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衣囚徒

第十四章 白衣囚徒

第十四章

白衣囚徒

即便不是陰雨天,外面日頭高照,牢裏也如同風雨晦暝一般,暗無天日,清冷凄涼。牢頭王鐵君順着石階往下走,近日犯了風寒的老寒腿越發不聽使喚,下了幾級台階便出了身大汗。

石壁上插着火燭,昏黃的光照亮牢門,那門上畫有狴犴,青面獠牙,猙獰可怖。這邊便是“人”字號牢房,五步一崗,戒備最為森嚴。牢房裏沒有窗,只有靠近鐵柵欄外走廊里石壁上插的火燭發出微弱的光。

幾個值崗的獄卒向王鐵君打招呼,王鐵君點着頭,一路走過來,一邊叮囑着:“哥幾個,精神着點。如今咱這牢裏關了重犯,寧大人隨時都會來,誰碰到刀口上,可別埋怨老哥沒提醒。”

“是,是。”幾個獄卒應了幾聲。

“那個白蓮會堂主關在哪間?”王鐵君問道。

“老哥,你右手第二間。”一個獄卒回道。

王鐵君向前面走了幾步,看見這間牢房面牆坐着一個白衣囚徒。他面壁而坐,眼睛專註地盯着石壁。水珠從石壁上滲出,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小坑,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由於這座牢房建在地下,免不了要受地下水汽的侵擾,但有一點好處,便是固若金湯,任何人進了這座牢房都會打消逃出的蠢念,逆來順受。這便是詔獄讓人聞風喪膽的緣由之一。

王鐵君看了眼鐵柵欄裏面絲毫未動的牢飯,嘆息一聲。他是聽送飯的獄卒說這間牢房裏牢飯三日未動,才趕緊跑來,他可不想犯人還未審,便在他的牢裏一命嗚呼,無法對寧大人交差。他又嘆息一聲,開口道:“這位人犯,聽老夫一句勸,好死不如賴活着,你且吃下飯,將養好身子,才有力氣受審。或許你也聽說過,詔獄裏十八般酷刑,那可不是浪得虛名的,若要在這鬼門關里過一遭,沒個好身板,那可要白瞎了。”

王鐵君看白衣囚徒依然一動不動,便接着勸道:“你瞧你隔壁的人犯,此人姓於,大名于謙,人家獲罪前可是朝里大員,但進了詔獄便很守規矩,每日送的牢飯人家吃得一粒不剩,送回碗時還要對我言一聲謝,這麼好的人犯着實讓我很是愛戴呀。”

王鐵君看他依然不為所動,便依然耐心地開導道:“這位人犯,你若覺得冤屈,便更要吃飽飯,好有力氣申冤呀,最起碼要見到主審官,這樣你便可以有冤申冤……”王鐵君還沒說完,突見白衣人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鐵柵欄前,端起碗呼嚕呼嚕往嘴裏扒,不一會兒一碗冷飯便進了肚。

王鐵君見自己說服了他,興奮地說:“你終於想通了,太好了。”

“你可以走了,我不想有人再來打擾我。”柳眉之寒冰般的雙眸瞪着他,把碗扔回到托盤上,起身又回到石壁前,面壁而坐。

王鐵君愣怔了片刻,沒想到自己的好心換來如此的奚落,悻悻地嘆息一聲,低聲道:“保重吧,若是你見到寧大人,還是這般骨氣,我便是真心服你了。”

王鐵君伸手到鐵柵欄里收拾好碗,拿回托盤。只要看到人犯吃了飯,他便滿足了,以後的生死靠自己的造化了。他站起身,抱着托盤,瘸着腿往回走。拖拖沓沓的腳步聲回蕩在走廊里。

柳眉之不知這樣坐了多久,他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眼睛盯着石壁,神思卻早已飛走。他一直在想,究竟是哪裏出了錯,讓他栽了如此大的跟頭。他在一年前終於如願以償被晉陞為北部堂主,統領北部上萬的信眾,即便近年幾次受到朝廷打壓,他們被迫轉到地下,他還是幹得風生水起,眼看他部署完便可離開京城,卻在這個時候被抓住,七八年的努力付之東流,一切前功盡棄。

是哪裏出了差錯?柳眉之此時的心情便如油煎火燎般苦不堪言。眼前突然模模糊糊浮出一個人影,柳眉之想到那日在虎口坡看見蕭天,心裏便一陣後悔,沒想到自己的優柔寡斷還是毀了自己,當初就該一劍了結了他,便不會有後面的變故。定是此人通告了官府,把自己逼入了絕境,還奪走了明箏。

想到此,柳眉之又是滿心的不甘。不過是一招落敗,豈有滿盤皆輸的道理?他坐在這裏三天三夜苦思冥想,怎麼對付寧騎城。但是等了三天,寧騎城這個大魔頭一直沒有露面,他心裏沒數,對這個人,他一向拿不準。他把自己抓來,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他不得而知,但是他想脫身的念頭,隨着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變得渺茫。

苦悶至極的柳眉之,面色似雪,眉宇間一片凄楚之色,他突然低吟起一段曲調:“……迢迢路不知是哪裏?前途去,安身何處?一點點雨間着一行行恓惶淚,一陣陣風對着一聲聲愁和氣……”

突然,旁邊牢房傳來擊掌喝彩聲。柳眉之突然頓住,甚是掃興地大喝一聲:“何人擊掌?”

“同是圜土之人。”從牆外傳出來話音。

“於大人?”柳眉之想到剛才牢頭口中所誇罪臣于謙,便問道。

“正是。”一牆之隔,于謙坐在草鋪之上答道。

此間牢房與別處有一點不同,多了一張矮案,案几上放着一盞油燈。于謙正借昏暗的燈光讀一本兵書,忽聽得隔壁幽幽曲調,不由放下書細聽,瞬間也已猜出是誰。

柳眉之入監時,他是知曉的,也從高健口中得知這位柳牌子的另一重身份,雖震驚,但也不無惋惜。他一路巡查進京,怎會不知民間疾苦,由此派生出各種名目的教門引誘信眾,多打着佛祖之名,念佛持戒,可以往生,可以幸福,可見民間百姓對富足安康的嚮往和渴望。一路之上,他雖對州府的酷政有所矯正,但官官相護,積弊深重,豈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轉。

想到此,他不由對隔壁之人充滿好奇。同樣讓他好奇的還有寧騎城對這位柳眉之的態度。一關數日,不聞不問,這個寧騎城打的是何主意?“人”字號牢房還從未這麼平靜過,記得月初押進來三人,都是朝中官員,均是與販賣違禁品有關的,天天上大刑,整個牢裏都充斥着鬼哭狼嚎的叫聲,四天不到,三人都已半殘,扔到“地”字號牢房去了。

于謙正若有所思之際,便聽見隔壁的人說道:“於大人官譽清明,怎也落得如此下場?”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呀。”于謙道,“剛才聽聞先生的曲調,不愧為長春院的頭牌,聽過仍是餘音裊裊啊。”

“大人如此境地,竟仍有心聽曲,心真是寬呀。”柳眉之平時最忌諱別人說他是長春院的頭牌,一時惱羞成怒,便譏諷道。

“既是唱曲之人,不待在長春院,如何與我為鄰?”于謙聽出對方話中有刺,便也打趣道。

“說出來嚇死你。”柳眉之不屑地仰頭長嘆,“天下不公,豪傑蜂起,勝者為王,敗者成寇。這豈是你附庸朝堂之人所能明白的道理?”

