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瀟瀟雨聲
第九章
瀟瀟雨聲
一
街上行人四處避讓,一隊東廠番子叫囂着橫衝直撞而來。小六拉着一個背着藥箱的郎中閃身躲到路邊包子鋪里。包子鋪掌柜繫着長圍裙手忙腳亂地招呼夥計收拾屋外的家什。
“看樣子又出大事了。”郎中有些懊惱,埋怨地看着小六。
“可不是,出大事了。”一位食客一邊往嘴裏塞包子,一邊神秘地說道,“聽說昨夜狐王令又現身了,這次死的是東廠督主,東廠的人也死了一片,這不,一大早東廠的人就開始上街抓人了。”
“活該,”另一個食客說道,“我看狐族個個是英雄。”
“噓,不想活了?”掌柜的趕緊打斷那個食客的話。
郎中膽怯地抱住藥箱子,緊張地望着大街,一旁的小六催促道:“行了,番子們過去了,咱們走吧,掌柜的還等着呢。”
郎中嘆口氣,跟着小六往前走,一邊不放心地問:“真是給一個姑娘看病?”
“走呀,我騙你幹嗎?”小六催促着。
郎中半信半疑地瞥了小六一眼,嘴裏嘟囔着:“若不是看在你家掌柜多年照顧我生意的分兒上,我才不出診呢。”
兩人一路疾走,來到上仙閣。小六引着他直接走進後院,院子深處,有一條曲折蜿蜒的長廊,長廊盡頭是一個月亮門,裏面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先前是一個顯貴置的外室居所,人去樓空,久置荒蕪,被李漠帆以極低的價買來,打通圍牆,連在一處,平日用作一些來訪的江湖朋友的住所。此時已重新打掃,蕭天安排明箏住了進去。
小院是個一進的院落,東西廂房住人,正房待客。由於中庭種着一株杏樹,便名曰杏園。院子雖小,卻有一亭一台一橋一榭,幽雅精緻,古樸可愛。
此時,蕭天和李漠帆正坐在正房着急地等着郎中。昨夜明箏被抬進來時,已昏迷多時,她受了林棲一掌,傷得不輕,又加上身上所中百香轉筋散之毒,臉上已有潰爛,估計身上也有。
“幫主,明箏姑娘醒了。”郭嫂走進來高興地通知兩人。郭嫂是幫里郭把頭的老婆,是小六的娘,他們母子都為幫里做事。興龍幫除了幫主外,有五個把頭,李漠帆為首。其他幾個把頭都在道上重操舊業,興龍幫的鏢旗已飄至河南山西。
蕭天聽到明箏醒過來,急忙跟着郭嫂往西廂房走去。
西廂房裏光線幽暗,裏面的床榻上躺着一個人,衣着還是宮裏的秀女服飾,只是面容不忍直視,又紅又腫,顴骨上還有潰爛。
明箏緩緩睜開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幾個時辰,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從鏤空的雕花木窗里射入斑斑點點的陽光,身上蓋着緞面薄被,旁邊還有一座精美的鑲銅鏡的木製梳妝枱。明箏恍然意識到不是在宮裏,突然一個慈祥女人的面孔映入眼帘:“姑娘,你可醒了。”
“大嬸,這是哪裏呀?”明箏驚慌地問道。
“莫怕,”郭嫂笑着說道,“這是上仙閣,我們幫主來看你了。”
“你們幫主?”明箏詫異地抬起頭,看見女人身後蕭天關切的面孔,愣怔了一下,瞬間想起昨夜的遭遇,想起她被裝入麻袋,差點被活埋,然後一群人救了她,其中一個持劍的身影便是蕭天。她還未從蕭天原來身懷絕技的驚訝中回過神來,便被蕭天這個驚人的新身份所震怒,她不清楚他為何要在她面前隱藏身份,想到自己傻乎乎處處保護他的樣子,臉都氣青了,不由怒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蕭天知道明箏在氣頭上,便笑着道:“明箏,待你傷好,我再慢慢給你解釋。”
“不行,你現在說,你說呀!”明箏越想越氣,由於臉部的腫脹,口齒不清地嚷道,“我最恨被人騙。”
“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妥,任你責罰。”蕭天倒是承認得爽快。
明箏捂住半張臉,由於說話發力,她半張臉都在疼,剛才的滿肚子氣,被蕭天的一句話消了一半。明箏氣哼哼地說道:“這次是你救了我,咱們一報還一報,兩不相欠了。”
“不,還是我欠你的,我定會把你身上的病症醫好。”蕭天急忙說道。
“不用你管,如今我變成這般模樣,連我自個兒看着都煩,我不要你管我,你送我回家吧。”明箏心煩意亂地說道。
“我不能送你回家。”蕭天道。
“為何?”明箏叫道。
“你中了毒,叫百香轉筋散。”
“你如何知道?”
“是我下的毒。”
明箏詫異地仰頭瞪着蕭天,蕭天溫和地一笑,道:“明箏,我能讓你恢復往日容顏。”
“你……”明箏急了,叫道,“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蕭天。若你拜過我父親為師,論起來,你要稱我一聲師兄。”蕭天耐心十足地說道,“你不能回家,你別忘了你的身份還是秀女,一進家門就會被發現,累及你的家人。我既然敢給你下藥,就能醫好你,你要相信我。”
直到此時,明箏方才回過味來,她瞪着眼睛問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你事先謀划的?”
