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鋌而走險

第十八章 鋌而走險

第十八章

鋌而走險

望月樓門前一如既往地喧囂熱鬧。翠微姑姑每日迎來送往,面上笑意盈盈,但只有她自己清楚,每日都是煎熬。一想到這一幫人住在她那後院,即便再隱蔽,也讓她日日提心弔膽,如履薄冰。

但奇怪的是,一連十幾天過去了,京城裏倒是很安靜。此時大街小巷人們的話題,已從詔獄被劫轉到賑災上。城外的災民已暫時得到安置,每日都有粥棚供應稀如白水的粥,雖說吃不飽卻也餓不死。有些災民聽到皇上已派大員去賑災,便拖家帶口往回趕,城門外黑壓壓的災民已走了不少,城門也恢復了往日的通暢。

蕭天比翠微姑姑更關心城門的狀況,每日都讓小六去城門口溜達。小六人小,又機靈,他喜歡跑到城門前一家果子鋪吃糖糕,一邊吃一邊觀察城門的情況。剛開始通關兵卒檢查很嚴,後來便逐漸鬆懈下來。近幾日,有的兵卒已懶到不查身份文書,只對照一下牆上海捕文書上的畫像,便直接放行。

小六跑回望月樓,直接跑到後院。蕭天他們正坐在正房裏商議此事,小六便把看到的如實稟告蕭天,蕭天聽后只是點點頭,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輕鬆的表情。

一旁的李漠帆有些急了,他在這十幾天裏不僅傷全好了,還吃胖了,翠微姑姑像餵豬一樣把他喂得又白又胖。他站起身道:“幫主,不宜在此久留,寧騎城嗅覺靈敏,又遍佈暗樁,隨時都有可能發現咱們。再說柳眉之傷也基本好了,都可以下地了。不如就此分開,各走各的,京城這麼多城門,大家分開走,還怕出不了城?”

蕭天抬頭望了眼窗外,窗被外面老槐樹巨大的樹冠遮得嚴嚴實實,樹上幾隻蟬正沒完沒了地鳴叫着。蕭天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室內,他看到明箏一聲不響坐在一旁,蹙眉沉思,便問道:“明箏,你在想什麼?”

“蕭大哥,如按李大哥的想法,各走各的,”明箏憂心地抬起頭,道,“一個人,沒有同伴的照應,自個兒一走進城門,在畫像前一過,豈有不露餡的?白白送上門。”

蕭天點點頭,這點也正是他猶豫許久的原因:“在沒想到一個萬全之策之前,絕不可冒險。此番為救你們出詔獄,搭上多少弟兄的性命,豈能再冒被抓捕的風險。”

“蕭幫主。”門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眾人望向大門,只見柳眉之一身月白長衣,高束額發,緩緩走進來。屋裏眾人頓時一片靜默,林棲和盤陽本來斜靠在椅子上,看見柳眉之走進來,立刻正襟危坐,露出嫌棄的表情。明箏一臉尷尬,低下頭去,雙手揉着衣衫,也不去看他。李漠帆乾脆轉過身,給他個背影。

只有蕭天神情自若,他淡淡一笑,道:“柳堂主,看來你身子恢復得不錯。”

柳眉之面色依舊慘白,除了神情有些陰鬱外,其他也看不出什麼。他緩步走到眾人面前,向眾人一一拜過,又鄭重地向蕭天深深一揖道:“眉之愧對幫主,謝幫主解救之恩。”

“我救你是受白蓮會總壇主所託,”蕭天風輕雲淡地說道,“再說此次劫獄,白眉行者也參與其中,是興龍幫與白蓮會還有天蠶門、天龍會合作而為,柳堂主何必多想。”蕭天轉身對林棲道,“林棲,給柳堂主搬張椅子。”

林棲十分不情願地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柳眉之,柳眉之謝過後坐下。他一坐下便轉向明箏,明箏看蕭天這樣待他,也不好再迴避,默默看他一眼,柳眉之受到鼓舞,心情也舒朗許多,便問道:“剛才你們是在談論出城之事嗎?”

“是,柳堂主有何高見?”蕭天問道。

“蕭幫主可知五日後是何節氣?”柳眉之突然問道。

“是何節氣?”蕭天一笑,道,“蕭某還真是疏忽了。”

“五日後是七夕節。”柳眉之身子前傾,看着蕭天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想出城,這是個機會。不知蕭幫主是否知道京城裏過七夕的風俗?據我所知,京城富貴人家對這個節氣極為重視,未婚女子這一日正午往碗水中投小針,以卜女乞巧。而已婚女子在這一日要上妙音山乞拜觀音娘娘,以示求子。所以七夕日,京城裏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富貴人家,皆會出城去妙音山上香火。”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個機會。”蕭天點點頭,環視眾人,徵求他們的意見。

“冒充富貴人家去妙音山上香火?”李漠帆搖搖頭,道,“到城門前受到盤查如何說?難道平白編排一戶人家?你也太小看守城的官兵了。”

“難道他們會挨個盤查不成?”柳眉之很不以為然地道,“那一日出城的人那麼多,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請問他們要盤查到幾時?”

對這個問題,李漠帆顯然答不上來。

“七夕是個機會。”蕭天肯定地說道,“人多便好矇混過去,只是還要再想想如何矇混過去。”

這時,門口傳來小六的哭叫聲,只見翠微姑姑拎着小六的耳朵走進來。李漠帆一看見立刻瞪着眼睛叫起來:“喂,你個婆娘,你為何這般整治小六?”李漠帆把小六從翠微姑姑手裏拉回到自己身邊。

“姓李的,你個吃貨,你吃下老娘多少東西,你吃下便也罷了,還讓你手下來偷。”翠微姑姑也不甘示弱,雙手叉腰指着李漠帆大叫,“你問他!”

“小六,你說,”李漠帆被翠微姑姑罵得如此不堪,氣不打一處來,揪住小六耳朵問道,“說呀!”

小六被拎着耳朵踮起腳尖,一邊齜牙咧嘴一邊不得已承認道:“幾盒點心而已,真是小氣。”

“幾盒點心?”翠微姑姑大罵道,“那是人家姑娘出嫁時備下的彩頭,你個小崽子,全讓你毀了。”

蕭天突然站起身,一步走到翠微姑姑面前,問道:“姑姑近日可是有喜事?”

