喂,哪個宮的?”尉官大聲問道。

明箏腿一抖,真是怕啥來啥,她咧開嘴幾乎帶着哭腔道:“這個……這個宮女犯了疫症,他們都不敢來送,算我倒霉,讓我背她去乾西里。”

尉官看了一眼明箏背上的宮女,面色慘白,披頭散髮,瘦弱不堪的樣子,可不是得了重疾是什麼。尉官急忙捂住鼻子,“我問你,路上可發現有身穿錦衣衛官服的人走過?”

“啊……”明箏張着嘴愣了半天。

尉官一看也問不出什麼,便一揮手,帶着那隊兵卒向前跑去。

明箏長出一口氣,背上的青冥不滿地拍了下明箏的背:“誰得了疫症?”

“得了,我沒說你得了瘋症就不錯了。”明箏沒好氣地說。

這時,頭頂上一黑,像是飛過一片烏雲,轉瞬之間,又恢復了明亮。明箏一愣,停下腳步,抬頭看兩旁的圍牆。

“明箏?”突然從空中傳來一聲驚叫。明箏立刻聽出是蕭天的聲音,她一頓,彎身放下背上的青冥,向聲音跑去:“蕭大哥,你在哪兒?”

蕭天一身錦衣衛的盔甲從牆上縱身跳下,他看着面前的明箏驚呆了,她此時不是應該待在御膳房,迎接四名狐女和青冥才對嗎?他馬上意識到一定出了事,不然明箏不會穿着宮女的衣服出現在這裏,他上前一把抓住明箏,“你怎麼在這兒?”

明箏終於看見了親人,她幾乎是撲進了蕭天的懷裏,兩隻手緊緊地摟住了蕭天的脖子,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蕭天忙抓住她兩隻手把她從脖子上放下來,一邊着急地問:“出了何事?”

“我被張成叫去接青冥,四個狐女都出不來,一個被罰去了浣衣局,一個被抓到慎刑司,那兩個在太後身邊。”明箏氣喘吁吁地說道。

“你去接青冥郡主了?”

“我接了。”

“人呢?”

“在那裏。”

明箏說著伸手指了下身後盤腿坐在地上的青冥,蕭天這才發現甬道牆壁邊坐着一人,一個穿着宮女服飾披頭散髮的女子。蕭天愣了半天,他慢慢蹲下身,這才看清這個披散着頭髮的女子竟然是青冥。他身子晃了下,五年的時間,足以滄海桑田,何況是相貌?眼前女子竟然那般陌生,蕭天呆愣了片刻,才認出確是青冥。

蕭天突然掀袍角單膝跪下,眼睛發紅雙目噙淚,顫聲道:“郡主,蕭天救主來遲了。”

青冥烏黑似深潭的雙眸閃了一絲光亮,就像空中的雪花一樣,旋即便飄走了。她平靜似水,淡淡一笑:“起來吧,她是誰?”

青冥像第一次看見明箏一樣,盯着明箏。

蕭天沒有起身,仍然單膝跪着,臉上一紅,就像做錯了事被抓個現行一樣心虛地說道:“這是明箏,是家父生前好友的女兒,與我形同兄妹。”

一旁的明箏從來沒見過蕭天如此低聲下氣過,她走到蕭天身邊很不耐煩地道:“蕭大哥,你起來,憑什麼給她跪下呀。”

“明箏,別沒規矩。”蕭天厲聲說道。

“起來吧。”青冥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蕭天站起身,這才想到目前事態的危急。他看着明箏問道:“你們怎麼走到這裏?”

“不是‘你們’,是我,是我一個人在走,她不走,是我背着她走過來的,走錯了道,迷了路。”明箏賭氣地說道。

“什麼?”蕭天一聽此言,一步走到青冥面前蹲下身,一隻手握住了青冥的腳踝轉了一下,“郡主,你的腿?”

“沒事,早已沒有知覺了。”青冥淡淡地說道。

蕭天和明箏都暗自一驚,明箏立刻趴到青冥的面前,氣呼呼地說道:“那你怎麼不早說。”

“說與不說,不是一樣嗎?”青冥淡淡一笑。

蕭天站起身,心急如焚。他左右張望,皇宮如此大,對外面的人來說如同迷宮,既迷了方向,想找回原來的路堪比登天。已經沒有時間做選擇,也不可能按原計劃走出去,只能見機行事了。如今,青冥又是這種狀況,他們三人能不能走出去,他心裏也沒有底。

“明箏,你仍按剛才那樣,背着青冥,我在前面探路,出發吧。”蕭天說完,大步走到她倆的前面。明箏雖然不情願,但是也沒有選擇,她走到青冥面前彎着腰背起她。

蕭天把頭盔拉低,遮住了半張臉,一隻手緊扣着腰間佩刀。兩人一前一後,沿着宮牆迅速向前走着。

小雪花變成大片的雪,眼前的宮牆、屋脊上一片白茫茫。明箏走着,實在體力不支,腳下一滑,不由發出“哎喲”一聲。蕭天迅速迴轉身子,躍身過來,一把扶住明箏。明箏身子晃了一下,雙腿站住。

