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蟬脫殼

第八章 金蟬脫殼

第八章

金蟬脫殼

卯時剛過,小順子便被叩門聲驚醒。他瞄了眼窗外黑乎乎的天,極不情願地起身,披了件棉袍子拖着兩條清鼻涕跑到院裏開門。門閂一下掉,一個人便抬腳鑽進來,小順子認出是萬安宮的管事太監張成。

“小順子,你家高公公可起來了?”張成一臉急慌慌地問道。他一看小順子半披的棉袍,急忙幫他拉好,一臉歉疚地道,“快穿上,別受涼了。”

小順子打着哈欠看了他一眼:“張公公,有啥事不能等天亮再說。”

“天亮就來不及了。”張成哭喪着臉道。

張成是半路做的太監。他原是戍邊的兵士,在一次與流竄的蒙古騎兵遭遇后,負重傷輾轉回鄉。但家中已無人,在床上躺了半年,發現敵箭射入下腹累及根部,無法復原,便索性一咬牙去了勢,被人帶入宮裏混口飯吃。在宮裏一待數年,一直在御馬監伺候馬匹。後來萬安宮缺人手便被派往萬安宮。

此時,東廂房傳出一聲咳嗽,接着高昌波的大嗓門從屋裏傳出來:“是誰在院子裏,這一大早便不得安生?”

“回爺,”小順子嚇得一吐舌頭,“是萬安宮裏的張公公,有要事稟告。”

“又是萬安宮,如今這萬安宮要翻天了?”高昌波抱怨着,“進來吧。”

小順子忙上前一步跑進屋裏,伺候高昌波穿衣。張成緊走幾步到炕前,先向高昌波躬身一揖道:“小的該死,驚擾公公啦,實在是楊嬤嬤催得急。”

“又出了何事?”高昌波一把推開小順子,披散着頭髮坐在炕沿問道。

“昨個,又有一個秀女發症,臉部腫脹不說還慢慢潰爛,甚是可怕。”張成說著抬眼瞄了下高昌波,滿面愁容道,“此前那四個秀女,一直喝灶心土,也不見好。如今又多出一個發症的秀女,楊嬤嬤甚是惶恐,要小的討公公個示下。”

“可問過御醫?”高昌波也坐不住了,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昨個請過御醫,御醫說不像是水土不服。而且還有一件怪事,楊嬤嬤和陳嬤嬤身上奇癢,也看過御醫,也找不出癥結。楊嬤嬤對小的說,是不是萬安宮陰氣太重?”張成突然壓低聲音,惶恐地道,“聽此間宮女講,這地方死過不少女人,會不會是女鬼附身呀?”

“這……”高昌波一皺眉,眼睛發直地瞪着張成,片刻后道,“公公先回去,此事重大,老身也拿不了主意,還是去司禮監求見先生,讓他定奪吧。”

張成一聽高昌波要去司禮監面見王振,忙躬身道:“有勞高公公啦,我這便去向楊嬤嬤回話。”說完告辭退了出去。

高昌波匆匆喝了幾口茶,便叫上小順子出了院門。

沿着長長的甬道一路走到司禮監。小順子跑上台階敲開了院門,幾個清掃太監見是高昌波,紛紛向他躬身行禮,高昌波徑直走到廊下,聽見裏面的笑聲,他低頭整了整袍子,這才走進去。

只聽見一個極細的嗓音叫好:“好詩呀,好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哎呀,先生此詩何等氣度呀,先生才華世間無人能及呀。”

“王浩,此乃李白之詩,本人只是寫來品讀而已。”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他,雖然是更正他的話,但聽語氣還是被他的讚美之詞煽動得飄飄欲仙。

聽見王浩在裏面,高昌波猶豫了片刻,但想到事情緊急,再說王浩也不是外人,只不過王浩一向恃寵而驕,跋扈冷漠,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裏。在他面前露怯,讓高昌波渾身不舒服,但此時也顧不上其他了。

高昌波弓着身子走進去,看見王浩正俯身看書案上一幅墨寶,案邊站着王振,他只穿了一件便袍,面容祥和,眼神鬆散,嘴裏吟着此詩的后一句,“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一邊詠着,一邊提起手中鹿毫正欲繼續往下寫,不經意一抬眼,這才看見高昌波。

“高公公,這個時辰來此所為何事呀?”王振面帶不滿地問道。高昌波渾身一抖,猛然想起王振有早上習讀聖賢書的習慣,連皇上都不在這時差遣他。高昌波一陣追悔,剛才張成把話說得兇險,害得他把這件要命的事都忘了,此時既是來了也不好退出去,只得硬着頭皮跪了下來。

“請先生責罰,老奴辦差不力,出此紕漏,老奴該死。”高昌波說著上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這是鬧的哪一出呀?”王振放下筆,眼睛掃過王浩。王浩急忙上前扶起高昌波。

“先生,萬安宮出事了。”高昌波說著,抬眼看王振,見他臉色也嚴峻起來,臉上肌肉一抖,知道萬安宮雖小,選秀卻是事關皇上,如果觸怒龍顏只怕自己腦袋不保,心裏更加惶恐,便又上前一步,道,“萬安宮裏接連有秀女得怪病,臉部腫脹潰爛,甚是可怕,如果再過幾日,太后親臨只怕會……”

“腫脹潰爛?”王振瞪起眼睛,問道,“御醫怎麼說?”

“有說水土不服的,有說是惡疾,也沒看出端倪。”高昌波皺着眉頭搖頭嘆息道。

“幾個秀女得此症?”王振問道。

“目前為止五個。”高昌波略一猶豫,小聲地說道,“也有宮女說,萬安宮陰氣太重,恐是惡鬼附身……”

“真是不太平呀。”王振凝目看向高昌波,冷冷地道,“依高公公,如何處置呀?”