“是,定在五日後七夕那日。是樓里一位姑娘,叫彩虹,被一位行走郎中看中,前幾日出了贖金,雖不多,但那彩虹也老大不小了,有此歸宿也算圓滿。這幾日我和樓里姑娘正張羅着打發她,按她娘家習俗,出嫁女要備彩頭,在出嫁當天饋贈給送嫁的親友,這彩頭由點心和禮金合起包入紅綢中,這可好,才備好的點心,讓這小子偷去一半。”

“臭小子,這也偷!”李漠帆伸手拍打小六的屁股。

“我是想讓你和明箏姐姐,還有幫主嘗嘗鮮,”小六跳着腳蹦,躲着李漠帆的巴掌,“我冤枉呀,我不知道那是彩頭,我只是吃上一口,覺得好吃,不知不覺吃多了……剩下的我都藏起來了,我這便去拿給你。”小六說著,打了個飽嗝,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此事甚妙。”蕭天突然大聲說道。眾人聽他如此說,紛紛回頭望向他。

“翠微姑姑,你把彩虹姑娘的婚事交由我們來辦,一定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蕭天說著,臉上多日來的陰雲一掃而光,他掃視着屋裏眾人,簡單明了地說道:“此次出城就借七夕之日,彩虹姑娘出嫁之時,各位都去準備吧。”

眾人愣怔片刻,方如夢初醒,紛紛點頭,驚嘆道是個好主意。

七夕這日卯時不到,後院裏人們便已起身忙碌起來。天還未亮,只得掌燈,翠微姑姑從前院姑娘們處抱來一堆女人的衣服,命這裏的男人穿上。男人們紛紛退縮,蕭天抱起衣服,命大家穿上。

大家只得從命。李漠帆第一個穿好,由於體胖他穿不上姑娘們的衣服,只得穿了件翠微姑姑的紅色襦裙,他從屋裏一走出來立刻讓眾人笑得炸了窩。李漠帆對着眾人擠眉弄眼,雙手叉腰道:“幾位姑娘看看,我像個婆娘嗎?”連林棲這樣從來不笑的人,此時也綳不住了,笑道:“怎麼看你都像個老鴇。”

梅兒從衣服堆里揀出一件水綠色裙子遞給林棲,林棲跳起來便跑,梅兒在後面一陣追,林棲索性縱身躍到屋頂的房樑上,說啥也不穿。

“不穿算了,”蕭天抬頭沖房樑上的林棲道,“你駕車,下來吧。”

蕭天揀了一件素凈的藍色比甲和灰色襦裙走進自己房間去換衣。梅兒和夏木把小六擠到牆角給他穿上一身杏黃色縐裙,又張羅着給他梳頭。盤陽站在一堆女人衣服前,揀出來一件往身上比比,不滿意,又揀出來一件,費了半天工夫,很是惆悵了一陣子,一會兒跑到夏木面前,死乞白賴地問道:“夏木姑娘,你說我穿哪件更好看,你給我選一身唄。”然後又湊到梅兒身邊:“梅兒姑娘,你也給我梳個頭唄。”

夏木和梅兒都躲着他,梅兒道:“盤大俠,你那一臉鬍子楂兒,不穿還好,一穿准露餡。”

“可是,他們都穿了,你們不讓我穿,是何道理?”盤陽一臉委屈地靠到夏木身邊,夏木有些哭笑不得。

這時,柳眉之和蕭天換好衣裳走出來。他們兩人身着女裝一走進來,讓屋裏人又熱鬧了一番。柳眉之經常女裝出行,所以這身行頭在他身上再自然不過了,他穿着青色緙翠竹的外褂,下着翡翠撒花縐裙,形態婀娜多姿又明艷照人。再看蕭天,就有點讓人忍俊不禁了。他身着女裝卻毫無女人之態,四方臉上濃眉厲目,稜角分明,眉宇間都泛着凜然之色,沒有半分女兒之態,惹得翠微姑姑大笑:“可惜了我這一身女兒家的衣裳,竟把你打扮成道姑的模樣。”這一句話更是惹得眾人大笑不已。

明箏從房間出來時,已在臉上粘了鬍鬚,並在臉上抹了一層炭灰,穿着車夫的短衣。未走進這間房便聽見裏面的笑聲,她急急跑進來,迎面看見蕭天扭捏地擺弄着身上比甲,明箏上前去拉着比甲便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道:“哪裏來的大姐呀。”

“呦,這位小哥,別碰我們家姑娘。”李漠帆從一旁走過來,打趣道。

明箏回過頭,看見李漠帆,差點笑癱在地。李漠帆被翠微姑姑在腮幫上塗了胭脂,嘴上還夾着片胭脂,把嘴唇染成大紅色。

“好了,準備出發吧。”蕭天看屋裏眾人都已穿戴好,便止住大家說笑,一邊吩咐道:“林棲、盤陽、明箏分別駕三輛馬車,第一輛馬車上,夏木、柳堂主、小六、翠微姑姑;新娘和幾個女伴坐第二輛馬車;第三輛馬車上,梅兒、李漠帆、我和另兩位兄弟。現在大家分頭上馬車吧,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上。”

“幫主,如果盤查起來,如何回話?”林棲問道。

“實話實說,望月樓姑娘出門,樓里姑娘送行。”蕭天道。他說完目視大家,又交代道:“一會兒官兵問話,樓里姑娘回話便行了,其他人保持沉默,不要說話。每輛馬車上我都安排有姑娘,大家見機行事。”

說話間已到了巳時,望月樓前停着三輛披紅挂彩的馬車。一陣鞭炮過後,一群花紅柳綠的姑娘簇擁着一對新人走出來。新郎身材瘦小,被一群姑娘吆來喝去早已不知東西南北。新娘頭罩紅綢蓋頭,身着大紅雲緞霞帔,下着大紅色繡花縐裙。姑娘們把新郎和新娘塞進第二輛馬車,又擠進兩個姐妹陪同。

街坊中有人過來向翠微姑姑道喜,翠微姑姑笑着還禮,與幾位熟人一陣寒暄過後,便坐上頭輛馬車。送親的隊伍便出發了,三輛馬車迤邐駛出西苑街,向西直門而去。

此時街上已是車水馬龍,各種規格的馬車似舳艫相繼,望不到頭。

因是七夕,街上挑擔賣貨和步行觀景的人比平日裏多出許多。再加上許多富貴人家出行,車馬隊伍擠滿了街道,那些四輪華蓋馬車以及傭人僕役擠滿大街。一些本來縮在街頭巷尾的販夫走卒此時都聚過來在街上瞧熱鬧,若是哪家閨秀耐不住煩悶掀開轎簾,便會引起街頭一片歡叫。

當望月樓的三輛馬車駛過來時,便瞬間引起更大的騷動。一些行人不知從哪裏得知是望月樓姑娘從良,今兒個出嫁,一些腳夫、乞丐便跟着馬車跑,一邊跑一邊起鬨。

在行至一處三岔口時,右邊巷子突然冒出來一個商隊,有七輛大馬車,馬車上拉着笨重的大箱子。看馬車的式樣便知道是蒙古商隊,這些馬車與望月樓的馬車擠到一處,把整個街巷都堵住了。

林棲本來脾氣就暴躁,此時看到這些馬車目中無人地在巷子裏橫衝直撞,有輛大車的車轅幾次撞到自己的車廂上,便怒氣沖沖直接站起身猛抖韁繩,兩輛馬車瞬間碰撞到一起,那輛馬車套着兩匹馬,於是三匹馬相互頂撞嘶鳴起來。

