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災民圍城

第十七章 災民圍城

第十七章

災民圍城

一輛簡易的雙輪青篷馬車駛向西苑街,此時正是晌午時分,街上車水馬龍異常熱鬧,這輛馬車混在車馬行人之間並不起眼。這時從街東頭突然出現一隊疾行的緹騎,他們吆喝着:“錦衣衛辦案。”嚇得四周行人紛紛後退讓道,一眾人馬打馬疾駛而去。

青篷馬車駛向望月樓偏門,梅兒姑娘早已候在那裏,眼看馬車駛過來,便拉開大門。馬車駛進之後,又跟着進來幾匹馬,梅兒姑娘看人已到齊,便急忙關上大門,跑到一匹馬跟前說道:“蕭幫主,翠微姑姑在後院等你們。”

蕭天、明箏和盤陽翻身下馬,林棲趕着馬車直接駛往後院。翠微姑姑走出月亮門迎上來,她環視眾人問道:“人都回來了?”蕭天點點頭,眾人走向馬車,盤陽掀起青布轎簾,只見車廂里橫躺着三個人。李漠帆傷勢看上去最重,滿身鞭痕;柳眉之身上不見有傷,但面容枯槁,氣若遊絲,顯然昏迷多時;只有胡鎮山醒着,他一見眾人,感激涕零倒頭便拜:“各位恩公,在下給你們磕頭了。”

“使不得,”蕭天見他一頭白髮,少說也有六十來歲了,便扶起他道,“這位老哥,我們是受鐵掌李盪山之託,都是朋友,不用客氣,你暫且在這裏將養身體。”

蕭天扶着他下了車,盤陽扛起柳眉之,林棲背着李漠帆,幾個人跟着翠微姑姑走進小院,裏面為他們準備了幾間房。柳眉之被單獨安置在西廂房裏,李漠帆和胡鎮山住在東廂房。蕭天逐個查看了三人的傷情,派小六去請個可靠的郎中來給他們診治一下。

小六很快請來一個郎中,給三人把了脈,開了方子。蕭天問起柳眉之的傷情,郎中道:“此人無傷,只要開始飲食,便無礙。”蕭天和明箏很是驚訝不解。郎中解釋道:“我估算,這位公子已斷食三日,我給他開的方子是開胃助食的。”

這時,林棲走進來,向蕭天遞了個眼色,蕭天站起身走出正房。林棲低聲道:“白眉行者到了。”

兩人離開廊下,走到天井中那株老槐樹下。白眉行者佇立在樹下,他肩上有一處傷,雖換了衣衫血跡仍然洇了出來,蕭天看他臉色疲憊,嘴角緊繃,料是此次行動不順。白眉行者一看蕭天走來,抱拳道:“蕭幫主,慚愧得很,計劃沒有完成。”

蕭天只是點了下頭,道:“此番行動以救人為主,既然人已救出,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不妨從頭再來。”說著,他領着白眉行者向柳眉之房間走去。白眉行者看到柳眉之安然無礙之後,臉上方現出喜色,他退後一步,雙手抱拳,深深一揖道:“蕭幫主,在下代總壇主向你轉達他的敬意,白蓮會恩怨分明,今後興龍幫行走江湖,有用得着的地方,言語一聲即可。”

蕭天微微一笑,還了一禮道:“前輩此話太客氣了。”兩人說著走出柳眉之房間,來到老槐樹下,蕭天話鋒一轉,問道,“還沒有來得及問,你們那邊的情況如何?”

白眉行者嘆口氣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們攻進院裏,根本沒看到寧騎城那個魔頭的影子,玄墨山人損失了兩名弟子,我也損失了三人,一人重傷。鐵掌李盪山那邊也損失了三四名弟子,他讓我帶個話,會來接走胡鎮山,然後護送弟子的屍身回去安葬。玄墨山人帶領弟子回瑞鶴山莊了,讓我和你說一下。”

“寧騎城不在詔獄?”蕭天也是一驚,他一直擔心這個環節,還是出了差錯,此次沒能殺了他,以後便只能看他耀武揚威了。

“好在人都救出來了。”白眉行者頗感欣慰道,“這次咱們鬧出這麼大動靜,寧騎城那邊絕不會善罷甘休。我來時,看到各個路口都有巡街的番子,城門恐怕盤查得更嚴了,如何出城是個問題。”

“是呀。”蕭天沉吟片刻道,“一定得想個穩妥的法子。”

送走白眉行者,蕭天徐徐走回小院。此時已是黃昏,小院一片寂靜,連日奔波的眾人都回屋歇息了。蕭天走過李漠帆房間,看見他和胡鎮山都已沉沉睡去。隔壁卻傳來說話聲,細一辨,是明箏的聲音,他悄悄走過去,西廂房的房門緊閉,窗檯有一扇窗未關,蕭天走到窗下,裏面的說話聲清晰可辨,他抬眼望去,看見明箏端着湯藥站在柳眉之床榻前。

柳眉之雖然醒來,但依然虛弱,說話的聲音也輕飄飄的:“明箏,我知道你不願見我,”柳眉之眼底一片凄楚,有氣無力地低語着,“你們為何要救我,讓我死在那裏,不是落個清凈,大家都痛快嗎?”

明箏嘆口氣,冷冷地道:“我明箏長這麼大,不想欠誰的情,以前是我欠你,如今你我兩不相欠了,今後各走各的路,再無牽連。”

“明箏,明箏妹妹……”柳眉之突然掙扎着直起身,他神情衝動地看着明箏,“我沒想害你,我只是不願看到你和蕭天在一起,他不是個好人,他只是想利用你罷了。”

“閉嘴!”明箏頓足道,“我不是小孩子,是非曲直我分得清,倒是你……你有何面目說蕭大哥!”

“明箏妹妹,”柳眉之從床榻上滾下來,抓住明箏裙角,“我知道我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原諒你?”明箏一聲苦笑,“你我之間談不上原諒不原諒,你能讓蕭大哥原諒你嗎?”