“哈哈……”牆壁后的于謙朗聲大笑,“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這豈是你貪慕私利之人所能明白的道理?”

柳眉之大怒,他自小也是浸淫經文,豈能不知被于謙比作小人,便怒道:“你自詡是君子,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君子,會是個什麼下場。”說完,話鋒一轉,又唱了一曲,“翠巍巍西山一帶,碧澄澄寒波幾派,深密煙林數簇,滴溜溜黃葉都飄敗。一兩陣風,三五聲過雁哀。傷心對景愁無奈。回首家鄉,珠淚滿腮……”

“呵呵,你們挺會玩的。”走道上突然響起一個低沉陰森的嗓音。

柳眉之和于謙同時回頭,只見寧騎城一身飛魚朝服威風凜凜地走過來,身後跟着四名校尉,身旁站着同樣威風的千戶高健。

“瞧瞧,一個唱曲,一個讀書,拿我詔獄當養生堂了。”寧騎城陰陽怪氣地道,他站在兩個牢房中間,既可以看見柳眉之又可以看見於謙,連于謙手中書目都一目了然。

“大人,這個人犯于謙已在押兩月有餘,卻仍未認罪。依下官之意,定要讓他吃些苦頭,讓他好知道身在何處。”一個校尉走到寧騎城面前道。

高健猛地瞪了一眼這個校尉,差點罵出口。

“高千戶,瞪什麼眼呀?人家校尉說得甚是有理,為何不審?還給他一盞燈,這是你安排的吧?”寧騎城乜斜着高健,依然陰陽怪氣地問道。

“是這樣,大人,容屬下回稟。”高健腦門上開始冒汗,他語無倫次地說道,“大人,屬下聽說,這個於大人,不是,是於犯,是個清官,家裏除了幾本破書,啥也沒有,你想呀,大人,咱們勞神費力審了半天,跑他家一抄家,一堆破鋪陳爛套子,招人笑話不是。”

那個校尉還想爭辯,誰知寧騎城哈哈大笑,道:“高千戶說得有理,這種人懶得搭理。”

高健愣怔着望着寧騎城,額頭上汗珠掉下來,他咽了口唾液,沒想到如此牽強的說辭,也能矇混過去。不過轉念一想,他剛才說得雖然直白,卻正中要害。以往經手的要犯,審后抄家,哪個不是金銀滿屋,抄家也抄得有氣勢。朝中落銀子,他們落名聲。可是面對於謙,寧騎城似乎比自己更了解,一是于謙不貪不腐正直廉潔,二是官譽良好,深受百姓愛戴,所以他寧願置之不理,也不招惹,真是聰明至極的做法,高健不得不服。

此時,寧騎城走到柳眉之的牢房前,面對着鐵柵欄,雙手抱臂饒有興緻地望着面壁而坐的柳眉之。

“你的原名叫李宵石,是罪臣原工部尚書李漢江的家奴,我沒說錯吧?”寧騎城語調一改往日的猙獰,異常溫和地說道,“你是長春院的頭牌,又與我們高千戶熟悉,高千戶素來對你有好感,是不是,高千戶?”寧騎城轉身詼諧地看着高健。

“是呀,柳兄。”高健也有心助柳眉之,忙說道,“柳兄,只要你把知道的白蓮會的事說清楚,大人不會為難你,真的。”高健回頭叫獄卒,“來呀,拿筆墨來。”

這時,一名獄卒端來一個木托盤,上面有一支筆、墨盒和一卷宣紙。獄卒把這些東西從鐵柵欄間送進去,便退了回去。柳眉之回過頭,看也不看那些東西,他面色煞白,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但是頭腦還是清晰的,一旦開口,死得更快,便緩緩說道:“你們休想得到一字。”

“不要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一個校尉在一旁吼道。

“你作為白蓮會的堂主,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出賣了你嗎?”寧騎城依然不急不躁地說道。

這一句話顯然擊中了柳眉之的痛處,他臉上的肌肉一陣顫動,眼睛通紅地瞪着寧騎城。他站起身,慢慢走向鐵柵欄,問道:“是誰?”他突然沖向前,抓住柵欄,大聲吼道,“誰,你告訴我……”

寧騎城一陣獰笑,並不回答。

“你說呀……”柳眉之猛地搖晃着鐵柵欄,大聲吼着,接着彎腰把腳下的筆墨紙張,一件件砸向寧騎城,然後抓住柵欄發出“哐當哐當”的巨響。

“來人。”寧騎城閃身躲着,墨盒裏墨汁還是濺出來,濺到他嶄新的飛魚朝服上,令他大怒,他指着柳眉之對一旁校尉道,“把他拉出去,讓他長長眼。”

“長長眼”是行話,校尉馬上心領神會。獄卒打開牢門,另幾個校尉提着鐵鏈子走進去,兜頭拴住柳眉之便拉了出去。高健本想相勸,一看寧騎城陰沉着臉,也不便多言。他並不傻,知道寧騎城已經給足了自己面子,把柳眉之晾了幾天,今天又好言相勸,是他柳眉之不知好歹,也怪不得別人。只得嘆息一聲,跟在後面。

兩個校尉綁着柳眉之,開始柳眉之還掙扎,但是那粗重的鐵鏈壓到他脖子上片刻,他便渾身無力,哪裏還能動彈,只能像狗一樣被拉着走。

走道前方是一片空地,牆壁上插着火燭,一路擺着各種質地的刑具。柳眉之以為只是刑具,離近才發現,每個刑具上都有人,只是被扒光了衣服,只留下一片布遮蓋性器,肉體的顏色和刑具混為一體了,這些人個個骨瘦如柴,行將就木,看得人不由得膽戰心驚。

離他最近的是三個站籠。以前曾在長春院聽客人當趣事講過,如今活生生擺在眼前。只見籠口上卡着囚犯的脖子,站籠尺寸有限,囚犯站不直,只能微屈膝勉強撐着。他從這名囚犯面前經過時,看見他雙腿顫動,眼神迷離,其痛苦之狀讓人觸目驚心,不忍直視。另兩個站籠里,囚犯腦袋低垂,雙臂亂晃,柳眉之忙閉上眼,雙腿一陣發軟。

