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節外生枝

第十九章 節外生枝

第十九章

節外生枝

寧府空蕩蕩的演武場上,寧騎城一身白色勁裝,獨自站在場中舞劍。這是他每日早晨的功課,劍在他手中似是有了生命般,已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只把站在一旁觀看的高健看得瞠目結舌,像今日這般從頭至尾看寧騎城的劍術他還是第一次。

寧騎城在場中肆意舞劍,臉上卻沒有一絲輕鬆之態。他緊皺雙眉,目光陰鷙冷酷,那劍招更是招招快如騰兔,追形逐影。他不時瞟一眼場外的高健,知道他一大早來准沒好事。前日的事已經攪得他夜不能寐了,想到和古瑞如今被關在刑部,他便覺得背部陣陣發寒。

待寧騎城收勢將劍轉腕收回背後,高健才敢走過去。

“大人,我有事回稟。”高健皺着眉頭,一臉疑惑地道,“一大早詔獄的牢頭王鐵君找來,對我說昨日高公公把孫啟遠帶走了,這事很是蹊蹺。”

“高公公帶走了孫啟遠?”寧騎城頗感驚訝。

“聽王鐵君說,高公公來過兩次,兩人在牢房裏說了會兒話,說了什麼不知道,只知道這次高公公帶來王振的口信,說是要讓孫啟遠戴罪立功查明真兇,就這樣直接帶走了孫啟遠。”高健說完,站立在一旁狐疑地看着寧騎城。

寧騎城點點頭,從僕役手裏接過帕子擦了把臉,緩緩說道:“知道了,今日正好進宮見王振,看他如何對我說此事,再做定奪。”

“大人,這孫啟遠對大人可是有頗多怨言,大人還是小心為好。”高健提醒道。

“哼!”寧騎城一陣冷笑,“一個小小的東廠番役能奈我何?他能掀起多大的風浪,我會怕他?笑話!”

“這倒是。”高健點點頭,道,“詔獄被劫這事,孫啟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是高公公有意維護他,也要給咱們一個說法。”

“如今先顧不上他,我今日去見王振,又少不了挨頓罵。”寧騎城臉色陰沉,望着高健道,“近日接二連三地出事,讓人猝不及防。本來災區賑災一事便飽受爭議,給那些與王振為敵的大臣落下口實,大臣們上奏章要求彈劾王瑞慶和陳文君,這事還沒擺平,又冒出蒙古商隊私運兵器案,這次牽連的人更多,估計王振也坐不住了。唉,這頓罵是逃不掉了。”寧騎城說著,突然盯着高健壓低聲音道:“你秘密派幾個得力的人,查查刑部,還有他們那日所抓捕的蒙古商隊的人關在何處,如何審理?越清楚越好,去吧。”

高健揖手領令,便轉身匆匆走了。

寧騎城目送高健走遠,忙吩咐管家李達備馬。

寧騎城和四個隨身侍衛一路疾馳,行至宮門外。他翻身下馬將馬交與侍衛,自己直接走向宮門,守門的禁衛一看是指揮使大人,哪敢怠慢,急忙打開宮門。

寧騎城長驅直入,向司禮監走去。由於近幾日皇上身體有恙,不上朝,宮裏一片死寂。寧騎城知道自己進宮早了些,便放緩步子,故意繞道,向甬道一邊的御花園走去。御花園裏有一條小道,通向司禮監的側門。

寧騎城一邊走着,一邊思忖着一會兒面見王振后的說辭,不知不覺走進鬱鬱蔥蔥的花圃之中。時值盛夏,百花盛開,一片鳥語花香。小道盡頭便是司禮監的側門,側門外站着兩個人,正在低語。寧騎城急忙躲到花木後面,隱身在花草叢中,悄悄靠上去。

在遠處只看見一般太監的衣裳,離近了才看清這兩個人,竟然是高昌波和孫啟遠,隱隱聽見兩人的說話聲:

“……放寬心吧,此次把差事辦好,不愁沒有晉陞的機會……”高昌波樂呵呵地安慰孫啟遠,“還有,這次恢復你的百戶身份,你可不許跑出去胡吹……”

“謝公公信任,我的這條小命是公公給的,我必然唯公公馬首是瞻,全聽公公差遣。”孫啟遠說著,臉色一滯,目露凶光道,“只是這次寧騎城讓我背黑鍋,我這個冤呀,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又掌印東廠,竟然干不過幾個流匪,理應他來背負罪名,憑什麼由我一個小小的番役來背這個鍋,我想想便氣。”

“好啦,你也彆氣了。寧騎城東廠的印不是已經被收了嗎?”高昌波道,“此次派你駐守鑫福通錢莊,不僅是我信任你,也是先生願意給你一次立功的機會,才會把這麼緊要的事交給你來辦。”

孫啟遠臉上泛出紅潤,頻頻點頭道:“是,是。要我說先生應該把東廠督主的位置讓高公公你這樣賢能的人來坐。”

“哈哈……”高昌波不動聲色地一笑,道,“孫啟遠,你小子哪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哈哈。”

“不,高公公,小的說的可是肺腑之言。”孫啟遠極盡奉承道。

高昌波嘴裏不說,心裏卻美滋滋的,他拍了下孫啟遠的肩,道:“好了,你隨我去鑫福通吧,當差要緊,走吧。”

兩人沿着側門的小道拐入甬道,向宮門的方向走去。

寧騎城見兩人走遠,方從草叢裏走出來。他望着兩人的背影,想着剛才聽到的一番話,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心裏清楚高昌波肯定是在王振的授意下起用了孫啟遠,而高昌波做的事,寧騎城一概不知,看來他是單獨執行王振的密令。寧騎城感到脖頸上陣陣寒意,王振口口聲聲喊着他乾兒,其實卻是一直都不信任他。

剛才從高昌波口中聽到鑫福通這三個字,讓他很意外。鑫福通是京城一家名氣不大的錢莊,卻要讓孫啟遠帶人駐守,看來這家錢莊與王振是有牽連的。此時他才知曉,看來王振一直有意對他隱瞞。

思索再三,寧騎城還是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他沿着小道,走到司禮監正門,門口早有小太監看見他,跑進去稟告。

不一會兒,一個小太監走過來,在前面引路,直接把他帶到正堂一側的偏廳。寧騎城看見王振獨自坐在靠窗的大炕上,背靠軟墊閉目養神,便緊走幾步,上前行禮:“乾爹,孩兒讓你久等了。”

“來了,坐吧。”王振乾巴巴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嘗嘗新近上貢的雨前茶,一會兒讓陳德全給你備一份,走時帶走。”

寧騎城沒敢坐下,而是走到炕前,雙膝跪下請罪道:“乾爹,孩兒辦差不力,請乾爹責罰。”

“唉,小城子,你這是唱的哪出呀,快起來。”王振說著,向身後的陳德全揮揮手,陳德全急忙上前扶起寧騎城。王振深深看了寧騎城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除了你,我還能信誰去?”