“這……”高昌波心驚肉跳地抬眼看一眼王振,心虛地道,“一直給她們灌湯藥,若還不好,恐怕幾日後,太后和皇上過來,驚擾了聖駕如何是好?”

“王浩,”王振轉向王浩,臉上帶着一絲怒容道,“這幾日你在萬安宮裏裡外外加派人手。”王振又轉向高公公問道,“可是有人下毒?”

“暫無法確定,這麼多人都沒事,偏偏這五人……”高昌波甚是無奈地道,“我和楊嬤嬤在膳房也增派了人手,可還是又有一人發症,恐怕不是下毒的事,而是……”

“鬼?”王振鼻孔里哼了一聲,厭惡地瞥了高昌波一眼,“你們這些人總是疑神疑鬼的,不過為了後宮的安寧,寧願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既是惡鬼附身,留下便是禍害,絕不能任由她們驚擾了太后。”王振說著,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他盯住王浩問道,“若是惡鬼附身,該如何處置才穩妥?”

“掩埋,讓惡鬼永無翻身之日。”王浩聲音不大,但戾氣逼人。

“此事交給你,你今夜就去辦。”王振舒了口氣道。

王浩急忙上前,躬身道:“是。”

高昌波聽到王振又快又周密地處置完此事,頓時感到渾身輕鬆,急忙上前一步,高聲道:“先生心思縝密,處置周全,老奴——”

“行了,”王振一擺手,冷冷一笑道,“估計你早就想到了,只是不願說出來罷了,你們這些人一肚子壞水,誰也不願當壞人,把所有事都往我身上一推溜之大吉,以為我這張老臉,多討皇上待見似的,皇上聖聰明斷,才不會着了你們的道。”

“嘿嘿……”高昌波低着頭,含糊地笑起來。

“讓我說著了吧。”王振看高昌波傻呵呵地笑,也被逗樂了。

這時,一名小太監走進來回稟:“先生,寧指揮使到了。”

王振一聽,對小太監道:“就說我正候着他呢。”

高昌波和王浩一看,王振見寧騎城肯定是有事要談,急忙告辭。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堂屋。

在院門口,寧騎城正與王浩和高昌波相遇。

寧騎城平日與王浩素無來往,王浩雖為東廠督主武功超絕,不過是個傀儡,大權在王振手裏,這點朝堂之上盡人皆知。但是王浩是王振的遠方侄子,有這一層關係,寧騎城對他多少有些忌憚。王浩對寧騎城顧慮多一些,總是聽聞他的各種殺伐手段。因此兩人較勁也是在暗裏,面子上卻分外客氣。

高昌波在一旁看着兩人一陣寒暄,極盡禮儀之周全。剛才聽小太監來報寧騎城來了,心裏就一動。見到寧騎城但礙於有王浩在場,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向他遞個眼色。

寧騎城何等聰明,與王浩寒暄了幾句,當下攔住高昌波道:“高公公,請留步。”

王浩見兩人有話要說,便知趣地告辭,先行一步離開司禮監。

見王浩走遠,高昌波壓低聲音道:“今晚便來接人。”說完,急忙躬身告辭。

寧騎城愣了一下,這是他與高昌波密約之事。如此快便要行動出乎他的意料,他推測剛才他們所談之事一定與秀女有關。這兩天他心裏隱隱不安,總覺得哪裏出了紕漏,卻一時無處查尋。

寧騎城深吸一口氣,把這事暫且放一邊,向堂屋走去。眼下先想辦法應付王振吧,近日發生幾次刺殺王振的事,各種傳言對他極其不利,看來王振已經沉不住氣,要對他發難了。

“乾爹。”寧騎城一反往日的陰鷙,步伐輕快地走進去。

“小城子,來——”王振微笑地望着面前這個英俊的青年,無比寵愛地拉着他坐到炕上,把炕几上一盞茶遞給他。

寧騎城端起茶一飲而盡,而後便將茶盞放下,起身撩袍跪下:“乾爹,兒無能,連累乾爹受苦了。”

王振嘆口氣,乜了他一眼,並沒有馬上讓他起身,而是哀怨地嘟囔起來:“屋裏沒外人,咱爺倆說個私房話。現如今滿城都在傳王振被狐王令滅了,說什麼狐王令號令天下,鋤奸懲惡,你聽聽,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都傳出來了。”

“是……兒無能。”寧騎城低垂着頭,一動不動。

“小城子,狐山君王是我的心腹大患,他能一次次從你手中逃脫可見他手下力量不可小覷,上次你對我提到《天門山錄》有了線索,也不知你查到何種地步?”

“此書在京城一露面,就再次消失,我正在追查。”

“唉,查此書是你責無旁貸的事,誰讓它是從你手中被盜走的。如今首要的是對付狐山君王,”王振說著站起身,目露寒光,面容猙獰地說道,“你若能抓住他,我必將他人頭懸挂城門之上,暴屍百日方解我心頭之恨。”

“兒……謹記教誨,必赴湯蹈火。”寧騎城說道。

“小城子,你怎麼還跪着,快起來。”王振一回頭,急忙走兩步扶起寧騎城。

“乾爹,此番兒子來,還有一事要向你回稟。”

“哦,是不是白蓮會之事?”王振拉寧騎城坐到炕上,“我聽說你近段時間搗毀了一個白蓮會的窩點。”

“不錯。”寧騎城表面不動聲色,但心裏還是一顫,他沒想到王振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只得和盤托出,“乾爹還記得去年巡檢司和批驗所的上疏嗎?在京師一地私鹽占官鹽一半,此間追繳過幾批私鹽都不了了之,以為是商販所為。上次我帶一隊緹騎在妙音山附近剿滅一個私鹽窩點,它竟然是一個白蓮會的堂庵。對抓回的信眾用刑,他們交代白蓮會背地裏一直做私鹽的生意,白蓮會在京師和直隸有十幾個堂庵,信眾過萬。但是白蓮會組織嚴密,神秘莫測,到如今都不知道他們的堂主是誰。”

“這股勢力甚是可怕呀,”王振目光掃向窗外,過了片刻,他收回目光,嘆道,“真不讓人太平呀,如今皇上身體有恙,不可讓他太過勞心費力,你說咱們做臣子的不操心誰操心呢?”