再經過那些酷刑場面時,柳眉之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感到頭重腳輕,幾乎站立不住。最後,他被鐵鏈拉着走進一個充斥着血腥氣的房間,被鎖到一個寬大的木椅上。柳眉之知道他所坐的木椅也是個刑具,再看四周皆是聞所未聞的各種刑具,牆角還有一個灶台,火紅的木炭在裏面“噼噼啪啪”地燃着,看來想從這間陰森可怖的牢房裏活着出去,比登天還難。

一盞茶工夫,寧騎城換了身便裝走進來,徑直坐到了木椅對面的桌案後面。寧騎城不動聲色地端詳着柳眉之,與剛才牢房裏的疾言厲色相比,此時的柳眉之已虛弱得如同一攤爛泥。寧騎城並不感到意外,參觀過他的牢獄刑具的人一般都是這樣,畢竟人都是血肉做的。

“你想知道是誰出賣了你?”寧騎城開門見山地問道。

柳眉之面色慘白,嘴唇輕顫,他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很樂意告訴你,是你的僕役雲。”寧騎城嘿嘿一樂,“他早已為我所用。”

柳眉之抬起頭,遲疑地搖着頭,佈滿血絲的雙眼古怪地瞪着寧騎城:“不可能,他……他怎麼可能……一定不是他,不可能,他是我從大街上撿回來的,他能活到今天全靠我,他不會出賣我,肯定另有其人。”

寧騎城乾笑了兩聲,一揮手,吩咐屬下道:“把雲帶上來。”柳眉之警惕地盯着寧騎城,不知他到底耍什麼手段。不多時,走廊傳來一陣鐵鏈的叮噹之聲,接着四個校尉一人手裏拉着一根鐵鏈,鐵鏈中間拉着一個黑乎乎的類似獸類般猙獰的怪物,圓咕隆咚,蜷縮在一起,看不出首尾。隨着怪物被拉進屋,屋裏便充斥着一股腐臭味,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雲,抬起頭來。”

“寧大人,你饒了我吧,你讓我做的,我全做了,我要解藥,給我解藥吧……”雲嘶啞的嗓音咆哮着,在地上滾成一團。

柳眉之聽出是雲的聲音,待他仔細看鐵鏈中間那怪物,不由驚得毛骨悚然。這怪物滾到寧騎城面前,坐在地上,只見他全身呈黧色,皮膚皸裂,似暑天乾裂的土地,並結成硬痂。頭髮已脫光,怪不得看不出首尾,人不像人,比鬼還不如。那結滿硬痂的臉上,一雙眸子發出綠光,他盯着寧騎城,連滾帶爬地到寧騎城桌前,四個校尉忙拉緊鐵鏈,把他拉回原地。

雲這時看見了柳眉之,突然大笑着向他撲來:“是我告的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一股惡臭向柳眉之撲面而來,柳眉之側身迴避,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嘔吐不止,幾乎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寧騎城一擺手,四個校尉拉着雲往外走。

雲掙扎着,咆哮着,身上的硬痂撲簌簌往下掉,他瘋狂地想撞牆,卻被四個校尉用鐵鏈從四個方向把他固定住了。這時,柳眉之才發現,那四根大鐵鏈子竟然是從雙臂雙腿的骨中穿過。雲回過頭,雙眼變成藍色,像狼一樣嘯叫:“嗥——”雲的嘯叫聲響徹整個牢房,在走廊回蕩……

“寧騎城,”柳眉之渾身打戰,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你不是人!”

寧騎城把兩條腿搭到桌案上,悠然地答道:“我幫你收拾背叛你的人,你卻罵我,唉,好人真是難做呀。”

柳眉之喘着氣,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恐懼,看來在這裏求死也變成了一種奢望。他放緩語氣,像個斗敗的公雞,幾乎是哀求道:“寧大人,你到底怎樣才肯放過我?”

“雲吃下的毒,便是那江湖上傳聞已久的天下第一毒——鐵屍穿甲散。”寧騎城收回雙腿,猛地站起身說道,“它可是出自天蠶門祖師之手,他把死人身上的屍蟲納入藥方,服后並無異樣,只是月余之後,如不服用克制屍蟲的解藥,那屍蟲便會在人體內盤結生長,破膚而出……想不想知道以後他會變成何種模樣?”

柳眉之聽到此幾乎徹底崩潰,他雙腿打戰,吐了一身,小便失禁,尿水順着衣角滴到地面上。

“嘿嘿……”寧騎城一聲冷笑,“我當是什麼大人物呢,不過如此。”寧騎城從桌面端起一個木匣子,走到柳眉之面前,輕啟匣蓋,只聽“啪”一聲,匣子打開,裏面是一枚烏黑的大藥丸。

柳眉之驚恐萬狀地大叫:“不,我不吃……”

“那你是願意跟我合作了?”寧騎城明知故問道。

“我說……我會把我知道的全告訴大人。”柳眉之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面色發灰,眼神發直,身體不住地顫抖,他舔了下乾澀的嘴唇,說道,“白蓮會有四大堂主、一個總壇主,四大堂主分佈在四個區域,東西南北,我是北部堂主,其他幾個堂主,我只見過東堂主,去年他進京取銀子時,我宴請過他,其他人沒有見過,在總壇之間一直由白眉行者聯繫,他是十大護法之首。”

“沒了?”寧騎城擰眉沉思。

“我手下有四個堂庵,你率人搗毀的是其中之一,還有三處,不在京城,兩個在直隸,一個在山東。”柳眉之喘口氣,膽怯地望着寧騎城。

“還有呢?”寧騎城顯得有些不耐煩。

“大人,知道的我全都說了,”柳眉之不安地看着寧騎城,絞盡腦汁,突然他又想到一事,說道:“還有……那個蕭天,他的身份是興龍幫幫主,上仙閣掌柜也是他的人。”

此話一出,寧騎城探身望着他,眼睛狡黠地眯成一條縫,突然,寧騎城爆發出一陣大笑,饒有興緻地從桌案前走出來,在柳眉之面前踱着步,“興龍幫——幫主——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每次見到他,總覺得此人很是莫測,而且,明箏姑娘一直跟着他。柳眉之,”寧騎城逼近他,臉色陰鷙地問道,“除了這兩個人的底細外,你可認得狐族,你與他們有來往嗎?狐山君王你可識得?”