“又是他!”柳眉之掙扎着站起身,他痛苦地盯着明箏道,“你別忘了,你姨母在世時,曾說過要讓你我結親,我一直以為此次接你回京,便是與你定親,家裏人都知道,難道這不是事實嗎?”

“呸!”明箏怒斥着後退了一步,“我告訴你,我已定了親。”

“誰?”柳眉之嗓音低沉地問道。

“我與蕭天兩情相悅,已私訂終身。”明箏大大咧咧地說道,“你不要再存無望幻想,我已與你說清,你我之間兩不相欠。待你傷一好,便離開這裏吧。”

柳眉之一陣咳嗽,一口血噴出來。明箏嚇了一跳,急忙跑去端來一碗清水,柳眉之揮手打翻水碗,瓷碗落地發出脆響。柳眉之極度沮喪地退到床沿,跌坐到床榻上,他痛心地盯着明箏,眼神可怕至極。他聲音喑啞發狠說道:“明箏,你會為你的選擇後悔的,我與你一起長大,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真正維護你的人。那個蕭天險惡至極,他只是利用你罷了,你被他騙了,他是個大騙子!”

“你胡說什麼!”明箏越想越氣,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來,她轉身推門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哭泣着。

蕭天隱在窗后,臉上一片陰晴不定,他望着哭着跑出去的明箏,邁出去的腳又縮了回去。他緊皺眉頭靠到牆壁上,太陽穴青筋突突亂跳,心裏一陣針扎般痛。柳眉之的話句句誅心,他被說成一個騙子,卻無言以對,想到此他雙手不由緊握,指甲深深嵌進肉里,他竟渾然不覺。

天色暗下來,四周一片昏暗。遠處有人提着燈燭開始掌燈。蕭天動了一下已麻木的雙腿,渾身如虛脫一般,吃力地向李漠帆房間走去。

東廂房裏已點上燈燭,夏木端來一碗粥,李漠帆半靠着喝了半碗。李漠帆看見蕭天走進來,光亮下發現他神情不對,忙讓夏木把碗端走。蕭天坐到床頭一把太師椅上對夏木道:“夏木姑娘,我有事與李把頭商談。”

夏木一笑,知趣地退了出去,並輕輕掩上房門。

“漠帆,我思忖着,”蕭天神色疲倦地垂下眼帘,“此次你受傷過重,我想讓你離開京城回山東休養,你看可好?”

“幫主,這點皮肉傷實在不足掛齒。”李漠帆笑着說,“我走了,京城裏這一大攤子誰來招呼呀?”

“這個你不用操心,鬧了這一場事,上仙閣是回不去了。我已着手散佈消息,把上仙閣出售。實際上,我派人把山西那邊的韓把頭召回,讓他以山西商人的身份接手上仙閣。我想讓你帶着明箏離開京城,在山東躲避一時,你也可藉機將養身體。”

“幫主是想讓我帶走明箏姑娘?”李漠帆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看蕭天臉色心裏已明白七八分,臉上一片惋惜之色,嘆口氣道,“唉,我早說過,明箏姑娘對你情根深種,帶走她也只是權宜之策,幫主還是要早做打算。”

“我不想傷害她,也不想她被人傷害。”蕭天垂下頭,臉上一片慘淡,“她身份特殊,又天賦異稟,被心懷叵測之人覬覦,時時處在危險之中,若是我都不能護她周全,她還能去哪兒?”

“幫主,難道你對明箏姑娘只是這些,沒有一點思慕之情?”李漠帆偷眼看着蕭天,乾脆把話挑明。

“漠帆,你如何也糊塗了,我……”蕭天抱住腦袋,瓮聲瓮氣地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我是有婚約的?”

“狗屁婚約。”李漠帆氣鼓鼓地直言道,“青冥已是皇上的妃子,你傻呀,你還在等她?要說這個婚約,她青冥已是自行廢掉,怨不得你不遵守。”李漠帆向床沿挪了一下,壓低聲音道,“照我說,幫主,你只管把生米做成熟飯,趕緊與明箏拜堂成親,讓那幫狐人無話可說才是。”

蕭天抬起頭,已是漲紅了臉,直紅到脖根:“老李,話雖可以這樣說,但事不能這麼做。狐王於我蕭家有恩,我既已應允便不得更改。這個婚約還需青冥來定奪,是成是廢都由青冥郡主說了算。雖然此時還沒有她的音信,但是,我在老狐王面前發過毒誓,必帶她出宮回到狐地。”

“幫主,那明箏姑娘呢?”李漠帆問道。

“老李,”蕭天有些上火,大聲道,“剛才不是跟你商量嗎,你帶明箏去山東,我——”

突然,木門被撞開,明箏一臉不滿地走進來,瞪大眼睛盯着兩人,問道:“為何讓我去山東?”

李漠帆看着明箏笑着道:“明箏姑娘,你進來也不敲一下門,哈,幫主是擔心你在京城太危險,想讓咱倆去山東躲避一時嘛。那可是個好地方,吃得也好,大蔥蘸醬,白面大餅……”

“我不去。”明箏打斷李漠帆的話,看着蕭天問道,“為何要攆我走,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累贅要甩掉?既如此為何當初要救我,讓我頂着一身膿包死了算了,還費事給我療傷,還鼓動我加入興龍幫,這便是幫主所為嗎?”

面對明箏的責問,蕭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話都接不上了。李漠帆一看,忍住笑,悄悄躺到床上,乾脆拉被子蒙住頭,一會兒從被子裏發出長短不一的呼嚕聲。

“你看,”明箏指着床上的李漠帆氣呼呼地道,“他倒是睡著了,我還指望他給評理呢。”

“評什麼理呀?你說得對,全對,我錯了,好不好。”蕭天走到明箏身邊,耐心說道,“留在京城就等於在刀尖上過活,你一個姑娘家如何能與我們一樣?”