“乾爹,此番接連出事,是孩兒料事不周,讓對手得逞。”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王振獰笑了一聲,道,“不過,咱們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要不露出首尾,誰也拿咱們沒法子。”

“可是……”寧騎城猶豫了一下,“只怕是紙包不住火。”

“怎講?”

“我昨日去刑部拜會趙源傑,他竟然以身體有恙為名拒見我。蒙古商隊私帶兵器案現在三法司手裏,那個大理寺卿又是個軟硬不吃難纏的主。”

“不是還有都察院李亦玉嗎?前日我還見過他。”王振說道。

“李大人是個老滑頭,他兩邊誰都不得罪。本來還有一點把握,現如今于謙官復原職,他們的氣焰便更盛了,處處與咱們作對,口口聲聲叫囂着要查出私自交易兵器的幕後主使,此事極是難辦。那些弓箭一看便知出自官坊,而這又在王瑞慶的職責內,現在所有矛頭都指向他,若不是王瑞慶身處河南賑災,估計他們都要行動了。”寧騎城一口氣說完,便直愣愣地望着王振,等他示下。

王振深吸了口氣,微閉着雙眼,似是小憩,頭還微微搖着。

“還有那個和古瑞,”寧騎城看出王振此時正在籌謀,便索性都說出來,“和古瑞現如今押在刑部大牢,那裏雖不比詔獄,但是皮肉之苦還是要受的,只怕這傢伙受不住,胡說一氣,把先生你……”

王振猛地睜開眼睛,由於速度過猛,眼球往外凸現,裏面佈滿血絲,目光逼人。他打斷寧騎城的話,道:“此二人不能留了,和古瑞和王瑞慶,你去辦吧。”王振緩和下語氣,道:“只要他們抓不住人證,便有轉機,最後不了了之。”

“是。”寧騎城點了下頭,臉上不帶任何錶情地應了一聲。

這時,陳德全急慌慌跑進來,附在王振耳邊低語了幾句。王振急忙站起身,抖擻起精神,一邊整理衣襟,一邊不無得意地吩咐:“去把典籍帶上。”說完,他看着寧騎城道,“御前李公公請我過去,我這便去伺候皇上去了,皇上還是離不開我,這陣子迷上了聽太祖征戰的故事,前日剛講到太湖大戰,今兒個還需接着前日的往下講。”

寧騎城一臉詫異地站起身:“那孩兒告辭了。”

“去吧,着實操心着差事。”王振不放心地囑咐一句,“辦妥了,給我回個話。”

“是。”寧騎城應了一聲,躬身退出去。

寧騎城從司禮監出來,徑直出宮。他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得到王振的首肯,他便可以對和古瑞出手了,至於是死是活,便是他一句話的事了,只要這個傢伙離開京城他便可以對乞顏烈交差了。

在出手之前,他還需要去見一個人。寧騎城抬頭看天空,此時雖然艷陽高照,但今日是十五,晚上是月圓之夜。這個月圓之約,他已經等不及了。

寧騎城一路疾馳,回到府里,直接回到卧房,換下朝服,穿上常服,把管家李達喚了進來。“李達,你聽說過鑫福通錢莊嗎?”寧騎城似是不經意地問道。

“鑫福通?”李達皺起眉頭,想了片刻道,“大人怎麼想起問這家錢莊?它就在山陽街上,這家錢莊口碑不是太好,咱們府上去兌換銀子或銅錢都不去鑫福通。”

“為何?”寧騎城問道。

“這家鑫福通索要的抽頭比別的錢莊多一倍。”李達撇着嘴說道,“所以這家錢莊生意一直不好,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它的凋敝,但是奇怪得很,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家錢莊居然還沒倒閉,也是邪乎。”

“哦。”寧騎城有些恍然大悟,他點點頭,吩咐后廚開飯。

用了午飯,寧騎城便把自己關在卧房裏,一下午都不曾出門。直到日落西山,眼看黃昏時分,寧騎城才走出卧房。此時寧騎城換上一件不常穿的綢袍,腰間繫着鑲玉的束帶,一副風流公子的打扮,吩咐管家李達備馬車。

李達駕着一輛雙輪黑篷馬車候在府門外,不多時寧騎城走出來,直接坐進馬車裏,然後緊緊拉上轎簾,對李達道:“去惜月河畔。”

此時天已擦黑。馬車一路疾駛,街上商鋪亮起燈燭,已然是萬家燈火。馬車駛入熙熙攘攘的西苑街,在一家樂坊前停下,陣陣絲竹聲從樓上飄來。只見這家樂坊門上掛着一個匾額,上書“惜月河畔”四個隸體大字。

寧騎城從車上下來,回頭吩咐李達道:“你候在這裏。”早已有一個粉衣姑娘上前行禮,莞爾一笑道:“公子,請隨小奴上樓吧。”

“帶我去‘惜月軒’。”寧騎城說著,轉身四處掃視了一眼,抬腿往樓上走。粉衣姑娘笑着說:“原來公子在這裏密會佳人啊,那位佳人早已候在那裏了。”說著,偷眼瞄着這個器宇不凡的年輕公子,看他臉上絲毫沒有赴約時的興奮和喜悅,卻是一臉的冷酷和機警,不像是來此地尋歡作樂的,倒像是來尋仇的。不過見多識廣的粉衣姑娘也是見怪不怪了。

“公子,這邊走。”粉衣姑娘喚着寧騎城。

寧騎城繃著臉,並不聽粉衣姑娘的,而是在樓道上四處窺探,隨意推開幾間房,直到裏面傳出來叫罵聲,他才作罷。他們走到二樓第四個房間,粉衣姑娘停下腳步,寧騎城看門上一個木牌上書“惜月軒”三字。寧騎城推門進去,反手關上房門。屋裏空無一人,窗前琴台上亮着兩盞黃紗蒙面的宮燈。寧騎城正納悶,只見露台前白紗簾一晃,一個白色身影從裏面走出來,站到了寧騎城的面前。

寧騎城雙眼放光,呵呵一笑,大大咧咧地坐到一旁軟椅上道:“柳堂主,別來無恙。”

柳眉之今日一身素白的女裝,臉上做了偽裝,描眉畫眼,與一般女子沒有分別。柳眉之面色陰鬱地點了下頭,緩緩走到另一張椅子前坐下。

寧騎城露出笑容,笑道:“不錯,一個很好的開端。你我約定在這個月圓之夜見面,看來你是有信之人。”

柳眉之並不吃他這一套,他冷冷地望着寧騎城,問道:“解藥帶來了嗎?”