“林棲,”翠微姑姑從車廂里探出頭,大叫道,“不要尋事,趕緊走呀。”

“是他們擋住路。”林棲一臉怒氣。

翠微姑姑一看,全卡在這裏動彈不得了。對方馬車裏跳下一人,罵罵咧咧走過來。翠微姑姑怕林棲壞事,也急忙跳下馬車。

對方走過來的人一身蒙古人打扮,藍色的蒙古袍一角掖進腰帶,露出靴子和腰間佩戴的兩把腰刀,他氣勢洶洶走過來,朝馬車用蹩腳的漢話大喊道:“讓路……讓路……”

翠微姑姑走上去,與他交涉起來。

此時蕭天在第三輛馬車上也看到了這一幕,並一眼認出那個蒙古男人是和古瑞,他盯着那些馬車和車上的大箱子,皺起眉頭,他們也趕在這個時候出城?從車身來看,若不是十分沉重的東西也用不着兩匹馬來拉,絕不會是絲綢布匹。蕭天頓時對箱子裏的東西產生了好奇。

李漠帆和翠微姑姑一前一後已與和古瑞交上火,雙方互不相讓,吵了起來。他們這一吵,引來更多圍觀看熱鬧的行人,這個三岔口漸漸便被堵死了。

蒙古商隊這邊也是亂作一團。從馬車上跑下來幾個蒙古大漢,幾個男人一看這邊全是花紅柳綠的女人,本來是找碴兒打架,如今變成了戲耍騷擾,街邊的行人也跟着起鬨。

林棲本來便一肚子氣,此時再也忍不住,要給這些男人來個下馬威,教訓他們一下。他二話不說衝上前便與和古瑞大打出手。和古瑞異常兇猛,一拳一腳都虎虎生風。林棲出手既狠又刁鑽,乾脆利索,與和古瑞的花哨架勢不同,任那和古瑞東奔西跑都抓不住他,反而露出破綻,被林棲抓住下手,又狠又辣,生生被打得“嗷嗷”直叫,漸漸處於下風。

和古瑞怎肯善罷甘休,迅速糾集幾個蒙古大漢走過來,身後跑來一個蒙古女人,大喊道:“和古瑞,你回來,別誤了事。”

“和古帖,你回去,今日不給這小子點教訓,絕不罷休。”和古瑞一把推開和古帖。

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已驚動前方守城將士,只見一隊兵士排着隊向這裏跑來,不遠處新近晉陞為百戶的李東,帶着幾個東廠番子吆五喝六地跑過來,驅趕圍觀的行人。李東本是孫啟遠的屬下,孫啟遠被抓進了詔獄,李東順理成章接替了他百戶的位置。

李漠帆看着場地中變成幾個人對打一個人,他便叫上盤陽要去幫場,卻被明箏叫住:“李大哥,蕭幫主不見了。”明箏急得左右四顧,哪裏有蕭天的影子?李漠帆忙安慰她,他一個大活人,估計是到前面了。李漠帆盯着蒙古商隊的馬車,突然有了主意,他湊近明箏道:“不如給他們找點亂子,讓他們顧不上打架。”

明箏展顏一笑,調皮地道:“走,你跟我上馬車,咱們朝那些馬車上撞,看看那些箱子裏到底是些什麼玩意兒。”

李漠帆突然明白了,大笑着指着明箏道:“還是你的腦袋瓜好使,走……”李漠帆跳上第三輛馬車,立刻拉住馬的韁繩,大喊,“坐穩了……”

馬車向路邊一輛載着大箱子的馬車撞去,三匹馬撞到一起,對方的兩匹馬受到驚嚇,突然嘶鳴着高高躍起,騰起前蹄,那輛馬車車身突然傾斜,車上的大箱子隨着車身的傾斜掙斷繩索,滾到地下,翻了幾下,頓時碎成幾片,裏面的弓箭似流水般流出來,整個街面都是弓箭。

圍觀的人群一陣大呼小叫,幾個蒙古漢子從前面跑過來,看見箱子碎裂,弓箭流了一地,很是驚慌,呼叫着向這邊跑過來。

“是那兩個人,抓住他們!”一個蒙古人指着馬車上李漠帆和明箏喊道。

突然,一支箭向明箏射了過來,明箏急忙躲過去,李漠帆見勢不妙,急忙拉着明箏跳下馬車。這時,十幾支箭一起向這裏射過來,李漠帆拉明箏到馬車后,自己從靴子裏拔出一柄短劍去擋飛來的箭,只恨自己的短劍鞭長莫及。突然,一個藍色身影擋到兩人前面,一把長劍銀光四射,只聽耳畔一片“啪啪啪”的響聲,瞬間腳下落了一堆箭。

“蕭大哥!”明箏驚喜地看見蕭天持劍擋箭。

“果然是弓箭。”蕭天看着一地的弓箭,剛才他幾乎就要靠近馬車了,看見明箏和李漠帆駕車撞過來。“漠帆,去撿一支回來。”

李漠帆彎腰繞到人群里,從人堆里撿起幾支箭跑回來交給蕭天。蕭天拿着箭看了一眼,交給明箏問道:“認識嗎?”明箏接過箭,仔細地看了眼箭尾,驚訝地叫出聲來:“工部鍛造!”

“上車。”蕭天說著,看到對方已撤離,估計他們也發現事態不妙想撤了,“不能讓他們跑了。”蕭天抓住馬的韁繩,明箏坐到一旁,蕭天叫住李漠帆,“去叫住林棲,讓他駕車攔住他們的退路。”

蕭天駕着車向蒙古商隊靠近,蒙古商隊裏也發現這輛馬車來者不善,突然從其中一輛馬車上射出三支箭,蕭天用手肘一碰明箏,明箏往旁邊一歪,躲過一支箭,蕭天持劍擋住一支,另一支由於他手臂拉着韁繩無法躲閃,射進左肩。明箏嚇得面色慘白。蕭天沉着地駕着馬車向最近的蒙古馬車撞去,一邊囑咐明箏:“明箏,坐穩了!”