“明箏,你受累了,堅持住啊。”蕭天看着明箏一腦門的大汗,甚是心疼,但又不能替她,在宮裏一個錦衣衛背着一個宮女成何體統,馬上就會露餡。

明箏抬起頭,突然她眼露恐懼瞪着前方,用極低的聲音飛快地說道:“蕭大哥,你別回頭,過來一個人,在你身前,是寧騎城。”

蕭天一聽,身體猛地綳直了,一隻手下意識地往外抽綉春刀。接着一陣清晰的靴子撞擊地面發出的砰砰聲,雖然隔了一層雪,仍然感受到那人步伐矯健,聲音越來越近。

明箏面色發灰,她知道這兩人撞見,將是一場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大戰,在寧騎城面前他們三人想全身而退,宛如痴人說夢,她果斷地說道:“蕭大哥,你帶青冥走吧,我去引開寧騎城,他不會殺我,他一直想從我嘴裏得到《天門山錄》。”

“你胡說什麼,動起手來,我不會輸。”蕭天叫道。

“可我背上還有一位你的郡主呢。”明箏苦笑一聲,“多走出一個是一個。”明箏說完,身影一閃把背對着蕭天,青冥從她背上滑下,蕭天一驚,急忙伸手接住。明箏像條魚一樣彎身到蕭天身旁,一把抽出綉春刀,只聽見“哐啷”一聲,明箏持刀向走過來的寧騎城撲過去。

蕭天抱起青冥,青冥在他懷裏輕盈得像個嬰兒,他雖然心如刀絞,但腦子卻清楚明箏說得不錯,他頭也不迴向一旁的圍牆縱身躍上。他懷裏的青冥突然伸出一隻瘦弱無骨的手,抹去了他臉頰上的淚,定定地望着他。蕭天站到牆頭,這才看出他們離宮牆已經不遠了。

明箏沒想到綉春刀如此沉重,她撲向寧騎城時,險些拿不住刀。倒是寧騎城被突來的變故弄得不知所措,他明明看見一個宮女和一個錦衣衛鬼鬼祟祟站在牆下,剛開始還以為是一對私通的男女,本來打算過來教訓一番,想看看是哪個狗崽子。

剛才他一路追蹤蕭天,他不得不承認蕭天的輕功在他之上,在這個陰霾的大雪天,玩這個遊戲,對他來說真是充滿刺激。但是,當他走近這對狗男女時,他發現有些不對,那個宮女身上還背着一個宮女。

接着,他就看見那個宮女手持綉春刀向他撲過來,而那個錦衣衛雙手橫抱着另一個宮女縱身飛上宮牆,看身法不是蕭天又是誰?“站住,蕭天……”

那把綉春刀歪歪扭扭向他刺過來,他定睛一看,面前的宮女橫眉冷目、咬牙切齒的樣子像足了一個人,不,就是她,明箏!寧騎城發出一陣陰鷙的狂笑,太出乎意料了。

“明箏姑娘,你把自己打扮成這樣是來見我嗎?”

“寧騎城,少廢話,拿命來。”明箏持刀又向他刺過來。

“你先把刀拿穩了,”寧騎城一閃身躲過去,“要我教你綉春刀如何使嗎?”

“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明箏斜着刺過來。

寧騎城虛晃一下,一把扣住綉春刀,明箏拔了幾下,沒拔出來。寧騎城耳目很靈,他聽到不遠處沉重的腳步聲,接着看到高昌波領着一隊東廠的人迅速向這裏跑過來,想必是他們仍然在搜查刺客。

“別動!”寧騎城說著一把奪過明箏手裏的綉春刀,就勢一拉背後的黑色大氅把明箏小小的身子整個遮住了,然後對着牆站着。

“什麼人?”高昌波尖利的嗓音大叫,“抓住他!”一眾東廠的高手向寧騎城圍過來。

“高督主,你不會連我都不認識了吧?”寧騎城回頭看他。

“寧指揮使,你在這裏幹什麼?”高昌波一看,忙賠上笑臉。

“撒泡尿。”寧騎城懶洋洋地道。

“好,你繼續。”高昌波向背後一揮手,一眾人等迅速向前跑去。

明箏聽見腳步聲遠了,從寧騎城的大氅里鑽出來,又羞又怒,她眼露凶光,閃身與他保持距離,“寧騎城,你欺人太甚!”

“我剛救了你。”寧騎城指着那些人的背影,“他們是東廠的,一盤問你還不露餡?”

“你為何要救我?”明箏滿臉疑惑。

“我不想他們抓住你。”寧騎城陰陽怪氣地一笑,“我救了你,你告訴我,剛才蕭天帶走的那個宮女是誰?”

“你別問了,我不會說的。”明箏遲疑了一下,道,“你救了我一次,這個人情我欠着,以後還你。”

“哦?如果我把你送出宮,是不是等於又救了你一次,你又欠我一個人情?”寧騎城微笑着說,他很少笑,笑起來很恐怖。

明箏往後退了一步,對於這個男人的傳聞,她聽得多了,不管是來自民間還是官場,他都是惡魔的代名詞,他神出鬼沒的行事作風和高如驚雷的武功,都使他成為一個不好對付的人,他救自己,定是有所圖。明箏腦中一陣電閃雷鳴:“你別妄想,即使你把我送出宮,我也不會給你默出《天門山錄》。”

“最起碼你欠我人情吧。”寧騎城哈哈一笑。他已決定把明箏送出宮,連路線他都想好了。他不願明箏落入高昌波手裏,看她跑回老巢豈不更有趣,再說她的哥哥柳眉之也在他手裏,她還能跑遠嗎?