“不光我,還要加上你宵石哥哥。”蕭天一笑,道。
明箏像泄了氣的皮球,窩在了床榻上,原來自己是如此這般被掃地出宮的。
“蕭大哥,我不怪你。”明箏冷靜下來,想到如今終於脫離皇宮,便止不住慶幸,“是我一時衝動,想到進宮便可見到仇人報仇。進了宮才發現,別說見仇人,連自個兒都保不住,都怪我太任性。對了,我在宮裏見到錦衣衛那個頭目,寧騎城他知道了我的身世,並在宮裏威脅我。”
“什麼?他如何會知道你的身份?”蕭天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卻叫出我的本名李如意。”明箏一臉驚奇地說道。
“這個寧騎城神出鬼沒,不好對付,以後一定要處處小心。”蕭天憂心道,“近段時間你留在這裏療傷,必須隱藏身份,出門穿男裝,好在這個院子裏住了許多參加春闈的書生,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都不認識。”蕭天不放心地叮囑道。
“我……我可以回家看看姨母嗎?”明箏抬起頭,突然問道,她一想到姨母,心裏便很是不安。
“待你傷好后再回吧,免得你姨母瞧見你如今的模樣傷心。”蕭天的話,提醒了明箏,明箏捂着臉點了點頭。
明箏瞥了蕭天一眼,突然直起身子問道:“剛才這位大嬸為何稱呼你幫主?”
蕭天一笑,滿臉歉意地道:“明箏,我剛才忘告訴你了。”
“蕭天,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明箏臉都氣綠了。
蕭天知道以明箏的聰慧,不對她說出實情恐怕難以取得她的諒解,他決定除了狐族的事,不再隱瞞其他的,便緩緩道:“明箏,我知道你看見如今的我有些古怪,我為何隱瞞身份去你家?還記得那本《天門山錄》嗎?你在回京的路上是否救過一個白髯老者,他是狐族人,也是興龍幫之人,他在馬車上聽到你與姨母的對話,懷疑你手中的書是《天門山錄》,於是回來稟告了我,我便有了喬裝到你家調查此事的想法。這就是前因後果。”
“一個堂堂幫主,跑到人家宅子做出這種事,豈不有失風度?”明箏氣歸氣,但想了想,也算情有可原。
“姑娘教訓得極是。”蕭天見明箏氣消了,便說道,“我請來了郎中,正候在外面,讓他來給你臉上和身上的傷診治一下。”
“我不看。”明箏說道,“不就是腫幾天嗎?”
“這百香轉筋散在江湖上其實是一種易容術,有些被官府通緝的人會服下以改變面容,矇混官府視線,其實月余時間便會自行好轉,但也有極個別體質的人會出現不同反應,你就屬於這種。”蕭天自責道,“怪我考慮不周,讓你受苦了。”
蕭天說著走到窗前道:“漠帆,領郎中進來吧。”
不多時,李漠帆領着郎中走進來,郎中仔細看了明箏臉上潰爛的地方,深吸一口氣,直搖頭道:“此症看上去不兇險,實則不然,如不及時把潰爛部分的膿汁擠出去,便會侵入內臟,傷及四肢。只是做起來極其煩瑣,要把潰爛的地方一一清理乾淨,擠出裏面膿汁,抹上藥膏。”
明箏一聽,立刻捂住臉,不讓郎中查看。
郎中走到近前,看到明箏脖頸處也有紅腫,便伸手拉開衣領,不想明箏甩手一掌正扇在郎中左臉上,五個指印立時紅漲起來。
郎中退了幾步,手指着明箏,氣得臉通紅,一邊捂着紅腫的左臉,一邊對蕭天擺手道:“你……我不收你銀子,這種病症我醫不了,這個小姑娘也太無禮了,我行醫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打,你看看我這臉,讓我如何見人?說出去豈不丟人現眼,罷了,你們另請高明吧。”
蕭天費盡口舌,郎中還是提着藥箱急匆匆跑了。
“幫主,出了何事?”李漠帆從外面跑進來問道。
“我不治了。”床榻上的明箏哭着說道。
蕭天站在當間,臉色陰鬱地說道:“明箏身上潰爛的地方,需擠出膿汁,抹上藥膏,方能好轉。”
“若不擠出膿汁呢?”李漠帆甚是為難地問道。
“毒就會攻入內臟,侵害四肢。”蕭天皺着眉頭望着裏間,然後他看着郭嫂道,“郭嫂,你來吧,把明箏姑娘身上潰爛地方擠出膿汁,抹上膏藥。”
“我……幫主,這個我幹不了,我看着……我下不了手,我……我還是煎藥去了。”郭嫂說著,急忙退了出去。
“啊,這可如何是好?”李漠帆一籌莫展。
蕭天站在當間,突然叫住李漠帆:“去給我找根繩子。”
“幫主,你要幹嗎?”
“去呀。”
剛才還萬里無雲,轉眼天上飄起雨點,首場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李漠帆淋着雨拿着繩子跑進來,看着蕭天問道:“幫主,你不會是想親自動手吧,人家可是一未出閣的姑娘呀。”
“你站在門口守着,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蕭天吩咐道,“把門鎖死,不經我的允許不準開門。”
蕭天拿着繩子走進裏間,身後沒聽見動靜,他一回頭,看見李漠帆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蕭天眼神直逼過來,李漠帆一哆嗦,急忙跑出去,嘩啦關上大門,又找出一把鎖鎖死。
李漠帆剛鎖上門,就聽見房裏稀里嘩啦瓷器倒地的脆響,接着又是一陣細碎的響聲,漸漸聲響小了起來,這時傳來明箏尖利的叫聲:“蕭天,此仇不報,我就不是明箏……”
窗外細雨如絲,窗內蕭天臉上汗如雨下。
此時,明箏臉朝下被綁在床榻上,背部的衣衫已被除去。白如凝脂的肌膚上,佈滿大大小小的膿包,有的已潰爛,有的剛鼓出紅包。
“明箏,你要忍着。”蕭天低聲說道,雙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握了握拳,便伸向潰爛的地方。蕭天握劍的手,力道很大,擠向膿包,瞬間便白膿盡出。明箏身體抖動着,儘管咬着被褥,仍然發出痛苦的叫聲。
蕭天緊咬下唇,動作飛快,背部擠過的部分,很快抹上藥膏。蕭天望着明箏下身的裙子,猶豫了片刻,閉了下眼睛,咬牙揚手撕開,扔到一邊。眼前出現一個少女曼妙的玉體,蕭天臉上的汗不停地掉下來。明箏又羞又氣,趴着哭得更起勁了……
折騰了有半個時辰,蕭天把明箏全身上下抹上藥膏,裹上白布,給明箏蓋被褥時,發現明箏竟然睡著了,許是鬧騰累了。蕭天長出一口氣,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濕透了。他扶着牆走到門邊,叫李漠帆:“漠帆,開門。”
門一打開,一把劍直抵到蕭天胸前。柳眉之一臉氣急敗壞的兇狠樣子,向蕭天吼道:“蕭天,你把明箏怎麼了?”
