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宮廷深深

第二十二章 宮廷深深

第二十二章

宮廷深深

宮牆外,圓月初升,雖說仍是秋日,乍來的寒氣,還是讓人有明顯不適之感。偌大的皇宮,一片清寂,涼風陣陣,只有值夜的宮女太監瑟縮着躲在避風之地,不時走出去應一下差。

小順子就沒有這麼幸運,外面剛響起二更的梆聲,就被執事太監陳公公從床上拽起來,叫他去請高公公來司禮監。一出司禮監大門,一陣風卷着幾片枯葉猛撲到他臉上,他渾身一顫,不由抱緊雙臂。

“呸……呸……”他吐了幾口唾液,重新把身上單薄的衣衫裹緊,把腰上的帶子繫緊。門外的甬道一片漆黑,本來在甬道中間有一盞夜燈,不知何故,此時卻熄了。好在有月光,小順子低着頭抱着膀子向高昌波所在的印綬監走去。不遠處有一個影子晃了一下,小順子沒在意,以為是哪個小太監也像自己一樣倒霉,夜裏被差遣辦差。

影子突然躥起來,在半空裏晃着。

這次,小順子看見了,這一看不打緊,幾乎把他的魂嚇出來,他顫聲喊着:“親娘呀……”只見一張雪白的面孔,披頭散髮,頭髮四處飛揚,臉上似乎還往下掉血滴,是鬼無疑。鬼在半空中晃蕩,一會兒飄到宮牆上,一會兒又飄下來……

小順子掉頭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沒命地大叫:“鬼來了,有鬼呀,鬼要吃人呀……”

小順子迎面撞倒一個人,兩個人摔到一處,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原來是正打此處路過的守更人,被小順子撞到,梆子鎚頭掉一地,他顧不上去撿,訓斥小順子:“毛手毛腳瞎嚷嚷個啥,哪兒有鬼?老子天天在這塊地兒溜達,鬼呢,鬼呢?”

小順子認出此人是天大膽,便一把拉住他,顫着手向他身後一指叫道:“天大膽,你……你往後……在你身後……”說著,撒腿就跑。不多時,小順子聽見後面傳來嘶啞的喊叫聲,天大膽眨眼工夫便攆上小順子,由於他人高馬大,雙腿得力,一會兒便從後面跑到小順子前面,聲如破竹般沒命地高喊:“鬼……鬼……有鬼呀……”

喊聲在空曠的甬道傳出去很遠,一些院門打開,一些小太監和小宮女好奇地探出頭,他們辨認出是敲更人天大膽的喊聲,便驚慌地關死院門。近日,這條甬道常鬧鬼,前日一個小宮女遇到,被嚇出病來,現在還躺在床上。今天連敲更的天大膽都遇到了,更是讓人深信不疑。這消息像此時的寒風一樣迅速刮到宮裏每一個角落。

司禮監掌司陳德全聽完小順子的講述,也嚇出一身冷汗。但是王振吩咐要見高昌波,還要過去傳話,他看着哆嗦成一團的小順子,寬慰道:“你多提個燈籠再走一趟,鬼最怕燈火了,快去吧。”

小順子豈敢抗命,只得從一個燈架上又提起一個燈籠,硬着頭皮走出去,磨磨蹭蹭地出了司禮監大門,他高舉着兩個燈籠,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念有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沒走多遠,聽見前面有腳步聲,小順子大喊:“鬼呀,別找我呀,我和你一樣是可憐人呀!”

“小順子,是我。”

小順子抬眼一看,原來是萬安宮裏的張成,見他手裏抱着一包蠟燭,神色慌張地走過來。

“張公公,你從哪裏來,可是見……”

“有鬼,我見了,嚇死我了,宮中誰不知道,俺們宮裏都不敢熄燈,這不,我又求神拜佛找到一包蠟燭。”張成極其誇張地又描述了一般,小順子聽後腿都軟了。張成明知故問道:“外面鬧鬼,你小子還跑出來幹嗎,往鬼嘴裏撞呀?”

“我,我去辦差呀,去請高公公來司禮監。”小順子帶着哭腔說道。

“不就是到印綬監嗎,我正好回萬安宮,繞一下而已,行了,今天算你小子運氣好,你找個避風的地方貓一會兒再回去吧,改日你小子得好好孝敬我一下。”

“那是,那是……”小順子頓時喜笑顏開,不勝感激地對張成拜了拜。

張成望着小順子屁顛屁顛跑回去,方長出一口氣,沒想到今天如此順利,前幾日他在這一帶晃來晃去,也沒有遇到司禮監的人。

三日前,小六冒充他的侄子在宮門外等他。他這才知道李把頭和幫主已經回到京城。自他從浣衣局回到萬安宮,就在康嬪的指使下四處活動尋找青冥,秋月這丫頭也總是催促他,但是在偌大的皇宮尋找一個人,宛如大海撈針。上月末,太後跟前的拂衣姑娘打聽到一件事,一個廢妃企圖挖地洞逃走,被關進乾西里。

這個消息一告訴康嬪,康嬪和秋月就要去乾西里看看,為了賄賂守院的太監,康嬪給他一些首飾讓他拿外面當了換銀子,那日他找機會出宮,不想竟遇到了小六。

小六傳了幫主的話,他這才知道宮裏鬧鬼是怎麼回事,聽到幫主謀划的事他震驚到無以復加,但是害怕歸害怕,他還是咬牙應下了,心想自己一個風燭殘年的廢人,被蕭幫主和恩公高看一眼,能為他們所用,此生也無憾了。近幾日他幸災樂禍地看着宮裏平日裏耀武揚威的一眾人等如今被嚇得鬼哭狼嚎的模樣,暗自佩服幫主的謀略。

他正苦於沒機會見到王振身邊的人,恰如累了有人給塞了個椅子,小順子的出現讓他順理成章輕鬆地便見到高昌波。他按照小六的吩咐,一路上想着要說的話,不知不覺已走到印綬監門外。院門敞開着,從裏面冒出一股濃煙,發出刺鼻的艾葉的味道。張成認出一個小太監小通子,正往火里扔艾葉。

“小通子,你在幹什麼呀,老遠都嗆得慌。”

小通子回頭看見是張公公,道:“俺家爺說了,這樣可以驅鬼。”