“我就要與你在一起。”明箏盯着蕭天道,“在我來京前,我便一直在刀尖上過活,我習慣了。”

蕭天啞口無言,明箏突然雙眸一閃臉頰跳上一個明媚的笑容,道:“別忘了,你和我可是有婚約的。”明箏說完,山雀一般雀躍着“飛”出了房間。

只剩下蕭天呆立在當地。

李漠帆掀開被褥坐起身,一臉同情地望着蕭天道:“幫主,你麻煩大了。”

“閉嘴!”蕭天怒喝一聲,匆匆走出去。

翌日巳時,幫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郭把頭回來見蕭天。郭把頭一身短衣打扮,肩上還搭捆麻繩:“幫主,所有的城門都加強了佈防,盤查很緊,沒有身份文書很難出去。還有此次咱們救出的三人都上了海捕文書,滿大街張貼的都是海捕文書,重金懸賞。”

在座的林棲和明箏不由面面相覷。蕭天急忙問道:“寧騎城那邊有什麼情況?”

“很奇怪,”郭把頭皺着眉頭道,“那邊如同一潭死水,毫無動靜。按說咱們掀起這麼大的浪頭,就是一塊石頭扔進去也該有幾片浪花呀,連咱們打進東廠的暗樁李東都毫不知情。”

“看來,還真是令人費解。”蕭天望着窗外思忖着。

“還有一事,此時城外聚了眾多災民,為阻止災民進城,城門提前一個時辰關閉。”郭把頭又說道。

“災民?”蕭天一皺眉,“哪兒來的災民?”

“不清楚,”郭把頭搖搖頭道,“我從城門裏可以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人群,沒敢出去,怕一旦走出去便進不來了。”

蕭天點點頭,吩咐盤陽帶郭把頭去廚房用飯,然後對林棲道:“你跟我出去看看。”

明箏立刻起身,道:“我去吧,你讓他跟着不是闖禍便是惹事,他還不會說本地話。”

“誰稀罕?”林棲蹲在椅子上不屑地白了她一眼,“裝瞎賣傻的,我才不稀罕。”

“你說誰裝瞎賣傻?”明箏氣鼓鼓地瞪着他。

聽到兩人打嘴架蕭天也不去理會,從牆壁上取下兩個寬檐斗笠,他戴上一個,另一個交給明箏,並囑咐她換身短衣。他回頭交代林棲一定記得按時給三人送湯藥。

一炷香工夫,蕭天和明箏穿戴整齊,兩人都是短衣打扮,戴着斗笠,寬大的帽檐足以遮住整張臉。兩人的穿戴一看便是販夫走卒出苦力的。兩人手裏各拿着一根扁擔,遇危險還能當武器。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巷口,向最近的城門西直門走去。

把守西直門的門千總姓魏,兵卒都稱呼他魏千總。他此時正站在城門前吆五喝六地大罵,十幾個兵卒持長槍橫亘在城門洞裏,還有一個時辰才能關城門,但城門外已聚滿黑壓壓的人群。這些人衣衫襤褸,攜幼扶老,扛着家什包裹,堵在城門前。

“魏千總,”一個伍長氣喘吁吁跑到跟前,一臉大汗,叫道,“擋不住了,災民太多,還是……還是稟明朝廷吧?”

“混賬,必須攔住。”魏千總跺着腳大叫,“待一個時辰后關上城門,我上報朝廷再做定奪。”魏千總說著,已是一身大汗。這兩三日之間城門前聚起上萬的災民,如果任由災民進城,恐盜寇四起,伺機作亂,他豈不是要犯下瀆職之罪。正在他焦慮不安之時,城門洞被災民捅破一個口子,一些災民擁進來。

“魏千總,災民闖城啦……”

“抓住,抓住他們……”魏千總氣急敗壞地衝過去。

城門一側手持長槍的兵卒向四散而逃的災民追過去,見一個抓一個。一對母女跑進巷口被兩個兵卒攆上,母親摔到地上,包袱被一個兵卒踢到遠處,母親爬着去撿包袱,另一個兵卒趁機抓到女孩。女孩有十歲模樣,面黃肌瘦,被兵卒一提扛到肩上。突然,從路邊躥上來一個戴斗笠的少年,上去一腳踹到兵卒腿窩,兵卒腿一軟,身子一斜,女孩摔到地上,少年拉起女孩便跑。

跑進巷子,女孩撐着不走哭喊着要娘。片刻后,另一個戴斗笠的男人護着她母親跑過來,母女擁到一起,抱頭痛哭。母親拉着女兒對兩人跪下。明箏取下頭上斗笠,扶起母女倆,一臉憐惜地問道:“大嫂,你們從何而來,為何被困在這裏?”

“恩人呀,你們身在天子腳下,如何會知偏鄉僻壤之苦。如今大旱之年,赤地千里,萬畝絕收。我母女本是河南尉氏縣人,只因我夫君正月里進京趕考,至今杳無音訊,別無他法,我母女二人跟着眾鄉親逃荒至此,只想尋找夫君。我雖容貌粗陋,但也出身書香,至於這般,實屬無奈。”女人說不下去,臉上淚水漣漣。

蕭天和明箏聽到她此番經歷,不由也跟着黯然神傷。

“大嫂,你們出來了多少人?”蕭天問道。

“有一二百人,途中走散一些,到京城也有百八十人呢。”女人道。

“大嫂,請問你夫君的姓名,我們也可幫忙尋找。”蕭天問道。

“他叫陳文達。”女人說道。

“陳文達?”明箏愕然回頭望向蕭天,蕭天驟然皺起眉頭,來自河南尉氏縣不是他又是誰,這個陳文達為科考變賣了房產,如今他妻女走投無路來投奔,而他現如今在哪裏呢?蕭天向明箏遞了個眼色,用眼神阻止她說出真相,留給這對可憐的母女一點念想。

“大嫂,這個名字我們記下了,也幫你打聽着。”蕭天從腰間拽下一個錢袋,他看了眼明箏,明箏也立刻從腰間解下錢袋交給蕭天,蕭天手托着兩個錢袋塞進女人手裏,道,“你拿着,先找一個客棧住下,再找你夫君吧。”

女人一臉惶恐望着手中兩個錢袋,眼裏淚花閃動,她搖着頭:“不,不,大兄弟,看你們也是出力之人,得銀子不易,我怎能……”