寧騎城嘴角擠出個冷笑,道:“這便要看你帶來了什麼。”

柳眉之胸口一震,深吸了口氣,問道:“你想聽什麼?”

寧騎城從軟椅上站起身,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一臉冷酷地說道:“若不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你以為光憑蕭天那幾個人,能闖進詔獄帶走你們嗎?”寧騎城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自言自語道,“不過,我也確實小看了他們,我問你,那日攻打詔獄的都是什麼人?”

“我當時在牢房,如何會知道外面的事?”柳眉之嘟囔了一句。

“當時不知道,那現如今還不知道?”寧騎城不依不饒地說道,“別忘了,你的小命在我手裏,敢對我耍花招,你便會成為第二個雲。”

柳眉之渾身一顫,目光一沉,白了寧騎城一眼道:“興龍幫和白蓮會聯手。”

“狐族是不是也參與了?”寧騎城問道。

“狐族?”柳眉之皺起眉頭,詫異地道,“跟他們有何關係?沒聽說跟這些人有來往,我便與他們住在一起。”

“這便奇怪了。”寧騎城皺起眉頭,有些惴惴不安,“明明在地道里發現有狐族鑽地龍的碎片,怎麼會沒有他們的蹤跡?”

“鑽地龍是何物?”柳眉之第一次聽說這個東西,不由很好奇地望着寧騎城。

“鑽地龍又名縱地獸,是狐族至寶之一,在《天門山錄》中有記載,是縱地利器,若沒有這個利器,他們是很難挖通地道進詔獄的。”寧騎城望着柳眉之,也看出他是真不知情,便轉移了話題,繼續問道,“蕭天和明箏現如今在哪兒?”

“……”柳眉之沉默了片刻,突然乞求地望着寧騎城道,“你答應過我,絕不傷害明箏,她是個可憐人,父母早亡,孤苦無依……”

“閉嘴!”寧騎城突然大怒,厲聲道,“何時輪到你來教我如何做?”寧騎城不耐煩地盯着他,催促道,“快說。”

“在城裏。”

“住在哪兒?”

“望月樓。”

寧騎城大為驚訝,沒想到他們還敢待在城裏,竟然還在離他衙門不遠的地方。他一陣冷笑,這些日子他派出多人幾乎把京師翻了個個兒,卻唯獨沒把近在咫尺的這些酒肆妓院放在眼裏,不由火冒三丈地問道:“他們為何不出城?”

“他們也策劃過出城,七夕那日本來借送嫁女出城,卻在半道與蒙古商隊起了衝突,被刑部勒令回去。”柳眉之說道。

“原來是他們搗的鬼。”寧騎城恍然大悟,目光逼向柳眉之道,“他們出城后要去哪裏?”

“我聽說他們要去一個農莊,叫瑞鶴山莊,好像是興龍幫在城外的據點,但具體在哪兒我便不知道了。”柳眉之說完,坐在那裏發獃。

寧騎城掩飾着眼裏的興奮,在屋裏來回踱着步,有些舉棋不定。他費盡心思謀划的這一着棋眼看便可以收網了,卻突然又冒出一個瑞鶴山莊。

寧騎城從思慮中回過神來,看到心灰意冷的柳眉之發獃的樣子,突然一笑道:“柳堂主的琴藝天下聞名,不妨彈奏一曲如何?”

柳眉之並不領情,他抬眼盯着寧騎城,突然道:“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寧騎城一笑,從腰中解下一個錦囊扔給柳眉之,道:“從今兒起,你要寸步不離跟着他們,一直跟到瑞鶴山莊。”寧騎城說完,抬腳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望着目瞪口呆的柳眉之道,“下個月的月圓之夜,還是惜月河畔。”說完,飄然而去。

柳眉之一只手緊緊攥着錦囊,心裏悲憤難抑,他不知寧騎城要他跟着這幫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但是想到這種鬼也不如的日子看不到盡頭,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臉上淚水橫流。

寧騎城扔下柳眉之獨自走出樂坊,李達便從一旁巷子裏駕着馬車過來,寧騎城跳上馬車,吩咐直接回府。

馬車一路順暢到了巷子口,突然看見府門附近有兩個人在打鬥,兩人的拳腳都不俗。由於是夜裏,已敲過二更,巷子裏並無行人,只聽得呼呼拳腳之聲。

寧騎城從馬車上跳下來,突然聽見其中一人叫他:“黑子,抓住他,他是個探子。”

寧騎城聽出竟是乞顏烈的聲音,心裏一驚,縱身向打鬥的兩人奔去。其中一人看見他很是慌亂,連連後退。離近了,寧騎城才發現此人是獨臂,看身法有些熟悉,便使出幾招無影拳,一拳套一拳,步步緊逼,三招便按住了此人,扳過面孔一看,大叫了一聲:“陳四!”

“大人,饒命。”陳四急忙跪下,一隻臂膀空蕩蕩的,衣袖隨風飄動。

“你在這裏做甚?”寧騎城厲聲問道。

“小的想見大人一面,”陳四匍匐在地,一副可憐狀,眼睛膽怯地瞄着寧騎城,可憐巴巴地說道,“自小的殘疾以後,便被趕出了東廠,家裏有老有小要我養活。小的想求大人,讓小的回東廠當差。”

“行了,你回去吧,改日我見了東廠百戶李東,給他捎個話。”寧騎城看了眼一旁的乞顏烈,急着打發走陳四。陳四唯唯諾諾地感謝一番,眼睛瞟了眼乞顏烈便轉身跑了。

寧騎城見陳四跑遠,便轉回身盯着乞顏烈古怪的衣着。乞顏烈膀大腰圓卻穿着一件緊窄的漢人衣袍,頭上扣了頂斗笠,耳旁的髮辮還是露了出來。這身裝扮顯得十分猥瑣滑稽。

“義父,不是說好不來府里找我的嗎?你今日怎麼又來了,而且還在我府門外與人大打出手,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與你的關係嗎?”寧騎城壓低聲音,又急又怒地說道。

“小子,先別教訓我,你剛才就不該放了那個人。”乞顏烈說道,“我來時便看見他鬼鬼祟祟躲在暗影里,盯着你府里大門,你被人算計了都不知道。”

“走吧,進去再說。”寧騎城低頭往府里走,心裏想着這個陳四銷聲匿跡了有一段時間,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如何會出現在他府門外,難道真是如其所說求他說情回東廠嗎?

兩人沿着游廊直接走到書房,李達急忙端來茶水果品。寧騎城對李達交代道:“以後要多留心大門外,找兩個府丁守住大門。”李達應了一聲,便下去部署了。

乞顏烈啜飲一口茶,放下茶盞,從腰間解下一個布囊,遞給寧騎城道:“這是你養母給你做的小衣,讓你貼身穿。”

寧騎城急忙接過布囊,剛才的不悅一掃而光,又驚又喜地打開布囊看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傷感:“我養母她如今還好嗎?”