“你家爺呢?帶我去見他,我有事回稟。”張成在院子裏左右張望,除幾個小太監忙着熏艾,其餘的都歇下了。

“爺在屋裏,歇了。”

“快去給我傳話,我剛從司禮監那邊過來,有事回稟。”

小通子一聽司禮監三個字,立刻扔掉艾葉往正房跑去。不一會兒,小通子跑過來說:“爺讓你進屋回稟。”

張成掀開棉門帘走進房裏,看見高昌波披着棉氅坐在炕上。張成急忙把懷裏的一包燭火放到門旁,走到炕前向高昌波請安。

“張公公,什麼風把你吹到我這兒了?”高昌波慵懶地抬眼皮白了他一眼。

“高公公,如今宮裏鬧鬼,嚇得那些小子都不敢出門了,便替小順子帶個話,你說他一個勁地求我,大叔大叔地喊,我也不好回絕不是。就請高公公過司禮監一趟,先生有事要吩咐你。”

“嗨,如今這宮裏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高昌波罵道。

“可不是咋的,”張成說著,又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剛才在司禮監外的甬道里,又碰見鬼了,也不能怨小子們,太嚇人了,一看就是一個來尋仇的厲鬼,別說那幫小子,連我這個土埋半截的老傢伙都被嚇住了。往年也聽聞宮裏鬧鬼,但從未撞見過,只當是那些宮女嬤嬤沒事嚼舌根消遣來着,但這次不同,是真撞見了,在幾個宮上面飄來飄去,那冤孽氣太重。”張成說著心有餘悸地縮了縮脖子。

“這個霉頭沖的,唉。”高昌波剛才的精神頭被澆滅了一半,人也萎了下來,搖着頭嘆道,“唉,如今咱們還要出去當差,這可如何是好?”

“我早年認識一個道長,聽他說過厲鬼的事,厲鬼身上怨氣太重,如不及時驅走,消解他身上的怨氣,讓他附身到債主身上,那個債主就會陽氣耗盡而亡。”張成瞪大眼睛看着高昌波。

“啊,”高昌波渾身一震,挺無助地看着張成問道,“我讓小子們熏艾葉,你說有用嗎?那你說,這鬼到底是衝著誰來的?”

“肯定不是衝著我來的,我賤命一條,撞見幾次了。”張成大大咧咧地說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明擺着,誰身上命案多,就……”

高昌波瞪着眼睛點點頭,“可有破解之法?”

“我看只有請道長做法場,驅鬼消怨。這事你問我,可算找到人了,妙音山上三清觀,有一個姓高的道長,法力無邊,你老可以打聽打聽,快得道成仙了,這事得速辦,要不道長成仙了就不過問凡間事了。”

高昌波騰地從炕上下來,心裏突然有了主意,他沖外面高喊:“小通子,準備燈燭跟我出門。”高昌波轉回身,望着張成客氣地道:“張公公,我就不留你啦,哪日閑了過來咱哥倆喝兩盅。”

“一定,以後還要仰仗高公公,那小的就告辭了。”張成躬身退出去,到門口抱起那包蠟燭往外走。

張成走出印綬監發現自己後背已經被汗溻濕了,他慢慢騰騰地走着,不一會兒,聽見一陣腳步聲,他回頭看見高昌波帶着兩三個小太監挑着幾個巨大的宮燈向司禮監的方向走去。張成露出笑臉,想到託付的事辦妥了,心裏一陣高興,不由哼起小曲,向萬安宮走去。

小通子提着兩個燈籠走在前面,高昌波走在中間,後面還跟着倆小太監高舉着宮燈。一路上陰風陣陣,小通子手不住地抖着,燈籠也跟着亂晃。

“你個小崽子,沒吃飯嗎?走個道都走不穩。”高昌波抬腳踹了下小通子,小通子身子一趔趄,差點摔倒。

高昌波急着趕路,生怕在道上遇到什麼不祥之物。此時招他去司禮監一定有大事,近來王振閉門不出,除了按時去向皇上請安,幾乎不邁出司禮監半步。估計跟宮裏鬧鬼有關。宮裏有人傳說,那日早朝趙源傑頭撞廊柱而亡,現如今變成厲鬼索命來了。

高昌波想到王振此時的處境,感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他隱忍多年,追隨在王振身邊,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是時候亮出他的利劍了。他王振如今已沒有可以倚重的人,而寧騎城的真面目也該揭開了,想到這裏,高昌波一陣冷笑,沒想到自己無意間布的一個局,竟然結出意想不到的果實。

小順子蹲在司禮監大門外的石台下,看見燈影,迎着他們跑過來。

“你小子,從我身邊出去,到了這裏還不老實,可真會耍滑,看我不到你主子面前告你,還不去開門!”高昌波嚇唬他道。

“爺,小的不敢了。”小順子忙跑去開門。

高昌波徑直往裏走,穿過庭院,走向正房。此時陳德全已站在院裏候他多時,他迎着高昌波過來,壓低聲音道:“高公公,請跟我來。”

陳德全引着高昌波走向偏房,屋裏很暗,只有一盞夜燈。進門就看見門旁立着四個身負武功身材高大的東廠高手,腰間佩有寶劍。高昌波往裏面看,只見王振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身後的暗影里站着兩人。

“德全,看座。”王振臉上堆着笑向高昌波招手。

高昌波急忙上前請安,禮畢后躬身坐到陳德全搬來的椅子上,“先生深夜招老奴來,有何吩咐?”

“你在外面都聽到些什麼,如實說來。”王振面色疲憊地盯着高昌波,昏暗的燭光下,只看見他的雙眸混濁,眼袋臃腫,雙頰塌陷,整個人憔悴不堪。高昌波心下也是一驚,可以看出這些天王振的日子不好過。

“先生,”高昌波略一尋思,湊身向前道,“宮裏這幾日鬧鬼你也知道了吧,宮裏都傳開了,說是趙源傑變成厲鬼來找先生了。”

“笑話,我怕他一個死人做甚?”王振眯起眼,雙眸里射出冷酷的寒光。

“先生,你當然不怕鬼,你是在世鍾馗,專抓小鬼。但是宮裏那些人怎麼能與先生你比,大家惶惶不可終日,時日長了,恐要出亂子,要是皇上過問起來,事便大了。”

高昌波短短几句話說到了王振心裏面,他望着高昌波問道:“你可有什麼破解之法?”