“你且收下吧。”蕭天指着巷子,道,“前面有一家悅來客棧,我與老闆相熟,你去那裏歇腳,安頓下來再找陳文達,我們有了信兒也方便去找你。”

女人聽罷,納頭便拜,被蕭天扶起:“大嫂,快帶孩子去吧。”蕭天說著,拉着明箏便走,兩人快步走出小巷,再次向城門走去。

“蕭大哥,此次災民圍城,咱們恐怕更難出城了。”明箏憂心地說道。

“是呀。”蕭天拉低了斗笠,眯眼遠眺,“李漠帆和柳眉之留在城裏一天,便多一天風險,必須想辦法儘早送他們走。”

“蕭大哥,其實,你可以不用管柳眉之。”明箏說著,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蕭天。

蕭天一笑,他很清楚她那顆小腦袋瓜里想什麼,便坦然說道:“這是我與白蓮會之間的事,既已應承他們總壇主,便要把他安全護送過去。你不要再有負擔,也不要再胡思亂想。他把我關入虎籠其實與跟我打一架沒什麼區別,打完便完了。”

聽蕭天這麼一說,明箏嫣然一笑,似乎困擾她多日的心結瞬間解開,臉上如沐春風般明艷照人。兩人混進出城的車馬人群里,向城門前走去。

此時,城門前已亂作一團。本來未時是一日裏進出城門最繁忙的節點,但是接到指令要關城門。這邊是趕着關城門前出城,那邊是趕着關城門前進城,再加上城門外眾多的災民擁在城門前,進也進不來,出也出不去,兩邊的人群皆是炸窩般七嘴八舌地叫嚷。

眼見相持不下,魏千總又調來一隊兵卒,這邊剛堵住一個口子,那邊又被擠破一個口子,跑進來的人被兵卒抓住。兵卒顯然人手不夠。魏千總氣勢洶洶地站在城門洞大吼:“關城門!”但是城門洞裏全是人,有百姓有兵卒,啟動門閘的兵卒干著急,卻沒辦法關。

這時,從大道上飛馳而來一隊甲胄閃亮的騎兵,單從服飾上看還以為是從三大營調來的兵部將官,一些守城的兵卒大喜,去叫魏千總:“千總,兵部來人了。”魏千總正自納悶,那隊人馬離近了才認出是錦衣衛緹騎。

高健一馬當先,直奔到魏千總面前:“魏千總,這裏發生何事?”

“高千戶,你來得正是時候,災民圍城,我已遣人上報朝廷。”

高健翻身下馬,對着魏千總乾笑了兩聲道:“老兄,我如今已不是千戶,降作百戶了。”高健說著扶了下頭盔,露出額頭,額頭上纏的棉布上還洇有血跡。

“哦?高健你受傷了?”魏千總盯着高健的額頭問道,“誰這麼大膽,敢對錦衣衛下手。”

“唉,別提了,詔獄裏跑出去幾個囚犯。”高健壓低聲音道,“寧大人沒割下我的腦袋已是萬幸,這件事被他生生壓了下去,即便嚴防也還是走漏了風聲,讓幾個大臣參了一本,要不是找到一個背鍋的倒霉鬼,寧大人的錦衣衛指揮使也不保了,他被迫交出了東廠掌印。”

“哦,”魏千總瞪着眼,張着大嘴半天沒合上,今年也不知是趕上了什麼年份,盡出奇事,鐵桶般的詔獄竟被劫了,三年五載發大水的河南、山西竟然大旱,他湊到高健近前輕聲問,“那……那個倒霉的背鍋人是……”

“是孫啟遠,”高健近似幸災樂禍地說道,“這小子那天出門定是沒看皇曆,怎麼那麼倒霉,在關鍵時刻,他帶着寧騎城出了詔獄,說是遇見什麼逃犯,結果逃犯沒抓到,詔獄裏倒是逃走了幾個。”

魏千總樂得扯着嗓子乾笑了幾聲,笑過又問道:“他個小小的百戶,再降……降到……”

“被扔進詔獄大牢裏了。”高健沉下臉,搖着頭道,“這小子只能靠自己的命數了。”

魏千總綳起嘴,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幾圈,壓低聲音道:“兄弟,莫妄議國事,咱們還是當好咱的差吧。”

高健點點頭,向身後的一個校尉喊道:“到人群里盤查。”

今日,高健奉寧騎城之令去各個城門巡查,海捕文書在每個城門都已張貼,過去了幾天,仍沒有任何動靜。他望着城門前聚起的人群,也不知蕭天他們出城了沒有。正胡思亂想,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背後響起,高健回過頭,看見一隊人馬飛馳而來,打頭的正是寧騎城。

高健忙迎着跑過去:“寧大人。”

“魏千總,速速關上城門,放跑了逃犯,你這差事可就別幹了。”寧騎城說著,望了眼城門洞裏已爛成一片片的海捕文書,皺起眉頭。

“是卑職的錯,卑職馬上差人換新的。”魏千總說著,轉身跑向城門。

寧騎城鼻孔里哼了一聲,走向高健,高健急忙恭順地低頭靜立一旁。

“高健,你說那幫逃犯現如今出城了沒有?”寧騎城冷冷問道。

“他們傻呀,都幾天了,還不走,等着被抓呀?”高健低着頭道。

寧騎城似笑非笑地端詳着高健,看了看他腦門上的傷,問道:“是誰把你打傷的?”