“你……真送我出宮?”明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別忘了,你欠我兩個人情。”寧騎城迷般呵呵一笑,“跟我來。”

明箏如走進霧裏,似信非信硬着頭皮跟着寧騎城向一旁一個長長的甬道走去。

慈寧宮裏的酒宴還在繼續。在太后的授意下,幾個在太後面前得寵的妃子按位分先後給皇上敬酒,一派祥和。

皇上朱祁鎮也不願駁太后的面子,對所有敬酒的妃子都好臉相待。他喝着酒,目光掃視着一旁,發現王振被太后指使出去一直未回,不免心裏一陣煩躁。

“皇上,”太后飲過幾杯酒後面色紅潤,微有些醉意,她微笑着望着朱祁鎮,“皇上既然身體已痊癒,就該讓你的妃子去寢殿服侍你,也好為大明開枝散葉,增加子嗣呀。”

朱祁鎮望着大殿外面,心裏的煩亂更深了,他不接太后的話題,悶頭喝酒。

太后從朱祁鎮的這個眼神就猜出他在找王振,心裏的氣又躥出來,堂堂一個皇帝寵信一個閹人,根本不把自己這個太後放心裏,雖說不是生母,但她自認對他勝於親生,她無比失望,於是聲調一變,把太祖搬出來:“皇上,你既日日念太祖的文典,想太祖一生戎馬,神威英武,平定四海,雖重政務,但也廣施雨露恩寵,因此子嗣眾多,枝繁葉茂,這方是盛世呀。”

朱祁鎮突然不耐煩地扔下酒盅,只聽“叮噹”一聲酒盅滾到了地板上,兩邊的宮女太監都嚇得一哆嗦。朱祁鈺看出皇上對太后的不耐煩頓時驚出一身汗,太后當場黑了臉。

酒宴上的氣氛突然急轉直下。這時,一個人從一旁躬身跑過來,彎腰拾起酒盅,匍匐在地小心地舉起酒盅,一臉笑容道:“皇上豪氣萬丈,酒風不輸太祖當年啊。”

說話者正是王振,他短短一句話,立刻緩和了酒宴的氣氛,朱祁鎮見王振回來,心下喜悅,朗聲笑起來,並轉過身對太后一笑道:“母后教誨得極是,孩兒記住了。”朱祁鎮說得無比謙虛,也給太后挽回了面子,太后也順勢笑起來。

王振小心地退到皇上身後,這時御膳房呈上來皇上最喜歡喝的土茯苓綠豆老鴨湯,王振用銀箸試過後端到朱祁鎮面前,果然皇上一見胃口大開,拿銀勺喝起來。

王振這才得空擦去額頭上的汗,剛才在路上險被刺客殺掉,直到此時他的心還狂跳不已。他抬眼看見高昌波從偏殿向他跑過來,他揮手招來手下一個太監,自己從一側走入偏殿。

高昌波一頭大汗,不住地喘氣,他身後跟着同樣一頭大汗的張成,此時張成比高昌波更不好過,他不得已放下明箏回到高昌波身邊,也沒有免去一頓罵,跟着高昌波一路上提心弔膽生怕撞見自己人,好在一路上都沒出事。

高昌波看見王振走過來,急忙上前一步:“先生,你說怪不怪,這些刺客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了無蹤跡。”

“你個笨蛋,你手下一群窩囊廢。”王振壓低聲音大罵,“全是廢物,這次若不是寧騎城及時出現,你恐怕就見不到我了。”

高昌波垂下頭,任王振罵完,他閃爍其詞道:“先生,有……有一事我弄不清楚,他……他寧騎城的錦衣衛怎麼會出現在慈寧宮?當初,你部署他監視趙府來着,還有……這幾個刺客他們是怎麼混進宮裏來的?而且,咱們明明看見他們就是錦衣衛的打扮,這……”

“你老小子想說什麼?”王振眯眼盯着他。

“我看這幾個刺客就是錦衣衛的人。”

王振微眯起雙目,冷冷地乜了高昌波一眼。高昌波渾身一顫,哈腰抬手臂用衣袖拭了下額頭上的冷汗,急忙解釋道:“先生,老奴沒有詆毀誰的意思,只是這事蹊蹺,不得不引人深思啊。”

“呸,今天明明是他出手救了我。”王振雖然嘴裏否定了高昌波的話,但心裏也起了疑心,“那個刺客的模樣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給我查所有錦衣衛人員動向。”王振想了一下,“先不要打草驚蛇,你秘密去查,對寧騎城也要派人監視。”

“是。”高昌波點了下頭,長出了口氣,臉色也恢復常態。

“還有,此事不可驚動皇上和太后,聽見沒有。”王振咬牙切齒地交代,“想要我的命,沒這麼容易。”

突然,他抬頭看見寧騎城和他的下屬高健慌慌張張跑過來。他急忙向高昌波遞了個眼色,高昌波何等機靈,看見寧騎城滿臉笑容地迎上去:“寧大人,你可發現可疑之人?”