“先生,這你可是問對了人,別的我不知道,但獨獨對此我還知道一二,我認識一個道長,驅鬼降妖,人間獨一份。”

“說來聽聽。”王振混濁的眼眸里精光一閃。

“妙音山三清觀,一個姓高的道長,是我本家,法力無邊,請他來宮裏做法場,一來可以驅趕鬼怪,二來也可以安撫宮裏人心。”

“哈哈,區區小鬼,不足掛齒。”王振滿意地看了高昌波一眼,“我明天一早,就去稟明皇上,在宮裏辦一場大法事,這個事就交給你來辦,讓那些好嚼舌根的蠢貨看看,別以為拿一個小鬼就能嚇住我。”

高昌波一愣,本來是想在王振面前討個好,出個主意,沒想到王振卻讓他來辦這麼大的差,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急忙起身應下,“小的一定盡全力辦好差,請先生放心。”

“坐下,”王振向他一擺手,臉上也有了笑容,顯然心情好了許多,“此時找你來,不是為了說這個,昌波,你對寧騎城怎麼看?”

高昌波聽到王振稱呼自己名字,而不再稱呼公公,心裏一熱,瞬間兩人的關係拉近了不少,又聽王振提起寧騎城,高昌波心裏一動,嘿嘿笑了一聲。

“寧騎城?”高昌波偷偷瞄了眼王振,他在宮裏混了這麼多年,別的本事沒有,就有一項,會察言觀色,會說主子想聽的話。他知道王振疑心重,朝中大臣能監視的都有東廠的人盯着,不能監視的就打發到地方。莫非王振也對寧騎城起了疑心?他直了下身子,心裏一陣竊喜,看來自己終於等到了時機。他壓抑着自己的衝動壓低聲音道:“先生,寧騎城這個人仗着自己一身武藝,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裏,桀驁不馴,像一匹野馬,他這個人可不好說。”

“哼,只管說。”王振陰沉着臉。

“唉,我就奇了怪了,那個于謙在詔獄待了幾個月,出來的時候竟然活蹦亂跳的,這以後處處與先生作對,先生不覺得奇怪嗎?”

“你是說……”

高昌波向王振跟前湊了下,壓低聲音道:“先生,有一事,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事,只管說來。”王振皺起眉頭。

“說到此事,我得先說一個人,此人叫陳四,是原東廠百戶,一次跟隨我去詔獄提審于謙,不知何故惹惱寧騎城,被打殘,斷了只手臂,趕出東廠。這陳四不服,揚言非報此仇不可,至此伺機跟蹤寧騎城尋機報仇。陳四秘密跟蹤寧騎城四個月,把他的老底掀了個底朝天。陳四找到我,說要揭發寧騎城,告他忤逆之罪,我把陳四安撫住,也沒有主意,苦於不知怎麼辦,不想此時先生問我此事,我……”

“竟有此事,若是妄言相誣,可是滅九族之罪。”王振眼神兇惡地瞪着高昌波。

高昌波眼皮一抖,顫聲道:“當時老奴也是如此相告,那陳四說寧騎城與東陽街馬市的蒙古人有秘密來往,有兩次夜裏,看見蒙古人深夜潛入寧府,不知密謀些什麼,很晚才出來。陳四說寧騎城有一個蒙古女人叫和古帖,而且還信誓旦旦地說寧騎城是蒙古人安插在朝中的姦細。”

王振眯起眼睛陷入沉思,臉上一片陰晴不定。過了片刻,王振緩緩說道:“若陳四所言屬實,這倒是讓我想到,當初與蒙古人交易弓箭,也是他的提議。想想近日接連發生的事,鑫福通傾注了我多年心血,被劫一空,那個八卦門掌門修築的密室,也能被破解,若說他沒有嫌疑,鬼才信,也只有他有這個手段。唉,真不讓人省心呀。”

“先生,照我看,這陳四所言也未必可信,寧騎城是孤兒,流落在京城被招入錦衣衛,還是你提拔的他,看他身手不凡還認作乾兒,不能讓陳四一家之言壞了你們父子之情。”高昌波偷偷乜了王振一眼,笑着說道。

“哼,什麼父子之情。”王振眯起眼睛,臉色越發陰沉,“此人不得不防,你去把陳四秘密帶來,我要見他,我要親耳聽到事情的真相。”

“是。”高昌波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躬身道。

“自王浩死後,東廠督主一直空缺,本想讓寧騎城一肩兩職,幸虧還沒有落到實處。現在看來,我對他希望越大失望也越深,若能證實陳四所言非虛,絕不會輕饒他。”王振直視着高昌波,鬼火般的雙眸一閃,“這個位置你先擔著。”

高昌波渾身一激靈,愣怔了片刻,突然雙膝跪地叩頭,幾乎帶着哭腔喊道:“謝先生厚愛,老奴無能無才,怕辜負了先生的重託呀。”

“既用你,你便有可用之處,你對我的忠心日月可鑒,外人我再也信不過了,起來吧。”王振向他擺了下手,“把你印綬監的差事交給得力的手下人,明天便到東廠衙門辦差吧。”

高昌波眼淚鼻涕齊下,急忙用袖子抹去。年近五十突然官運來了,那東廠督主是何等的風光富貴,是他這麼多年夢寐以求的,連朝中重臣都得忌憚三分。看來寧騎城的背運來了,像那樣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也有今天。

“你先給我辦三件事,”王振吩咐道,“第一件事,派個最可靠的人盯住趙府,還有趙源傑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看看誰敢去趙府祭拜;第二件事,找道長,就是你說的你的那位本家,來宮裏做場法事;第三件事,你們東廠給我盯緊馬市那幫蒙古人,還有寧騎城,我倒要看看他還耍什麼把戲。”

“先生,小的全記下了。”高昌波畢恭畢敬地說道。

“如今朝局不穩,皇上自那日受了驚嚇,一直心情不好,太后操勞過度身體欠安,真是一團糟呀,所以,你我要同心協力,杜絕那種事情再發生,對朝臣中敢忤逆犯上者皆殺之。”

高昌波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低着頭一個勁地點頭稱是。

“你回去吧,我也乏了。”王振閉上眼,向高昌波揮了下手。

高昌波躬身退出,門邊的幾個持劍護衛給他打開大門,然後“砰”的一聲,大門在他身後關上。高昌波用袖口擦了下額頭的汗,心想,一個屋裏住進六七位東廠高手護衛,看來王振也怕了。