“血,一直在流血,蕭大哥……”明箏終於尖叫起來。

“無妨,不過是掛點彩,快幫我拉住韁繩,再撞一輛。”蕭天把韁繩交給明箏,自己騰出手,持劍向靠近馬車的兩個蒙古漢子刺去。

明箏緊張地抓住韁繩,看到又有兩個蒙古漢子向他們包抄過來,向蕭天大喊:“在你身後!”但她一看見蕭天肩膀的血染紅了大片衣衫,便亂了分寸。一個蒙古人嘶叫着向她這邊撲過來,她整個身子都僵硬了,也忘了害怕。蕭天用受傷的手臂奪過明箏手裏的馬鞭,揚鞭甩向那個蒙古人,那個人捂住臉一聲慘叫退了回去。

蕭天站到明箏身後雙手穩住明箏拉韁繩的手,馬車撞向蒙古商隊的另一輛馬車,直接把車上的大箱子撞翻在地,箱子開裂,裏面的盔甲滾了出來。

此時,從城門趕來的守城官兵和李東帶領的東廠番子把這裏團團圍住。街中央與林棲大戰的和古瑞看到驚動了官兵,想逃走,被幾個東廠番子控制住。翠微姑姑一看官兵來了,便站在當街,扯開大嗓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青天大老爺呀,你要為民女做主呀,我們好端端地送女出嫁呀,被這幫人橫衝直撞地毀了呀……”

李東從人群里一頭大汗鑽出來,他一眼看見魏千總,急忙打招呼:“魏千總,你在這裏呀。”

“李百戶呀,這裏都鬧翻天了,我還能不過來?”魏千總一臉怒氣地說道。

突然身後圍觀的人群又一陣騷亂,有人大喊:“是……刑部衙門……衙役過來了……”

李東和魏千總撥開人群一看,只見刑部十幾名捕快和眾多的衙役已把街邊七輛蒙古商隊的馬車團團圍住。一匹馬上端坐一人正在指揮捕頭,李東認出是刑部趙源傑。李東正在納悶,被魏千總拉着向趙源傑走過去,這時他倆也看見地面一片弓箭和另一個摔裂的箱子裏露出的盔甲。

兩人相視交換了個眼色,臉上均失了顏色。按大明律,凡私自攜帶鐵貨、銅錢、緞匹、絲錦等違禁物及與外藩交易者一律處斬。況且是弓箭,全是違禁品,更不容私自交易,這可是當斬的大罪。

這時,趙源傑手下幾個捕快又打開幾個箱子,皆是弓箭盾甲。衙役和捕快把所有大箱子從馬車上卸下來,一一查看,這一查,讓所有現場的人都瞠目結舌,竟然全是弓箭盾甲等軍用物資。

趙源傑下令把攜帶兵器者押回刑部審理。剛才只忙着查驗箱子,此時聽到命令再去抓人,哪還有那些蒙古人的影子,只有和古瑞被東廠幾個番子扭住立在當街,其他人蹤影皆無。

李東見蒙古人逃了,而送親的隊伍還在,便對趙源傑道:“大人,這幫人如何處理?”

趙源傑翻身下馬,翠微姑姑和李漠帆走到他跟前,一邊哭一邊講述着事情經過。趙源傑卻全然沒有心思聽他們嘮叨。他東張西望,腦子裏盤算着。剛才在衙門管家跑過來遞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寥寥數字:“東升巷三岔口,蒙古商隊。”他認出是蕭天的字,本以為能見到蕭天,而眼前卻是望月樓老鴇又哭又鬧,心裏多少有些失落。

他一揮手,不耐煩地說道:“行了,你們走吧。”

“不行。”魏千總從一旁走過來,伸手攔住翠微姑姑道,“案子沒結,你們誰也不準出城。”魏千總說著回過頭,看着趙源傑道,“趙大人,你如何糊塗了,放跑了他們,你去哪裏再找證人?”

“是,是……”趙源傑急忙向魏千總拱手致謝,“我是被嚇糊塗了。”趙源傑轉身向翠微姑姑道,“各位請回吧,晚幾日嫁人能死呀?回吧,隨時聽候傳喚。”

翠微姑姑一聽此言,傻了眼,哭哭啼啼地向新娘的馬車走去,李漠帆在一旁扶着她,兩人一路走,一路吵架。圍觀的眾人見官府來了,也紛紛散了,馬車上的人重新跳上馬車,原路返回。

李東命幾個東廠番役把和古瑞交給幾個捕快,向趙源傑告辭而去。身邊的番役有些不服問道:“百戶,咱們抓的人幹嗎交給刑部呀,這個功勞不成了他刑部的嗎?”

“你懂個屁,平日你抓人上癮了是不是?”李東伸腿跺了他一腳,“蒙古使團在京城有幾千人,他們會看着自己的人被刑部押着?看吧,麻煩在後面呢。”

番役猛然醒悟,點頭哈腰地連連稱是。東廠的人匆匆撤離了現場,只剩下刑部的人在清理箱子。

翠微姑姑招呼着眾人回到望月樓,這才發現少了一輛馬車,獨獨不見蕭天和明箏。她急忙吩咐小六、盤陽去找。直到黃昏時分,才有了消息。小六一路飛跑着過來,一邊喊道:“那輛馬車回來了……”

眾人紛紛走出來,不多時看見蕭天一身黧色短衣,肩部被包裹着打了繃帶,懷裏抱着一個人匆匆走過來。眾人跑上前,七手八腳接住蕭天懷裏的那個人,才看清是明箏,面色發白,昏迷不醒。

“幫主,明箏姑娘受傷了?”李漠帆驚道。

“她沒受傷,我中了一箭。”他的回答,讓眾人很是迷糊,看着昏迷不醒的明箏,明明像傷得不輕。蕭天看眾人疑慮,便把剛才的經歷講了一遍。

原來那會兒他中了一箭,出血不止,明箏奪過他手裏韁繩駕車拐入一條小巷,路過一家生藥鋪,他被明箏拉進去,掌柜的精通箭傷,只是在拔箭時,忘了明箏在旁,可能是當時的場景太過血腥,他忘了玄墨山人交代過,明箏頭疾落下病根,不能受刺激,結果,他肩上的箭是拔下來了,明箏也當場昏了過去。

眾人聽完,一陣唏噓,好在人沒有受傷,只是嚇昏了。翠微招呼着眾人七手八腳把明箏送入房裏,夏木在一旁服侍她,蕭天吩咐去熬些醒神的湯藥,便讓眾人散去。

李漠帆跟在蕭天背後憂心道:“幫主,咱們這次沒走成,下一步該怎麼辦?”

“咱們這次雖說沒走成,但是咱們無意中幹了件震驚朝堂的大事。”蕭天一笑,一臉輕鬆道,“估計此時朝廷又要一陣忙亂,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在咱們身上費心思了。”

“哦?難道咱們揭了蒙古商隊的老底,朝廷要查他們?”翠微問道。

“不僅如此,那些弓箭上刻着‘工部鍛造’,此次交易一定與朝堂上的大臣有關聯,沒準一查能揪出一窩。今日之事,事發在繁華街市,又是萬人空巷的七夕之日,定然已是盡人皆知,想掩蓋都無處下手。如今朝堂上已是人人自危,咱們可以放心大膽住在這裏,靜待事態發展。”

聽蕭天如此一說,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時,小六領着一個人走過院門,匆匆向這裏走來。李漠帆眼尖,一眼認出是上仙閣賬房許先生,便走出去迎接。許先生走進來,先是拜見蕭天:“見過幫主。”

蕭天讓人搬來一張椅子,問道:“許先生,你今日見我所為何事?”