李漠帆從後面抱住柳眉之的腰,叫道:“柳公子,你誤會了,我們幫主在給明箏療傷。”
“好一個幫主。”柳眉之乜斜着蕭天,李漠帆情急之中,把蕭天的身份說了出來。
“你要怎樣?”蕭天任由柳眉之一把長劍抵到胸前,平靜地看着他道,“我看在明箏面子上,不會與你計較。”
柳眉之依然持劍抵着蕭天胸口,眼睛向屋裏掃了一眼,道:“我要接走明箏。”
“不行,她身上有多處傷,要繼續用藥。”蕭天語氣平淡地說道,“待她傷好了,是去是留,由她說了算。”
“欺人太甚!”柳眉之怒道,舉劍便刺,蕭天身子一閃,躲過一劍。蕭天看柳眉之一時不會善罷甘休,便躍身到廊下,大聲說道:“柳眉之,你要戰便戰,漠帆,取劍!”
李漠帆撒腿便往暢和堂跑去,轉眼提着長劍跑過來,一個長虹飛躍把劍遞到蕭天手中。剛才蕭天赤手空拳,柳眉之都沒有佔到便宜,如今長劍在手,幾個回合柳眉之便敗下陣來。
“這個賬,咱回頭再算。”柳眉之撂下一句話,便氣沖沖地走了。
“幫主,是我的錯,我不該在柳眉之面前叫你幫主,這……”李漠帆想到剛才在柳眉之面前失言,心裏有些不安。
“無妨,他早晚要知道。”蕭天看了眼又飄起細雨的天空,“你下去命人給明箏姑娘煎藥。”
“是。”李漠帆匆匆退了下去。
二
傍晚,蕭天還在床榻上昏睡便被李漠帆晃醒:“幫主,出事了。”蕭天迷迷糊糊睜開眼,望了眼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
“昨夜蓮塘巷燒了間宅子,只找到兩具焦屍,你知道是誰家嗎?正是李宅。”李漠帆叫道。
蕭天瞬間臉白勝雪,他一骨碌跳起來,便往門外跑。
“幫主,你……身上……”李漠帆叫道。
蕭天急忙返回,他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他迅速披上外袍,繫上腰帶,一邊問道:“打聽到是什麼人所為了嗎?”
“小六找來李宅的雜役阿福,他說昨個午後寧騎城帶人去了李宅,搜查了半天,他說官府已查出明箏是罪臣之後,要是投案可以免他們不死。他們走後,老夫人和管家就打發阿福去妙音山上香祈福,並叮囑他晚上住一宿,不承想夜裏就出了這事。”
蕭天雙眸一沉,身體僵住,跌坐在床榻上,他已猜出事情的由來,聯想到明箏說寧騎城已查出她的身世,他料想必是寧騎城去李宅威脅老夫人要他們交出明箏,老夫人為了保全明箏,才做出如此決絕的行為。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吩咐李漠帆:“那個阿福留下吧,好生相待。”
蕭天默默走出去,心裏越發沉重,想着老夫人和管家不由黯然神傷,他沿着長廊走向杏園,在心裏反覆斟酌着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明箏。他走走停停,幾次欲掉頭,直到天暗下來,他才來到杏園。
雨後的夜晚,月光出奇明亮。蕭天站在西廂房的廊下,幾次抬起手欲敲門,又躊躇着放下。月光照在他灰色的長袍上,身後拉了很長的影子。
蕭天站在門前,看着門下了決心:再不好開口,也要說了。蕭天硬着頭皮舉手敲了敲門。裏面靜默了片刻,傳來明箏怯弱的聲音:“誰?”
“明箏,是我。”蕭天回答。
房裏靜默了片刻,傳來低低的聲音:“我睡下了。”
蕭天愣了下,“那好,我明天一早再來。”蕭天說了一句,轉身欲走。
身後的門卻打開了,明箏披着一件青色的披風站在門邊。雖然只有半日,但是看到明箏臉上的紅腫竟然消了,蕭天一陣驚喜,看來那膏藥還是對症的。
明箏看着蕭天,不知為何突然臉發起燒來,火燒火燎,她垂着頭,局促地站在門邊,有些不知所措。蕭天看明箏不自在,自己也突然尷尬起來,腦子裏呼地跳進白天的情景,一時竟然忘了要說什麼。
“蕭大哥,你找我有何事?”明箏低着頭也不看他,自顧自問道。
“明箏,是……是有一件事,”蕭天被明箏這麼一問,才想起來的目的,說道,“明箏,你姨母……她……她過世了。”
明箏雙眼瞪着蕭天,身體晃了一下:“你說什麼,我姨母她……”明箏後背重重地撞到門上,碰到背後的傷處刺骨地痛。蕭天搶上一步,扶住明箏。明箏面色煞白,眼睛盯着頭頂的房梁,腦子裏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離她而去了,然後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待明箏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榻上,蕭天坐在床邊憂心地望着她。“明箏,喝點水。”蕭天端過茶盞。
明箏搖搖頭,眼裏的淚湧出來:“我姨母是如何去的?她為何不等我回去,我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蕭天看明箏的情景,擔心她知道真相後會更傷心,便隱瞞了實情,只含糊地說道:“明日出殯,剛剛阿福跑來報的信兒。”
明箏突然坐起身,叫道:“我現在就去。”
蕭天一把按住明箏:“你現在去哪兒?滿大街的東廠番子,你臉上紅腫還沒褪盡,難道還怕別人識不出你是宮裏被救走的秀女,你還想被抓回宮裏嗎?”