高昌波一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興奮之餘心裏更是怵得慌。要他去對付那個神出鬼沒的寧騎城,他還真是沒有多大的把握。思考片刻,高昌波突然找到了自信,寧騎城說到底不過是一介武夫。

寧騎城此時騎着他的黑駿馬獨自出城,他哪裏會知道宮裏發生的變故,近日諸多不順讓他心煩意亂,連續的失手也讓他高傲自負的自尊心受到重挫。

他的腰牌和綉春刀掛在一處,他懶得拿出來,但明眼的守城兵卒看也不看,直接開了城門,別的錦衣衛他們認不準,但寧騎城哪個不認識。

寧騎城打馬疾馳,頭頂上一輪圓月如影隨形,似乎在提醒他今天是月圓之夜,按約定今天柳眉之必須來面見他。從不帶香囊的他,今天腰間系了一個,裏面有為柳眉之準備的一丸丹藥。寧騎城一聲冷笑,緊咬牙關,想着一會兒見到柳眉之這個傢伙該怎麼對付他。

出京城十五里,青石鎮外有一片湖,白天是個垂釣的好去處,夜裏這裏人跡罕至,卻可以欣賞湖光月色。但對他們這樣各懷心事之人或許只求個僻靜。

這個地方是柳眉之選的,寧騎城有一次打此路過,只記得有一片湖。當他頂着月光騎馬走近湖邊時,也被這裏的美景柔軟了一下心腸。他翻身下馬,把馬拴到湖邊的楊樹下。此時湖邊空無一人,湖面在微風吹拂下,一道道泛着銀光的漣漪盪向岸邊。

寧騎城負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岸邊投下長長的影子。四周一片寂靜。寧騎城估計了一下時辰,已經近四更,可是仍然不見柳眉之來,他的忍耐已快達到極限,任月影一點點西移,眼看東邊已泛起一絲魚肚白。

這時,從山路方向響起一陣馬蹄聲。一騎自東面飛馳而來,馬上一個白衣人緊打馬背,呼嘯而來。寧騎城急忙躲到樹后,看見那匹馬飛快地奔到湖邊,馬上之人四處張望。

沒等馬上之人轉過身,寧騎城已閃身來到馬下,飛身一躍把馬上之人拽到馬下,三下兩下就制服住壓在腿下。柳眉之憤怒地喊道:“放開我,你個瘋子……”

寧騎城扳過那人面孔,確認是柳眉之後,這才住了手,一把拉他起來,“我以為你不來了,再晚一會兒,我就把那顆解藥餵魚了。”寧騎城陰陽怪氣地說道。

“給我,快給我。”柳眉之軟下來,知道自己鬥不過他,這時不能激怒他,便緩和了語氣說道,“我已經拼全力了,騎了幾個時辰才到這裏。”

寧騎城聽聞他的話,仔細打量着他。柳眉之摔得不輕,趔趄了幾下才緩緩站起身,腿仍瘸着。今兒個他沒有穿女裝,一身白色長衣幾處被劃破,碎布片在風中飄着,看來他沒有說謊,應該是從遠處緊趕而來。

“說,此時他們在哪裏?”寧騎城努力壓抑着自己的衝動,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久。

“說……說不清楚,荒山野嶺,地名我也說不清。”柳眉之吞吞吐吐地說道。

“柳眉之,我跑這麼遠不是聽你說這個的,”寧騎城看出柳眉之在跟自己兜圈子,胸中一股惡氣往上翻,“能讓你活着離開京城就說明你還有可用之處,如果你對我沒有用了,你的下場就和雲一樣,你的書童雲你還記得吧?”

柳眉之渾身一顫,雲如魔鬼的身影時常出現在他的噩夢裏,每次聽到這個名字都讓他顫抖不止。但是說出瑞鶴山莊等於把那些人送入寧騎城的魔爪下,別人都好說,唯獨明箏,他仍然是放不下。

“想好了嗎?”寧騎城盯着他問道。

“把解藥給我。”柳眉之想着必須確保解藥到手,他才會考慮告訴他多少。自他在詔獄不幸吃下那個可惡的“鐵屍穿甲散”,他一直生活在恐怖之中,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查看自己皮膚有無變化,直到確定自己吃下去的解藥是真的,他才能放下心。

“想要解藥,就要拿出東西來換,這樣才公平。”寧騎城冷冷地瞥着他,又走近一步,“還有,我問你,鑫福通錢莊那一票是不是他們乾的?”

“很多事他們是背着我做的,我真的知道的不多。”柳眉之一臉委屈地說道。

“那好,我告訴你,鑫福通銀庫是我找到八卦門,綁來他們的掌門雲山隱士修建的。當時我只接到王振的指派,去綁了人,其實並不知道是為他修銀庫,後來去了鑫福通才明白。八卦門可是奇門遁甲之祖,想要破解堪比登天,這麼多年安如泰山,為何此時被破?只有一個解釋,必是明箏參與了,你那個好妹妹,她就是一本活的《天門山錄》。此書從我手上被你盜走,只有我知道《天門山錄》中有八卦門的秘籍和暗語。如今,他們正躺在銀子上睡大覺呢,你還在這裏欺瞞我,對我說知道的不多。”

“他們搶劫了鑫福通錢莊?”柳眉之大驚,追問道,“這是幾時的事?我真的不知曉呀。”

柳眉之額頭上滲出冷汗,聽寧騎城如此一說,他腦子開始飛快地運轉回憶起來。從詔獄被救出來,他就被他們安排住進望月樓後院,還有兩個人日夜伺候他,不停地給他喝進補的湯藥,禁止他出門,說是外面查得厲害。那段時間他也特別貪睡,也不清楚原因,以為是在詔獄落下的病根。聽寧騎城一席話,他才頓悟,原來他們早就防備他,或許他喝的湯藥里被加入了催眠的藥材也不是沒有可能,要不這些時日他為何特別貪睡,再聯想到他們身邊還跟着一個藥王玄墨山人,這還有何奇怪的,怪只怪被他們下了套,他還想着如何保全他們。

“那……他們會把銀子藏到哪兒?”柳眉之一想到他們搶了王振的銀子,而那些銀子足以買下一座城池,眼前幾乎冒出金星。

“哈,這個該我問你吧。”寧騎城掃了眼柳眉之,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不像是知情的樣子,便決定繼續刺激他,“你還為他們保守秘密,他們跑一邊數銀子的時候,想到你沒有?”