高健走上前回話,由於身穿盔甲,只能拱手一禮道:“回高督主,卑職帶人搜查刺客,在藕香亭發現五具屍體,當場有手下認出是錦衣衛,只是他們的衣服被扒光了。”

“哦,如此說來,刺客就是穿了他們的衣服混進慈寧宮行刺的。”王振向寧騎城問道,“我兒,你怎麼看?”

“乾爹,他們是如何混入宮裏的呢?”寧騎城回頭望了眼大殿外,含沙射影地說道,“這幫道士,是今日入宮人數最多的一群人。”

聽寧騎城如此一說,高昌波臉都綠了,高道長是他請過來的,這不是明擺着想把髒水往自己身上潑嗎?他急忙上前說道:“此話差矣,雖說道士今天入宮人數眾多,可他們都是在東廠的嚴密監視下,不敢有一絲違逆的行為。”

“高督主,你此話說得有些託大吧,你真能保證刺客不是混進道士隊伍才進到宮裏的?”寧騎城微笑着說出的話卻寒氣十足。

“寧指揮使,你不要血口噴人。”高昌波忍無可忍怒目而視。

王振看兩人已然撕破臉皮,便上前一步,冷着臉道:“還沒有追究責任呢,你們便這般爭吵起來,成何體統!今日再出現任何紕漏,你們倆一個也跑不了,都得擔責。”

這時,慈寧宮的外面傳來巨大的喧嘩聲和一陣陣喊聲,這才轉移了他們的視線,王振望着外面,擔心又出什麼么蛾子,對高昌波說道:“你快到外面看看,是不是道場上出什麼亂子了,快去!”

高昌波不敢耽擱,提起袍角扭頭就往外跑。張成一看,也跟着跑了出去。

“我兒,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放心了。”王振微笑着看了一眼寧騎城,緩步走向大殿。

寧騎城留在偏殿,目送王振走向皇上身邊,高健湊上前,壓低聲音說道:“大人,咱說的這段話,王振能信嗎?”

“信不信由他吧。”寧騎城陰着臉說道。

“大人,你剛才送出去的宮女,我怎麼看着有些面熟呀,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了。”高健說道。

“一個朋友托我辦的事,這個宮女的娘親死了,見最後一面,人家送了一個金元寶,我能不應下嗎?”寧騎城嘴角露出一個愜意的微笑,這個謊說得讓他自己都很感動。

高健瞥了眼寧騎城,一臉驚訝:“大人,我發現你變了。”

“你說什麼呢?”寧騎城一皺眉,瞪着他。

“大人越來越有人情味了。”高健笑道。

“你這是誇我嗎?”

“當然是。”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雖只是申時,但天空灰暗似傍晚。高昌波從偏殿一走出來,就看見一些宮女和太監神情異樣地向前面的道場跑去。前面更是出現一波又一波喊聲。高昌波有些莫名其妙,他一把抓住一個跑動的小宮女,叫道:“你跑什麼,出什麼事了?”

“宮裏出大祥瑞了。”小宮女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句就跑出去。

“大祥瑞?”高昌波站着納悶。

只見高道長在眾道士的陪伴下向慈寧宮大殿走來,他滿面紅光,神態飄逸,道袍翩飛,玉樹臨風。眾道士尾隨在身後大聲念經文,一眾人等來到大殿外,早已有人跑去回稟皇上和太后。

殿內跑出一個御前太監,傳高道長覲見。

高道長手持拂塵大步走進大殿,向皇上和太后躬身一禮后,道:“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宮中出現祥瑞,是大吉之兆啊。”

朱祁鎮從未見過如此仙風道骨的道士,聽他如此一說,心下大喜,忙問:“道長快講,何方祥瑞?”

“得駐飛霞騰身紫薇人間萬事令我先知。”高道長默默念了一句咒語,然後說道,“此乃鳳凰祥瑞。”

這時,從大殿外飛跑來一名御前太監,撲通跪倒在地大喊:“啟稟皇上,空中出現一隻巨大飛禽。”

朱祁鎮眼前一亮,正要起身,從外面又跑進來一個宮女,匍匐在地幾乎帶着哭腔喊道:“啟稟皇上,飛來一隻大鳥,有五彩的羽毛。”

“果真是大祥瑞呀——”朱祁鎮興奮得幾乎跳起來,他扭頭望着太后,“母后,此乃我朝大吉之兆呀!”

“是呀,皇上,咱們也過去瞧瞧吧。”太后也禁不住一陣狂喜。

眾嬪妃緊跟着皇上和太後向大殿外走去。灰暗的天空下,在西南方向一隻巨大的鳥展翅飛過,其身上五彩的羽毛在空中發出耀眼的光芒。

眾人一陣驚呼。朱祁鎮慌忙跪下,眼望西南方向虔誠地雙手合十,念道:“神靈助我大明,千秋萬代,永世昌明……”太后和眾嬪妃在皇上身後紛紛跪下,口中念念有詞。

菱歌在眾人後面跪下,突然手腕被一隻手抓住,她扭頭一看是拂衣,“拂衣……”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拂衣把嘴唇貼在菱歌耳邊說道:“看見了嗎?是咱們的飛天翼,一定是來接郡主的,一定是的。”