蕭天的話阻止了明箏,明箏垂下頭,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蕭天緩和了語氣,安慰明箏道:“我已安排好了,你以後便是我興龍幫的小廝,我已經讓小六按你的尺寸到成衣鋪做了幾身衣服。”
“我是你興龍幫的小廝?”明箏看着蕭天。
“以你的身手,在興龍幫也只能如此了。”蕭天看明箏一臉嫌棄的樣子,便不再多說。
“我何時加入你興龍幫了?”明箏又氣又急地問道。
“我不在乎這些小節。”蕭天一臉大義地說道。
“我在乎!”明箏氣呼呼地說道,“你讓人給我做衣服,也不事先給我說一聲,對了,你哪來我的尺寸?”
“這……我是估摸着,大概……”蕭天急忙咳了一聲,打斷自己的話,但是明箏還是回過來味,又羞又氣,倒在床上蒙上被褥,大哭,一邊哭一邊又想到最疼自己的姨母,便哼哼唧唧,哭得聲淚俱下……
三
酉時已過,夜幕低垂,細雨時斷時續,蓮塘巷上各戶均已掌燈,微弱的燭光透過窗子,星星點點地映到巷子裏,小巷在細雨中顯得越發寂靜。
柳眉之默默佇立在李宅的門前,注視着一群人在燒成廢墟的宅里忙碌,門前擺放着兩具嶄新的棺木。不多時一個來幫忙的街坊走過來道:“柳公子,這宅子恐怕要重新修繕了,已不能居住。”
“我已貼了出售的告示,不會再踏進去半步了。”柳眉之慘白着臉,向街坊一揖道。
阿福遠遠走過來,他把一切該收拾的都收拾了后,便向柳眉之走來,他有些膽怯,雖說柳眉之是老夫人的獨養兒子,但是柳眉之很少出現在家裏,除了老夫人生辰和年節回來,一年四季不見他的蹤影。而此次他回來,當他聲淚俱下給他講述所發生的慘況時,他卻只是擰眉冷麵,連一滴眼淚都不曾掉下。
這可是真真出乎阿福的意料,哪有當兒子的聽到娘親死了,冷漠至此的?
“阿福。”聽到柳眉之喚他,阿福急忙跑到跟前。
“叫他們把棺木抬到馬車上,連夜埋了。”柳眉之簡短地說道。
“不等小姐了?不是說好明日一早出殯嗎?”阿福問道。
“哼,”柳眉之眼裏噴出怒火,他冷冷地望着阿福,“你裝什麼糊塗,我與那明箏可有半點血緣嗎?等她做甚,我母親,還有我那忠心耿耿的父親都為了她,為了她們家而亡,我父母做她家的好奴才做到這個份兒上,難不成我還要繼續為奴嗎?”
“是。”阿福低下頭,不敢反駁。
“你跟着馬車,我騎馬,咱們趁城門還沒關,趕緊出城。”柳眉之說道,想了下,從腰間取下一個荷包,遞給他道,“你去多賞銀子,讓棺材鋪的夥計動作麻利些,告訴他們到了墓地還有賞。”
阿福接過荷包,轉身向棺木跑去。
一群人得了賞,幹勁更足,不多時一切準備好,兩輛馬車上棺木捆綁牢固后,便出發了。一路順利到了妙音山,新近的雨水使土質鬆軟,很快挖出兩個深坑,眾人抬起兩具棺木分別放入坑中,不多時便聳起兩個墳頭。柳眉之又打了賞,回到城裏時才敲過三更。
柳眉之在西苑街口與阿福分手,問阿福可有地方去,阿福點點頭,說道:“有地方住。”柳眉之也看出來,這小子不願與他一處,便也不再勉強,只是叮囑了一句:“告訴小姐,她姨母已經下葬,頭七陪她去祭拜。”說完便消失在暗夜裏。
翌日巳時,明箏方醒。看天色大亮,急匆匆往外面跑,在門口被郭嫂攔住,告知她,她姨母已經連夜安葬,明箏聞訊一口氣沒上來,又昏了過去。
明箏再次醒來已是午後,為姨母的事,再次傷心不已,直到哭累了,昏昏沉沉再次睡去。醒來還是被噩夢驚醒,她看見幾個服了百香轉筋散的宮女,一個個爛着臉來找她,埋怨她。在這些宮女中還有一個容顏清秀的女子,拉着她問,她的信送到了嗎?