“放心吧,我還能虧待她?”乞顏烈說著,突然指着牆上貼的一張海捕文書上的女子畫像問道,“我一進來便看見這張畫像,此女子是誰?”

寧騎城難掩臉上的尷尬,就似突然被人偷窺到裸身一樣不自在,他背過身敷衍道:“只不過是一個逃犯,我正在抓她。”

“逃犯?”乞顏烈不無憐惜地搖搖頭,道,“如此清麗的佳人,竟是逃犯,可惜呀。”

“義父,請坐下說話。”寧騎城伸手相請道。

乞顏烈看了他一眼,以長輩的語氣說道:“可別忘了你是在草原長大的雄鷹,與你為伴的,也只能是草原上的雀鷹。”

“義父,此次深夜來訪,難不成是要給我說雀鷹之事?”寧騎城打斷他的話,問道。

“當然不是。”乞顏烈突然狠擊桌案,又惱又怒地說道:“此次弓箭盾甲被繳獲,損失慘重啊,黑鷹幫這兩年積攢的家底就這樣被掏空了,此事絕不能善罷甘休。”

“義父有何打算?”寧騎城盯着他問道。

“我來見你,就兩件事。”乞顏烈咬牙道,“一是救出和古瑞,再者我要去見王振,與他交易的兵器悉數被繳,我讓他包賠損失的銀兩。”

寧騎城搖搖頭,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救和古瑞,我正在想方法,這個我能辦到。你想見王振?門都沒有。義父,王振是什麼人我太了解了,貪而無信。這些年他貪的銀兩富可敵國,但是他依然沒完沒了地斂財。讓他退還銀兩,只是痴人說夢。此次皇上恩準的三十萬兩賑災款,他都敢往腰包里裝,你那點銀子算啥。”

乞顏烈一愣,盯着寧騎城問道:“此消息確鑿?”

“確鑿。因為賑災不力,朝堂上幾乎打起來,連皇上都抱恙不上朝了。”寧騎城說道。

“這三十萬兩賑災銀,王振會藏到哪裏?”乞顏烈雙眼放光。

“義父,難道你要動賑災銀的念頭?”寧騎城吃驚地看着乞顏烈。

“這還不是被王振逼的。”乞顏烈一雙細小的眼睛亂眨了一陣,吧嗒下嘴巴,突然一掌拍到桌面上,惡狠狠地道,“這叫以牙還牙,哼,不退銀子,我把它搶回來,咱瓦剌人就是這脾氣。”

“義父,你當這裏是邊關村寨呢,你想搶便搶,說燒便燒?”寧騎城被逗樂了,“義父,這是京城,你還是少惹事吧,等我把和古瑞弄出來,你便離京回草原躲避一時。”

“不,我主意已定。”乞顏烈正色道,“你跟着那個老東西,一定知道賑災銀藏在何處。你告訴我,藏在哪裏?”

寧騎城嘆口氣,道:“其實這事王振一開始便沒有讓我參與,我也看出王振對我並不信任,我只是他手上一個得力的刺客而已,需要殺人時才想到我。”寧騎城頓了一下,眼眸一閃,接著說道,“他們行事雖然詭秘,但還是讓我嗅到了蛛絲馬跡。義父,有一個鑫福通錢莊,我懷疑便是王振的藏銀之地。”

“哦?”乞顏烈湊近道,“小子,這次不用你出手,搶東西這事,我們在行。”

趙源傑在牢頭的陪同下,高一腳低一腳地從坑窪不平的過道里走來。刑部大牢年久失修,每年朝廷撥的銀子還不夠衙役的俸祿,再加上這裏關押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引不起上面的重視,因此便任由其衰敗也無人問津。

牢頭殷勤地在前面引路,手上掂着一大串牢門鑰匙,隨着他的走動發出一陣叮噹之聲。牢頭叫高福甲,在刑部大牢已將近十年,二十歲上便接替父親的位置在這裏,從獄卒干到牢頭。牢房裏每一寸地兒他都了如指掌。

趙源傑一邊走,一邊說道:“高牢頭,守衛不可鬆懈。”

“趙大人,你放心吧,”牢頭向趙源傑打着保票,“這些日子,增加了十幾個獄卒守衛,我每日巡查。”高牢頭說完,心裏似有疑惑,猶豫了片刻,便問道,“那個蒙古人和古瑞什麼來頭,好吃好喝還要增加看守?”

“近日三法司將庭審,到時蒙古使團也將列席,所以不能有絲毫閃失。”趙源傑說道。

前面到了牢房區,牢裏的犯人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響,紛紛從牢裏走到木柵欄前,一個個伸出手,各種嗓門喊着:

“我冤啊……”

“大老爺,冤啊……”

“大老爺,放了我吧,我是冤枉的……”

“你們冤個屁。”牢頭大聲叫着,“滾回去,你,閆小三,搶別人東西便罷了,還殺人家一家人;就你,李栓子,你霸佔人家農田還霸佔人家媳婦,弄得一屍兩命,你冤什麼?再不老實,把你們從這裏趕出去,遷到錦衣衛的詔獄去。”

牢頭一頓說辭,過道兩旁立刻安靜下來,犯人紛紛退回去。顯然錦衣衛詔獄聲名遠揚,對犯人都有一種震懾力。片刻后,牢房裏已然恢復常態,發獃的還發獃,捉虱子的接着捉虱子,睡覺的繼續睡覺。

高福甲鼻孔里哼了幾聲,得意地往前走,這句話他經常掛在嘴邊,比打板子管用,百試不爽。一旁的趙源傑也被逗樂了,感慨這裏真是跟森嚴的詔獄無法相比。

走道上站着三個獄卒,看見他們走過來,立刻挺直腰板看着他們。高牢頭問道:“今日你們值守,有什麼情況?”一個獄卒上前一步回道:“回牢頭,一切正常。這個犯人一直在睡大覺。”

“晌午飯吃了嗎?”趙源傑問道。

“回大人,這個不知道,我們是午後換崗,只看見他在睡覺。”

趙源傑皺起眉頭,推開高牢頭和獄卒,大步走到這間牢房前。木柵欄里放着一個托盤,上面的飯菜未動。牢裏靠牆的草鋪上背對着牢門躺着一個人,一動不動,身上還蓋着號衣。

“牢頭,開門進去看看。”趙源傑心裏有些忐忑。

高福甲拎起鑰匙串,摸索半天找到鑰匙,打開大鐵鎖,推牢門走進去,一邊大聲說道:“喂,起來了,趙大人來看你了。”任牢頭怎麼喊,和古瑞躺着紋絲不動。高牢頭急了,上去抓住和古瑞的肩膀把他扳了過來。