“這……我沒看清……光線太暗,人太多……”高健嘟囔着,一隻手扶住頭,一臉可憐樣。

“你知道當值的牢頭怎麼說嗎?”寧騎城陰沉沉地乾笑了兩聲,“還有那幾個獄卒,眾口一詞,說劫匪窮凶極惡,個個三頭六臂,從地底下鑽出,黑壓壓望不到頭,說你像個天兵天將從天而降。”

高健臉一紅,道:“大人,是有點誇張,他們也是想……”

“我倒是想……”寧騎城打斷他的話,陰森地盯着他的腦門,一陣冷笑,“這一招,分寸拿捏得真是好呀。”寧騎城說完轉身向城門走去。

高健站在原地,尋思着寧騎城的話,臉上冷汗冒了出來。

大道上一個校尉快馬加鞭趕過來,直奔到寧騎城面前,然後翻身下馬,走到寧騎城近前低語了幾句。寧騎城臉色一變,轉身叫高健:“你在這裏守着,我進宮去。”

寧騎城只帶了兩名護衛向宮城疾馳而去。他此時腦子裏頗不平靜,猜不出王振急着召見他又為何事。那日詔獄被劫后雖下了封口令,但還是泄露了風聲,朝堂震動。平素與王振為敵的那幫朝臣立刻聯名上疏要追究寧騎城的罪責,有言官更是列出他的十宗重罪。

此奏疏被王振截下,並有意讓他過目。他無話可說,十條大罪條條屬實,卻皆為王振所差使,但在朝臣面前,他百口莫辯。不得已他交出東廠掌印以封眾人之口。為掩人耳目,他又交出了孫啟遠,算是替他受過。到此,詔獄之事才算翻了過去,今日又是所為何事呢?

寧騎城順着甬道走進司禮監時,天已擦黑。正是掌燈時分,司禮監里小太監們挑着宮燈到各處點燈,一個小太監眼尖,看見他走進來,忙跑到裏面通報去了。不一會兒,高昌波笑眯眯地走出來。

“先生正在裏面候着你呢。”高昌波笑着說。

寧騎城隨高昌波走進房裏,看見王振斜靠在一堆軟墊上,有氣無力,面色陰鬱,似是剛發了一通脾氣,一旁伺候的兩個太監連頭都不敢抬。王振看見寧騎城進來,招手指着一旁一張椅子讓他坐。

高昌波給寧騎城捧上一盞茶,寧騎城接過端着,並沒有喝,而是關切地望着王振,問道:“乾爹,你臉色這般不好,莫非身體有恙?”

“無妨,只是偶遇風寒。你說怪不怪,這大日頭的得此症。”王振說著,手裏擺弄着一串佛珠再無下文,只是用眼角瞥着寧騎城。

寧騎城端着茶盞,慢慢啜飲,只等着他開口說下文。

“此次收了你東廠大印,也是權宜之計,”王振數着佛珠開了口,“先要堵住那幫老傢伙的嘴。再說了,東廠督主的位置一直空着,放眼朝堂哪個人敢接這個印,早晚不還是你的嗎?但是……以後若再出紕漏,我可是無臉面再給你兜着了。”

寧騎城放下茶盞,抖袍服跪倒在地:“乾爹教訓得極是,兒子知罪。”

“唉,坐得好好的,如何出溜到地上去了,來……坐着。”王振向地上的寧騎城擺手,“來,坐着,你說那日逃出去三人?”王振眯着眼睛突然問道。

“是。”

“于謙呢?”

“還在。”寧騎城忙回道。

“唉,你說這老東西為何不跑呢?”王振瞪起眼睛,“他要是藉機逃出去多好,我便沿街放十萬鞭來慶祝,這個老東西真不讓人省心。”

“此人便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寧騎城道。

“又臭又硬也得放了,當初拿他入獄,也是僅憑王浩之死以他兵部守衛京城不力為由,並沒有抓住他的把柄。”王振神經質地猛抓着頭皮,“我今日喚你來,說的便是這事。吏部尚書陳柄乙、戶部侍郎高風遠聯名上疏奏請皇上赦免于謙,皇上已經准了。不過,這次我不露聲色,他們也是高興得太早了。如今山西、河南大旱,皇上已准從國庫撥三十萬兩銀子賑災,這個差我力薦陳文君去辦,皇上也准了。”

“啊,乾爹,你這招暗度陳倉,用得好。”寧騎城乾笑着,一個勁奉承,“怪不得這兩日城門口,災民圍城,這個差……以于謙那個老東西交換,咱不虧。”

“你懂什麼!”王振乾咳一聲,道,“我擔心於謙插手賑災事宜,他可是才從兩地巡視回京。”

“此次給他個教訓,若再不老實,再抓進去不得了。”寧騎城道。

“娃子,此人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要時時派人盯住他,不要掉以輕心,絕不可讓他攪了咱們的事。”王振眯起眼睛寒光一閃,盯住寧騎城囑咐道。

“是。”寧騎城急忙點點頭,眼角的餘光瞥見王振閉上雙眼,便起身告辭,王振微點了下頭,依然閉着雙眼含糊地道:“下去吧,好好辦差。”

寧騎城走出司禮監時,夜色已深,宮裏更夫剛好敲過頭更。

陰暗的“人”字號牢房被幾支火燭照得通明。王鐵君和幾名獄卒排成“一”字形有序地向前走着。突然從前方鐵柵欄里伸出兩隻手,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喊:“大人……我冤枉呀,我冤呀……”

王鐵君一看是新近送來的孫啟遠,便急忙把他伸出的雙手給塞進去,好言好語低聲地勸解:“我說孫啟遠,別在這裏喊了,進來的人哪一個不說自己冤,你要相信,人命天定,你瞧瞧於大人,這不官復原職了不是?”

鐵柵欄里的孫啟遠瞪起眼睛,一張苦瓜臉扭曲成一團。

王鐵君領着幾個獄卒繼續向前走,他身旁的獄卒“耳朵”拉着他問道:“鐵頭哥,你真的接到旨意,於犯要放了?”