明箏驚醒,一骨碌坐起身,她想起那個宮女的託付,要不是宮女託夢,她早已忘到腦後。她只顧着傷心,卻忘記了這件事,她起身在卧房裏尋找當初出宮時穿的秀女衣裙。
“姑娘,你醒了,你在找什麼?”郭嫂聽見動靜從外面走進來。
“大嫂,你見我從宮裏穿出來的那身衣裳了嗎?”明箏焦急地問道。
“哦,我收拾起來了,”郭嫂笑道,“雖說綢緞很不錯,但是被撕毀,已無法縫補了。”郭嫂有些可惜地道,“不過,你外出的衣服,我也取回來,放在你床邊了。”
聽到郭嫂說衣裙被撕毀,明箏臉上一陣火燒火燎,不由想到那日蕭天為她療傷時的窘態,再次羞紅了臉。郭嫂走到一個木箱前,掀開箱蓋,從裏面取出一個布包,解開包布裏面正是宮裏那身衣裳。明箏接過來走到床榻前,急忙打發走郭嫂。
明箏拿起那團衣裳,沿着大襟的衣領摸上去,突然手觸到一塊硬物,她用牙齒咬開針線,兩隻手指伸進去,捏住了一個摺疊在一起的信箋。看到信箋,明箏長出一口氣,總算沒有辜負那個宮女。當時在宮裏,事出突然,她都沒有多看一眼,便塞進了懷裏。
此時,她對着窗子透進的光,看見信箋左上角有一排小字,小字不甚整齊,可以看出是倉促寫就,凌亂而潦草,寫的是一個地址。明箏看了看這個地址,想着今日無論如何要把信送到。
她看了眼床邊放的衣物,應該是為她準備的。便走過去抖開一看,鼻子差點氣歪。這是一套短衣,黧色上衣,灰布長褲,腰帶也是黧色的。怎麼看都像上仙閣里夥計的打扮。但此時,她也顧不了這麼多了,能出門便好。
她匆匆解開頭上的髮髻,這宮裏的髮式還是冬梅幫她梳理的,想到冬梅她心裏一陣心酸,也不知她如今的日子過得可好。傷感歸傷感,她還是動作嫻熟地打理出一個男子的髮髻結於頭頂。打這種髮髻她輕車熟路,以前跟隱水姑姑四處遊歷,都是這種扮相。最後,她對着銅鏡左右打量自己,銅鏡里出現一個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除了顴骨處有兩個黑乎乎的結疤,看不出毛病,更看不出與宮裏秀女有何關聯。
明箏在屋外廊下匆匆扒了幾口飯,對郭嫂說屋裏太悶,想去園子裏走走。郭嫂很爽快地答應了,昨天蕭天還囑咐她,沒事領她出來走走。明箏沿着游廊在園子裏兜兜轉轉,趁郭嫂忙於收拾,便溜出了月亮門。
不知何時天陰下來,空氣中都氤氳着水汽,不多時便淅淅瀝瀝地落起雨滴。明箏沒想到出了小院,外面竟然還是個園子。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路向前,有一片水池,綿綿的春雨落入池中,泛起圈圈漣漪。岸上栽有幾株細柳,柳條已抽出米粒大小綠油油的新芽,水池裏紅色的金魚聚在一處爭食。
明箏走到池邊水榭,只見屋檐上的匾額上書三字“沁芳榭”。由於下雨,榭里滯留了一些人在賞雨。他們三三兩兩,均是書生的打扮,有坐在木廊上埋頭讀書的,有兩人對弈的,有三四友人品茶聊天的。
明箏正左右張望,一個着錦服的微胖男子,從另一邊走過來,他長袍簇新,尤其是腰間一條鑲玉的束帶惹人注目,明箏看到此人有些眼熟。兩人走近時,明箏突然想起,在進京的客棧與此人見過一面,他叫李春陽,是進京趕考的秀才。
明箏知道他不會認出自己,便向前走去。水榭邊四個書生爭論得臉紅脖子粗,一旁石桌上放着幾本書籍,明箏匆匆瞟了一眼,是《周易》《中庸》《春秋》等。明箏故意放緩腳步,想聽一聽他們在爭論什麼,原來是在評說一篇八股文。題目是:子謂顏淵舊,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這篇題目,在破題上,四個人有四個見解,大家爭論不休。
看來春闈已近,這些學子正夜以繼日不放過任何進益的機會。明箏雖未做過八股文,但是從小便在父親的書房長大,她知道八股文是由八部分組成,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組成,其中破題尤其重要和費思量,這幾人各抒己見、爭論不休便不足為奇。明箏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自小喜歡讀書,但卻厭煩八股文,寫文章本應信馬由韁,而八股文條框太多,明箏覺得太難了。
突然,一個青衣書生興奮地一擊掌道:“有了,聽着,聖人行藏三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三人品評良久,有點頭的,有搖頭的。又有一人道:“此處破題巧妙,我也想出承題來: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幾人聽后,有人點頭稱妙,有人搖頭不以為然。明箏聽了半天,覺得太無趣,還是快去送信吧。
明箏跑得急,正與一個小廝撞到一起。明箏認出是天天給自己送草藥的小六,小六也認出了明箏。
“明箏姐姐,你這是要去哪裏?”小六問道。
明箏一看,壞了,遇到誰不行,偏偏遇到他。明箏擔心小六去給蕭天報信,忙笑道:“小六,我四處轉轉。你不用管我,你去忙吧。”小六遲疑地看着她,明箏便又鑽進那堆秀才里,聽着那些酸腐的句子,眼睛盯着小六,看他出了園子,便急急向大門跑去。
由於路不熟,幾次繞了遠道,好不容易找到大門。只見門邊立着一個一襲灰袍的儒雅公子,再仔細一瞧,不是蕭天是誰?
蕭天站在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明箏想轉身走已來不及,被蕭天叫住。“明箏,你要出門?”蕭天說著,上下打量起她這身有趣的打扮,“挺合身。”
“哼。”明箏鼻子裏哼了一聲,抬眼看看蕭天風流倜儻的樣子,自己往他身邊一站活脫脫一個跟班小廝,便扭頭就走。
“明箏,你去哪兒?”蕭天問道。
“這……”明箏瞪着他,看他如今這架勢,還真把自己當他幫里的人了,難道去哪兒都得向他回稟?
“你忘了幫里的規矩了?”蕭天果然來了一句。
“你真拿我當你興龍幫里人了?”明箏驚叫道。
“這豈是兒戲。”蕭天嚴肅地看着她。
“我入幫也可以,”明箏說道,“只要興龍幫能幫我報仇雪恨,我生是興龍幫的人,死是興龍幫的鬼。”
“明箏,你我的父親是故交,他們都配得上‘忠良’兩字,前後被奸佞小人構陷而死,這幾年冤死的忠正之士何止你我的父親,還有很多人。朝綱已亂,奸人當道,報仇豈止是殺一個人這麼簡單?”
“蕭大哥,依你看該如何做?”明箏問道。
“你若還把我當成你的書遠大哥,便相信我,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從長計議可好?”蕭天看着明箏,又說道,“在我面前,不可隱瞞,有事便告訴我,有我給你做主,你怕什麼?”