“是,”寧騎城點頭道,“乾爹說得極是。”

“先去查清白蓮會堂主是誰。”王振看着寧騎城道,“這事你秘密進行。”王振耷拉着眼皮略一沉思,道,“摸清那些堂庵的位置。這一次,一定做到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不能再像狐族一樣,小小一群人,鬧得整個京師雞犬不寧,狐王令被傳得神乎其神,如若狐族再與白蓮會勾結在一處,豈不是要壞了大事?”

“是。”寧騎城額頭上冒出冷汗,他知道王振是拿狐族有意敲打他,他皺起眉頭,發狠道:“此次必將一窩端掉白蓮會。”

“談何容易喲。”王振袖着手,在屋裏踱了幾步,“你可是有了思謀?”

“兒暫且沒有。”寧騎城坦白道。

“回去好生謀划吧。”王振回到炕前,坐到炕幾前,端過茶盞啜飲一口,方想起另一件事,臉上不由罩上一層陰雲。

寧騎城看王振臉色突變,急忙問道:“乾爹,可是有不順心之事?”

“如今朝堂上,雖有百般不順卻還都能勉強應對。”王振說著,抬眼看了下窗外,此時起風了,風刮著窗框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他嘆口氣,語氣中充滿怨恨,“但偏有那麼一撮人,專與我作對,說什麼閹人專權,誤國殃民,”王振說著,眼裏射出一道冷酷的凶光,“天地可鑒,我哪一點不是為了皇上着想?”

“這些人是誰?”寧騎城吼道。

“兵部的于謙是他們的領頭人。”王振說著,眉頭緊緊皺起。

“此人我也有所耳聞,都說他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寧騎城瞄了王振一眼。

“他身邊還有幾個大臣走得比較近,”王振說道,“刑部的趙源傑、禮部的蘇通、吏部的陳柄乙,這一伙人不可小瞧,你給我盯着點。”

“是。”

“那個于謙,我是頂討厭的,你找個借口,把他關進詔獄裏。”王振嘆口氣閉上眼道,“眼不見,心不煩。”

“是。”寧騎城應了一聲。

“唉,這個人,”王振眉頭一揚,“太不讓人省心了,嘴硬身更硬,怕一時不好辦,你嚇唬嚇唬他,讓他安分一些也好。”

“是。”寧騎城點頭,他看見王振面露倦意,兩人談了個把時辰,該說該交代的也差不多了,便上前關切地說道,“乾爹八成乏了,那兒子就退下了。”

王振耷拉着眼皮,閉目休息,只揚起手向寧騎城揮了一下。

寧騎城如獲大赦,慌忙退下,輕輕合上房門。門外候立的幾個太監給寧騎城躬身行禮,寧騎城匆匆向他們還了一禮,大步向院門走去,外面的冷風一吹,寧騎城不由打個寒戰,這才發覺自己後背濕了一片。

這一日,萬安宮出奇地平靜。再沒有出現發症的秀女,兩位嬤嬤身上的癢疾也緩和了許多,五個發症的秀女被單獨隔離開,住在膳房一側的儲物間裏。

五個人從早到晚喝湯藥,但癥狀不但沒有緩解,還有惡化的趨勢,最為厲害的便是最後染疾的明箏,臉上身上出現膿包,有些已經潰爛。但明箏反而是最為平靜的一個,她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其餘四人一直在哭天喊地。

張成負責照顧五人的飯食和湯藥。在用晚膳前,高昌波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萬安宮找到張成,把他拉到無人的地方,把從司禮監帶回的消息告訴他,並交給他一包葯,囑咐他放進五人的粥里,夜裏王浩會帶東廠的人把五名秀女帶走。

張成面上十分冷靜,內心早已翻江倒海。晚膳端來后,他並沒有照高昌波的吩咐把葯全部倒進粥里,而是倒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埋到廊下花草下。他叫來手下太監,讓他們伺候五個秀女用膳,自己找個託詞,溜出萬安宮。要離開紫禁城,還要過兩道門,好在他身上有李漠帆給他的東廠令牌。

張成一出宮門,便撒了歡地跑,在半道攔下一輛馬車,使了銀子讓車夫送他到上仙閣。他心裏清楚自己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但事出緊急,他不得已必須冒險告知李漠帆。

李漠帆是他的恩公。當年他從邊關負傷回鄉途中,倒在漫天野地里等死,是興龍幫的鏢號救了他,並把他一路捎帶回鄉,治病的銀子也是李漠帆出的。在他落下殘疾被鄉下同門親眷嘲笑走投無路時,是李漠帆安排他進的宮。

這些年在宮中雖然低人一等,但衣食無憂,也了無牽挂。現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報答恩公。因此,李漠帆託人找到他,讓他幫忙時他立刻便答應了。此時他心急火燎地望着車窗外的街景,總嫌車馬太慢。

上仙閣在夜幕下燈火通明,正是上客的時辰。張成下了馬車,由於出來得匆忙,只在外披了件黑色大氅,以掩蓋宮裏內監的袍服。他緊裹着大氅,直接走到後院側門前,見大門微敞,便往裏面走去。

突然,他的肩被人拍了一下,身後傳來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喂,這位爺,你走錯地方了吧?”盤陽從側門的暗影里走出來,上下打量着張成。黑影里又躥出一個人,繃著臉,不懷好意地瞪着張成。

張成急忙一揖手道:“兩位小哥,行個方便,我有急事要見李掌柜。”

“李掌柜不在這裏。”林棲十分兇惡地說道,他看面前這人面容猥瑣又縮手縮腳,行蹤十分可疑,便不客氣地要攆他走。

這時,蕭天正好從街上回來,一眼便看見門前站立的中年男人,他不動聲色在遠處打量,發現他腳上所穿靴子以及大氅里隱約露出的袍服是宮裏當差的行頭,心裏一動,急忙一步上前,叫住了他:“這位老哥,你找李掌柜,就請跟我來吧。”

張成回頭見來人如此清雅不凡,心裏大喜,問道:“敢問公子貴姓?”