“我與他們沒有來往,對於狐族,我也只是在坊間聽人說過。”柳眉之一直搖着頭。

一陣冷笑后,寧騎城說道:“好,那便說說那本《天門山錄》吧。”

柳眉之額頭上的汗直往下流,他喘了口氣,道:“我從高健口中得知有此書,又從他口中知道你嗜酒如命,便派白蓮會的護法跟蹤你,在酒肆往你酒里下藥,盜得此書。”說完,柳眉之晃動着手上的鐵鏈哀求道,“大人,你要是放我出去,我讓明箏默出《天門山錄》交給你,絕不食言。”

“哼!”寧騎城冷笑一聲,“這個不勞你動手,我自己會幹,不過,你說蕭天是興龍幫幫主,這倒是讓我很意外。聽說你對蕭天下手了?”

“他搶走了明箏。”柳眉之神情痛苦,有些語無倫次,“我同明箏一起長大,是我一直守在她身邊,如果他不出現,明箏怎會如此待我。”

寧騎城乜斜着柳眉之,臉上擠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問道:“她如何待你?”

柳眉之垂下頭,嘴裏嘟囔了一句:“形同陌路。”

“那個蕭天竟然在你的虎籠里活了下來?”寧騎城很是好奇地問道。

“他被興龍幫找到,救了出去。”柳眉之長嘆一聲,“是我一時優柔寡斷,本該一劍了結,反而害了自己,以後興龍幫也不會放過我。”

“這麼說來,我抓你進詔獄,反而救了你,免了興龍幫的追殺了。”寧騎城點了下頭,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柳眉之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然後轉回身道,“柳眉之,你若是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咱們今日的談話便到此,你回去想想,想起什麼再告訴我。你今日的表現令我很滿意,我會吩咐牢頭,你今日的牢飯加菜加酒,並添上一份肉包子,你可滿意?”

這時,寧府管家李達在一名校尉的陪同下走進來,直接走到寧騎城身前,附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寧騎城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他向李達遞了個眼色,李達退了出去。

柳眉之眼巴巴地看着寧騎城,本想再多說幾句,但寧騎城一揮手,對身後的獄卒道:“押回牢房吧。”寧騎城目送柳眉之走出去,又說了一句,“好好用膳,我會吩咐牢頭對柳公子好生看待。”

寧騎城一出衙門,便遣散了身後的隨從,獨自騎馬回府。

在府門前看見早已候在那裏的李達,李達跑過去牽住他的馬,寧騎城翻身下馬,問道:“還沒走?”

“沒走,說是不見你一面,絕不回去。”李達瞄了寧騎城一眼,不敢多言,忙拉着馬往側門走去。

寧騎城站在那裏,皺了下眉頭,低着頭緩步向大門走,過了影壁,沿着迴廊向書房走去。偌大的寧府,除了演武場便是放置着兵器架的沙地,即便不愛花草,在春光中也遍佈綠葉紅花。迴廊兩側此時已被不知名的花草佔據。寧騎城站在一株叫不上名字的花木前,停下腳步。

突然背後一陣風過,寧騎城眸子一閃,抬起的手臂又落下來。接着一雙溫軟的手臂從背後抱住了他:“黑子哥。”

“和古帖,放手。”寧騎城轉回身,皺着眉頭看着和古帖,這個與他在蒙古草原一起長大的姑娘,出落得越發健碩和美麗了。只是她今天的一身打扮,差點讓寧騎城失聲笑出來。和古帖穿着漢家女子的衣裳,緊巴巴地箍在她豐碩的軀體上,頭上的髮式也是學漢家女子的,但是梳得過於毛糙,一些髮絲亂糟糟垂下來,在風裏飄動。

“你看我這身衣裳好看嗎?”和古帖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細長的眼睛看着寧騎城。

寧騎城背着雙手,後退了一步,看着和古帖點點頭道:“其實,你還是穿蒙古袍比較好看。”

和古帖臉色一變,她瞪着寧騎城道:“我以為你喜歡漢人女子,所以才把自己打扮成這樣,我也不喜歡穿成這樣。”

寧騎城沉下臉,問道:“和古帖,乞顏烈難道沒有交代過,不準私自跑我府里見我嗎?”

“交代過,我知道,我是偷跑出來的。”和古帖突然上前從背後抱住寧騎城,把臉貼到他背上,“我阿爹給我定了親,我不想回草原,我想跟你在一起,黑子哥,你說話呀。”

寧騎城脊背僵直,他慢慢掰開和古帖的雙手,淡淡地說道:“和古帖,你我的命都攥在乞顏烈的手中,何事是可以自己決定的?”

“我們跑吧!”和古帖湊近寧騎城,眼睛放着光。

寧騎城盯着和古帖,冷酷地說道:“我送你回馬市,以後不可再提此事。”

和古帖獃獃地凝視着寧騎城,片刻后雙目通紅,臉色煞白地說道:“你如今成了大明的大官便把往事一股腦全忘了,你忘了你兒時被師父打得起不了床,是誰照顧你;你忘了你被罰面壁餓得半死,是誰偷偷給你送吃的?沒有我,你死過不止十次了。從小到大,我心裏只有你,你呢,原來你不過是一直在利用我罷了。”和古帖說完,怒氣沖沖地向外跑去。

寧騎城一個箭步攔到前面:“和古帖,我送你走,如今街面上到處是東廠的人——”

“不用你管,”和古帖走了幾步,又轉回身,望着寧騎城道,“你只回答我一句話,到底心裏有沒有我,若有,我可以等你。”

寧騎城垂下眼瞼,沉默片刻,走到和古帖面前拉住她的手道:“和古帖,我從來都把你當妹妹看待,在這個世上除了我養母便是你,你們是我最親的人。”

“我不要做你妹妹,我要做你的女人。”和古帖大聲說道,“我們草原上的女子便是如此,敢愛敢恨,從不壓抑自己的愛,你若心裏沒有我,直說好了。”和古帖直直地盯着他。

“我……我心中已有了一個女子。”寧騎城低聲說道。

“好!”和古帖眼淚噴涌而出,順着臉頰流下來,她擦把臉,轉身便走。

寧騎城幾步跟上來:“和古帖,我送你。”

“不用你送。”和古帖固執地一路疾走,到了側門前,牽了自己的馬,翻身上馬,頭也不回衝出門去。寧騎城叫了聲,李達急忙牽來他的坐騎,寧騎城跟着和古帖的馬疾馳而去。

回來時,天已擦黑。李達跑去牽馬時,才發現寧騎城一身酒氣。寧騎城從馬背上滾下來,被兩個家丁扶着往寢室走。“李達,拿酒去。”寧騎城一路含糊不清地說著。

“大人,你又喝酒了,你要誤大事啦。”李達跟在他身邊着急地說著,一邊吩咐人速去備醒酒湯,一個僕役飛跑着去了。

“什麼事?我不管,我要喝酒,給我拿酒……”寧騎城被扶着走進寢房,躺倒在床榻上。

“大人,你交代小的,要我提醒你,你今晚要進宮,面見王公公,你難道忘了嗎?”李達對着床榻上的寧騎城大聲說。

寧騎城眼神一晃,猛地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間方如夢初醒,他揉了揉額頭,酒也嚇醒了幾分。李達看寧騎城清醒過來,急忙說道:“我已吩咐下去,一會兒大人喝了醒酒湯,便會好受些。”

“你不說,我倒要忘了。”寧騎城看着李達,“去打些水,我凈下面,還有,給我準備一套新的朝服。”這時,僕役端來醒酒湯,寧騎城端起碗,一飲而盡。李達從銅盆里絞出一個帕子遞給寧騎城,寧騎城擦了把臉,他脫掉身上的便服,依然不放心地低頭聞了一下,問道,“李達,我身上還有酒味嗎?”