“幫主,剛才上仙閣來了一位公公,稱呼自己姓張名成,是你和李把頭的故人,想要見你,我便把他帶來了。”許賬房說道。

蕭天一驚,面色瞬間變白,手中茶盞也失手掉到地上:“張公公,他來了?”蕭天和座上的翠微姑姑交換了個眼色,他努力鎮定下來,大聲說道:“快請進來。”

不一會兒,小六領着張公公走進來,蕭天和李漠帆忙起身相迎。三四個月的工夫,張成瘦了許多,臉上皮膚又黑又皺,背也有些駝了。三人回到房裏一落座,張成便打開話匣子:“恩公呀,我一出宮,恍如隔世,一切都變了。”

“是呀,近段時間發生不少事,我們也只能躲起來了。”李漠帆笑道。

“張公公,你老人家此次受苦了。”蕭天說道。

“唉,苦命人吃苦還不是像喝水一樣平常。”張成啜飲一口茶道,“那次宮裏出事又加上東廠督主被刺,受牽連的何止我一個,我在浣衣局當了四個月差,多虧了康嬪才能順利從浣衣局出來,一出來便到了萬安宮。如今萬安宮住着一個嬪一個貴人。那康嬪便是菱歌姑娘。”

蕭天和翠微姑姑相視一笑,臉上都是又驚又喜,蕭天問道:“菱歌姑娘被冊封為康嬪了,那其他三位姑娘呢?”

“拂衣姑娘到太後跟前伺候了。綠竹姑娘進了尚儀局,做了女官。只有秋月姑娘跟在康嬪身邊,住在萬安宮。”張成又啜飲一口茶水,道,“我一到萬安宮,康嬪便差我去尋你們,上仙閣我去過兩次,聽說換了掌柜,新掌柜姓韓,便沒敢進去。今日我又去,在門外溜達,遇見許賬房,我以前見過他,知道他是李把頭的人,這才敢去見他。”

屋裏眾人聽完張成的講述,皆是一陣唏噓。翠微姑姑尤為激動,她苦盼已久的宮裏的消息,今日終於得到了,竟比預想的還要好。

蕭天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轉身望着張成,問道:“公公,按宮裏的規矩,康嬪的家人可能進宮見她?”

“不行。”張成直搖頭,“一是康嬪位分太低,二是宮裏對省親之事有嚴格的管制,有專門的女官負責,規矩甚嚴。有句話說得極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天涯各一方。”張成說著,看了眼窗外,道,“天色不早了,在外不宜耽擱太久,恩公,可有話讓我帶給康嬪?”

“張公公,你老回去,告訴康嬪,”蕭天道,“我們都好,一直在等她的口信,讓她按以前說好的辦便是。”

張成默默記下,點點頭,便起身告辭。蕭天和李漠帆一起送他到院門外,喊來小六駕着馬車送他回宮。

目送馬車拐過街角,蕭天默默往回走。李漠帆與他並排而行,幾次想開口,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蕭天似乎身側長了眼睛,早已把他的心思看穿,不冷不熱地開了口:“想說便說。”

“幫主,這個青冥郡主一去四五年,杳無音訊,康嬪她們能找到嗎?”

“先不說她與我的婚約,她是狐族的郡主,老狐王唯一的骨血,整個狐族都在盼着她回狐地好重振狐族,皇上少一個妃或嬪無足輕重,可狐族不能沒有郡主。這件事拖得太久了,我愧對他們,此次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不惜一切救她出宮。”蕭天一臉凝重地說道。

“可是,若真把她從宮裏救出來,那幫主你……你豈不是要履行與她的婚約,這……”

“那又如何?比起狐族四分五裂,到處漂泊,我……”蕭天沒有說下去,卻已面白似雪,整個人看上去就像風雪中獨立的一株枯樹,又干又硬又悲又戚。

李漠帆嘆口氣,眼裏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他凝視着蕭天,低聲說道:“幫主,恐怕你的這一重身份要瞞不住了,你打算何時告訴明箏姑娘?”

蕭天一愣,臉色越加慘白:“我……我自有打算。”

李漠帆點點頭,感慨道:“唉,今日也是巧了,趕上明箏犯頭疾,要不以明箏的機靈勁兒,張公公找來,豈有不露餡的?”

“你去把翠微姑姑找來,我有話對她說。”蕭天沒有理會李漠帆的嘀咕,吩咐他道。

半炷香的工夫,翠微姑姑與李漠帆從前院走過來。蕭天也不多言,直截了當地說道:“既已跟宮裏取得聯繫,出城之事以後再議。如今只等宮裏找到青冥郡主,咱們便開始下一步行動。”

翠微姑姑有些激動,眼睛通紅,用力點着頭道:“一切聽從狐山君王指令。”

“你去通知其他狐族人,做好準備。”蕭天壓低聲音道,“一旦救出郡主,便率眾離開這裏,全部回狐地。”蕭天說著,向他們揮了下手,“你們回去吧,我去看看明箏醒過來沒。”

翠微姑姑和李漠帆四目相對,各懷心事,默默注視蕭天離去的背影發獃。

明箏的卧房在前院,與夏木和梅兒同住。此時,兩個姐妹正守在床榻前,焦急地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明箏。她們把能想到的手段都使了一遍:用帕子包着冰塊冷敷,給她灌下醒神湯,給她按摩足底。兩人忙活一下午,依然沒有起色。

蕭天走進來時,兩人累得出了一身大汗,卻毫無方法。看見蕭天走進來,兩姐妹急忙閃身,讓蕭天過來。

蕭天坐到床沿,握住明箏的右手腕,開始把脈。他從師父那裏只學到一點皮毛,脈搏還算平穩,只是人昏迷了幾個時辰還沒醒來,讓蕭天越發提心弔膽。明箏看上去面容平和,肌膚依然閃亮,低垂的眼睫毛像一叢野草,暗藏着勃勃生機,這無論如何也不像一張得病昏迷的臉。蕭天握住明箏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溫熱的。

“不再等了。”蕭天心口突突跳着,突然抬起頭,對梅兒說道,“你去把小六叫來。”

不多時,小六跟着梅兒從外面跑進來。

“小六,你再辛苦一趟,”蕭天急切地吩咐道,“去瑞鶴山莊找玄墨山人,把明箏此次的癥結給他說一下,讓他給拿個主意,或是有對症的丹丸也行,速去速回。”

“好咧,幫主,明箏姐姐平日最疼我了,我現在便出發。”小六說著,轉身便跑了出去。

看着小六一溜煙跑出去的背影,蕭天心情稍微平穩了些,他又叮囑夏木和梅兒夜裏留一人守夜,輪着睡覺。夏木和梅兒皆是顧大局的穩妥之人,想到有她們守着明箏,他便放心了。

翌日,蕭天醒來天已大亮,日頭老高了。由於夜裏思慮頗多致使夜不能眠,後來聽到四更梆響,方迷迷糊糊睡着。一轉眼天便大亮了,他起身簡單洗漱一下,便走出房門,身不由己走到前院明箏房門前。他沒有敲門,直接走到窗下,看見夏木趴在窗下的書案上睡著了,再往屋裏瞧,梅兒趴在床邊睡著了,床上的明箏依然是老樣子。蕭天看罷轉身便走,心裏清楚兩個姑娘定是守了一夜,他不願打擾她們,便直接走出去,心裏推算着小六何時能回。