高福甲往和古瑞臉上一看,立刻嚇得魂飛了一半,不由退了幾步,驚叫起來:“啊呀……鬼呀……”只見和古瑞身上很完整,只是臉上一片血糊糊,只看見幾個血窟窿。

幾個獄卒聽見喊聲好奇地跟在趙源傑身後走過來,一看這情景,幾個人一陣鬼哭狼嚎地跑出去,一邊喊道:“我的娘呀,嚇死我了。”

高福甲渾身顫抖,臉色煞白。他在獄中十幾年,還從來沒經過這麼可怕的事,在他們重重的守衛下,犯人死得如此蹊蹺和慘烈。高福甲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跑出去,在走道上吐了起來。再看那幾個獄卒,一個個雪白着臉蹲在角落裏驚恐地看着他。

趙源傑一臉沮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吃力地走出來。高福甲緊走幾步,匍匐到趙源傑的面前,嘶啞着嗓音道:“大人,小的該死,小的百口莫辯,願聽大人發落。”

趙源傑後背一陣陣發寒,他看着跪在地上請罪的高牢頭,嘆口氣上前扶起他,道:“起來吧,高牢頭。”

高福甲顫巍巍站起身,這才說出心中疑惑:“趙大人,刑部大牢雖不及詔獄那般銅牆鐵壁,但也不是想進便進。自大人吩咐卑職加強守衛,我加崗加哨,增加巡查,外面的人是斷然做不到這般悄無聲息的,定是內部人下手,圖的便是滅口。”

趙源傑思忖片刻,道:“你能確定牢中死屍就是和古瑞?”

“這……”高福甲一愣,顯然被問住了。他愣怔片刻,一時啞口,一雙漆黑的眸子驚慌地瞪着趙源傑,“這個……他面部已毀……確實無從查證……”

“兇手想滅口,只需一刀,幹嗎還要費力去搗毀他的面孔,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趙源傑冷靜地分析道。

“依大人的意思,此人被張冠李戴,那……那個真和古瑞呢?”高福甲似是被自己的言辭驚得目瞪口呆。

“先不要聲張,你速去找仵作,驗查屍體。”趙源傑道。

高福甲一聽此話,招呼着幾個衙役拔腿便向外跑。趙源傑凝視着高福甲倉促離去的背影,心情異常沉重起來,心裏的疑團也進一步擴大。他心裏清楚必須把這個消息火速通知于謙和蕭天,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牽一髮而動全身。

此時已至黃昏,望月樓籠罩在一片溫和的霞光中。前院已經開始洒掃,準備迎客。後院隱蔽在一片綠油油的樹蔭中,反而顯得更加靜謐。

小院天井中的老槐樹下,傳來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可以看見兩個衣裾飄飛的身影,兩人正在習劍。蕭天一身灰色長衣,明箏一身青色衣裙,兩人身影交織,煞是好看,蕭天不時扳住明箏的手臂指正一二。

那日小六從瑞鶴山莊帶來玄墨山人的獨門丹藥,明箏服下後頭疾慢慢好轉,這才讓大家鬆了口氣。明箏身體好轉便閑不住,蕭天只好答應教她劍法。一來可以活動筋骨,再者也給她找些事做,免得她出去亂跑,暴露了行蹤。

兩人在老槐下習劍,由於心思專一,並沒有發現在離他們數步之遠的游廊上,一個人躲在廊柱後向他們偷窺,廊柱邊露出一片紫色裙角,一雙黑亮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老槐下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

“梅兒姑娘,你在瞧誰呢?”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柳眉之一身白衣悄無聲息地站在梅兒背後。

梅兒驚慌地回過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結結巴巴道:“沒看誰,從這裏路過。”

“哦?路過半個時辰了吧,”柳眉之一雙鳳眼狡黠地沖梅兒眨了下,“我跟着你,腿都站酸了。”

“你……”梅兒臉色一變,怒道,“柳堂主,請你自重些。”

“我知道你是思慕那位蕭幫主,”柳眉之上前一步,靠近梅兒低聲說道,“哪個少女不懷春呢?”柳眉之從梅兒慌亂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說對了,再說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見梅兒躲着偷窺了,覺得這是個好時機,便又上前一步,鼻尖幾乎貼到梅兒鼻尖上,“思慕是一回事,能不能得到是另一回事,你想得到蕭幫主的垂青,必須有吸引他的本錢。”

梅兒一隻手摸着臉,重複着柳眉之的話:“本錢?”

“不是指容貌。”柳眉之冷笑一聲,“你以為像他那樣的男人會稀罕這些皮毛嗎?”

梅兒張着嘴巴,迷茫地望着柳眉之。

“你剛才稱呼我一聲柳堂主,那你便應該聽聞過我的本事。”柳眉之又靠近一步,幾乎把梅兒擠到廊柱上,“我的靈魂一半歸了神佛,我便有了神的力量,你若歸入我的門下,我便度你神的力量,到那時你就可以夢想成真。”

梅兒盯着面前極其俊美的一張面孔,他的聲音悅耳又溫和,像磁鐵般牢牢吸引了她,讓她身子僵住,動也不能動。柳眉之俯下頭,溫潤的嘴唇輕輕貼上梅兒的雙唇,梅兒渾身一顫,腦子裏一片空白,突然一陣尖銳的痛,使梅兒清醒過來,她的舌尖火燒火燎,柳眉之狠狠咬了她,她又羞又惱,使出全力推開他沿着游廊跑了。

梅兒臉上燒得通紅,毫無目的地跑了一會兒,發現身後沒人追來,才站定,這才發現前面是圍牆。這裏是游廊的盡頭,靠圍牆建有一個小屋,裏面堆着雜物和洒掃的工具。

梅兒長出一口氣,回過頭,驚得叫了一聲,柳眉之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你跑什麼?”柳眉之一笑,一隻手搭在梅兒的腰間。梅兒看着柳眉之含情的眉眼,竟然轉不開雙目,久久地盯着他。

柳眉之把梅兒攬進懷裏,轉身抱進小屋裏。屋裏很暗,中間卻有一片空地,柳眉之控制住梅兒,笑着看着她,一邊低聲說道:“梅兒,跟我去瑞鶴山莊吧,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梅兒眼神痴迷地看着柳眉之,眨着眼睛搖搖頭。

“我問你,你一直跟着他們,知道他們這幾日在屋裏說什麼嗎?”