“免貴姓蕭,單字天。”蕭天一報上大名,對方就雙眼放光地“啊”了一聲,急忙躬身一揖道:“你是蕭幫主。”

蕭天一聽此話,心裏已確定,此人定是被李漠帆送進宮裏的張成張公公。近日宮裏沒有任何消息,蕭天雖然派人手四處打探,仍是一無所獲。他也去過長春院,柳眉之同他一樣,儘管他有幾個朝堂上的朋友,但這些人對於宮中事多是三緘其口。蕭天和柳眉之急得團團轉卻毫無辦法。今日,蕭天正是從柳眉之處回來。

蕭天引着張成向院裏走去,從林棲和盤陽面前走過,礙於張成在旁邊不便發作,只是用犀利的眼神掃了兩人一眼,忍着怒氣,吩咐林棲:“速去前院把李掌柜叫來。”

林棲瞥了來人一眼,十分不情願地慢吞吞轉身走了。

“快點。”蕭天在背後又催了一句,“盤陽,你也去。”他不放心地叫盤陽跟上。

蕭天在前,引着張成直接走到水塘邊的清音閣。蕭天請張成上首坐了,叫人奉茶。兩人剛落座,李漠帆聞訊便風風火火跑來了,一看座上之人,長出一口氣——這兩天他和蕭天等的就是他。

張成一看李漠帆進來,放下茶盅走上前就拜,被李漠帆拉住。“兄弟,又見面了。”李漠帆笑着說道。

“可不是嗎?一晃小半年了。”張成眼裏泛着淚光,李漠帆沒有改稱呼,還是稱他兄弟,而不是公公。張成一陣感慨,恍若隔世。稍事停頓,張成這才想到自己來意,他一把抓住李漠帆,回頭掃視了一眼林棲和盤陽,欲言又止。

“都是自己兄弟,但說無妨。”李漠帆拍拍張成手背道。

張成打消顧慮,便直接說道:“上次,我按你的吩咐,點了一把火,燒了秀女名冊,巧的是此事追查到一個叫梅兒的宮女,也算她倒霉,把這事擔下了。但是,我私下尋訪,只有一個叫明珠的秀女,卻沒有找到叫明箏的秀女,本想再慢慢尋訪,不想這次事出緊急,我才跑來找你。今夜,王浩帶東廠的人,要把五名發急症的秀女拉出宮埋了。”

“什麼?”張成一席話,驚呆了在場所有人。四人幾乎同時發問,李漠帆與蕭天交換了個眼色,林棲和盤陽大眼瞪小眼,盤陽伸出一隻手掌,問道:“五名秀女?”

張成只道他們震驚於東廠的殘忍,他並不知曉這裏面的隱情,便搖着頭說道:“我不便久留,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這也是在晚膳時從高公公口中得知,高公公還讓我在五位秀女粥碗裏下藥,我聞了一下,似是蒙汗藥,我只下了一部分,她們可能會昏昏欲睡,四肢無力。”

“五位秀女所得何病?”李漠帆並不清楚內情,一臉迷茫。

“臉部腫脹,面貌全毀,宮裏有人傳是惡鬼附身,所以東廠才要連夜把她們埋了。”張成說完,起身告辭。

“小六。”李漠帆沖門外喊了一聲,從外面跑進來一個少年,“小六,你趕上馬車送這位老兄到宮門前。”李漠帆一邊交代着小六,一邊送張成往外走。

蕭天坐在座上陷入沉思,宮裏傳來的消息讓他猝不及防。不一會兒,李漠帆趕回來,見屋裏三人都不說話,便急了:“幫主,這是咋回事呀?”盤陽把他拉到一邊,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兒,李漠帆才知道這是幫主的主意。

“怎麼會多出四位秀女?”盤陽直想樂,看到大家一片愁雲慘淡,只好收斂了,“不是只救明箏姑娘嗎?怎麼跑出來這麼多?”

“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蕭天站起身,臉色忽而變得嚴峻起來,“綠竹她們有可能沒有找到,也有可能不能確定,總之這件事由咱們而起,這五位秀女里有沒有明箏,咱們都得救,不能眼看她們被活埋。”

“幫主,如此說來,咱們的時間不多了。”李漠帆有些擔心地道。

“君王,若是五人裏面沒有明箏呢?咱們豈不白忙活了?”盤陽說道。

“我說過,這裏面一定出了差錯,宮裏面的事瞬息萬變,剛才張公公都說他在私下尋訪都沒有找到明箏姑娘,何況是作為秀女的綠竹她們。這五位秀女所患惡疾,顯然是吃下了百香轉筋散,綠竹她們就因為不能確定,才多出這幾人,也就是說明箏極有可能就在五人之中。接下來只有將錯就錯。”蕭天轉向林棲道,“林棲,你速去長春院接柳眉之過來,他曾對我說,他手下一個僕役的父親可以出入皇宮,往凈房拉恭桶,憑這個咱們可以混入宮裏。你速去速回。”

林棲應了一聲,跑出去,消失在黑夜裏。

“這是我最擔心的事,”蕭天心情沉重地說道,“當時事發突然,命四名狐女進宮尋找明箏,本身也無把握,她們並不認識明箏,出此差錯,也不能怪她們。我了解明箏,這丫頭鬼怪精靈,那四個狐女加一起也不是她的對手,若她想留下,誰也沒有辦法。我估計明箏一進宮便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四個狐女打聽不到,只能靠猜,這就是為何會有五個秀女被下了葯。”

“哦……”李漠帆點點頭,但又一皺眉問道,“明箏姑娘為何急着要進宮?”