“大人,已去了十之八九,有一點,我想一般人也不會留意。”李達笑着說道。

“一般人?王振是一般人嗎?”寧騎城沉着臉懟了一句,又覺得不該對李達發火,是自己要跑到酒館喝酒,他上前一步拍拍李達的肩道,“我去了。”

寧騎城換上飛魚朝服,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匆匆走出去。騎着馬一路疾駛,趕到宮裏,正是掌燈時分。

今日換值的守宮門的守將正好是高健,高健遠遠看見寧騎城的坐騎飛奔而來,便從宮門裏走出來,身後的兩個隨從跑上前去牽寧騎城的馬。高健陪着寧騎城往宮裏走,一路上似是有話要說,又猶豫不決,寧騎城也不說破,只顧默默向前走,眼看便要到司禮監了,高健終於憋不住,問道:“大人,你說柳眉之會被處以極刑嗎?”

寧騎城不動聲色地一笑:“等你半天了,知道你要問這件事。”寧騎城回過頭盯着高健道,“柳眉之如何處置要看上面的意思,你不要插手。”說完,他指着前面司禮監的大門道,“你回去吧,我到了。”

“寧大人,”高昌波正巧從司禮監走出來,迎面向寧騎城走來,他嬉笑着拱手一揖道,“聽聞寧大人破獲一驚天大案,京城都傳遍了,可喜可賀呀。”

“高公公,謬讚了。”寧騎城急忙還了一禮,然後抬眼瞟了下院子裏。高昌波急忙說:“先生正在裏面候着呢。”

寧騎城辭別高昌波,抬腿走進院裏,早有小太監跑進去稟告。王振尖細的嗓音從廂房裏傳出來:“我那乾兒來了。”

寧騎城快步走過天井,上了幾級台階,挑帘子走進房裏,王振坐在八仙桌旁,身後站着陳德全。寧騎城剛要行禮,被王振止住,聽聲音便可知王振今日心情大好,臉上的褶子也淺了些,竟有了幾分精氣神。

“給我兒看茶。”王振笑眯眯地說道。

“乾爹,”寧騎城也露出笑臉道,“兒看你今日神采奕奕,定是有什麼喜事嘍。”

“哈哈,我一孤老頭子,喜從何來?”王振眯着眼睛看着寧騎城道,“倒是你給我帶來了好彩頭,我兒不知,此番朝中這幫大臣正以科舉之事要為難我,他們聯名上疏,正鬧得不死不休之時,我兒這次雷霆之勢的出擊,恰當其時,不僅轉移了眾朝臣的視線,生生封住他們的口,皇上也龍顏大悅。”

寧騎城急忙站起身,拱手一揖道:“為乾爹分憂,是兒的本分。”

“說得好。”王振點頭道,“我兒堪此重任。”

“對了,乾爹,”寧騎城看此時王振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便尋下此時機道,“上次,你讓兒查與蒙古商人易貨之事,兒查出些端倪,據查實,朝中一些大員的親屬私自與蒙古商人易貨交易,此事油水豐厚,那些蠻夷之地物資貧乏,所需物品皆從大明所得,那些與蒙古商人交易的人家,個個賺得盆滿缽盈。”

“哦?有這種事?”王振眼縫中精光一閃,“怪不得如今這京城裏蒙古使團的人數越來越多,剋扣他們的禮單,他們也毫無怨言。”

“我兒,你有何想法?”王振看着寧騎城。

“他們中有人找到我,說是如今草原部落之間,連年征戰,弓箭兵器捉襟見肘,要用草原上最好的馬換咱們的弓箭。乾爹,咱們工部有的是廢棄不用的弓箭,做成這個交易不費周章。”寧騎城偷眼看着王振。

“如今弓箭可是緊俏貨,誰稀罕他們的馬,總是以次充好,若他們真想成交,便用三倍的價錢,用銀子或金子。”王振看着寧騎城,呵呵一笑道,“我兒,你看如何?”

“還是乾爹思慮周全,兒子受教了。”寧騎城笑着說。

王振十分開心,又與寧騎城說了會兒話,然後看了眼木案上沙漏,便起身道:“我得到乾清宮轉一圈了,看看皇上有沒有旨意。”寧騎城也站起身,兩人一起走到門口,一些隨從太監遠遠跟在身後。

“乾爹,如今白蓮會的北堂主在詔獄裏,兒子還要向你討個示下。”寧騎城躬身問道。

王振背着手,走了幾步,緩緩道:“不急,我今兒便向皇上說一下,聽聽皇上的意思。”

兩人在甬道分了手,一個往南,一個往北。

這日巳時,上仙閣的夥計剛清掃完畢,便走進來三位客人,均是商賈的打扮。夥計跑上前引着三人走到中間的一張桌子前,客氣地說道:“三位貴客是今兒的頭番客人,請問用些什麼?”

三人中年長的大漢,氣宇頗有些不凡。他並不說話,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個帖子,道:“有勞這位小哥,請把這個帖子遞給你們掌柜的。”夥計一看這人架勢,再看桌面上那個帖子,心裏已明白七八分,此三人定是江湖中人。夥計雙手接過帖子,匆匆向裏面走去。

夥計走到穿堂,看見小六便叫住他:“小六,大堂上有人拿着帖子要見掌柜的。”小六走過來,拿過那張帖子看了看,道:“這是咱們散出去的帖子,只是這幾人來得也太遲了些。如今掌柜的他們都不在這裏。”

“小六,你想個法子,我還要去回這幾位客人呢。”夥計道。

“這樣,你把帖子交給我,我去找主事的賬房,讓他去回話。”小六說完,便一溜煙往後院跑去。

小六找到賬房陳先生,把帖子往他面前一晃,陳先生立刻從算盤前站起身來,拿過帖子端詳了片刻,道:“咱這封江湖救急帖散出去,時日可不少了,為何此時才來?不過,按江湖上規矩,拿着帖子前來的,便都是朋友,要好生招待。雖說此時掌柜和幫主都不在,咱們不可怠慢了來人,還是問清了緣由,再做打算。”