“說……說銀子的事,還有……我聽不太明白……”

“梅兒,你記住,你是我的人,我會顧你周全,你只要隨時聽我召喚便可。”

小屋裏全然黑下來,偶爾傳來幾聲呢喃的呻吟聲,與屋外鳥雀的啾啾聲混成一團。游廊旁一株丁香樹,飛過的雀兒踩踏着白色的花瓣,在黑夜落了一地。

半個時辰后,梅兒在一片混亂的夢中驚醒過來。她抬頭看着黑乎乎的小屋,屋裏只剩下她一人。那個俊美男人的面孔在眼前一晃而過,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像極了一個春夢。梅兒迷迷糊糊站起身,慌亂地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回想剛才小屋裏的事,越想心裏越亂。

她一口氣從側門跑到望月樓門外,西苑街上已是一片火樹銀花,街面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她害怕獨處,便往人堆里鑽。正瞎逛,被一隻手抓住,“梅兒,你去哪兒?”

梅兒回頭看,見是夏木,心裏一下舒坦了,上去抱住夏木便哭。夏木嚇了一跳,忙問:“梅兒,你怎麼了?”

“剛才看見一隻死耗子,嚇死我了。”梅兒胡亂編排了一句。

夏木笑了起來:“嗨,耗子有何可怕。”

“夏木,你在這裏做甚?”梅兒好奇地問道。

“瞧熱鬧唄,”夏木笑着,從腰間的香囊里抓出一把瓜子,塞給梅兒,壓低聲音道,“翠微姑姑吩咐我在這裏望風。”

“哦,原來這樣,我來和你做伴吧。”梅兒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說道,“前幾日明箏姑娘昏迷不醒,咱們姊妹倆連門都沒出過,如今明箏姑娘好了,也該輪到咱們出來耍耍了。”

兩人便聊了起來。

“梅兒,你家裏還有親人嗎?”夏木問道。

“唉,即使有也無處尋了。”梅兒嘆口氣,“我十四歲進宮,父母是收了宮裏銀子的,他們也沒想過讓我這個女兒出宮,又尋他們讓他們再添煩惱,何苦來呢?你呢?夏木,你如何打算?”

“我是孤兒,是翠微姑姑把我養大的,我最大的心愿,也是姑姑的心愿,便是能夠回到故鄉。”

梅兒嘆口氣,道:“都是苦命人。”

兩人正在門口敘話,突然從街上駛過來一輛四輪馬車。馬車一停,從車上跳下來七八個男人,這些男人個個身形剽悍,腰間佩着劍,只是他們的裝束五花八門,甚是怪異,不像是本地人。

這夥人來勢洶洶地向望月樓走去。門口的兩個姑娘看着這些人神態上帶着煞氣,早已慌了神,求助地跑到夏木身邊,夏木和梅兒不敢耽擱,急忙迎上前。

“各位公子,望月樓的歌舞乃京城裏一絕,”夏木硬着頭皮強擠出一絲微笑,道,“各位公子何不進來一睹風采啊。”

“叫誰公子?”一個兇巴巴的嗓門打斷了她的話。

“各位爺,”夏木急忙改口道,“小奴不識……”

“夏木姑娘?”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後面走過來,拽開前面的兩人湊到夏木面前,他一把拽下臉上的黑色面巾,露出滿是橫肉的臉。

“和古瑞?”夏木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日在東升巷三岔口,明明看見刑部的人帶走了他,可是他如何又會出現在這裏?

“哈哈,有你在便好辦了。”和古瑞說著,上前一把抓住夏木的手臂,道,“夏木姑娘,辛苦你一趟,帶路找你們老鴇去。”

夏木驚出一身冷汗,忙說道:“我們姑姑不在,你有事給我說吧,我回頭轉告她。”

和古瑞一聽,回頭向眾人道:“砸了她的破窯子,看她出來不出來。”說著,重新裹上黑色面巾。

數條身影從夏木身邊掠過,她也被裹挾着走進望月樓。這些人闖進樓里,見啥砸啥,只片刻工夫,大廳里便一片狼藉。樓里的客人被突然而降的災禍嚇得紛紛四散而逃。這時,翠微姑姑聽到動靜,從樓上氣呼呼地跑下來。

“哪來的狂徒,沒了王法了,這可是天子腳下。”翠微姑姑怒喝道。

“老婆娘,你還認得我吧?”和古瑞把臉上的黑色面巾拽下來,咬牙切齒地叫道,“你可把我害慘了,這個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和古瑞?”翠微姑姑驚得幾乎失語,“你不是……不是……”

“不是在牢裏嗎?哈哈,你個臭婆娘,你以為我會死在牢裏……”和古瑞怒吼一聲,狂暴地叫道,“哈,臭婆娘,我如今出來,便是向你討銀子來了。”

翠微姑姑急忙穩住自己,她眼角的餘光掃了眼和古瑞身後的幾個大漢,心裏盤算着怎麼化解。她向夏木遞了個眼色,夏木心知肚明,忙走到和古瑞面前施一禮道:“恭喜公子脫離牢獄之苦,夏木向公子道喜了。”

和古瑞聽見夏木如此說,又見她眉目流盼、溫柔可人的樣子,態度不由也軟了,對着夏木道:“我本不想為難她,只要她肯出銀子。”

“哎喲,好說好說。”翠微姑姑看有轉機,忙上前賠禮道,“公子呀,七夕那日完全是誤會……”

“誤會個屁。”和古瑞蠻橫地道,“若不是你們衝撞我們的馬車,也不會招來刑部的人,別廢話,此次的損失必須包賠。”

“哎喲,你看我這裏哪有值錢的東西呀,不過勉強混碗飯吃。”翠微姑姑一邊哭窮,一邊湊到和古瑞面前伸出一個手指。

“一千兩。”翠微咬咬牙說道。

“十萬兩。”和古瑞打斷她的話,兇惡地盯着她。

“我的天呀,這不是要逼出人命嗎?”翠微姑姑拍着大腿號起來。

“給你三天時間。”和古瑞最後說了一句,視線便轉到夏木身上,夏木一陣緊張,急忙後退了幾步,和古瑞逼上前,道,“夏木姑娘,你可願意跟我去遊玩幾天?”和古瑞說著,一把抓住夏木的手,夏木驚慌地想掙脫,和古瑞身後一個大漢二話不說扛起她便走,夏木在那人的肩上奮力撕打,那人絲毫不為所動,走到外面把她扔到馬車上。

“臭婆娘,三日一到,不送銀子,便撕票。”和古瑞撂下一句,便領着眾人大搖大擺走出去。

“你們……搶人啦……”翠微姑姑和眾姑娘跟着跑出來,只見那輛四輪大馬車一溜煙駛遠了。

這時,從一側跑過來幾個人,梅兒領着蕭天、明箏和盤陽趕過來。翠微姑姑看見蕭天他們從後院跑出來,大為惱火,怒喝着梅兒:“梅兒,你好糊塗,你為何帶他們到這裏來,這裏我可以應付。”

“翠微姑姑,我擔心你吃虧。”梅兒滿心委屈地說道,她剛才看見那幫蒙古漢子砸東西,便偷溜出去,跑到後院向蕭天報信。

“走吧,進來說話吧。”翠微姑姑向四周掃了一眼,急忙招呼蕭天他們走進望月樓。蕭天看着狼藉的大廳,不由緊皺眉頭。

“夏木被和古瑞搶走了,說是拿十萬兩銀子去換。”翠微姑姑怒道,“這個天殺的和古瑞,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這便如何是好?我這裏哪有十萬兩銀呀?”