“唉,她想報仇,此事也怪我,我早該在她面前公開身份,她也不會這麼冒險了。”蕭天有些自責地說道。

“撲哧”一聲,盤陽聽到這句話笑了起來。

“你還有心情笑。”李漠帆沒好氣地說道,“別人都急死了。”

“不是……”盤陽忍不住又笑起來,“我想起明箏姑娘一把小劍要保護你們幫主的模樣,哈,確實好笑呀,如果她知道她身後要保護的蕭大哥是一大俠,她會做何感想?”

盤陽的話,頓時勾起李漠帆的記憶,這個畫面確實充滿喜感,兩人目光相對,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他倆偷眼瞅蕭天,只見他鐵青着臉,面無表情,擰眉苦思的樣子。此時外面傳來腳步聲,這次林棲動作夠快。

“一匹馬瘋了似的把我馱來,蕭兄,”柳眉之一襲白衣似一陣風刮進來,把屋裏幾人眼睛都晃了一下,“所為何事?”

“宮裏有信兒了。”蕭天開門見山道,他向柳眉之簡單介紹屋裏幾人,“這位是李掌柜,這兩位也是朋友。”

柳眉之深深凝視蕭天一眼,點點頭道:“你繼續往下說。”

“宮裏傳來消息,萬安宮有五位秀女得了急症,面容已毀,東廠的王浩要在今夜動手把她們活埋。”

“這算什麼消息?宮裏哪天不死人?”柳眉之一臉失望。

“若是這五位秀女中有明箏姑娘呢?”蕭天問道。

“哦,”柳眉之這才坐下來,他恍然大悟道,“難道這便是你謀划的解救之法?”

“嗯,”蕭天低下頭,坦誠地道,“出了偏差,多出四人,本以為面容被毀會被遣送,沒想到東廠要活埋她們,這都出乎我的意料。”

“需要我做什麼?”柳眉之站起身問道。

“偽裝進宮,再探虛實。”蕭天說道。

“這個不難,長春院有個雜役,多年受我接濟,他家的營生就是往凈房拉恭桶,馬車可以出入宮裏。事不宜遲,我這就回去,讓李二娃的爹帶你們進宮。但是,夜裏進宮要想好一套說辭,李二娃的爹都是早上進宮。”柳眉之說著,一副急着要走的模樣,他又問道:“埋秀女的地方,你可知曉?”

“說是在亂墳崗。”蕭天順口說了一句。

柳眉之急慌慌地告辭而去,也不要林棲去送,一陣風似的便消失在黑夜裏。

李漠帆見柳眉之走了,搖着頭道:“此人行蹤,總讓人琢磨不透。”

蕭天收回視線,望着屋裏三人,目光落在林棲身上,他說道:“林棲,你去宮裏一趟,探查一下。”

“憑啥又讓我去?”林棲一臉不耐煩。

蕭天冷冷看他一眼,補充道:“你腿腳好。”

“我不去。”林棲擰着脖子叫道,“我不願聞大糞味。”

一旁的李漠帆實在看不下去,氣得臉通紅,他一拍桌子,吼道:“林棲,你個小犢子,有你這樣跟我們幫主說話的嗎?你要是在興龍幫,我早就把你清理門戶了。”李漠帆一怒之下衝上前就想揍林棲,被一旁的盤陽抱住腰,盤陽喊道:“我的李掌柜,俺們狐族的事,你別摻和,行嗎?”

李漠帆指着林棲,問盤陽:“是你告訴我,這小子是我們幫主的奴才,作不作數?”

盤陽點頭道:“作數。按族規,他林棲永遠是你們幫主的奴,永世不得翻身。”

“你瞧瞧,”李漠帆指着林棲,“他哪像個奴,他才是主子呢,而我們幫主呢,處處受他欺負,哪有這種奴才呀?”

三人扭到一處,理論不清。蕭天端坐在一旁,對三人置若罔聞,根本沒留意他們鬧個啥,他在腦子裏一遍一遍梳理着下一步的行動,不想再出現紕漏。三人見蕭天蹙眉沉思,似是置身事外一樣,也頓覺無趣,遂鬆開手。

“林棲,”蕭天轉向林棲淡淡一笑道,“若你聞不慣大糞味,那就我去。”

李漠帆瞪着林棲,幾乎把眼珠子瞪出來,盤陽也向林棲示意。林棲擰着脖子,黑着臉沒好氣地說:“我去。”

“好。”蕭天突然站起身,看着三人,臉色變得嚴峻起來,“此次給咱們送來一個大禮。林棲,你可記得王浩嗎?當年掠走青冥郡主,射傷老狐王的東廠督主,今夜他的末日到了。”蕭天的話,像一劑猛葯瞬間提振了林棲和盤陽的士氣,兩人立刻支起耳朵,本以為是救一個不相關的人,被蕭天一提點,那個血海深仇的宿主就在眼前,林棲眼睛都紅了,一改剛才的頑劣,十分恭順地站直身子等着蕭天吩咐。

“林棲坐拉糞車進宮,想辦法潛入萬安宮,只要東廠動手,他們若運走五位秀女必有一輛大車,你跟住大車,我們在宮外候着。”蕭天吩咐道。

“幫主,”李漠帆突然問,“對付東廠的人,咱們人手夠嗎?”

蕭天略一思索,道:“冤有頭,債有主,只殺王浩。那些東廠的人,也是上有父母的平民家子弟,放他們一條生路。王浩是王振的左右臂,作惡多端,滅了他,王振就少了一個幫手。”

蕭天從懷裏拿出烏金泛光的狐王令,舉在手裏。林棲和盤陽一看,立刻雙膝跪下。蕭天面南而立,一揖到地,道:“老狐王在上,蕭天代行此令,謹遵教誨,匡扶正義,懲惡揚善,行天之大道。”

林棲和盤陽在蕭天身後叩頭行禮,兩人一改往日玩痞之氣,斂聲屏氣,一臉嚴肅和虔誠地三叩首。

夜色如墨,更深人靜。

一輛簡易馬車行駛在巷子裏,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駕車的李老爹一邊揮鞭子,一邊不放心地回頭查看後面車廂:“小子,你怎麼出來了?”