出了大門,向昨日為他拔箭的生藥鋪走去。想到要去生藥鋪換藥,他今日只穿了件半舊的灰布長衣,腰間系了根同色的束帶。他出門一是去換藥,再者也是想去街上看看,打聽一點消息。

那家生藥鋪離這裏不遠,拐過兩條街,便看見那條巷子。他臂膀上的箭傷輕了許多,走路也輕鬆多了。走到生藥鋪門前,看見一旁多出一個賣字的先生,他的案前圍着兩人,這人的長相有些面熟,此時正彎腰專心地給人寫着狀子,那兩人一邊比畫著,一邊說著,賣字先生抬起頭,認真地聽着。蕭天這次看清楚了,認出來此人正是陳文達。

“陳文達。”

陳文達正低頭寫狀子,忽聽有人喚他的大名,他忐忑地抬起頭。春闈過去才幾個月,陳文達已兩鬢斑白,老了許多。蕭天看到他如此慘狀,不禁一陣心酸。陳文達恍惚了片刻,一時沒有想起面前這位高個子男子是何人。

蕭天也不願多說,直接告訴他:“陳文達,你的妻女進京來尋你,你的家鄉正逢大旱,她們母女逃荒進京,你快去與她們母女團聚吧,她們就在西直門附近的悅來客棧。”

陳文達一時愣怔住,視線漸漸模糊,眼裏有淚光閃動,他顫動着嘴唇半天才發出幾個喑啞的字眼:“我的……妻女……來了?”

蕭天不忍再看他,急忙從腰間解下荷包,從裏面倒出一些碎銀,放到案上,道:“你收拾收拾帶妻女回家吧。”

陳文達淚眼模糊地拱手一揖道:“敢問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來年我進京趕考,定會去府上拜謝。”蕭天的打扮不同於往日,陳文達沒有認出來,蕭天也不願說破。

“你一把年紀了,回家過日月吧,”蕭天想打消他的執念,“不要再進京趕考了。”

“小兄弟此話甚是不妥,十年寒窗苦,只為蟾宮折桂,豈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陳文達一說起趕考,便一掃剛才的頹廢之態,雙眼閃閃發光。

蕭天見他執念太深,苦笑一聲,便不再相勸,起身告辭而去。他一踏進生藥鋪,掌柜的便迎面笑道:“壯士,你對那個瘋子是白費心思,他執迷不悟,誰勸他也不聽。兩年後會試期一到,他准來。”掌柜的說著,引着蕭天走進裏間,關切地問道,“昨日與你同來的那個小兄弟可好些了?”

“已無大礙。”蕭天說著,深深一揖道,“今日前來拜謝掌柜的。”

“嗨,舉手之勞,何況壯士出手豪闊,豈有怠慢之理?”掌柜的請蕭天坐下,解開他的衣襟,待他一層層解開棉布,露出傷口,不由欣慰地點頭道,“傷口腫脹已消,很快便會恢復。”掌柜的開始清理傷口,塗抹藥膏。

“掌柜的,你這生藥鋪地處鬧市,街坊鄰居又多,定是能聽到許多奇聞逸事,不妨說來聽聽?”蕭天風輕雲淡地閑問了一句。

“嗨,從昨兒個到今兒,那熱鬧多了去了,你聽說沒有,朝堂亂成一鍋粥了。”掌柜的眉飛色舞地說起來,“聽人說,刑部把從蒙古商隊繳獲的弓箭上交給朝廷,這一下子,直接捅到皇上面前了。皇上責令三法司聯合審理,由大理寺卿主理,那個熱鬧呀。這第二件事,更是轟動一時,今日早朝,有言官上疏此次賑災大員陳文君在任河南鹽運使時貪腐,狀子有丈八長。可不知為何龍顏大怒,當堂廷杖言官,錦衣衛只打了不到三十板子,一名言官便斃了命,另一名言官被抬了下去,唉……”

蕭天目光炯炯有神,想到朝堂紛爭再起,他們便有了喘息之機,心下一陣輕鬆,便道:“唉,言官也有硬骨頭啊。朝堂有朝堂的事,咱老百姓有咱老百姓的事,都不容易。”

“唉,壯士是個明白人,說實話,在朝為官也真不容易呀。”

這時,外面傳來夥計與客人的說話聲:“趙大人,小的給你行禮了。”只聽另一個渾厚的嗓音問道:“你家掌柜的呢?”

掌柜的在裏間聽出是熟人,便回了一句:“趙大人,你稍候啊,我正給病人上藥膏呢。”

蕭天眉頭一挑,聽到這個聲音非常耳熟,不由心頭一驚,難道真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掌柜的向蕭天歉意地一笑,道:“壯士見諒,我去打個招呼便回。”掌柜的隨後拿一旁帕子擦了把手,便起身向外屋走去。蕭天略一遲疑,整理了下衣襟,也跟着走了出去。

只見正堂上站立着一人,正是趙源傑。他此時一身便服,腰間佩着劍。掌柜的笑着迎出來,趙源傑回過頭,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緊走兩步,卻沒有走向掌柜的,而是直接走到蕭天身邊,又驚又喜地叫道:“兄弟,你如何在此處?”

“兄長。”蕭天也沒有想到來生藥鋪換藥會遇見趙源傑,頓時喜上眉梢。

掌柜的眼見他倆相熟的樣子,朗聲一笑,說了一句十分應景的話:“人生無處不相逢啊。”遂把趙源傑讓進裏屋。

趙源傑一走進來,便聞到很濃的創傷膏的味道,他眉頭一皺,敏銳的目光盯着蕭天,這才發現蕭天解開的衣襟,忙問道:“兄弟,你受傷了?”

掌柜接過他的話道:“你這位兄弟,是條漢子,昨日給他拔下一支蒙古人的箭,帶倒鉤的,他硬是沒吭一聲,倒是把身旁一個少年嚇暈了。”他嘴裏說著,手也沒閑着,繼續給蕭天肩膀塗藥。

趙源傑馬上明白了,他隱晦地問道:“可是在東升巷三岔口?”

蕭天點點頭,微微一笑道:“難道兄長沒認出我的字?”