蕭天緊皺眉頭沉默不語,一旁的明箏沉不住氣了,問道:“蕭大哥,你不是說和古瑞關在刑部大牢嗎?”

“一定是出事了。”蕭天望着窗外,突然對翠微姑姑交代道,“你回後院,囑咐咱們的人這兩日不要出門。我去馬市探查一下,夏木一定會被拉回馬市。”

“我也去。”明箏立刻上前道。

“帶上我吧,給你們望個風。”盤陽也走出來道。

翠微姑姑拉着蕭天走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夏木的兩個哥哥都在檀谷峪保衛老狐王戰死了,她是家裏唯一的血脈,你無論如何要把她帶回來。”

蕭天點頭道:“我早有意去他們的老巢看看了,你放心吧。”

四輪馬車避過大街和人多的路面,專揀僻街小巷,一路揚鞭策馬疾駛。車裏擠着五個人,夏木被綁了雙手,嘴裏塞進一團布坐在中間。她一旁坐着和古瑞,他早已扔下面巾,脫去喬裝的狹窄漢服,露出裏面蒙古袍子,他一邊擦臉上的汗,一邊安慰夏木:“美人,別怕,只要那個臭婆娘交了銀子,我便放了你。”

“和古瑞,幫主若是回來,問起了咱們怎麼說?”對面一個寬臉的漢子問道,“幫主可是嚴禁咱們出門呀。”

“怕什麼?我叔父回阿爾可還要幾日呢,”和古瑞臉上橫肉一抖,“對付這般漢人就得這樣,我在牢裏不能白受一場罪。沒事,一切有我呢。”

聽和古瑞這麼說,幾個漢子也不再追問。馬車拐入東陽街,馬市的大門便在前面。和古瑞從車窗往外看,四周一片漆黑,院子裏異常安靜。他探出頭對前面駕車的人道:“快,下去開門。”

從車上跳下兩個人,跑到大門前去推大門,馬車很快駛進院裏。

突然,院子裏亮起火把,火燭把大院照得亮如白晝,幾個身着蒙古袍子、肩背弓箭的大漢呈扇形站在院中,乞顏烈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站在正中間,怒視着他們。他手握一根長鞭,馬車剛一停穩,乞顏烈的長鞭帶着呼呼風聲,便打了過來。

和古瑞從車裏看見乞顏烈站在院中,嚇得腿亂抖,心裏一陣叫苦,不是說好去阿爾可草原搬救兵嗎,如何不到三日便回來了?行蹤已暴露,更不敢讓叔父看見車上還有女人,只好對夏木小聲道:“你待在這裏,別動。”

夏木瞪着眼睛直搖頭,和古瑞拽着她把她塞進座下,方跳下馬車。其他六人已齊刷刷跪倒在地,和古瑞的腳剛挨着地面,“嗖”一聲,從空中劃過一道黑影,和古瑞慘叫一聲,摔倒在地。和古瑞慘叫連連,一邊左右滾躲着長鞭,一邊向乞顏烈爭辯道:“叔父,我也是想彌補咱們的損失,望月樓那老鴇有錢,我想……”

“你個蠢貨!”乞顏烈怒斥一聲,手腕抖動,長鞭帶着風聲又向和古瑞掃了過來,一鞭快過一鞭,“你還狡辯,我義子費多大勁才把你從牢裏撈出來,你這邊的屁股還沒擦乾淨,又出去惹事。”

“叔父,我出去是喬裝,沒人認出來。”和古瑞委屈地說。

“你……氣死我了……”乞顏烈揮鞭子甩了出去,“你跑到望月樓那種地方,是嫌沒有人知道你出來了?你個蠢貨,你要害死我義子了。”

“叔父,你心裏只有你那個義子,”和古瑞不服氣地站起身,也不再躲避鞭子,怒氣沖沖地道,“一口一個你的義子,好像這天下只有他,所有的功勞都是他一個人的。叔父,你別忘了,我才和你血脈相連,他不過是個被你收養的漢人。”

乞顏烈被氣得差點吐血,他捂住胸口劇烈地咳着,心裏無限悲哀。不錯,和古瑞是他一族血脈,但是,這樣一個混人如何與寧騎城相比,論武藝、智謀、意志,他連寧騎城的皮毛都不如。若不是從小把他養大,又把他養母挾持在身邊,這樣一個強大的漢人,他們如何能對付得了。

乞顏烈知道和古瑞沒有壞心眼,只不過太蠢,便嘆口氣道:“和古瑞,不讓你出門,是不想刑部的人再把你抓進大牢。”乞顏烈抬起頭,看見那幾個人都還跪着,便向他們招招手,道:“都起來吧,明日你們護送和古瑞回阿爾可吧。”

“叔父,我不回去。”和古瑞突然跪下來,梗着脖子叫道,“我要將功補過,我知道叔父要搶鑫福通,算我一個,怕死便不是和古瑞。”

“閉嘴!”乞顏烈怒喝一聲,又劇烈地咳起來,他一隻手撫着胸口,氣得說不出話,半天才嘶啞着嗓音道,“你閉嘴,你個蠢貨,我乞顏烈如何會有你這樣一個後代,真是氣死我了,你要讓全城的人都知道嗎?”乞顏烈對身後的幾個大漢吩咐道,“把他關起來,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放他出來。”

幾個大漢走過來按住和古瑞,和古瑞掙扎着,十分不服氣。

“幫主,”寬臉漢子突然上前一步,道,“剛才和古瑞從望月樓帶回一個姑娘,如何處置?”

“什麼?你為何不早說?”乞顏烈一聽此言,臉色都變了,“那還能留嗎?拉出去埋了。”

乞顏烈大步跑到馬車前,寬臉漢子和另兩人提前一步上了馬車,裏面哪還有人影,只見地板上扔着一卷繩索,乞顏烈怒不可遏地抓住寬臉漢子的衣領問道:“人呢?”