明箏一聽,眨巴了下眼睛,便從衣袖裏掏出宮女的信箋,遞給蕭天道:“這是那日在宮裏,一個宮女求我帶出來的一封書信,上面有地址,我想給送去。”
蕭天匆匆掃了眼信箋上細小的字體,念了出來:“芝麻衚衕十三號,王鐵君。”蕭天看着明箏又問道:“是怎樣一個宮女,你可知道她姓名?”
“不知道。”明箏搖着頭,“宮裏面,宮規森嚴,連與其他人說話都禁止。”
兩人騎着馬,出了上仙閣。一路避開大道,專揀小巷陋街而去。明箏只顧跟在蕭天身後,她哪裏知道路,只見七拐八拐,來到一個僻靜的衚衕,停到一個院門前。
開門的是一個少年,看到門前站着一位公子和一名小廝,還以為敲錯了門。蕭天拱手一揖,溫和地問道:“請問這位小哥,裏面可是住着一位叫王鐵君的人?”
“有,”少年支吾了一聲,“是我爹。”
“誰呀?”從影壁牆旁走過來一個壯實的中年人,面色黝黑,相貌醜陋,還一臉虯髯,身上獄卒的官服都沒有換下,手裏握着一桿旱煙,煙鍋里還冒着煙,他拿旱煙朝牆壁上磕了一下,問道:“你們是……”
蕭天壓低聲音問道:“家裏可否有人在宮裏?”
虯髯男人一愣,一雙兇巴巴的眼睛盯着蕭天,臉色有些發白,惴惴不安地答道:“有,小女在宮裏。”
蕭天點點頭問道:“你便是王鐵君?”
“正是。請。”虯髯男人急忙閃身伸手相請,蕭天和明箏隨其走進小院,過了影壁牆,眼前出現一個乾淨的小四合院,可以看出雖不富庶也是衣食無憂的小戶之家。蕭天站在天井院,從身上掏出信箋,遞給王鐵君,道:“受人之託,你看無誤,我們便告辭。”
王鐵君接過信箋,辨認出上面字跡,臉上肌肉一陣顫動,口中喃喃道:“是,是小女的字,”王鐵君動容地道,“五年了,小女自進宮便音信皆無。”男人眼裏漾滿淚花,他抬起頭,看着面前的蕭天,深深一揖:“謝公子傳信,敢問公子大名,日後定要相謝。”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蕭天說著,還了一禮,道,“在下姓蕭,單字天。”蕭天注意到他身上獄卒的官服,便問道,“老哥,可是在朝中辦差?”
“嗨,”王鐵君苦笑一聲,“在錦衣衛的詔獄混口飯吃,是份苦差,我都羞於在人前走動,像咱這種出身的平民百姓去哪兒能謀到好差事呀。”
“那好,便不打擾了,老哥快看信吧。”蕭天抱拳告辭,虯髯男人相送到門外。
四
頭七這日,蕭天和明箏一早趕往妙音山。
柳眉之已早早候在那裏,老墳冢的一旁新添了兩座墳,墳前祭祀的果品香燭已擺好,他默默佇立在墳前。
明箏看見柳眉之,叫了聲:“宵石哥哥……”便淚如雨下。
柳眉之轉回身上下打量明箏,看到她臉上腫脹消去,又掃了眼一旁的蕭天,向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兄妹倆走到新墳前,蕭天在一旁點燃香燭。兩人跪下磕頭,明箏想到昔日姨母對自己的種種恩情,止不住傷心難過。柳眉之神色凝重,在一旁默默無語。蕭天走上前對着新墳行了祭拜之禮。
禮畢后,柳眉之默默拉起明箏道:“明箏妹妹,這座城裏太多讓人感傷的地方。我已在蘇州府買下一座宅子,你可願與我一同前往?在那裏遠離京城,少了很多是非,若你姨母還在世,必是十分高興,可惜她老人家先走了一步,你看改日我親自去接你,可好?”
明箏擦了把眼淚,聽柳眉之突然說要離開京城,並要帶她一同前往,先是一愣,還沒有想好如何答話,便聽一旁蕭天道:“明箏已有住所,就不麻煩柳公子了。”
柳眉之眼神犀利地盯着蕭天,不滿地說道:“蕭幫主,我看這話該我說吧,畢竟明箏是我妹妹,也就不勞煩你了,即日我便讓雲接回明箏。”
“照我看,你如此做才不妥。”蕭天溫和地說道,“明箏是我興龍幫之人,理該由我幫里照拂。”
“你說什麼?笑話!”柳眉之不屑地叫道,“我妹妹何時成了你幫里的人?”
“你問明箏。”蕭天不急不躁地說道,然後看着明箏。柳眉之詫異地扭頭瞪着明箏。
“我……我……”明箏看着他們倆為了自己爭得臉紅脖子粗,她本想兩邊都不得罪,但是想到要搬出杏園、離開京城又有些不情願,便順水推舟地點點頭道,“是呀,宵石哥哥,我已入了興龍幫,我在幫里挺好的,就不勞煩哥哥費心了。”
這次輪到柳眉之大驚失色,他一步搶到明箏面前,雙眼盯着明箏:“明箏,你怎可如此糊塗,你一個姑娘家如何整日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
“我……”明箏撓了撓頭,覺得宵石哥哥說得有些道理。
“柳公子,明箏不跟我待在興龍幫,難道還能跟你待在長春院那種地方?”蕭天冷冷地說道。
明箏急忙點點頭,道:“宵石哥哥,你在長春院也不自由,你且照顧好你自己便可,我已經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明箏的無心之語,柳眉之聽到耳中,頓時氣得七竅生煙,臉上忽白忽紅。他眼神掠過蕭天的面孔,稍微穩了下心神,突然轉變了話題,看着蕭天說道:“蕭幫主,近日被哀傷所困,竟忘了向蕭幫主感謝對明箏的搭救之恩,真是羞愧得很呀。”柳眉之說著,躬身向蕭天一揖。
“柳公子此話不敢當。”蕭天微微一笑道。
“我有一筆大生意,不知蕭幫主可有興趣?也算是我對蕭幫主聊表一下謝意。”柳眉之突然微笑着看着蕭天。
“哦?”蕭天從柳眉之臉上看出一絲得意,不知他所說大生意指的是什麼,便問道,“還請柳公子明示。”
“近日,長春院裏有人買賣試題,是今年春闈的試題,”柳眉之瞟向蕭天,“你可有耳聞?”