一炷香工夫,小六引着三人來到望荷亭,此亭築在水塘中間,有曲廊連通,與暢和堂遙遙相望,安排在此待客也算給足了來人面子。陳先生迎着三人抱拳道:“敢問朋友來自何方,也好向我們幫主回話。”

打頭的大漢抱拳道:“我等三人乃是白蓮會總壇主特使,特來拜會興龍幫幫主,鄙人是護法白眉行者,這兩人是我的屬下。”

陳先生和小六聽完他們的介紹,當場愣住。片刻后,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陳先生面露難色道:“三位俠士,我們幫主不在此地,我是主事的賬房,不如三位暫且住下,等待幫主回來。”

白眉行者沉吟片刻,點點頭道:“好,聽候主事的安排,不過有一事還要有勞先生,請把我的拜帖速派人送到你們幫主手中,我想他看過後,很快便會來見我。”說著,他從衣襟里掏出一個燙金邊的帖子,交給陳先生。

賬房陳先生接過帖子,馬上吩咐人引着三人到後院的客房休息,看到他們走後,陳先生拉住小六道:“這些人是白蓮會的,咱們與他們素無往來呀。”

“哼,陳先生,你是不知情,”小六滿臉怒容道,“上次幫主便是被白蓮會堂主算計了,險些喪命。如今他們還敢大搖大擺前來,我真想把他們轟出去。”

“不可魯莽,你小子懂什麼?”陳先生瞪着小六,“這白蓮會在各省都有分支,勢力很大,咱們不好得罪,既然他們拿了拜帖,你便跑一趟,去瑞鶴山莊交給幫主,讓幫主決斷吧。”

小六騎一匹快馬,趕到瑞鶴山莊時,已是申末時。晚霞映紅了小蒼山諸峰,山林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守衛山莊大門的庄丁並不認識小六,便進去回稟。不多時,巍峨的山莊大門打開,一個庄丁道:“幫主命你到櫻語堂回話。”

小六也是頭次來瑞鶴山莊,以前總是聽旁人說起,不得眼見,如今總算一睹真容。一路所見不僅闊達,而且奇秀,處處曲徑通幽,若不是庄丁引路,恐怕自己找到次日也找不到櫻語堂。

此時,櫻語堂座無虛席。蕭天和明箏等人以及在山莊做客的玄墨山人師徒和天龍會師徒正在堂中品茶。由於前幾天七煞門飛鴿傳書,門裏有事,太乙玄人掌門領着幾個弟子已先行離去,不然的話更是熱鬧異常。如今山莊裏只住着天蠶門師徒和天龍會師徒。這些人聚在一處,倒是很對脾氣,要麼談論新近發生的江湖中事,要麼便是眾弟子切磋武藝。

小六一路跑進來,一看堂內眾人,面生的居多,不由愣了愣,剛才的頑皮相收斂了些,一本正經地走到蕭天和眾人面前,規規矩矩地行禮道:“參見幫主、李把頭、明箏姐姐、盤陽大哥、林棲大哥,還有……各位英雄。”小六身體轉了一圈,對在座之人一一行禮,眾人被小六的滑稽相逗樂了。

“好了,”蕭天笑道,“你今日從京城跑來,所為何事?”

小六從懷裏掏出燙金拜帖遞給蕭天道:“回幫主,今日白蓮會的白眉行者拿着咱們散的帖子來上仙閣,口口聲聲要拜見幫主,這是他的拜帖。”

眾人全都盯着那個燙金帖子。蕭天皺着眉頭打開帖子看了看,吩咐庄丁領着小六下去吃飯休息。他們一離開櫻語堂,大家便一陣交頭接耳。

“此時,白蓮會怎麼會找上門來?”李漠帆問道。

“近日朝廷對他們打壓得很厲害,”玄墨山人捋須說道,“現如今堂主也被抓進詔獄,難道與這事有關?”

“老李,”蕭天扭頭看着李漠帆道,“那日跟咱們一起來的孩子,叫小魚兒的,可還在莊上?”

“在呢,”李漠帆道,“他是柳眉之的人,柳眉之進了大獄,他也無處可去,我看他可憐,安排在農莊裏。”

“你速去叫他過來。”蕭天說道。

李漠帆起身走出去,不多時便領着小魚兒走進來。待蕭天把剛才的事一說,小魚兒雙眼發光道:“白眉行者是總壇主的十大護法之首,我們堂主也都要聽他的,太好了,我要去見白眉行者。”

蕭天點點頭,對大家道:“既然人家遞了拜帖,又是白蓮會總壇主的特使,豈有不見的道理。這樣,老李你帶着小魚兒和小六回京,接白眉行者一行來瑞鶴山莊見面,就說我蕭天在此恭候。”

眾人議論半天,也覺得如此處置合乎江湖規矩。

次日一早,李漠帆便帶着小六和小魚兒出發了。臨走時蕭天特意關照小魚兒,可以跟着白眉行者回到白蓮會。小魚兒很是興奮,但片刻后又變得愁腸百結,他在這裏跟他們相處一久,便有些難捨難分。最後,小魚兒抹着眼淚隨李漠帆和小六騎馬而去。

送走他們,蕭天回到櫻語堂。一進院門,便看見明箏一身素白的衣裙站在院中那株粗大的櫻樹下。他們回到山莊時,已過了花期,只看見一地落櫻。如今樹榦上還剩下孤零零的幾星花瓣,明箏站在樹下似是若有所思,直到蕭天走到近前,她才發現。

“明箏,”蕭天看着她,“這些天忙着招呼客人,也沒有問你,在這裏可還住得習慣?”

明箏點點頭,微風下裙裾飄飛。近日她清瘦了不少,也許是大病一場的緣故,原本活潑開朗的性子硬是給磨出了幾分寧靜。她抬起頭,聲音有些低沉:“蕭大哥,今日是雲輕的‘頭七’,咱們去墳前上炷香吧。”

經明箏一提,蕭天方才記起。那日他們出京,把雲輕的屍身裝進棺木,直接拉走埋在小蒼山的半山腰,當時過於匆忙,連紙都沒燒一張。蕭天點點頭,對明箏道:“我去準備些祭祀的物品,你在這裏等我。”

蕭天回到寢房,換了身月白的長袍,然後吩咐小廝準備一個竹籃並兩匹快馬。兩人騎着馬出了山莊大門,一路上坡,來到小蒼山的半山腰。山坡上一片楊樹林,站在此處遠望,觸目所及,層巒疊嶂,綠意盎然。兩人下了馬,放馬在山坡吃草。陽光下山坡上開滿五顏六色的花,他們從花叢中走過,卻無心賞此山中美景。

“明箏,你有什麼心事,說給大哥聽聽。”蕭天注意到明箏的反常,一路都沉默不語。

“蕭大哥,你說此次柳眉之會被處死嗎?”明箏低聲問道。

蕭天停下腳步,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從明箏口中說出這句話,他並不意外,估計這些天她都在為這件事糾結。他與明箏相處越久,越是深知她的心性脾氣,明箏就似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至純至善。蕭天試探地問道:“你不想他死?”