“你傻呀?”王鐵君伸手拍了下“耳朵”的腦袋,“還叫於犯,於大人啦,你沒聽見嗎?官復原職。”

外號“油條”的獄卒突然回頭對王鐵君豎起大拇指,極是慶幸地說道:“鐵頭哥,咱們哥幾個幸虧聽你的,沒為難過於大人。趕明兒,於大人復了官,也不會為難咱幾個。”

“耳朵”和另幾個獄卒點點頭,心裏一陣慶幸。

“唉,你們幾個小崽子,學着點吧,人生的學問大了去了。我比你們多吃了幾年飯,也看多了人生得失榮枯。記住,與人為善,與己為善,與人有路,與己有路。”

正說話間,幾人已走到于謙的牢門前。王鐵君打開牢門,兩支火燭下,幾個獄卒分立兩旁,于謙在牢房裏已收拾停當,他脫下號服,換上一身灰色長衣,從容地走過來。他走到幾位獄卒面前,停下腳步,面對幾人,拱手一揖,氣定神閑地說道:“幾位獄官,於某在此承蒙照顧,就此別過。”

王鐵君和“耳朵”“油條”幾人忙一字排開,誠惶誠恐地躬身還禮,七嘴八舌亂叫一氣,有稱於大人的,有稱於侍郎的。

于謙微微一笑,轉身隨着前方火燭的指引走了出去。

牢門近在眼前,于謙走上十幾級台階,牢門終於在他面前敞開。刺眼的光亮猛然閃耀着,刺痛了他的雙目,他不得不閉上眼,一隻手捂在眼上,緩緩走出去。

天井裏已是一派夏日的盛景。雖然高牆石壁難尋幾片綠色,但是在石板間、磚頭縫裏、牆角邊、屋檐下,那一簇簇、一叢叢、一朵朵綠色的植被在陽光下活得肆意盎然、生機勃勃。

于謙眼角滑過幾滴淚,他把目光從草色中收回到這個黑沉沉的院子裏,雖然待了近四個月,卻依然是陌生的地方,四周的高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稍作停留,便快步向大門走去。

王鐵君站在牢門前,看着于謙走遠,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感慨,他的名字便被人高聲叫起:“王牢頭!”

王鐵君回頭一看,暗吃一驚,是宮裏的高昌波,便急忙上前行禮:“高公公,今日是天上哪片雲彩把你老人家喚來了?”

高昌波順着王鐵君的目光瞟了眼遠處,目光久久地盯着于謙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問道:“於大人官復原職了?”

“是呀。”王鐵君躬身應了一聲。在他的印象里高昌波來詔獄的次數很少,上一次是對於謙動刑,不想驚動了寧騎城,兩人鬧得很不愉快,雖說面上不說什麼,但是梁子肯定是結下了,今日高昌波又跑來不知所為何事,便哈着腰賠着小心問道:“高公公有何吩咐?”

“走,帶我去見見孫啟遠。”高昌波說著向牢房走去。王鐵君回頭望一眼獨自走向大門的于謙,跟在高昌波身後向牢房走去。

“王牢頭,”高昌波壓抑着尖利的嗓音,低聲道,“我來的事,不要張揚,你懂嗎?”王鐵君急忙點頭應允。兩人一路沿着地下台階向地牢“人”字號獄走去。

王鐵君領着高昌波一路走到孫啟遠的牢房前。孫啟遠一看見高昌波,像見了親娘般一把抓住高昌波的手腕不放,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下來,嘴裏喊着冤枉,泣不成聲。

“呸,你冤枉個屁!”高昌波罵了一聲,嫌棄地瞪着孫啟遠,壓低嗓音數落道,“你腦袋銹掉了,自個兒把自個兒挖個坑埋進去,死到臨頭了,哭有屁用……”

孫啟遠面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到地上,隔着鐵柵欄望着高昌波哀求道:“高公公,你不能不管我呀,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做你一世的奴才侍奉你……”

高昌波皺巴着臉,不耐煩地點點頭道:“行了,別起誓了,唉,誰讓我心善呢,就見不了別人被欺負,行了,你的事我管了。”

“高公公,恩人啊……”孫啟遠說著磕頭如搗蒜。

“行了。”高昌波甩了下袖,徑直往外走,幾步外與王鐵君打了個照面,王鐵君急忙陪着他往外走,高昌波微笑着道,“王牢頭,你當差真是盡職盡責,我會向王公公引薦,你等着晉陞吧。”

王鐵君聽聞急忙哈腰躬身,連連稱:“不敢當。”只聽高昌波又說:“唉,孫啟遠這個跟頭栽的,可憐見的。”高昌波說著背着雙手走出牢門,王鐵君站在門內躬身稱是,他心知肚明,高昌波看過孫啟遠,那他離走出牢獄便不遠了。他地位低微,看不到朝堂上的明爭暗鬥,但是這詔獄誰出誰進他心裏有數。想到剛剛出去的那一位,他臉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詔獄大門外,一輛半舊的雙輪馬車早已候在那裏。於府管家於賀站在馬車旁眼巴巴地盯着詔獄大門,于謙一走出來,於賀便神情衝動地跑上去,熱淚盈眶地喊道:“老爺,你可算出來了。”

于謙走到馬車前,看了看眼前的街景,呆了一呆,感嘆了一聲:“恍若隔世呀。”

“老爺在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於賀喜滋滋地說道,他扶于謙上了馬車,自己轉身跳上去,接着揚鞭吆馬,雙輪小馬車避開熙熙攘攘的主街,揀安靜人稀的小巷回府。一路上于謙挑簾觀景,眼裏的清冷漸漸被街上的人氣所感染,臉上有了笑容。

府門外寂靜如常。本來於謙平素喜靜,府里吃穿用度又是極簡,周圍鄰家一直以為此府里住着一個老學究,後來才聞知真相,又對他的清譽滿心敬仰,便很少過往叨擾,于謙也樂得自在。

馬車直接駛進側門,一個小廝跟着跑過來,於賀把馬車交給小廝,他扶着于謙下了馬車。於府很小,是個兩進的院子,前院正房待客,兩廂是書房和客房,天井一側設有演武場,也是于謙每日習劍的地方。後院住着婦孺家人。整個院子已被家僕清掃一新,天井院裏那株老槐也已綠蓋滿園。

于謙沿着游廊走到老槐樹下,佇立片刻,便向書房走去。一旁的於賀眼睛卻不安分地瞟着書房的大門,有些忐忑。書房的門緊閉着,于謙輕輕推開,一隻腳剛踏進去,房裏頓時人聲鼎沸,七八個人突然擁到于謙面前,把他團團圍住。于謙愣在當地,臉上又驚又喜。他身後的於賀捂住嘴偷樂,然後悄悄把門關上,溜了出去。