“什麼?”蕭天一驚,春闈臨近,也算是今年的一場盛事,竟然有人干這種勾當,“你如何知道?”
“哼!”柳眉之低哼了一聲,一臉神秘地道:“長春院這種地方,三教九流俱在,一套試題得到的銀子可比你們跑鏢多得多,你若有興趣,我可以送你一套,也算是我報答你救明箏所為,咱們就此扯平。”
蕭天緊皺眉頭,心裏非常反感:“春闈乃國之重器,豈可玩於股掌之中?”
柳眉之大笑:“朝堂之上有人靠此發財,他們做得,咱們如何做不得?”
蕭天頓覺喉間發緊,他看着柳眉之,努力壓住心中的怒火,目光凌厲地盯着柳眉之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蕭天回頭看了眼一旁的明箏,“你大可不必為明箏的事心存虧欠,明箏是我興龍幫之人,她的事便是我的事。”蕭天說完,轉身對明箏道,“既已祭拜完,便回吧。”蕭天大步向山下走去,明箏看出蕭天被激怒,急忙與柳眉之辭別,急急跟了上去。
“你再想想,我等着你。”柳眉之在背後說了一句,眼睛久久地盯着兩人的背影,臉色驟然大變。
明箏一路小跑,追上蕭天,問道:“宵石哥哥所說的試題是怎麼回事呀?”
“可嘆,”蕭天神情嚴峻地說道,“一個學子十年寒窗,卻抵不上銀子來得快,一旦那些不學無術之人買來試題,那金榜題名的將是他們,如此還要春闈這般興師動眾做甚?傾舉國之力,還有何意義?你知道貢院大門處兩塊匾額,上書着什麼嗎?”
“什麼?”明箏好奇地問道。
“一塊是‘明經取士’,另一塊是‘為國求賢’。”蕭天道。
“你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兒時便住在那裏。”蕭天嘆口氣道,“如果此事坐實,這兩塊匾也只能成為擺設了,此真乃國之大不幸也。”
明箏愣怔了片刻,方才想到怪不得蕭天震怒,他父親原是國子監祭酒,他從小便耳濡目染。又聯想到今日在園中所見那些寒暑苦讀的學子,深深為他們抱屈,才知道此事的嚴重性。
“明箏,回城后,我要去拜訪一個人,你先回上仙閣。”蕭天對明箏說道。
“不,”明箏看着蕭天道,“是你說我是興龍幫的人,還說我是你的小廝,那你去哪兒都得帶着我。”
“你……”蕭天愣了下,道,“我就隨口一說。”
“你一個堂堂幫主,豈可隨口一說?”明箏怒道,“反正我可是當真的,你去哪兒都得帶着我。”
說話間,兩人下了山,紛紛解下馬的韁繩,翻身上馬。
“不是我不帶你,”蕭天解釋道,“你哪裏像我的小廝?”
“我哪裏不像了?”明箏反問道。
“那好吧,”蕭天自認倒霉,自此身邊要拖個累贅,“我去拜訪友人,你只可在一旁待着,不可說話。”
兩人回到城裏,已是掌燈時分。草草找了家酒肆,胡亂填塞些飯食,便又趕路。一路上蕭天沉默不語,明箏也不敢多問,怕他一怒又攆她走,只是一味跟隨。兩匹快馬來到一處府邸前停下,明箏實在忍不住,問道:“蕭大哥,這是哪裏呀?”
“我父親門生,刑部趙源傑的府邸。”蕭天一邊說著,一邊翻身下馬,兩人把馬拴到路邊一棵楊樹上。蕭天上前叩門,不一會兒,一個家僕探出頭,蕭天報上自己姓名,家僕轉身去通報。有半炷香的工夫,院裏有了動靜,趙源傑一身家常半舊的便袍迎了出來。
“賢弟,怠慢了,快,裏面請。”趙源傑說著,看了眼蕭天身旁的明箏,“這位是……”
“我的一位隨從。趙兄,咱裏面說話。”蕭天拉住趙源傑,兩人走進大門。
一行人穿過影壁,沿迴廊直接走到正堂一側的西廂房,這裏用作書房。趙源傑吩咐家僕奉茶,他引着蕭天入座。明箏偷眼看蕭天,蕭天給她遞個眼色,明箏想了想沒敢坐下,而是站在蕭天身後。
趙源傑突然對着蕭天躬身深深一揖。蕭天一愣,笑道:“兄長,行如此大禮,你要折煞小弟了。”
“上次,賢弟出手解我全家燃眉之急,我還沒有來得及感謝呢。”趙源傑這才坐下,“前幾次見面過於匆忙,都沒來得及問賢弟近況,在做什麼營生,哪裏落腳?”
“我家幫主,就在上仙閣。”一旁明箏快言快語地插了一句。
蕭天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明箏忙低下頭,不敢再說話。趙源傑既驚又喜地望着蕭天道:“原來賢弟貴為一幫之主,可喜可賀呀,我就說嘛,賢弟乃人中龍鳳,豈會甘於平庸。”
“兄長,謬讚了,不過是幫里人抬舉。”蕭天看既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也不便再隱瞞,“興龍幫在京城也有生意,我便時常過來走動。”
“為兄敬仰得很呀,”趙源傑大喜,“興龍幫乃大幫派,早有耳聞,鏢旗遍佈北部多地啊。”
家僕奉上茶盞,蕭天哪有心思喝茶,見家僕退出,便對趙源傑說道:“兄長,此次深夜造訪,是有一件要事相告。”
“哦,”趙源傑一看蕭天神情,忙湊近問道,“何事讓賢弟如此緊張?”