明箏眼裏淚光閃閃,看得出她心裏充滿矛盾:“不是,我恨他,有時候我恨不得他死,他為何要那樣對你?但是,我又怕,我怕極了,聽到他死,我……”明箏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蕭天心頭一顫,他看到明箏傷心的樣子,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他扶着明箏的雙肩道:“明箏,我知你把他當哥哥看待,身邊只剩下這一位親人了。”

明箏點點頭,蕭天說中了她的心思,她一頭撲到蕭天懷裏,抱着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裏大哭起來,蕭天僵直着脊背任明箏在他懷裏哭,腦子卻飛到別處。過了片刻,蕭天拉起明箏,用手擦去她臉上的淚道:“明箏,或許柳眉之不會死。”

“啊?”明箏梨花帶雨地看着蕭天。

“白眉行者遞上拜帖要見我,或許便是要同我談柳眉之的事。”蕭天思忖片刻,接著說道,“你想,白蓮會怎麼容許他的堂主被官府掌控?此次白蓮會總壇主派來特使,看來他們也慌了,必是柳眉之掌握有他們很多底細。”

“他們要救他!”明箏恍然大悟,“可為什麼要見你?”

“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幫派就這麼幾個,興龍幫算是口碑最好,仗義疏財,名聲在外。如今白蓮會在京城連落腳之地都沒有,他們不找我找誰?”

明箏突然面色煞白,她緊張地盯着蕭天問道:“蕭大哥,若是果然如你所料,他們要聯合興龍幫一起救柳眉之,你會出手相救嗎?”

蕭天微微一笑道:“你若要我救,我便救。”

“他那樣害你,把你投入虎籠,你不記恨他嗎?”明箏驚叫道。

“一隻病虎,能奈我何?”蕭天一笑。

明箏滿面通紅,她既興奮又惆悵,上前拉住蕭天的手道:“蕭大哥,我要向上天許一個誓言,你必須答應。”

“答應什麼?”蕭天一愣。

“你若救柳眉之,我便以身相許。”明箏說完,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轉身飛跑到坡崖,面對着遠山,跪倒在地,大聲說道,“天地為證,明箏在此當著遠山、白雲、樹神發個誓言,明箏上無父母可依,也厭倦世人的繁文縟節,今兒個自作主張,把自己許配給蕭天,今生今世便只願為一人而終。若食言,便從此山跌入陰曹地府,永世為畜。”

站在坡下的蕭天聞此言,大吃一驚,他急忙跑上前道:“明箏,你……不可……”

“我要報答你的恩情。”明箏執拗地說道。

“我無須你報答。”蕭天紅着臉,有些不知所措。

明箏低下頭,喃喃自語:“蕭大哥,我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是,太……太……”蕭天一臉窘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是,我不矜持。”明箏的臉說變就變,突然潸然淚下,“我從小流離失所,跟着隱水姑姑雲遊四方,隱水姑姑一心尋親,她哪裏知道我是個女兒身,要教會我矜持,讓你如今嫌棄我……”

不等明箏說完,蕭天一把拉起她,把她擁進懷裏,眼裏漾出淚光,他緊緊擁住她,她柔軟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胸前。他閉上眼睛,心裏的痛豈是別人可以理解的,他吃力地說道:“明箏,你是個好姑娘,我……我怕我……負了你。”

明箏抬起頭,凝視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會。”

“可是,萬一有一天,我離開了你呢?”蕭天憂心地問道。

“我會去找你,總之你今生便是我的夫君。”明箏突然破涕為笑道。蕭天聽此言渾身一顫,他鬆開她,背過身去,過了好一陣子,蕭天轉回身,緩緩道:“明箏,此事還要從長計議,眼下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我知道,大仇未報,不應說這個。但是,”明箏雙眸一閃,瞟着蕭天,一臉嬌羞地道,“咱們先私訂終身,也不為過。戲本上都是這麼唱的。”

“有嗎?”蕭天有些哭笑不得。

“有。”明箏鄭重地點點頭。

“若是我以前有婚約在身呢?”蕭天試探着問道。

“婚約?”明箏瞪着蕭天,以為他是在逗她,便嬉笑着說道,“那便來一次比武招親,打一架好了。”

蕭天一聲苦笑,嘆息道:“若世上的事,都可以打一架便做個了斷,便好了。”

蕭天心裏雖然五味雜陳,但聽到明箏那幾句古怪的誓言,喜悅還是溢滿心胸,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他看了眼天色,忙說:“別忘了,咱們是來看雲輕的。”一句話提醒了明箏,明箏拉着他走到楊樹林雲輕的墳頭前。

兩人擺好祭祀的物品,在墳前燃了三炷香。明箏說道:“雲輕,今兒是你的‘頭七’,我們來看你了,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你救了我夫君,以後每年你的祭日,我都會來看你。”

蕭天看着身旁的明箏,聽到她喊他夫君,臉上一紅,但是並沒有去阻止,他眼裏的憂思和不安在那一瞬間變成了柔情蜜意,等明箏說完,他從竹籃里取出一個酒瓶,歃酒於地。祭拜完,看天色不早,蕭天和明箏匆匆趕回山莊。

蕭天和明箏剛回到櫻語堂,庄丁便跑來回稟:“從山外來了五匹快馬。”蕭天沒想到他們當天便趕過來,忙令小廝去通知玄墨山人和李盪山來櫻語堂議事。

不一會兒堂上坐滿了人,玄墨山人、李盪山以及他們的徒兒,林棲和盤陽也跑過來。一盞茶工夫,曹管家領着眾人走進櫻語堂,蕭天等人到廊下迎接。

眾人看到小六隨行,卻不見李漠帆。白眉行者大步走到眾人面前,向諸位一抱拳高聲道:“有勞各位英雄相迎,白眉行者這裏有禮了。”眾人一陣寒暄,蕭天走出來,相互引薦一番,這才把客人請進櫻語堂,分賓主落座。

小六走到蕭天面前回稟道:“回幫主,李把頭留在上仙閣,命我帶白眉行者一行前來。”

白眉行者盯着蕭天,這時也方想起見過此人,突然朗聲笑道:“蕭幫主,真是不打不相識呀。”蕭天微微一笑,看到座上兩位前輩投來疑惑的目光,便把曾與白眉行者一起對付東廠督主王浩的事說了一遍。

“白眉行者此時拜會興龍幫,所為何事呀?”蕭天問道。

“蕭幫主,兩位前輩,”白眉行者站起身,向幾位一拱手,“還有座上諸位朋友,我此次前來,是受白蓮會總壇主之託,懇請興龍幫協助我前去詔獄,解救北部堂主柳眉之。”

此言一出,除了蕭天不動聲色,堂上的各位皆面露驚訝之色,氣氛驟然變得緊張,隨後便像一串點燃的炮仗扔進了鐵鍋里,噼里啪啦炸了起來,眾人高聲叫囂着:

“救他?”