“別說了。”柳眉之憤怒地瞪了眼寧騎城,心裏明白他說的沒錯,蕭天與他之間的芥蒂是個死結,不可能化解,他們救他只是把他當作一個人情賣給了白蓮會,畢竟白蓮會信眾遍佈大江南北,勢力很大。

“你真不知情?”寧騎城誇張地大笑起來。

“寧騎城,”柳眉之冷漠地繃緊下唇,湊近一步,眼神迫切地盯着他,“咱們來做一個交易吧,如果我把他們正在密謀的大事都告訴你,你可以把我身上的毒全解了嗎?”

寧騎城暗自一驚,然後發出一陣冷笑:“說說看,是什麼?”

“你要向我保證一事,不要傷害明箏我才說。”

“這個你放心,我剛剛說過,明箏姑娘就是一本活的《天門山錄》,我疼她還來不及呢,怎麼捨得傷害她。”

“解藥。”柳眉之心一橫,衝著寧騎城伸手道。

“媽的,見你的鬼,都說我寧騎城奸,你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寧騎城怒火衝天地從腰間解下香囊,扔給他。

柳眉之雙眼放光地接過香囊,像一個餓久的人看見饅頭一樣,抖着雙手撕開就往嘴裏填,他大口地嚼着,努力分辨是否跟上月吃下的一樣,直到確認無誤,他才平靜下來。

寧騎城臉上掛着一絲冷笑,抱着雙臂看他吃下去,然後才呵呵笑起來:“這下放心了,說吧。”

“他們在瑞鶴山莊。”柳眉之淡淡地說道。

“哦?”寧騎城吃了一驚,他們果然去了這個山莊,他也已查明瑞鶴山莊在大蒼山和小蒼山之間的山坳里,名義上是一個南方茶葉商人購置的,“往下說。”

“蕭天的身份你知道嗎?”柳眉之冷眼望着寧騎城,這下輪到他看寧騎城的笑話了。

“興龍幫幫主。”

“哈哈,那我告訴你,他就是你們費盡心思要找的狐山君王,你信嗎?哈哈……”柳眉之望着寧騎城呆愣的表情,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知道這個消息時比他還震驚,就在三天前,興龍幫的李漠帆回到山莊,叫梅兒跟他回京。臨走時梅兒偷偷跑來與他辭行,並對他說了他們要在京城乾的事,這個驚天的秘密,驚得他幾日未眠。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們正在策劃刺殺王振。”柳眉之看着寧騎城愣怔無語的表情,快意地說道。

寧騎城往後退了一步,柳眉之透露的消息相當於狠狠扇了他一個大嘴巴,蕭天,這個在他眼皮底下的文弱書生,即使後來知道是興龍幫的幫主,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一個江湖幫派讓一個文弱書生當幫主只能自取敗落而已,但沒想到他……竟然是交過幾次手,幾次都沒能擊敗,武功之高,智謀之深,讓他深深敬畏的狐山君王。

寧騎城湊近柳眉之,惡狠狠地盯着他問道:“不會是你嫉恨蕭天,故意編排的吧?”

柳眉之不屑地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寧騎城掉頭就跑,飛奔到楊樹下,解開拴馬的韁繩,翻身上馬。

柳眉之發現不對,追過來,大喊道:“寧騎城,你別走,我要你給我解毒——”

寧騎城發出一陣獰笑,根本不看他,催馬就走,一邊丟下一句:“下個月,月圓之夜,再見——”

“你個騙子!”柳眉之站在湖邊,放聲大罵。

颳了一夜風,萬安宮裏一片狼藉。花架東倒西歪,花盆碎了一地,滿院落葉。自從菱歌姑娘成為康嬪入主萬安宮,把一個空空蕩蕩的院子變成了種植園,各種花架、花棚,堆得滿滿當當。雖說院裏還住着一個惠嬪,但是惠嬪生性內斂,喜歡刺繡,幾乎足不出戶。

一早幾個宮女和太監就出來清掃,直到此時才清理出一小片地方。秋月從東廂房露了下頭,也跑過來幫忙,一邊掃地一邊埋怨:“媽呀,我的祖奶奶呀,種這些破玩意兒幹嗎呀?”

一旁宮女小琴嘻嘻笑道:“秋月姑姑,也只有你敢這麼說咱們娘娘。”

“你們不知道,咱們主子娘家是種地的,就喜歡種東西,以前愛種稻穀,現在用不着種稻穀,就改種花了。你看吧,要是宮裏斷了供,咱們娘娘保不齊就帶着咱們把這院子改稻田了。”

“秋月,我的珍珠簪子呢?”從東廂房傳來康嬪尖利的喊聲。

幾個宮女回頭瞅着秋月,小琴伸手指着秋月髮髻上別著的一支珍珠簪子道:“姑姑,在你頭上。”

秋月恍然大悟,伸手把頭上的珍珠簪子拔下來,扭頭向東廂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吆喝:“戴你個破簪子喊得震天響,你像個當娘娘的嗎?”

幾個小宮女嚇得直吐舌頭,小琴鄙視地望了眼秋月的背影說道:“這個宮裏,娘娘不像娘娘,奴才不像奴才,唉,待在這個破地方,何時才有出頭之日,我看是沒指望了。”

“不,我挺喜歡康嬪的,很和氣呀。”一個小宮女說道。

“你懂什麼,皇上都把咱這個地方給忘了,沒有恩寵,有何指望,你瞧瞧別的宮裏宮女穿什麼,咱們穿什麼。”小琴撇了撇嘴說道。

“我說小姑奶奶們,有嚼舌頭的時間,院子也早清理完了。”張成風塵僕僕從後面走過來,衝著幾個宮女喊了一嗓子。

“咦,張公公,”小琴笑着迎上去,“我要的香粉帶來了嗎?”