“我再蠢,也不會認不出你的字,別忘了兒時恩師總是讓我來督促檢查你的功課。”趙源傑說著,不由喜不自禁地看着蕭天。今日意外的相逢,讓他頓時如沐春風,把幾日裏的愁緒都拋到了腦後。

掌柜的聽着兩人東一句西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說辭,看出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不由也跟着開心地笑起來:“難得見趙大人如此開心的樣子呀。”

“掌柜的,我還沒有好好感謝你醫治我的兄弟呢。”趙源傑恢復了常態,向掌柜的抱拳行禮。掌柜的急忙還禮,嘴裏不停地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呀,若早知道你與這位壯士的關係,我不應該收銀子呀,你對我一家有恩,我還沒有報答,這……老夫慚愧得很呢。”掌柜的急忙面對蕭天道,“這位壯士,銀子老夫一定奉還,我若收了,下輩子都會寢食不安。”

蕭天也笑道:“掌柜的,你若不收,我下輩子也會寢食不安。”

他們三人又說笑了一陣子,便說起掌柜的與趙源傑的淵源。原來,這掌柜的姓潘,早年也是行走江湖的一條漢子。師父是天蠶門下弟子,由於犯門規被驅逐出山門,四處流浪。后憑着絕世醫術和秘制的膏藥,在京師立足並收了三個徒弟。七年前,師父得了怪病離奇去世,不多久另一個師弟也離奇死了。大師兄把他告到衙門,從他卧房找到一包奇毒,人贓並獲,衙門判他謀害師父和師弟。在他萬念俱灰之際,案子被新上任的趙源傑破了,揪出了真兇,竟然是大師兄。掌柜的才從死牢裏被放了出來,經過打聽知道了事情經過,他便帶領家人跑到趙府門外跪拜。從此便結識了趙源傑。後來衙門裏受傷的捕快都找他拿葯,再後來連兵部的人也知道了,在東升巷有個神醫。

蕭天點點頭,站起身對掌柜的說道:“潘掌柜,你可知道玄墨山人?”

潘掌柜道:“如何不知,那是我們祖師爺啊,是我師父的師父,我雖沒福氣相見,也沒資格認他老人家,但是師承一脈不可違。”

“我與玄墨山人是好朋友,有朝一日定要促成你們相見。”蕭天說道。

潘掌柜一聽此言,二話不說,倒頭便拜。蕭天和趙源傑急忙拉起他,蕭天又問道:“你師父尊姓大名?”潘掌柜道:“許有仁。”蕭天點點頭,記下了這個名字。潘掌柜轉身吩咐夥計準備茶水去了。

屋裏只剩下了蕭天和趙源傑,兩人坐到窗前方桌前,蕭天關切地看着趙源傑問道:“兄長,你來這裏可是身體有恙?”

“我來是為取這裏的獨門創傷膏,”趙源傑壓低了聲音問道,“兄弟有所不知,近日朝中頗不平靜,你可聽說了?”

“人盡皆知。”蕭天一笑道,“大街小巷都在傳,我也是剛聽說,死了一個言官。”

“是,還有一個躺在家中呢,我此次便是為他取創傷膏的。”趙源傑沮喪地嘆口氣道。

“為何皇上會發這麼大火?”蕭天問道。

“是我們太莽撞了,有些冒進。”趙源傑承認道,“本來蒙古商隊與朝中私自交易軍火已掀起軒然大波,矛頭直指工部尚書王瑞慶,而王瑞慶的後台是王振,這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如果我們見好便收,也不會傷及人命。但是,那幾個言官秉持着要揭便揭個底朝天的執念,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陳文君的事也捅了出來。你想呀,皇上欽定的兩個賑災大臣,一個私自交易軍火,一個貪腐巨大,這讓皇上的臉面往哪裏擱?生生打皇上的臉不是?再說了,皇上一直以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樂見兩邊勢力相當,所以皇上恩准放了於大人,是看在此消彼長的事態上,若是咱們做大,皇上也並不樂見。”

“哦,”蕭天點點頭,深有感觸地道,“兄長所見,甚是深刻。”

“嗨,這哪是我能看到的層面,這是於大人說的話,我把他的話給你複述了一遍罷了。”趙源傑道。

“于謙於大人,果然是蓋世英才。”蕭天突然想到在詔獄與于謙的一面之緣,不禁嘆息道,“若是我能面見他該多好呀。”

“你們倆真是英雄相惜啊,”趙源傑衝動地說道,“於大人也有意見你,他曾在我面前誇你是人中翹楚。兄弟,不如這樣,我做東,咱們擇日一聚可好?”

“兄長,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可好?”蕭天激動得雙目放光。

“甚合我意,痛快!”趙源傑拉着蕭天便往外走。

正晌午時分,西苑街聚福樓外車水馬龍。蕭天坐在二樓一個單間裏,望着窗外焦急地等着趙源傑。半個時辰前,趙源傑與他定下這個房間,便匆匆離開。趙源傑要先去言官呂良家,把創傷膏交給呂良的家人,然後再去於府請于謙。

蕭天望着窗外,腦中卻是另一番風景。平心而論,他是很敬仰于謙的,他相信于謙是一位正直的大臣。以蕭天如今的處境,讓他終日耿耿於懷銘心刻骨的便是狐族的冤案,躲避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終有一日他要向朝廷遞上陳情的狀子,到那時若是朝中多幾個像于謙、趙源傑一樣的忠正之臣,豈能不昭雪天下?因此他願意結識于謙於大人。雖然如今他還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但並不擔心於謙會忌諱他的身份,因為他知道他們有着共同的敵人——王振,有了這層隱情,他們便可以坦然相處。

蕭天正在胡思亂想,看見打南面駛過來一輛半舊的青篷馬車。馬車停在樓下,從馬車上下來兩位衣着尋常的男子。蕭天一眼認出趙源傑,另一位清瘦的男子正是于謙。

不一會兒,夥計引着趙源傑和于謙走進來,蕭天早已站在門口迎接。看見兩人走進來,蕭天一陣心潮澎湃,拱手道:“大人,咱們又見面了。”

于謙露出一個笑臉,拱手還禮:“我說過,後會有期嘛。”

三人依次落座。

“蕭幫主的身世我是從源傑老弟那裏得知的,對於令尊我於某一生敬仰。”于謙一落座便侃侃而談,字字中肯,“雖說令尊賢名依然蒙塵,但來日方長,清者自清,假以時日,自有公論。”

聽罷於謙一席話,蕭天突然眼眶發紅,心裏湧起一股熱浪,不禁悵然道:“幼時隨父親讀書,曾問過父親,何為國?父親道:君明臣良,文修武備,國家有道,百姓安康。父親的話至今仍記憶猶新。朝中有了先生你,自是有了希望。”

“蕭老先生字字珠璣。”于謙悵然道,“如今朝堂之亂局也讓爾等痛心。身為朝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於某雖德薄望淺,但在此興衰危亡之際,如不能扶正除邪,扶危定傾,將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

于謙雖只寥寥數語,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蕭天站起身,臉上除了敬仰,多了一層悲壯,他鄭重地拱手道:“大人,蕭天不才,但凡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必肝膽塗地,死而無憾。大人有何吩咐今後只管說來。”

于謙也起身,拱手還禮道:“幫主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令在下欽佩。”

兩人四目相對,相視大笑,之後都從容地坐下。這時,夥計端上幾盤小菜、酒釀。趙源傑分別給兩人斟滿酒盅,兩人也不再客套,大口吃菜,端酒盅對飲。

“於兄,你可知那日緝拿蒙古商隊給我傳信的人是誰?”趙源傑樂呵呵地問道。

“難不成是蕭幫主?”于謙轉向蕭天,臉上露出笑容。

“正是。”趙源傑點點頭。

“我本是選在七夕那日趁節氣人多想混出城,沒想到路遇蒙古商隊,估計他們也是選這個日子好矇混過關。”蕭天一笑,問道,“大人,那些弓箭盾甲可夠一個營房的配置?”