再看屋裏這群雪鬢霜髯的老者,此時皆變成了頑童,個個以把于謙震在當地為樂,一群人開懷大笑。

吏部尚書陳柄乙第一個走上前,他拉着于謙上下打量:“於兄,終於把你從那個鬼地方弄出來了,哈哈!”陳柄乙雖已近耳順之年,但得益於長年堅持練太極,鬍鬚雖白卻精神矍鑠,他朗聲笑道:“見你是走着進來的,不是被抬進來的,我們大家都放心了。”

于謙一臉笑意環視四周,一出詔獄便能見到眾多好友,他是又激動又感激,為官多年,深知朝堂黨爭從未停息,自己能走出詔獄跟這些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環視一周才看清在座之人,除吏部尚書陳柄乙,還有戶部侍郎高風遠、刑部侍郎趙源傑、禮部郎中蘇通、大理寺卿張雲通。看着眾人,不覺心頭一熱,眼中漾出淚光,他拱手向眾人深深一揖道:“於某何德何能,得此同道厚愛。”

大家又是一陣寒暄,幾人急忙張羅着給於謙搬來椅子坐下。于謙回頭向窗外喊於賀,於賀早已樂呵呵地端着茶盤候在外面,一聽到叫他,便推門走進來。于謙手指着於賀,埋怨着:“好你個渾小子,事先也不跟我通個氣,讓我好有個準備。”

“哈哈……”高風遠站起身道,“是我們交代他不要說,便要給你個驚喜。”高風遠雖已近四十,但在這些人裏面數他最活潑。他進士出身,喜好詩文歌賦,平日便清高,最厭繁文縟節,心直口快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有幾次都險些因為仗義執言惹禍上身,全仰仗他平日為人豪爽正直攢下好人緣才化險為夷。此時高風遠哈哈笑着,為自己這個主意得意萬分。

“今日見到諸位真是一個大大的驚喜呀,哈哈……”于謙站起身,對於賀道,“快去廚房準備果品酒醪,今日我定要與諸公一醉方休。”

“老爺,早備好了。”於賀把茶盤放到黑漆木圓桌上,便下去喚小廝上酒菜。

眾人圍坐到黑漆木圓桌前,剛才也笑了也鬧了,此時卻不約而同沉默下來,于謙望着眾人好生詫異:“怎麼,嫌我的酒不好嗎?”

“於兄,不是你的酒不好,按說也理應為兄長接風洗塵,只不過……”高風遠快言快語,毫不理會陳柄乙遞過來阻止他下文的眼神,“於兄有所不知,城外災民圍城,此時真無飲酒之心呀。”

“何來災民?”于謙大吃一驚,望着高風遠問道。

“你呀,嘴真快,你既知於兄才進家門,又拿這事讓人不痛快。”陳柄乙不滿地瞥了高風遠一眼,轉向于謙道:“本想讓你休息幾日,看來也是瞞不住了。自開春以來,山西、河南便大旱,春上無雨耕種,很多州縣絕收,據查此次大旱是十年來最重的一次。上報的奏章堆了一堆,皇上終於恩准賑災事宜,只是……”陳柄乙說到此,心緒難平,遂停頓下來。

“有啥不敢說的,我來說,”高風遠湊上前,接著說道,“於兄你可知此次由誰主理山西、河南賑災嗎?便是那個新到任的陳文君和工部尚書王瑞慶。這兩人是王振力薦的,王瑞慶在貢院一案中也被牽連,卻毫髮無損,這一轉眼又神氣活現地去賑災了,讓他主理賑災,那賑災銀子還能落到百姓手裏?還有那個陳文君,極盡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能事,這兩人倒是天作之合,哼!”

“難道諸位臣公都沒有異議嗎?”于謙一時氣結於胸,他環視諸位,在座諸位皆閉口不語。于謙道:“我巡撫山西、河南時,陳文君在河南任鹽運使,我手中還有數份告他貪腐的狀子呢。我進詔獄這些時日,他竟然連升數級,成為禮部尚書,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這種貽笑大方的事在當今朝堂還少嗎?咱們這位皇上只聽信王振的,不管是朝臣上疏的奏章,還是沸騰的民意都無法上達天聽,如今這位王公公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裏還把朝臣放在眼裏?”

“一些膽小怕事的大臣躲還唯恐不及,誰還敢進言呀。”趙源傑插話道。

“其實還有一個隱情。”陳柄乙嘆口氣,對於謙道,“王振曾見過我,以放你出詔獄為條件,換我們閉口,此事張雲通與我再三權衡,即便咱們上疏反對,也不一定能扭轉局面,還不如先把你救出來穩妥,於是,終達成妥協。”

陳柄乙此話一出,在座的諸位才恍然大悟,紛紛點頭。

張雲通一副道家風骨,此時他手捻長須道:“不足為慮,仍有轉機。”

“此話怎講?”蘇通好奇地問道。

“為今之計,如能握住陳文君和王瑞慶的把柄,此事便還有轉機。”張雲通說道,“如今最緊迫的其實是城外災民的安置。”張雲通寥寥數語,便切中關鍵,眾人皆點頭稱是。張雲通在眾人中學問最高,學貫古今,頗有謀略,大家都喜歡以“張諸葛”來稱呼他,凡事都請教他,張雲通也樂此不疲。

于謙點頭道:“張兄所言極是,可先行開粥棚,以穩定民心,再由戶部起草奏章擬一個安置災民的方案。”

眾人皆點頭,蘇通道:“有飯吃,那些災民便不會思亂。”

此時,於賀與兩名小廝端來酒菜:幾盤時鮮青菜,一盤花生米,一壺老酒。眾人望着圓桌上的酒菜,平素便聞于謙節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頓生感慨。朝堂重臣家中所用連平常人家也不如,在座眾人不由都心生敬意,幾人端起酒盅,紛紛向于謙敬酒,于謙也不相讓,豪爽地持酒盅一飲而盡。