菱歌點點頭,早已淚流滿面。

兩姐妹跪對着西南方向,重重地磕頭。

皇上朱祁鎮被王振攙扶起來,拂衣上前攙扶起太后。朱祁鎮看眾嬪妃和宮女太監都跪在地上,甚感欣慰,他抬起手道:“都起來吧,把高道長請來。”

眾人讓出一條道,高道長走過來,向皇上深施一禮。

“高道長,你可算出此祥瑞出自哪裏?”朱祁鎮問道。

高道長微搖着頭,閉上雙目,伸出右手,掐指算着,口中還念念有詞:“天清地寧,天地交精,九天玄女,賜我真明,我今召請,三界諸神,如有違抗,如逆上清,金光速現,道氣長存……”高道長口中越念越快,到後來只見搖頭張嘴而沒有了聲音……突然,高道長頓住,睜開雙目,雙目放光地高聲道:“此祥瑞出於宮裏,來自西南,乾西里。”

太后愕然地望着皇上:“乾西里,那不是冷宮的位置嗎?”

朱祁鎮叫住身邊一個御前太監:“你,快去跑一趟。”

御前太監急忙跪下領旨,不敢耽擱,一溜煙地向西跑去了。

朱祁鎮望着太后和眾嬪妃以及高道長,心情大好,高聲說道:“諸位愛妃,咱們進殿,吃着酒宴,耐心等待。”說著扭頭看着王振,“王公公,給高道長賜座,賜酒宴。”

“是。”王振微笑着去請高瑄。

高瑄呵呵一笑。自王振又出現在皇上面前起,高瑄的心情就直轉直下,他明白蕭天他們失手了,一次大好的機會啊,他仰天嘆息,如果此時自己手裏有一把劍,一定一劍了結這個閹人。無奈,他手無寸鐵,這場鬧劇還要演下去。

他向一旁的眾道士一揮手,點了下頭,眾道士會意,徑直回道場收拾行頭,準備打道回府了。

寧騎城站在廊下盯着那一眾道士的背影出神,高健從一旁走過來,問道:“大人,真有祥瑞嗎?”

寧騎城一陣冷笑,“騙騙皇上可以,騙不了我。”

“可是,我明明看見一隻巨大的飛禽呀。”高健驚呼道。

“你看見的只是巨大的翅膀而已,走,跟我去瞧瞧那幫道士。”寧騎城說著走出去,高健急忙跟在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向道場走去。

此時,高道長跟在王振身後走進大殿,這時已有宮女搬來座椅,挨着龍案擺在朱祁鈺一旁。高道長與郕王見過禮后入座。

這時,跑出去的御前太監跑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監,兩人跪下,老太監渾身打戰,幾乎摔倒。

“啟稟陛下,這位是乾西里守門人魏公公,魏公公有事回稟。”御前太監說完,回頭催促魏公公。

魏公公聲音嘶啞,含糊不清地道:“回陛下,回太后,是玉嬪,七日不進水米,老奴今日看見……看見她化為一隻……一隻鳳凰,飛……飛走了。”

朱祁鎮和太後面面相覷,朱祁鎮又驚又喜:“果真是祥瑞啊!”

“玉嬪是誰?本宮如何記不得了?”太后乍然問道。

“太后,這或許便是宮裏鬧鬼的因由,”拂衣從一旁給太后的酒盅里斟上酒,說道,“高道長法力無邊,有諸神衛護,如今開渡了她的魂魄,再不會為禍宮裏了。”

太後點點頭,聯想到近日宮裏連連鬧鬼,原來竟與這玉嬪有關,看來真是由怨氣而來,既是化為一隻鳳凰飛走了,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太后笑容滿面地說道:“皇上,高道長真是名不虛傳,此次定要重賞啊。”

朱祁鎮此時滿面紅光,宮中出現祥瑞無論如何都是大喜之事,他作為一國之君當然無比榮耀,傳出去百姓也會認為他這個皇帝做得好,才會出現祥瑞。他高聲傳旨,重賞高道長,重賞三清觀。

王振看此時皇上如此興奮,大殿裏一團喜氣,便悄悄走到一側偏殿。他看到高昌波早已等在那裏,急得一圈一圈地亂轉。他一走過去,高昌波就湊上來。

“先生,我有事要稟告。”高昌波急慌慌地說道。

“慌什麼,我剛才看見……”王振看見一個身影跑去見高昌波,但記不住那個人的名字了。

“東廠百戶孫啟遠,他剛剛跑來稟告了一件大事。”高昌波壓低聲音道,“孫啟遠奉我的令在趙府周圍設崗監視,今天府里突然來了一伙人,打頭的便是于謙,這裏面有高風遠、張雲通、蘇通,還有一些人官職太小記不住,總之,數十人在趙府院子裏,大張旗鼓地給趙源傑辦喪事呢。”

王振眯起雙眼,眼裏露出惡毒的凶光:“公開與我對着干呀。”他回頭望向大殿,壓低聲音道,“近來怪事連連,這祥瑞出得也太他媽的邪乎了,我本來打算讓你帶人扣下這幫道士細細盤查,但現在看來,此舉太不合時宜了,難得皇上這麼高興,不能給他添堵。這幫道士算他們走運,一會兒你監視他們離宮。那個老雜種說什麼玉嬪變成鳳凰,也只能騙騙那幫女人了,玉嬪是誰?”王振瞪着高昌波。