“哈哈,足夠了。”于謙笑道,“當天便拉到了北大營。此案三法司已接手,那些弓箭明眼人一看便知出自官坊,與工部脫不了干係。看這次王瑞慶還如何狡辯,恐怕此時王振和寧騎城已是熱鍋上的螞蟻了。”

“大人,我看王振和寧騎城也非鐵板一塊。”蕭天突然壓低聲音,把他在進京路上路遇寧騎城,隊伍裏面有幾個蒙古人的事向兩人說了一遍,“我懷疑寧騎城與蒙古商隊有關係。”

“哦?”于謙和趙源傑面面相覷。

“兄長,那日刑部緝拿的那個蒙古人和古瑞,你可要看牢了。”蕭天說道。

“此話怎講?”趙源傑一愣。

“若是寧騎城跟蒙古商隊有關係,他們必然會讓寧騎城想方設法救和古瑞出來。”蕭天略一停頓,問道,“你那裏的捕快有幾個能勝過寧騎城?”

趙源傑倒吸一口涼氣,點點頭道:“兄弟提點得極是,回去我便多加護衛,嚴防死守。”

“恐怕此時王振也沒工夫顧及這個案子,如今最緊要的是賑災一事。”于謙說道。

“大人,此案一出,王瑞慶和陳文君都身負官司,難道皇上還不考慮置換賑災大臣嗎?”蕭天問道。

“唉,據我所知,皇上已經差內閣首輔楊大人擬接任的名單了。”于謙蹙眉道。

“哦,這是好事呀。”蕭天笑道,“大家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賢弟,你有所不知,若是此時換人,便大大地上王振的當了,”于謙一臉凝重地說道,“事態全然沒有你我想的這麼簡單,此一時,彼一時。”于謙放下筷子,深深嘆一口氣道,“王振已經把咱們逼到絕地,咱們也只有絕地反擊一條路可走。”

蕭天臉色一變,與趙源傑交換了個眼色,但聽到于謙說“咱們”,顯然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心中又是一熱,便眼巴巴地看着于謙,聽他往下說。

“前幾日,我收到來自河南、山西的密報,因我是正月里才從兩地巡撫回京,兩地一些熟悉的官員,便紛紛寫信向我求助。此次賑災,王瑞慶和陳文君到兩地后,馬不停蹄遍訪當地大戶,逼迫大戶捐錢、施粥,不從者以忤逆論處。兩地官員苦盼多日的賑災款,卻不見蹤跡。官員催要急了,兩人便說要動員當地自救。”

“難道皇上沒有下旨撥三十萬兩的賑災款?”蕭天疑惑地問道。

“皇上的旨意是有,”于謙說道,“關鍵是這三十萬兩白銀到了哪裏。此前,我們沒有弄清情況,組織言官上諫,本想把王瑞慶和陳文君扳倒,迫使皇上更換賑災大臣,”于謙垂下頭,有些哽咽地道,“卻導致一名言官當場斃命,此舉措已全然失敗。”

“大人何出此言?”

“如今就算皇上恩准,也是不能換了。”

“為何?”

“那三十萬兩銀子下落不明,就算換上一個廉潔的良臣又能如何,不過是成了他們的替罪羊。”于謙說道。

蕭天全身一震,恍然大悟,心有餘悸地看着于謙:“他們這一招好歹毒呀。”

“可憐我山西、河南的災民,正眼巴巴盼望着靠賑災銀子渡過難關呢。”于謙臉色陰沉地說道,“今年的冬糧加上明年開春后的種子,這可關係到成千上萬百姓的生死。一旦斷糧,饑民便會思亂,天下一亂,豪傑盜匪各地稱王,朝廷必然會派官兵鎮壓……我大明江山豈不是又要經歷一番血雨腥風,自立國我們所見的屍山血海還少嗎?”

蕭天連吸了幾口冷氣,彷彿于謙描述的畫面便在眼前,止不住嘴唇一抖,說道:“大人,難道就沒有化解的法子嗎?”

“我思謀了幾夜,法子倒是有,”于謙搖着頭道,“卻是有風險。”

“此風險難道比饑民造反的風險還大?”蕭天問道。

“這個風險便是要冒着違逆的風險,是擺不到枱面上的。”于謙苦笑道。

“嗨,非常之時,用非常之法。”蕭天鬆了口氣,道,“大人,請講。”

“關鍵便是那三十萬兩銀子的下落。”于謙道。

“我明白了,”蕭天一笑,道,“只要找到王振藏銀子的地方,不管用何手段,拿到便可化解一切懸而未決的問題。”

“兄弟,此言一語中的。”于謙點點頭,欣賞地望着蕭天。

“妙呀,即使把銀子搶過來,誰也不敢聲張。”蕭天臉上現出一個笑容,“那……接下來呢?”

“查一下各地上報的奏章,找一個餘糧庫存充足的州府,三十萬兩銀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拉過去,全部買成糧食拉回災區,只要能平安度過這次大災之年,冒險也值得。”于謙苦笑了一聲,看着蕭天道,“兄弟,為官到這個份兒上,讓你見笑了。”

“大人言過了。”蕭天目露敬佩,道,“大人心繫百姓社稷,在下當全力支持。”蕭天說著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望着于謙道,“以大人的身份,對這件事當無能為力,而我率興龍幫弟兄搶下這三十萬兩銀子,不是沒有可能。”

于謙點點頭,道:“我等雖不宜參與,但可以配合你。你興龍幫只管搶回這三十萬兩銀子,我和趙源傑負責後面購糧和運糧之事,巧的是此時正好趕上兵部換防,定會做得天衣無縫。”

三人目光碰到一起,眼裏都充滿喜悅之情。

“如今重中之重是查清這三十萬兩銀子在哪兒。”趙源傑道。

“既是從國庫中運出來,而山西、河南兩地又不見銀子,”于謙思忖良久,說道,“沒準兒這銀子就沒出京城。”

于謙說完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繁華的街市皺起眉頭,蕭天和趙源傑也相繼起身走到窗前。三人並排佇立在窗前,一起望着窗外的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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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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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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