“他如何待我們幫主,怎可饒他?”

“憑什麼去救他,白蓮會與咱們有鳥關係!”叫囂聲最大的數林棲和盤陽了。

白眉行者的來意不出蕭天所料,他瞄了眼明箏,明箏目光里滿是敬佩,迅速回了他一個眼神。蕭天抬頭默默注視着白眉行者,然後向眾人擺手,制止住大家的七嘴八舌,大聲道:“大家安靜,聽白眉行者說下去。”

白眉行者目睹堂上的情狀並不意外,他也是有備而來。對於柳眉之與蕭幫主之間的恩怨,他有所耳聞,說白了不過是兒女之事,若蕭天以此回絕,他便真要看扁了他。

白眉行者看蕭幫主已壓住眾人氣焰,便向眾人抱拳,滿面歉意地道:“各位老少英雄,我知道這個事太難為大家。但是,大家想過沒有,柳眉之多在詔獄待一天,咱們大家都多一天危險,此話並不危言聳聽。柳眉之認識你們大多數人,特別是蕭幫主,還有明箏姑娘,包括李把頭,大家都處在危險之中。這些年咱們或多或少都與王振那閹賊有過過節,而寧騎城便是他的爪牙,一旦寧騎城從柳眉之口中得知諸位的真實身份,大家都不好過。只有將他儘快救出來,大家才可保周全。”

李盪山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你門中堂堂一堂之主,竟然如此不堪嗎?你料定他會出賣大家?”

“李老英雄,”白眉行者站起身,望着大家道,“我想在座的也會有所耳聞,那詔獄不亞於人間地獄,裏面的十八般酷刑堪比閻羅地府,都是血肉之軀,有幾人能受得住?儘快救他出來,才是保全大家的法子。”

眾人頓時沉默下來,大眼瞪小眼。

玄墨山人開口道:“恐怕是你們白蓮會才會保全吧。”

“老英雄此話一語中的,”白眉行者嘆息道,“柳堂主已進入白蓮會四大堂主之列,門中諸多機密恐也知十之三四,他此番入獄,害得整個門裏都亂了套。諸位請看,”他說著從衣襟里取出一個細小的竹筒,從裏面取出一張字條,眾人好奇地看着他,他舉着那張字條道,“這是我今日收到的總壇主的飛鴿傳書,總壇主令我儘快救出柳眉之,若劫獄不成,便混進獄中滅口。”

一時間堂上寂靜無聲,唏噓之聲四起。

“請問在座的老少英雄,去救他,還是去殺他呢?”

四周議論聲再起,眾人交頭接耳。

蕭天看到明箏整張臉蒼白如雪,便遞過一個眼神。明箏驚慌的神情在蕭天篤定眼神的安撫下,終於鎮定下來。

“諸位,”蕭天突然開口說道,“此番柳堂主身陷詔獄,雖是白蓮會之事,與我們皆不相干,但是白蓮會總壇主既然派特使有求於咱們,咱們便不能袖手旁觀,畢竟大家都在江湖謀生,抬頭不見低頭見,讓白蓮會欠咱們人情,總比反目成仇強,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席上一片靜默,有人小聲耳語。

玄墨山人哈哈一笑,點頭稱讚:“蕭幫主,此言頗有遠謀,不錯,大家行走江湖,豈有見死不救之理。再說,白蓮會如今勢力通達南方諸州府,落他們的人情划算。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沒有求人的一天。”

“話是這麼說,但是……”李盪山神情嚴峻地看着大家,“咱們願意出手相救是一回事,救得了救不了又是一回事。諸位,咱們可是要劫獄呀,那詔獄可是你想劫便能劫的?”

“不錯,詔獄素有銅牆鐵壁之稱。”玄墨山人道。

此時,蕭天與白眉行者四目相對,相視一笑。兩人很高興看到話題已從出不出手,轉到怎麼劫獄上。大家開始各抒己見,一時爭論不下,白眉行者也不接話,有意讓大家直抒胸臆,大堂上好不熱鬧。

一炷香的工夫,蕭天、白眉行者、玄墨山人、李盪山四人簡單溝通過後,蕭天便伸手止住大家,堂上立刻安靜下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蕭天。

“既然大家已達成共識,下一步便是如何劫獄。”蕭天正色道,“此事萬不可魯莽,要好好籌謀。剛才我與玄墨掌門和李幫主,以及白眉行者商議了一下,第一步,分頭潛入京城,以三天為期,摸清詔獄的地形、駐軍部署,回山莊再做打算。”

當晚,眾人分成四路人馬相繼離開瑞鶴山莊。白眉行者領着他三名手下和小魚兒先行離去,李盪山領着兩名弟子也離開了山莊。

玄墨山人臨走時在山莊大門前叫住蕭天。蕭天見他有話要說,便跟了過去。玄墨山人拉住蕭天低聲道:“蕭幫主,我此番另有計劃,待回來后詳細告訴你。”

“與寧騎城有關吧?”蕭天微微一笑道。

“正是,”玄墨山人慚愧地搖頭道,“我這點私心還是讓你看出了,我是想藉此事對付寧騎城,查尋‘鐵屍穿甲散’的下落。”

“不算私心,一舉兩得豈不更好。”蕭天笑道。

聽蕭天如此說,玄墨山人豁然開朗,大笑着離去,幾名弟子也跟着與蕭天辭別而去。

此時,明箏也收拾好行李,帶着小六走到蕭天身邊。蕭天只留下林棲和盤陽守在山莊,由於他倆南方口音太重,像這種混跡在市井中的事,一般排不上他倆。蕭天他們最後離開山莊,三人各騎一匹快馬,蕭天和明箏扮作夫妻模樣,小六則是僕從,三人打馬而去。

一路上明箏沉默不語,只是不停地快馬加鞭。蕭天以為明箏過於憂思了,便開導道:“明箏,你放心,幾大門派聯手,會有辦法的。”

“唉,我剛剛在想……”明箏回過頭,“我知道你答應救他是為了我。我一直以來對他心存愧疚,是我欠他,我父親的案子連累了他一家人,還有他母親……此番救他,便是還清欠他的情,如此一來,我與他再不相欠,從此再無瓜葛。”

蕭天點點頭,看着明箏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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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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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白衣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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