高昌波一哆嗦,說道:“你老忘了,五年前,王浩從狐地搶來的老狐王的女兒,隱瞞身份以江南美女之名進獻給皇上,后被冊封為玉妃,因屢次犯戒被貶為玉嬪,一年前她逃跑未遂,被打壞雙腿送到位於乾西里的冷宮。”

“是她。”王振微閉上雙目,陷入沉思。

“先生,你不覺得這裏面有大蹊蹺嗎?”高昌波問道。

“蹊蹺的事太多,”王振嘆口氣,“還有,剛才高健說的事你派人查一下。”

“是。”

“事已至此,這件先按下不說。現在皇上正在興頭上,讓他高興幾天。”王振叮囑道。

“那邊呢,趙府出殯之事呢?”高昌波問道。

“也好,哼,讓那個傢伙入土為安,不再禍攪咱們。”王振咬牙說道,“不過,去趙府的人員,一個不漏全部記錄在案,不急,咱們給他們來個秋後算賬。”

雪后的大街上,陰冷清凈,行人稀少。南窪子衚衕里卻由於趙府今日出殯,顯得特別熱鬧。路面上的積雪早已被人踏出一條道,好奇的鄰居三三兩兩探頭張望,一看滿衚衕的東廠番子,又都退回去。

趙府里傳來銅鑼樂器之音,夾雜高低長短的哭聲,遠遠飄來燒紙的白煙。孫啟遠向趙府走去,雖然他感到很晦氣,但上頭的命令,他也不敢不執行。他走到門前,府里管家陳順戴着孝站在門前迎客,一看他這身行頭,以及身後眾多的番子,二話不說跑進大門。

陳順沿着游廊直接跑到停靈的花房,房裏一邊站着白花花戴孝的家眷,另一邊站着趙源傑生前好友,高風遠正與于謙商量出殯時走的路線。陳順慌慌張張跑過來,喊道:“大人,不好了,東廠的那個孫啟遠,在大門外要進來。”

于謙環視了眼眾人,篤定地道:“你先過去,穩住他們,說主事人一會兒出來。”

“於兄,你看怎麼辦?”高風遠看着于謙。本來府里辦喪事這幾日都是偷偷摸摸的,無奈人越來越多,事也按不住了。“於兄,趙夫人曾交代不要通知外人,但今日出殯這事不知如何給泄露了出去,怕就怕東廠的人來搗亂,錯過了時辰。”

“是我通知的大家,”于謙鎮定地說道,“這些人都是趙源傑生前好友,大家最後送他一程,是人之常情。你放心,來的人越多,他們越不敢怎麼樣。”

“哦?”陳順將信將疑地看着于謙,但一想到主人生前就非常敬重此人,當下也就深信不疑了,“那……我去讓孫啟遠進來。”

“你等一下。”于謙說著,轉身走出去,向西廂房走去。

此時,西廂房裏李漠帆、盤陽、林棲,正圍住一張大炕,炕上躺着青冥,玄墨山人正在用銀針為青冥的腳行針通脈。

青冥已脫下了宮女的裙裝,穿着一件狐族女子的長裙,世間少有的月白色絲綢上,綉着五彩的羽毛。林棲一見這狐族衣服,睹物思鄉,掉起了眼淚。盤陽在一旁好一頓奚落。

青冥微閉着雙目,膚白如雪,面無表情,只有又長又翹的睫毛扇動時,才能判斷出她醒着。幾個人眼巴巴地盯着玄墨山人,玄墨山人行針已畢,開口道:“暫無大礙。”幾個人這才鬆了口氣。

這時,于謙推門進來,看了眼眾人:“蕭幫主呢?”

李漠帆轉回身,哭喪着臉道:“大人,不瞞你說,這次行動失敗,被攪得七零八落,要多狼狽有多狼狽,王振沒殺死,明箏姑娘被困在宮裏了,幫主救出青冥郡主,一回來,就又出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糊塗,”于謙叫道,“眼下就出殯,跟着出殯的隊伍出城,這是計劃好的,怎麼……”于謙突然停下,想起明箏,嘆了口氣,“也難怪,蕭幫主與明箏姑娘情深義重。”他想到眼下的事,“你們必須躲一下,這會兒外面東廠的人要進來,來者不善,我本來是想和你們蕭幫主商量呢,這下,我就拿主意了,你們到東廂房混入家眷中。”

“這……我們像嗎?”盤陽撓着頭問。

“只能這樣了,”于謙走到青冥面前,看了一眼,“怎麼能說行動失敗了,不是把郡主救出來了嗎?王振那個閹賊,這次算他走運,下次就不會這麼走運了。”于謙的話,讓眾人沮喪的情緒多少好了些。

于謙一走出去,李漠帆看看大家,問道:“咱要不要去找幫主?”