眾人敬罷酒坐下,話題即轉到王瑞慶和陳文君身上。眾人議論紛紛,趙源傑憂憤地說道:“貢院一案,王瑞慶極力維護陳斌,不惜買兇滅口,要不是刑部的人及時趕到救出國子監教習,便是死無對證。如此欺君罔上,由於王振極力護佑,他竟逃脫三法司的偵查,毫髮無損。看來此人定是王振的死黨,想動他談何容易。”

“那便從陳文君入手。”高風遠說道,“可先由言官上奏章揭出陳文君在河南任鹽運使時貪腐的罪狀,再由幾位大臣上疏提出更換賑災官員。只要王瑞慶和陳文君這兩個王振的死黨能夠換下一個,再上去一個廉潔公正的官員隨行,他們做事便會有所顧慮,也不至於兩省的災民苦盼而來的賑災銀子全部落空。”

眾人聽完,就目前來看也尋不到更好的法子,便紛紛點頭。

陳柄乙掂起酒壺晃了晃,酒壺已空了,便笑着道:“雖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但各位明日還要早朝,再者於兄身陷囹圄多日,也要與家人團聚敘話,我看咱們還是各自打道回府吧。”

“陳兄所言極是。”張雲通第一個站起身,道,“來日方長嘛。”

于謙笑着站起身,向眾人又是深深一揖道:“今日的接風酒令於某終生難忘。”

眾人笑着相繼起身告辭。趙源傑最後一個走到于謙面前,他剛要張口告辭,見於謙上前一步低聲道:“趙兄,請留步,待我送完客回頭與你敘話。”

趙源傑點點頭,看出於謙對自己是有話要講,便悄然退回去。于謙隨眾人走到門口,早已有小廝打開大門。為了避嫌,諸位大人都是獨自步行前來,因此,門外並無車馬接送,各自獨步出門,在街邊分開向各自的府邸走去。

于謙回到書房,見於賀已差小廝撤下圓桌上的酒菜,並擺好茶具。趙源傑站立在書案一側,仰頭盯着牆上掛的一幅畫軸,那是一幅前朝大將文天祥的畫像。趙源傑見於謙走回來,忙轉身上前一步,拱手一揖道:“於兄,你吃苦了。”

于謙請趙源傑坐下,淡然一笑,道:“苦倒是沒吃,牢飯吃了不少。”

“於兄,此番看見你,我心裏還是一陣后怕呀。”趙源傑並不想隱瞞,湊近說道,“詔獄被劫,逃出幾位要犯,我一直以為你會跟着他們走,現在想來,還后怕呢。”

“唉,”于謙端起茶盅,小啜一口,道,“不瞞你說,當時我真是想一走了之。仗劍走天涯是我年少時的夢想,行走江湖,可比在廟堂上快樂隨性,沒有鈎心鬥角、爾虞我詐,豈不是不亦樂乎。”

“哎呀,於兄啊,”趙源傑笑道,“幸虧你沒有一走了之。江湖上可不少你一個俠客,但廟堂上不能沒有你這樣的硬骨頭。經此一事,小弟更是對大人敬佩得很呀。”

于謙也笑起來,道:“你說我是硬骨頭我認,我這個硬骨頭讓王振無處下口,只能恨得牙痒痒。”于謙說著,臉色一滯,略一沉思道,“那日在獄中,我遇到劫獄的主謀,姓蕭,自稱蕭天,我見此人氣宇不凡,而且手段奇詭,非一般江湖上的小盜小寇。”

“於兄,此人你未必不知。”趙源傑神秘地一笑。

“哦?他是誰?”于謙一愣。

“說到此人,我要先說說他的父親,你必識得。”趙源傑突然眼眶一熱,壓抑住心中悲情道,“此人父親便是原國子監祭酒大儒士蕭源,蕭天是他的獨子蕭書遠。”

于謙一聽此言,愣在當地,突然站起身在室內踱了幾步,一陣唏噓道:“蕭源我如何會不知?大儒蕭源之子,怪不得有如此風采。他祖上是大明開國元勛蕭敬。他父親蕭源被王振構陷,赴雲南充軍途中死於瘟疫,這在朝中人盡皆知呀。”于謙轉向趙源傑,“你如何對他如此了解?”

“於兄,”趙源傑站起身,道,“蕭源乃我恩師呀,我幾乎是看着蕭天長大的。他自幼尚武,十二歲獨自離家赴峨眉山拜師,拜在密穀道長門下,所以京城裏真正記住他的人不多。”

于謙一笑,道:“這麼說來,蕭天進京必是要拜會你,那麼他劫獄你也是知情的,恐怕你還拜託他把我一併救出來吧?”

趙源傑羞愧地一笑,撓着頭道:“什麼也逃不出於兄的法眼,我確實拜託他救你出來。”

“他沒有食言,確實找到我,讓我跟他走。”于謙感慨地道,“如此人物,只可惜不能為朝廷所用。”

“於兄有所不知,貢院一案是蕭天向我密報的消息,後來又給我提供線索。要不是咱們及時掌握有利證據抓住王振的把柄,以王振的勢力豈會善罷甘休,那些含辛茹苦的學子便會被王振玩於股掌之中,談何明經取士,為國求賢?”

“看來,此人雖身在江湖,實則心懷魏闕。”于謙道。

“正是。”趙源傑點點頭,“不瞞於兄,蕭天的真實身份是興龍幫幫主,他在江湖上聲譽很高,他為人正直行俠仗義,而興龍幫在山東、河南、直隸都有分會組織,幫眾甚多。”

于謙點點頭,目露期待道:“此人乃人中翹楚,有機會我一定要面見他。”

趙源傑一笑:“你們真是英雄相惜,必會相見恨晚。”

于謙思忖道:“他們鬧出此番動靜,還會留在京城嗎?”

趙源傑一愣,還是于謙心思縝密,此番大動干戈,怕是早已離京而去,不由惋惜道:“是呀,不知是否還能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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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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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災民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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