“哎呀,下次出宮再說啊。”張成不耐煩地揮了下袖子,匆匆向東廂房走去。

一路上穿過游廊、花架、飼養鳥雀的大小籠子,張成直搖頭,心裏也不由嘆息,若是這些東西能讓菱歌姑娘和秋月姑娘緩解心中苦悶也不算白忙活。

此時菱歌已梳妝完畢,正與秋月坐着喝茶。兩人雖說是主僕,在外人面前也竭盡全力顯示着主尊仆卑,但在這個屋裏,大門一關,她們便變回好姐妹。

秋月一見張成過來,急忙起身迎上去,給他搬來一把椅子。張成一落座,就把昨夜的事向兩位姑娘說了一遍。

“張公公,你真見到那個鬼了?”秋月問道。

“是呀,真嚇人,如果不是小六說那是他們的人扮的,我真會嚇昏過去,那傢伙,在半空飄來飄去的。”

“這麼說,狐山君王和翠微姑姑都來了?”菱歌驚喜地問道,眼圈開始發紅。

秋月一瞥菱歌,取笑道:“你看你,又來了。”

“我只見到小六,小六是我們興龍幫的,應該是跟你們的人在一起的,他只告訴我,抓緊找到青冥。”張成略一沉思,壓低聲音道,“你們的人正在籌劃這件事,他們扮鬼就是要嚇宮裏的人,讓他們去請道長來宮裏做法事,這樣他們就可以混進宮裏救青冥了。”

“太好了。”秋月和菱歌四目相望,不由潸然淚下,“總算熬到頭了,我們應該把這個消息快些告訴拂衣和綠竹去。”

“兩位姑娘,別高興得太早,現在你們還沒有去過乾西里,拂衣姑娘給的信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個地方住了許多人,年老色衰又無生養的妃子多了去了,還有宮女……得儘快去一次,看青冥是不是在裏面,這個呀,還得你們去認,老奴我可不認得。”

“是呀,”秋月點頭,“菱歌去不成,你一個嬪妃跑那個地方做什麼,只有我們仨可以去,但是拂衣在太後身邊又走不開,只剩我和綠竹可以去了。”

“嗯。”張成點點頭,“到時候我陪着你們去,也好有個照應。”

三人正說著話,宮女小琴一路小跑進來:“回娘娘,印綬監的小通子求見。”

菱歌看了眼秋月和張成,張成突然想起昨夜的事,忙向菱歌一點頭,菱歌輕咳了一聲:“叫他進來吧。”

片刻后,小通子喜笑顏開地走進來,給康嬪跪下行禮:“康嬪娘娘,小通子給你請安了。”

“起來吧。”

“娘娘,”小通子說著瞟了一眼張成,一臉喜色地道,“娘娘有所不知,高公公今兒一早被宣去了乾清宮,萬歲爺降旨,高公公如今成了東廠新督主,已經去衙門當差去了。”

“哎呀,當真是個大喜事啊。”張成說著,與菱歌和秋月交換了眼色,聽小通子往下說。

“爺叫你過去,有好事吩咐。”小通子笑着說。

“好,我這就向高公公賀喜去。”張成說完,想到自己亂了規矩,忙躬身向康嬪請示下,“娘娘,你看……”

“去吧,去吧,也代我問聲好。”菱歌心裏一動,她與秋月對視一眼,秋月心領神會急忙轉身取了一個包有碎銀的香囊走到小通子跟前,塞進了他手裏。小通子以前哪有過這麼好的待遇,急忙叩頭謝恩。

張成跟着小通子走出萬安宮,禁不住好奇,想問小通子印綬監到底發生了何事。小通子一路上把玩着秋月給他的香囊,高興得合不攏嘴,只是胡亂地敷衍他幾句。

張成真想踹他幾腳,但一想,這孩子也是可憐,自小被家人賣入宮裏,先不說進宮前凈身受的罪,在宮裏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從沒有看見過銀子。

“你小子,樂夠了吧?”張成拽住他一隻耳朵,問道,“高公公,不,高督主叫我何事呀?”

“這個,我哪會知道?”小通子笑道,“你過去就知道了,反正是好事唄。”

兩人正說著看見寧騎城從甬道走過來,他一身飛魚朝服像是從早朝下來,一路心事重重低頭快步走着。

張成靈機一動突然叫道:“小通子,高公公當上了東廠督主,不封你個百戶呀?”

“我哪有那命?”小通子說著看見走過來的寧騎城,心裏怵得慌,後半句咽回肚裏,身子不由往張成身後躲。

“見過寧指揮使。”張成急忙躬身行禮。

“你們剛才說什麼?什麼高公公,東廠督主?”寧騎城眼窩深陷,一臉憔悴。他昨夜從青石鎮趕回府,幾乎一夜未眠,早上急匆匆進宮來見王振,冷不丁聽見這兩個太監的對話,心裏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寧大人,你還不知道呀,”張成笑着說道,“高公公現如今成了東廠督主,萬歲爺才下的旨。”

寧騎城的臉色變得慘白,他瞪着張成,這個一把年紀的老太監沒必要唬他,他急於去見王振的迫切心思在這一刻起了變化,這個消息像是一盆冷水猛地澆到他身上,他一陣陣發寒,停下來,望着遠處,不經意地問:“高公公此時是不是在司禮監?”

“是呀。”張成實誠地回答,一旁的小通子直拽他的衣袖。

寧騎城臉上現出一絲冷笑,本來自己一夜未眠,籌謀着怎麼去化解將要面臨的危局,現在看來,他可以休息幾天了。自詔獄出事,他被迫交出東廠大印,王振曾經在他面前不止一次表示過將上奏皇上讓他繼續坐鎮東廠,還說這樣可以將錦衣衛和東廠兩股勢力整合在一起……哼!寧騎城轉回身,心裏尋思着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落在王振手裏,但腦子裏一片空白,這段時日發生太多事,對他來說首尾兩端顧此失彼,被人揪出點端倪做文章也是有可能。想到這兒他心裏已有數,他不由打了個哈欠,向宮門走去。

張成望着寧騎城的背影,暗自一樂,以前不可一世的寧騎城也有今天,看見小通子還一臉發怵的樣子,笑道:“瞧你小子的出息,怕他做甚,你家爺都成東廠主子了,知道嗎?連朝中大臣都要懼他三分,以後你小子腰桿挺直了,知道嗎?”

小通子半懂不懂地點點頭:“張公公,那東廠督主是多大的官呀?”

“傻呀!”張成拍了下小通子的腦殼,“看見寧大人了嗎,跟他一樣大!”