“你忘了你們幫主留下的話,不許去找他。”玄墨山人在一旁說道,“以他的武功,你們不用擔心,他去找明箏姑娘,自有分寸。”

“既然不用管他,就快按於大人的吩咐戴上孝,坐到那邊親屬堆里。”李漠帆催促大家。

“青冥郡主怎麼辦?”林棲問道。

“什麼怎麼辦,背上,快走吧。”玄墨山人一拍林棲的肩膀,起身就走。

陳順按于謙的交代出去見孫啟遠,一出大門,看見烏泱泱一群東廠番子,心裏一陣七上八下。

“孫百戶,我主家今日辦喪事,不便待客。”陳順略施一禮道。

“怎麼,我帶着弟兄們前來弔唁,不歡迎嗎?”孫啟遠毫不客氣地一邊說著,一邊向身後一擺手,數十人一擁而上,跑進院裏。

一進大門,孫啟遠便愣住了。

只見當院站着眾多朝中官員,他們今天雖然都是家常的裝扮,但孫啟遠還是一眼便認出來。為首的就是兵部侍郎于謙,在他身後站着大理寺卿張雲通、戶部侍郎高風遠、禮部郎中蘇通,還有幾位面孔陌生,想必是從外地趕過來的。

孫啟遠尷尬地搓了下手,乾笑了兩聲:“幾位大人也在呀。”

“孫百戶,我剛剛聽你手下說,你們要抓這裏所有的朝廷官員,”于謙向他走了幾步,話語氣勢逼人卻又從容不迫,“所以,我帶着他們走出來,也省得你一個個抓了,你說,是去你們東廠牢獄,還是錦衣衛詔獄?我剛從詔獄裏出來沒有幾個月,連去的路都很熟。”

“這……是誰在胡說八道。”孫啟遠訓斥着幾個番子,揮手打向一個番子。心裏不由暗暗叫苦,跟這個硬骨頭磕上,他知道不會有好果子吃。高昌波讓他帶人來這裏攪場子,還說最好抓幾個人嚇唬一下,最好誰也不敢跟着出殯,他一看這勢頭,這哪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各位大人,誤會,小的也是前來弔唁的。”孫啟遠急忙拱手道。

“原來如此,那就請吧。”于謙讓出道,伸手相請。

這時,陳順從影壁跑過來,對於謙道:“大人,一個自稱張昌吉的前來弔唁。”

于謙和幾位大人一愣,張昌吉?難道是戶部尚書張大人?眾人面面相覷,朝中幾乎無人不知,張昌吉是出了名的明哲保身中立的一派,你們鬧翻了天,他誰也不看一眼。今天他能出現在趙府,真是石破天驚之舉。

孫啟遠一聽也不走了,也要看看是哪個張昌吉。

管家陳順和于謙大步走向大門。門外站着一個一身布衣的老者,體態微瘦,氣質儒雅,正是張昌吉。他身後跟着兩個家僕,也是樸素的穿着。

張昌吉在趙府看見於謙一點也不驚奇,倒是于謙看見張昌吉滿臉驚訝。張昌吉執了同輩的禮道:“於大人,老身沒有來遲吧?”

“張老,來得正是時候。”于謙慌忙還了晚輩禮,他一揖到地,然後上前攙扶。

院裏人們閃開一條道,幾人徑直走進靈堂,身後的人也都陸陸續續走過來。

張昌吉走到靈前,早已有人端來火盆,張昌吉點燃了草紙,立在棺材前哀嘆一聲:“嗟呼,天之生人,厥賦維同,良之秉彝,獨厚我公,忠厚義烈,德望何崇,紙灰飛揚,朔風野大,悵惘不見,杳杳音容。冀公陟降,鑒我微衷!”

張昌吉一篇悼詞立時催得眾人潸然淚下,眾人神色肅穆。他們中有趙源傑的同窗好友,有朝堂中一個衙門的同仁,有多年知交,趙源傑的突然離世將成為他們心中永遠的痛,痛到極致便觸發了心中久積的怒火。

不想竟真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在此時觸霉頭的,五六個東廠番子在棺木前探頭探腦,此舉一下激怒了眾人。高風遠和蘇通抓住兩個靠前的番子,撂翻在地。其他幾個番子圍起來要攻擊,突然發現他們反而被更多人包圍了。

孫啟遠見勢不妙灰溜溜躲到角落裏,一個檔頭跑來請示:“百戶,是抓還是不抓?”

“抓個屁,你能抓完嗎?明日還早朝呢。”孫啟遠本意是想說,把他們抓走了,明日早朝皇上見誰去,但他看見那個檔頭傻了吧唧的樣,也懶得教訓他,一腳把他踹到一邊,大喊一聲:“都給我聽着,撤——”

孫啟遠帶着人如過街老鼠般逃出去,他回頭瞥了眼眾人,嘴角不屑地一笑:“走着瞧。”

這群番子一離開,眾人一片歡欣鼓舞。于謙向張昌吉深施一禮,道:“張老,你能來,我代趙兄及其家眷感激涕零。”

“我雖人老,卻不糊塗,善惡能分得清,諸位,告辭了。”張昌吉來得快,去得也急。

于謙囑咐陳順送張昌吉到府門外。不料陳順送走張昌吉卻迎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更讓在場的眾人驚訝不已。只見高健一身素雅的長衣出現在靈前,平日見慣他着盔甲或錦衣衛的飛魚服威武神勇的樣子,今日這樣的高健,竟有幾分滑稽。