寬臉漢子一驚,臉上瞬間變了顏色:“這……明明在車上啊。”

另一個漢子說道:“她一個女子,即便跑也不會跑多遠,咱們快去追吧。”

乞顏烈氣得心口劇痛,剛才只顧教訓和古瑞了,根本沒有留意馬車,再加上大門也沒有上鎖,他回頭向身後一招手,吩咐道:“你們騎馬沿着這條路追,找到后不要留下活口,快去吧。”

十幾個人紛紛向馬廄跑去,不一會兒,十幾匹快馬從馬車前飛馳而過,出了大門分成兩隊,向左右兩個方向馳去。

院子裏,剩下的人跟着乞顏烈向裏面走去,火把一撤,院子裏暗了下來。

寬臉漢子走到馬車前,準備拉着馬去馬廄,一想到剛才那位姑娘,他便很奇怪,圍着馬車轉了一圈,兩匹馬不安分地踏着地面。這時他發現車轅旁多出一塊黑影,月光正照在頭上,他慢慢走近,看見那個黑影在瑟瑟發抖。

“出來,快出來。”寬臉漢子說著彎腰鑽進車下,一把抓住那個人的衣衫欲從車底下拉出來。

“求你放了我吧。”夏木哀求道。

“原來你躲在這裏!跟我走!”寬臉漢子正要強行拉走夏木,突然從身後暗影里躥出一個黑影,一腳踹到他太陽穴,寬臉漢子鼻孔里哼了一聲,便一頭倒到地上。

夏木驚慌地抬起頭,臉上又驚又喜。蕭天示意她不要出聲,接着暗影里又跑出兩人,明箏和盤陽一把拉住夏木,四人飛快地跑到圍牆邊的暗影里。

蕭天看着三人道:“盤陽,你和明箏護送夏木回去,小心不要撞到蒙古人馬隊,繞道走。”

“蕭大哥,你呢?”明箏不放心地問。

“剛才在牆頭上聽到和古瑞說,他們要搶鑫福通,不知道他們又在密謀什麼,我過去探查清楚。”蕭天抬頭環視整個院子,又說道,“這個院子很大,藏身的地方很多,你們放心吧。”

盤陽和明箏點點頭,蕭天手扶圍牆搭成人梯,回頭對三人道:“你們動作快點。”盤陽和明箏身上都有功夫,只有夏木不懂武功,此時看見要從蕭天身上上去,早已有些頭重腳輕站立不住。

盤陽上前架住夏木從蕭天身上踏了幾步上到牆頭,明箏也踏着蕭天的背上到牆頭。蕭天見三人站到牆頭上,便放心地離開圍牆,潛入黑夜裏。

和古瑞被綁了雙手,一臉委屈地慢騰騰地向後院走着,押他的兩個人不時催他,和古瑞回頭張望:“急什麼,我要見我叔父,我有話說。”

不多時,乞顏烈領着眾人大步走來,看見半道上的和古瑞,怒斥幾個押送的漢子道:“你們磨磨嘰嘰幹什麼?”

“叔父,你聽我說,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和古瑞哭喪着臉道,“我想立功贖罪。”

“立功?”乞顏烈冷冷地看着他,鼻孔里哼了一聲,“就因為你今天的膽大妄為,已打亂了我所有部署。”乞顏烈走近他,惡狠狠地說道,“如果今夜找不到你綁來的那個女人,明天就必須送你出城,如果讓刑部的人找到你,麻煩便大了。你要知道,這是大明的京城,不是你撒歡的草原。”

“那個女人……跑了?”和古瑞很驚訝。

乞顏烈氣得一腳踹到和古瑞腿上,氣呼呼地領着眾人向後院的幾間廂房走去。乞顏烈直接走進正中的堂屋,身後的人呼啦啦跟着走進來。早已有人上前點燃燈燭,堂上明亮起來,眾人逐一落座。

“幫主,咱黑鷹幫五大金剛都已到齊,你有何吩咐,儘管講來。”其中一個黑臉大漢說道,他是五大金剛中最年長的,叫慶格爾泰。

“不瞞眾位,”乞顏烈嘆口氣,臉色依然難看,他被侄兒和古瑞氣得焦躁不安,連說話都氣喘,“是,是這樣,前些日子接到咱們瓦剌部落首領也先的口信,讓咱們在京師為大軍入關做準備。但是出師不利,花費巨資交易的弓箭盾甲被刑部繳獲,據暗樁來報,這批兵器被兵部的人接收,拉到了北大營,真是豈有此理!再去搶回來,也不太可能,北大營是大明精銳所在。”乞顏烈嘆口氣,接著說道,“也先在關外,急需這些兵器,咱們身為瓦剌人,定要為部族出一份力。我此次招你們進京,便是為這事,不得不冒險搶王振的藏寶地,搶來銀兩再交易兵器。”

“幫主,沒啥說的,干吧。”五大金剛之首查乾巴拉急不可耐地說道,他雖身形瘦小,卻看上去精明強幹。

“讓這個畜生一攪和,恐怕要提前了。”乞顏烈站起身,在座前踱了幾步,果斷地說道,“那便定在兩日後,我義子會暗中探明錢莊的虛實,找到藏銀地,咱們攻進去,速戰速決。你們回去后各自準備,咱黑鷹幫也不是吃素的。”

“幫主,你那個義子,可靠嗎?聽說是個漢人?”查乾巴拉問道。

“你們不可小看他,說出他的大號怕嚇住你們。”乞顏烈壓低聲音道,“寧騎城聽說過嗎?”

“是……那個錦衣衛指揮使?”查乾巴拉瞪着眼睛,繃住了嘴巴。

“他會探明鑫福通藏銀地,你們還有疑慮嗎?”乞顏烈問道。

幾個人點點頭,不再疑慮。

“幫主,放心。”五大金剛排行老二的賽罕得意地道,“火蒺藜我準備了十個,哈哈哈。”

“好,”乞顏烈終於露出了笑臉,“賽罕,這次可是展示你手藝的時候了,哈哈。”

眾人一起跟着笑起來,突然慶格爾泰站起身道:“我聽見馬蹄聲,是不是他們回來了?”

“走,出去看看。”乞顏烈率眾人向前院走去。

這時,大門已打開,幾匹馬奔進來,其中一匹直接行到乞顏烈面前,一個人翻身下馬道:“幫主,在外面逮到一個可疑之人。”

“哦?那個女人找到沒有?”乞顏烈一邊往外走,一邊問道。

“回幫主,我們這一隊沒發現那個女人。”

在門外兩個人扭住一個戴斗笠的男人,那個男人一邊扭動身體,一邊大叫:“放了我,我什麼也沒偷。”

“想偷東西?”乞顏烈一把打掉那人的斗笠,藉著身後火把的亮光,看見眼前的男人只有一條胳膊,甚是眼熟,片刻后他想起來:“是你?咱倆還真是冤家路窄,上次讓你跑了,這次你可是自投羅網。”

被綁的獨臂男人也認出乞顏烈,眼裏閃爍着詭異的光。

“說,你在這裏想幹什麼?”

“說實話,你能放了我嗎?”陳四低着頭,嘴角擠出一絲狡黠的笑。

“你說。”

“偷馬。”

乞顏烈一聽,一腳踹到陳四的胸口,對身後的人道:“拉出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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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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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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