小通子張着大嘴巴半天沒合上,直到張成走出多遠,他才反應過來,屁顛屁顛跟過來:“那你怎麼說爺在司禮監?爺明明在印綬監里等你呢。”

“懂什麼?這叫殺殺他的銳氣,以後見咱倆要客客氣氣的……”張成胡亂給小通子解釋着,從知道高昌波成東廠主子那刻起,他就明白寧騎城在王振面前失寵了,少了這個人,他們的事就好辦了。

兩人走到印綬監門口,便被一圈人擋在外面。張成一看,全是各個宮裏被主子派來向高昌波賀喜送禮的,有太監也有宮女,都是各個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印綬監里忙成一團,小通子夠機靈,拉着張成從側面一個角門走進去。

小通子引着張成走到一個不起眼的待客室,輕敲房門:“爺,張公公給你帶來了。”

“進來吧。”

原來高昌波在這裏躲清靜呢,張成進門倒頭便拜,頭磕到硬實的地面上發出咚咚的響聲,嘴裏念念有詞:“奴才叩見東廠督主。”

“起來,起來吧。你小子就別來這一套了。”高昌波嘴裏雖這麼說,心裏還是挺受用的,臉上不由露出笑容。高昌波雖然貪財愛權,但畢竟在宮裏浸淫半生,見多了榮辱沉浮不過一瞬間,這個突如其來的大榮耀給他帶來一時的興奮過後,便是煩惱。他知道以前在印綬監悠閑的日子不復存在了,他如今要給王振賣命了。

一夜未眠的他,今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招兵買馬。在他離開印綬監前,得先找一部分心腹到跟前。

“張公公,你如今在萬安宮真是太委屈你了,今兒找你來,我也不拐彎抹角了,給你個痛快話,跟着我干吧,保你有個好前程。”

“督主,你不是在開奴才的玩笑吧?”張成一時拿不準高昌波的心思,問道。

“跟着我到東廠,我給你個百戶乾乾,可好?”

“那敢情好呀,”張成又躬身叩頭,“謝高督主提拔,奴才定粉身碎骨報效督主恩情。”

“唉,”高昌波嘆口氣,憂心地說道,“奶奶的,這個差事不好乾呀,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萬安宮的差你就放下吧,趕明我會打發人回明你家主子,你現在去辦一件事。”

高昌波伏在他耳邊說一句,張成一聽果然是請道長做法事之事,不由心中暗喜,更加佩服幫主的神機妙算。高昌波從案上拿起一塊腰牌交給張成,有了這塊東廠腰牌,便可輕鬆出入宮門。

張成從印綬監出來,一路疾走。走進萬安宮時,院子已經打掃乾淨。他沿着游廊準備先向康嬪請安去,一路上想着突然降臨的好事,以後他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公然出入這座宮城了,手裏不由緊緊攥住那塊腰牌。

大殿一側的窗下,一個宮女鬼鬼祟祟地在向殿內張望,從裏面傳來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和笑聲。張成偷偷走過去,突然拍了那個宮女的肩膀,那個宮女嚇得一哆嗦,忙回過頭,竟然是小琴。

“你在這裏做甚?”張成問。

“啊,張公公,我,我看綠竹姑娘過來了,想向她打聽件事,要不,等她出來再問吧。”小琴尷尬地說著,又補充道,“她那個尚儀局的執事姑姑是我同鄉。”說著便退出去。

張成看着小琴離去,急忙邁步走進屋裏。此時康嬪坐在居中的座上,綠竹和秋月一邊一個正說到興頭上。三人看見張成進來,秋月高興地迎上前:“張公公,你可回來了,我們正說著要去乾西里呢。”

“我的姑奶奶們,你們別只顧了高興,別忘了這是在宮裏啊。”張成突然壓低聲音,指着門外,“剛才你們都說什麼了?外面有人呢。”

“啊,誰?”秋月驚叫道。

“小琴,我老遠看見她在這裏鬼鬼祟祟,不知她聽到多少,”張成看着三人,“你們以後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着點。這丫頭心裏鬼着呢。”

三人面面相覷,努力回想剛才都說了什麼,綠竹臉上一白,“我說,我說終於熬到頭了,再也不用在這裏提心弔膽了,做夢都夢到家鄉。”

“你說你這丫頭,心裏怎麼存不住一點兒事呢?”張成皺起眉頭。

“張公公,就算小琴聽到這些話,”康嬪說道,“她也不一定會明白我們說的是什麼,何況她倆咋咋呼呼的沒個正經。”

“是這樣最好,現在這個節骨眼可別出亂子呀。”

“張公公,一早小通子找你是為何事呀?”康嬪不放心地問。

“大好事呀,”張成從懷裏取出那塊腰牌,壓低聲音道,“簡直是神在助咱們,高昌波當了東廠督主,讓我跟着他干,還承諾給我個百戶乾乾。”

三人傳看着那塊腰牌,秋月走出去看了眼門外,關上房門。“張公公,你成了東廠的人,那宮裏的人巴結你都來不及了,”秋月道,“肯定不會為難你的,是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要說什麼,讓我帶你們去乾西里。”張成說道,“你們現在收拾一下,康嬪要是去,得換上宮女的衣服,還要想好說辭交代好身邊的宮女。我在外面等你們。”

一炷香的工夫,三人收拾停當,穿着清一色的宮裏低級宮女的服飾走出萬安宮。康嬪專門交代兩個平日裏受過她恩惠的宮女,說自己身體欠安需要休息,外人不可打擾,讓兩人守住寢殿大門。張成在宮門外看了三人一眼,點點頭:“一會兒,你們什麼也不要說,聽我的就是。”

沿着甬道,走出去不遠,天空便變成鉛色,不一會兒沙礫般的細雪便落下來。天氣驟然變冷,一路上也沒遇到幾個人,宮裏人都縮進屋裏取暖呢。一路上張成憑藉手中腰牌暢通無阻,走到乾西那幾所破院子時,雪下得更大了。

張成知道住在這裏的大都是廢妃和年老又無生養的嬪妃,但沒想到這裏竟如此凄涼,路過其他的宮總能見屋頂冒出取暖燃爐子的煙氣,這裏什麼也沒有,死一般寂靜。

院門邊的門房推開一條縫,一個白髮的老太監啞着嗓子叫道:“是何人呀,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沒有太后口諭任何人不許進入。”