“兄長,京城近期有何大事?”蕭天問道。
“近期嘛,”趙源傑微閉雙目,捋須沉思,突然瞪大眼睛道,“便是春闈了,三年一期,萬眾矚目。”
“便是了,”蕭天壓低聲音道,“據我所知,試題已流出,朝中有人藉此大發不義之財。”
趙源傑大為驚駭,他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神情嚴峻地說道:“三年一期的會試,以往也聽聞有作弊之事,但公然買賣試題還是頭一遭聽到,”趙源傑望着蕭天,“消息確鑿嗎?”
“今日有人以報恩為名,要送我一套試題,他以為這是個大人情。”蕭天蹙眉道,“我聽后也與兄長心情一樣,便趕緊跑來告知,你在朝為官,總有手段可以阻止此事。”
“賢弟呀,”趙源傑一聲苦笑,“我在朝為官不假,但能不能阻止此事,卻真不好說。”趙源傑沉吟片刻,望着蕭天問道,“賢弟,我很好奇,要送你試題的這個人,是何方神聖,竟有如此手段。”
“你想必也聽聞過他的名號,長春院頭牌柳眉之。”蕭天道。
趙源傑在屋裏反覆踱了兩圈,似乎恍然大悟道:“賢弟,如此說來,試題必是從長春院泄露出來,我早有耳聞,國子監祭酒陳斌是長春院常客,”趙源傑凝視蕭天片刻,“賢弟,恐怕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一個小小的陳斌,他有幾個膽敢做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必是背後有人指使。”
蕭天一聽,馬上頓悟,點頭道:“不錯,兄長分析得極是,我只是聽聞后一時氣憤,卻沒有往這上面想,經兄長提醒,此事背後必然瓜連蔓引牽連眾多。”
“哼,牽連再多也是小嘍啰,恐怕那主使便只有一人。”趙源傑冷哼一聲,“縱觀整個朝堂敢如此作為的也只有那個人,陳斌不過是他的一隻看門狗而已。”
“王振。”蕭天呼地站起身,直拍腦門,“我怎麼沒想到呢。”蕭天望着趙源傑,“難道就沒有辦法阻止嗎?難道眼看着莘莘學子為此事受累而束手無策嗎?”
“賢弟,莫急。”趙源傑欣慰地看着蕭天道,“賢弟身上俠士風範、古道熱腸着實讓兄長自愧不如。但這可不比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今朝堂被王振把持,即便我上疏,奏章也到不了皇上面前。不如把事情鬧大,讓眾學子知道真相,如此一來,必會驚動朝廷。到時候我再聯合眾位大臣上疏,即便王振極力阻攔,有眾學子在外聲援,也會讓他陣腳大亂,朝堂也會迫於壓力,重新擇新人備試題。”
“如此甚好。”蕭天大為欽佩地望着趙源傑,沒想到他寥寥幾句話,便破了這個局,看來朝廷之事還是要用朝廷上的方式解決,“不過,賢弟,有件事還需你親力親為。”趙源傑說著,看着蕭天,“必須得到手一份試題,公之天下,這樣才可讓他們露出馬腳,坐實買賣試題之事。”
“好!本來不過是管個閑事,抱打不平。如今看來,如若能扳倒王振,豈不大快人心。”
“想扳倒王振談何容易,”趙源傑嘆息一聲,“你身在江湖,也會耳聞,眾多幫派都想刺殺王振,流傳最廣的數狐王令了,但直到如今,王振仍毫髮無損。江湖如此,朝堂也一樣,王振幾乎把能跟他作對的政敵,都整了一遍,死的死,流亡的流亡。為兄我之所以還在,也是幾位大人暗中保全,為兄我謹記恩師的話,等待時機而已。”
“沒想到兄長處境如此艱難。”蕭天蹙眉道。
“我沒什麼,”趙源傑站起身,焦慮地說道,“這幾日我夜夜合不上眼,賢弟有所不知,前幾日東廠督主王浩被刺殺,王振把怒氣撒在於大人身上,以他兵部守衛京城不力,才會出此大案為由,強行押解於大人到了詔獄。”
“于謙於大人被押進詔獄?”蕭天一驚。雖只是在虎口坡與于謙有過一面之緣,也只是匆匆而過,不曾結識,但是興龍幫在山西與河南走鏢,鏢旗所到之處多與當地士紳接觸,于謙巡撫山西河南多年,他的清譽在當地流傳極廣,當地百姓很是愛戴,稱他於青天。
“以於大人的為人,定不會妥協,”趙源傑雙眉緊鎖,悲憤地道,“不知他如何過這個鬼門關。”
“天下誰人不知,詔獄由寧騎城坐鎮,那個大魔頭生生把那裏變成了人間地獄。”蕭天憂心地望着趙源傑問道,“朝臣中難道就沒有人為於大人喊冤嗎?”
“喊有何用,誰都知道於大人冤枉。”趙源傑神情凝重地凝視着方桌上的燭台,眼眸一閃,突然轉向蕭天,臉上露出驚喜之色,“賢弟,我正苦於解救於大人無策,如今看來你帶來的消息竟可幫上大忙。”
“哦?”蕭天一愣,靜等下文。
“如若坐實買賣試題是受王振主使,即便扳不倒他,也可轉移視線,或許於大人的案子會有轉機;到時聯合眾大臣上疏,於大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蕭天點點頭,道:“兄長一片苦心,小弟明白。這便回去逐一去辦。”蕭天又道,“你若找我,便來上仙閣。”
蕭天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帶着明箏出了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