“你要熏死我呀。”是林棲的聲音,他從車廂里探出頭。

“忍一忍,馬上到宮門了。”李老爹說著勒住馬,他看見宮門前停着一輛馬車,還是輛四輪馬車,上面堆滿大小箱子。

守宮門的禁衛軍一看都敲過三更了,還有車馬要進宮,走出來一看,還不止一輛,立刻罵罵咧咧地嚷道:“不行,宮中有令,這個時辰,禁止出入。”

一匹黑馬飛馳到宮門前,馬上之人一身飛魚官服,腰間的金牌在暗夜裏閃亮。幾個禁衛軍認出腰牌,忙上前行禮:“參見指揮使大人。”

寧騎城翻身下馬,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守門的禁軍,然後眼睛瞟向第一輛馬車,看見李達一身短打坐在車上,只是找的這輛馬車有些不倫不類。他微微皺起眉頭,走到馬車前。

“大人,”李達從四輪馬車上跳下來,舉着手中的路牌道,“這是宮裏訂下的貨物,一路從蘇州來,路上耽擱了時辰,直到此時才趕到。”

寧騎城向李達遞了個眼色,李達會意轉身引着寧騎城圍着馬車查看一圈,寧騎城點了下頭,大聲道:“下次莫再誤了時辰。”寧騎城轉向幾個禁衛軍,“讓他過去吧。”

幾個禁衛軍見指揮使大人開了口,便不好再說什麼,反正出了差池也有人擔著,便緩緩推開宮門。李達重新坐上馬車,輕拉韁繩,馬蹄踏上青石板入了宮門。

李老爹心下忐忑,但箭已離弦,豈有回弓之理,遂硬着頭皮點頭哈腰顫巍巍地走到寧騎城面前,遞上手中路牌,一邊鞠躬一邊啞着嗓音說道:“大人,這是我的路牌。”

“你……”寧騎城退後一步,嫌惡地說道,“你一個出入凈房的,不該是早上出清嗎?大半夜跑來湊什麼熱鬧?”

“大人,”李老爹本來就有眼疾,此時一緊張,眼眶又紅又腫眼淚汪汪,“家中明早要出殯,我尋思明天來不了,就趁夜裏出一趟。”

寧騎城遠遠瞟了眼那輛放恭桶的馬車,離很遠還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便擺了下手:“去吧。”

李老爹又鞠一躬,把路牌揣進懷裏,跛着腳走到馬車前,爬上馬車,一甩馬鞭,那匹小馬駒十分不情願地抬四蹄向前走,李老爹額上大汗淋漓,他揮動韁繩,催馬快行。

李老爹趕着馬車一進宮門就向左邊的甬道駛去,甬道一團昏暗,只有路過的幾個院子裏有零星的燭光。

“老爹,”林棲把頭探出車廂,深喘了口氣道,“先到萬安宮。”

馬蹄踏在青磚上發出陣陣脆響,在寂靜的深宮裏尤其刺耳。一隊巡夜的禁軍打此經過,領頭的校尉認出李老爹,打着招呼:“喂,老李頭,怎麼此時來了?”

“哎呀軍爺,明早來不了,家人出殯,便夜裏抽空來一趟。”李老爹答道。

李老爹的話引得隊伍里一片嬉笑聲,“出個糞,竟想得如此周全……”“怎麼這麼大的味呀……”

巡夜的禁軍與馬車在甬道分開,禁軍向乾清宮方向走去,馬車直奔萬安宮。李老爹捏鞭子的手,濕漉漉的,他用手背擦了把額頭,方舒了口氣。

行到萬安宮門口,李老爹回身敲車廂,不見動靜,正納悶,就聽見頭頂上有人說道:“我在這兒。”李老爹一抬頭,看見林棲蹲在廂頂。

“啊!”李老爹嚇一跳,也不敢多說,“到了,這裏就是。”

“你記住,我學貓叫,你聽見過來即可。”林棲交代了一句,左右張望了一下,縱身一躍,已上了萬安宮的牆頭。

李老爹驚得吐了下舌頭,忙趕着車先到其他宮的凈房去了。

林棲站在牆頭大致確認了方向,看到宮裏黑漆漆一片,只有東南角有些光亮,便飛身落下,沿着漆黑的迴廊向有光亮的地方跑去。

那片光亮來自膳房的院裏。此時,張成引着高昌波從軒逸閣出來。高昌波胖臉上堆滿笑容,他拍着張成的肩道:“張公公,你這差辦得好,我平日沒白疼你啊。”

“老奴總記得公公的好,總惦念着何時才能相報呢,這點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張成哈着腰,笑眯眯地說道,“這兩個嬤嬤沒幾個時辰醒不過來,公公還有何吩咐儘管說。”

“一會兒東廠的人來了,你引着他們把那五個秀女抬走就是了。”高昌波壓低聲音道,“那五個秀女都辦妥了?”

“辦妥了。”張成低聲道,“粥一喝完,五個人就睡過去了,按照你老的吩咐,裝進了五個麻袋裏。”

“好。”高昌波抬頭警惕地環視了一下四周,道,“還有一事,你差人把一名叫明箏的秀女傳到這裏。”

張成眼皮一眨,以為自己聽錯了。高昌波看見他一愣怔,以為他害怕擔責,便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你放心,此女被寧騎城看中,要收入房中,寧大人跟我要人,我能不給嗎?再說,這宮裏也不少這一個女人,只當是拉出去埋了六人。”

“這……這……這寧大人也真是,跟皇上搶女人?”