張成走到門邊,把手中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今兒個早上,萬安宮失竊,有人看見竊賊跑進這個院子,督主命我帶人來這裏看看。”說著一回頭,秋月走上來,道:“是呀,公公,我看見那個賊跑到這個院子,就麻煩你讓我們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說著,從手絹里露出兩錠銀子,老太監眼睛一亮,接過銀子,不放心地交代:“要快點出來呀。”

四人依次從窄小的木門走進去,院裏空空蕩蕩只有兩排房子,房間裏黑咕隆咚寂靜無聲。

“快點,挨着房子找吧。”張成吩咐道。

三姐妹卻愣在當地,她們在皇宮待了大半年,眼見的都是碧瓦紅牆,滿眼浮華,不承想皇宮裏面竟然有這麼破敗的院子,院子裏住的都是人老色衰的嬪妃宮女……三人不禁一片悲涼,瞬間聯想到自己不由一陣心驚。

“姐妹們,咱們可不能老死在這裏,一定要找到青冥郡主,逃出這個鬼地方。”秋月像對自己發誓似的說道。

綠竹緊緊拉住菱歌的手,兩人也是這麼想的。

張成在一邊低聲叫道:“還愣着幹嗎?”

三人迅速散開,張成和秋月跑到南邊那排房子,菱歌和綠竹跑到北邊。

“唉,真遭罪呀。”張成說著,看着面前殘破的木門,輕輕推開,裏面一排三張炕,上面躺着三個花白頭髮的女人,張成望着秋月,秋月搖頭,道:“不是,我們郡主才二十二歲。”兩人從屋裏走出來,走到第二個木門前。

門開着,裏面有兩個中年女人坐在一個小几上,一個給另一個梳頭,兩人看見有人來,呆瞪着雙眼盯着他們,一動不動。

兩人轉身就走,一直走到第三間屋子前,突然,從北邊傳來菱歌的喊聲:“秋月,過來——”菱歌的聲音里有驚喜又有恐懼。張成和秋月交換了個眼色,立刻向她們的方向跑去。綠竹站在路中間向他們招手:“快來,在這裏。”

秋月一愣,弄不清綠竹話里“在這裏”是指她們還是指青冥郡主,她的心怦怦亂跳,張成扶了她一把,她才站穩。綠竹引着他倆走到其中一間房裏。屋裏很暗,只有靠窗一張炕,此時傳來低聲的抽泣,菱歌跪在屋子當中高低不平的地面上。

秋月愣了一下,眼睛這才適應這裏的陰暗。她看見只有一層薄被的炕上,背對着他們坐着一個女人,一頭烏髮一直垂到地面。秋月猛然醒悟,菱歌以前是服侍郡主梳頭的,看來這個女人必是青冥了。

秋月鼻子一酸,撲通跪下,綠竹也跟着跪下。

“郡主,我是菱歌呀!”

“郡主,我是秋月。”

“郡主,我是綠竹。”

過了一會兒,那個背影緩慢地動了一下,慢慢轉回身。三人都暗吃一驚。青冥面容雖無大變,但是卻消瘦得厲害,膚如白雪,雙目猶如一潭湖水漆黑深邃看不見底。昔日那個秀雅輕靈、天真無邪的青冥郡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冥瞪着那雙漆黑的大眼睛,看着她們就像看見幻覺一樣,一臉的不相信。她遲疑地轉動着眼珠,依次看過菱歌、秋月、綠竹,片刻后,臉上有了變化,她張開嘴,但是什麼也說不出來,突然,她眼裏溢滿淚水……

“郡主,我是菱歌。”菱歌撲到她面前,“我們來救你出去……”

“你是菱歌?”青冥終於認出菱歌,向她伸出一隻手。菱歌站起身,走到青冥身邊,一把抓住青冥冰涼的手:“我是,郡主,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呀!”

“你們……”青冥已經很長時間不說話了,她艱澀地吐出每一個字,馬上就被淚水所打斷,她已經很長時間不會流淚了。但是,突然看見她們,她好像從一具行屍走肉又變回了人,她感覺自己身上一點一點有了氣血,她張着嘴,臉上的淚流進嘴裏,菱歌拿手帕給她擦淚,她想了半天,終於說出她想說的話,“狐山在哪兒?”

“郡主,是狐山君王安排我們進宮來找你的,這次一定救你出去,咱們一起回狐地。”菱歌心酸地說著,不忍看她。

“回狐地?真的嗎?”青冥慘白的臉上飛上一層紅暈。

“郡主,你一定要保重身體,”秋月湊上來說道,“要不,狐山君王看見你這個樣子會心疼的。”

青冥漆黑的雙眸閃了閃,她點了下頭。在這暗無天日的後宮生活了五年,彷彿已經過去了一生,她原以為以後就這樣了。她不是沒有抗爭過,死過又活了過來,人有時候總想一死了之,但死到臨頭,又有牽挂,為了那一絲牽挂,又會頑強地活下去。青冥閃爍的雙眸一瞬間又恢復死寂,她嘆了口氣:“讓你們如此費力,救我一個廢人,我於心不忍。”

“郡主,你如何說出此話?老狐王升天了,我們狐族只有郡主你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呢。”菱歌幾乎抽泣地說道。

也不知是菱歌的話感動了她,還是她看見菱歌她們被感動了,青冥突然上前抱住了菱歌:“我好想你們呀,想檀谷峪……”

“郡主,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咱們的好日子就快來了。”秋月在一邊安慰道。

“是呀,”綠竹也插話道,“狐山君王智慧超群,他會做到的。”

“姑娘們,時辰不早了。”張成一直站在門口望着院子,這時,他回頭催促着她們。

“郡主,我們必須走了。”菱歌握住青冥的手,青冥身體一抖,雙手猛地抓住菱歌的手,“別走……”

“郡主,別怕,我們再來就是帶你離開這裏的時候,你要多吃食物,一定要保重。”菱歌說著,禁不住哭起來。秋月走過來硬拉住她走出去。

四人沿着窄小的木門走出乾西里。張成給三位姑娘指了回去的道,然後,他們就分開了。他準備出宮,他急着把宮裏的事轉告李把頭,張成目送三位姑娘離去,便匆忙向宮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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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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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宮廷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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