高健是個性情中人,他也不管眾人異樣的目光,走到靈前,抓起一把草紙,一邊燒一邊哭,壓抑多日的悲傷傾瀉而下,竟比女人哭得還要聲淚俱下。

于謙和高風遠過來相勸,高健一把抓住于謙的手臂,說道:“兩位大人,你們告訴我趙兄墳冢所在之地,往後年年的今日,我必去祭拜。”

于謙和高風遠對望一眼,由於趙源傑死前被貶為庶民,沒有在京城立碑權,因此在徵得趙夫人的同意下,他們決定把碑立在小蒼山,那裏離瑞鶴山莊只有一箭之地,因此,兩人有些猶豫。

稍一停頓,于謙說道:“高兄,你今日能來送趙兄一程,我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你的,趙兄的墳冢在小蒼山。”于謙此話毫不誇張,今日進府的人,如果不是和趙源傑有着深厚情誼,是不會冒着被王振打擊報復的危險出這個頭的。

高健記下,向眾人拱手施禮后,大步走出去。

眼看時辰到了,府門大開,車輛馬匹都已備齊,由於有女眷,多出了好幾輛馬車,一共五輛馬車。這時候,院裏亂鬨哄的,女眷們莫不悲號痛哭。棺材被幾個精壯大漢抬到第一輛馬車上,女眷們相扶着先後坐到其他馬車上。

家眷中林棲背着青冥郡主走到最後一輛馬車邊,盤陽早已在車邊等着了。盤陽跳上馬車,扶青冥躺在軟榻上,看來於謙專門安排了這輛馬車,可以讓青冥郡主少受點舟車勞頓之苦。林棲坐到車頭拉住馬韁繩,回頭看他們幾人也先後上了馬。

李漠帆、玄墨山人、盤陽伴在馬車四周,其他的人也都上馬跟在靈柩的後面。

哀樂一起,出殯的隊伍出發了,出了府門,隊伍浩浩蕩蕩,一些街坊鄰居走出來,剛才東廠的人在,他們都沒敢出來,此時都跑出來,不少人跟着送行,一些人大喊着:“趙大人,一路走好……”

李漠帆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嘆息:“如此看來,趙大人真是個好官呀……”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看見一個少年模樣的人正掙扎着越過人群向這裏跑來,不是明箏又是誰?

李漠帆立時翻身下馬,向人群跑去,明箏看見李漠帆向自己跑來,激動不已,“李大哥,終於趕上你們了。”

明箏在一天裏經歷了數次歷險后,猛然看見李漠帆就像看到親人一樣激動,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放下了。她此時無比狼狽,鞋還跑丟了一隻,腳上佈滿傷口,瘸着腿。

李漠帆一把抓住明箏,又向旁邊張望着:“幫主呢?”

明箏一愣,“他帶着青冥出來了。”

李漠帆一看,壞了,兩人不在一塊兒。顧不得細想,他拉着明箏就去攆隊伍。玄墨山人也看見明箏,高興地拉過李漠帆的馬離開隊伍過來。李漠帆扶明箏上了馬,自己拉着馬韁繩在地上跑。

“李大哥,你也上馬吧,我很輕,不會累着你的馬。”明箏看着在地上跑的李漠帆很過意不去。

李漠帆“呵呵”笑了兩聲:“我舒展一下筋骨。”

“李大哥,那幫主去哪兒了?”明箏又問道。

“那還用說,去找你了。”李漠帆此時心情也舒展開了,剛才還在擔心明箏的安危,如今見她回來了,雖然幫主暫時未回,但是他的身手是不用人擔心的。此次行動雖然沒能殺死王振,但救出了青冥郡主,不管怎麼說人都活蹦亂跳地回來了。

“馬車上還能坐一人,明箏姑娘你上馬車吧。”林棲勒住馬韁繩,停下馬車。

明箏一聽,立刻答應了下來。她一路急奔而來,此時是又累又餓,腳還傷了,她幾乎是滾下了馬,狼狽地爬進車廂。這才發現裏面還躺着一個人,她認出是青冥。

青冥閉着雙眼,安靜地躺着。明箏放輕動作,悄悄坐到角落。馬車繼續前行,明箏坐下后才留意到青冥身上的衣裳,蠶絲在昏暗的車廂里無聲地發出幽暗的光亮,絲絲縷縷、溫溫婉婉地透出莫測的異族的神韻。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衣裳,再看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衣,不由自主驚奇地伸出手去,手還沒有落到那閃亮的絲綢上,她的頭頂輕飄飄地傳來一句冷若冰霜的話:“別碰我的裙子。”

明箏嚇了一跳,急忙縮回了手,身體也往角落縮了縮。

出殯的隊伍眼看到了西直門。守城門的魏千總早已聽到了兵卒的通報,他一看白幡從遠處路邊晃過來,突然捂住肚子對手下說:“哎喲,我中午吃壞了肚子,媽的,疼死我了。”說完,一溜煙跑了。

城門口的兵卒一看,頭兒都不管,幾個人一合計也縮進崗房裏喝水去了。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從城門走出去,隊伍剛出城門,後面一騎似風般追趕過來,李漠帆眼尖,一下認出來:“幫主,是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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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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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鳳凰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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