“皇上還可以再選嘛,哈……”高昌波笑了起來,“你幫我這一次,我定記住你的好,哪天你老哥我發達了,你不也跟着發達了?”

“我這就去辦。”張成掩飾着自己的緊張,他走到廊下,叫了一個小太監:“小允子,去把當值的宮女叫來。”他說完,腦子飛快地轉動着,明箏這個名字如此耳熟,片刻后,他方想起來,恩公要找的人不也叫明箏嗎?張成不禁愕然,猶如百爪撓心,不知所措。

一個高挑的宮女在小允子的帶領下,走過來,向張成和高昌波施一禮道:“見過高公公、張公公。”

“小菊,你去寢殿傳一個叫明箏的秀女過來。”張成依照高昌波的話說道。

小菊站着想了想,道:“回張公公,沒有叫明箏的秀女。”

“如何會沒有?”高昌波在一旁插話道,“此女子還是我領進宮的,秀女名冊上明箏兩字,還是我寫上去的。”

小菊愣了半天,道:“容我去拿來名冊,定可以有個分曉。”小菊退下,匆忙回大殿去取名冊。過了有一盞茶工夫,小菊抱着名冊一路小跑過來。

高昌波接過名冊,一頁一頁翻看,直到翻到最後一頁,也沒有找到明箏的名字。

“四個寢房,確實沒有叫明箏的秀女,”小菊想了一下,道,“對了,秀女名冊是新錄的,不知是否出了差錯。”

“新錄的?”高昌波眼珠子一轉,問道,“那舊的呢?”

“燒了。”小菊道。

這時,小允子跑過來,回稟:“寧大人到了。”小允子身後,一個黑影裹挾着一陣寒風到面前:“燒了?”寧騎城雖剛到,但剛才他們的對話,他聽了大半,“那人呢?”

“沒這個人。”小菊低下頭,囁嚅了一句。

“不可能!”寧騎城陰氣森森的臉上,一雙鷹目射出逼人的寒光。小菊被嚇得跌坐到地上,渾身打戰。

突然,房頂上傳來一聲窸窣的聲響,寧騎城聽力果然了得,他警惕地抬眼望着房頂,突然縱身一躍,人已落到屋頂,他飛身在屋頂查看了片刻,從遠處傳來一聲貓叫。“哪來的野貓?”寧騎城低吼了一聲,飛身落下,站在庭院裏。

“這個時辰,只怕一會兒王浩就來了。”高昌波心急火燎地提醒道。

突然,守在外面的小允子跑進來,小聲回稟:“東廠督主到。”寧騎城一聽,立刻身體一縱,又一次上了房頂,躲了起來。片刻后,四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東廠番役走進院子,他們身後,王浩身披大氅走了進來。

“高公公、張公公。”王浩一揖手,面目冷酷地問道,“可已準備妥當?”

“請。”張成躬身在前面引路,他們一行走到膳房一側的雜物間。張成推開木門,中間圓桌上點着一盞燈,昏黃的光亮照到屋角五個麻袋上。王浩點了點頭,身後的黑衣人依次走進來,連扛帶抬,把五個麻袋搬出雜物間。

“高公公、張公公,告辭。”王浩向身後一揮手,一行人等迅速出了院子,消失在黑暗裏。

東廠的四輪馬車和三匹馬候在萬安宮外,一行人抬着麻袋一一放到車上,有兩人跟着坐到馬車上,其餘三人翻身躍上馬背,一行人向宮門駛去。

“喵……”一聲貓叫,萬安宮牆頭探出一顆人頭,林棲看見東廠的車馬走了,才敢跳下來。他身體貼着圍牆隱在暗影里向前面跑着,一邊嘴裏發出怪異的叫聲。

剛到甬道口,發現那輛馬車早已候在那裏,林棲跑上前跳上馬車,立刻乾嘔了一聲:“呸,啥味!”

“唉,忍着點吧。”李老爹回頭查看了車廂,由於夜裏捎帶的恭桶少,裏面有足夠的位置讓林棲容身。

“跟上那輛四輪馬車。”林棲捏着鼻子催促道。

出宮門時很順利,沒人再盤查。李老爹跟着那輛四輪馬車一路向西。林棲爬上車頂,撮着嘴發出尖利的鳥鳴。不多時從一處巷子裏躥出幾匹高頭大馬,幾匹馬迅速靠近馬車。

蕭天打頭,身後的李漠帆手裏還牽着一匹馬,此馬是為林棲備下的,盤陽緊跟其後。

“五個人,全在那輛馬車上。”林棲說著,飛身從車頂躍到馬背上。

“好,跟上那輛馬車。”蕭天在前,幾人隨後,一行人馬與李老爹的馬車分開來,向西邊疾駛而去。

亂墳崗其實是京城一處最荒涼的墓地,半人高的灌木叢中遍佈着大小不一的墳頭,有碑的,無碑的,雜亂無章。平日城裏暴屍街頭的乞丐、牢獄裏病死的囚犯、忤逆的罪臣等死後都草草掩埋在這裏。

四輪馬車沿着雜草叢生的土坡,一路搖搖晃晃駛上坡。王浩騎在馬上,藉著慘淡的月光,看了眼四周,找了個地勢平坦的地方,便命幾人挖坑。

經過長時間顛簸,車廂里幾個麻袋晃動起來,從裏面傳來“嚶嚶”的哭泣聲。王浩催馬上前,一腳踹向近前的麻袋,吼了一聲:“死到臨頭,還不安生。”

他這一腳正踢在明箏頭上,本來昏昏沉沉的大腦,被踢醒了。她睜開眼睛,方發現自己被繩捆索綁塞在袋子裏,此時渾身酸痛,腿腳都麻了,嘴裏還被塞進一團布,叫也叫不出來。她瞪大眼睛透過麻袋粗大的紋理,隱約看見前面幾個黑衣人在挖一個大坑,心裏不由“咯噔”一下,心想完了,明箏呀明箏,你怎麼這麼倒霉啊。

“行了。”王浩翻身下馬,走到坑前查看,“幾個丫頭片子,夠使了。”

幾個黑衣人撂下鏟子,一個人嬉笑着湊到王浩面前,道:“頭兒,就這麼埋了,多可惜呀!”

“是呀。”另一個湊上來,“聽說都是秀女。”

“找死呀,好好的能埋嗎?”王浩瞥了他們一眼,嚇唬道,“染了惡疾,你們是活膩歪了。”

幾個人一聽此話,立刻乖乖地走到馬車前,一人扛一個麻袋往坑裏扔,麻袋裏不斷發出慘叫聲和哭聲。

明箏被摔得腰間一陣劇痛,差點昏過去。這時,泥土劈頭蓋臉砸下來,明箏腦子裏一片空白,便閉上眼睛。心想着馬上便可以見到父親和母親了,只是心裏仍有不甘,父母的大仇未報,自己卻葬身野地……

突然,身上不再有泥土砸下的痛感,等了片刻,沒有泥土砸下來,耳朵里卻聽見一片刀劍相擊的鏗鏘之聲。明箏心裏一陣疑惑,她掙扎着抖掉頭上的泥土,從縫隙中望過去,不由大吃一驚。

幾個劍客正與黑衣人激斗。其中一人長身玉立手持長劍,月光下只見他身形矯健,颯踏無痕,一柄長劍,劍氣縱橫。明箏看呆了,她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把劍使到這種境界。但突然,她又覺得此人極是眼熟,心裏猛然一陣狂跳,是他!她不會看錯。但是這怎麼可能?明箏幾乎把麻袋撐破了,她睜大眼睛,她認出來是蕭大哥。

此時蕭天與王浩已大戰了五十多個回合。王浩確實不好對付,他手下幾個黑衣人一出手就可以看出來,也非一般東廠番役,而是從各地收羅的武林高手。林棲一人對付兩個,李漠帆和盤陽已經很吃力了。

正在雙方相持不下之際,空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嘯聲,四匹快馬疾馳到近前,馬上之人皆是身披白色大氅,兜頭罩臉。這些人躥到近前二話不說便加入戰鬥,他們的目標是黑衣人。

蕭天縱然吃驚,但這些新加入的白衣人,迅速緩解了他們的壓力。蕭天立刻叫上李漠帆和盤陽去救秀女,這邊騰出場地,兩廂均做了調整,重新廝殺到一起。

當這邊正廝殺到昏天黑地之時,沒有人注意到有三匹快馬沿着外側小路疾駛到坡頂。馬上的人俯身下望,月光下的激斗一目了然。

“大人,咱們何時動手?”高健望着一旁勒馬佇立的寧騎城低聲問道。

“先看看。”寧騎城低沉且緩慢地回答,透露出他似乎不急於出手。

“這些人武功確實了得。”高健當真認真地觀看起來。

“大人,”一旁的李達突然問道,“這些人為何要劫走秀女?”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寧騎城目露寒光幽幽地說道,“看來,有人走到了我的前面。”

“大人,咱們當真不管?”高健有些憋不住了。

“東廠的事,何時輪到你我管了?”寧騎城沒好氣地白了高健一眼。

坡下,激斗已現出分曉。白衣人個個身手不凡,且手段毒辣,刀刀致命。只一會兒工夫,已有兩個黑衣人身首異處。蕭天本不想傷及他人,只想取王浩首級,但看到事態失控,便想尋機與白衣人搭上話,卻瞥見一個白衣人一揚手四把飛鏢打着旋飛出去,接着傳來幾聲慘叫。

蕭天見到飛鏢,猛然想起那日在西苑街上耍把戲的眾人,後來被明箏識出是白蓮會十二護法之一白眉行者。蕭天想到此,心下一驚,若這些人真是白蓮會之人,那他們是如何恰到好處地趕到這荒僻的亂墳崗的呢?

不容蕭天細思,只一炷香工夫,王浩連同他的四名手下都已倒地身亡,竟無一活口。

事已至此,蕭天雖感意外,但已覆水難收。他收劍佇立,眼見那幾個白衣人連招呼也不打,轉身就走,他飛身上前,攔到白眉行者面前,拱手一揖道:“大俠,請留步。”

白眉行者仰天大笑,道:“終於報了此仇,痛快!”他向蕭天抱拳道,“咱們有緣再見,告辭。”說完,一行人飛身上馬,消失在暗夜裏。

蕭天望着他們背影獨自發獃。林棲躍身到近前對蕭天提醒道:“主人,坡頂似是有人。”林棲的嗅覺一向最是靈敏。

蕭天仰頭匆匆掃了一眼,急忙吩咐:“大家分開走,帶上秀女送回家中。”

李漠帆把幾個秀女從土裏扒出來,幾個女子嚇得渾身打戰,哭成一片。他看了半天,幾個秀女個個面目全非,腫脹已毀的面容如出一轍。

蕭天扶起她們,發現少了一個,正納悶,突覺脖頸上一涼,他低頭一看,是自己的劍。剛才他扔下劍,跳下大坑找明箏。瞬間他心裏一陣狂喜,他已猜出持劍之人,他慢慢扭過頭,看見一個秀女持劍抵着他,秀女臉又紅又腫,還有幾處潰爛,但是那雙眼睛依然清澈見底,此時她雙眸閃動,已淚光瑩瑩。

蕭天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顫聲道:“明箏,我是蕭大哥。”

“你……”明箏哽咽着說不下去,眼淚嘩地湧出來。

蕭天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黑影一掠而過,蕭天臉色突變,大喊:“別——”伸手去阻止,但晚了一步,林棲一掌擊中明箏後背,明箏身體一軟,倒下來。蕭天撲上前,抱住明箏,沖林棲咆哮着:“下次看清再動手。”

“是,主人。”林棲苦着一張冬瓜臉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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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金蟬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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