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生日的氣球

十七歲生日的氣球

■十七歲生日的氣球

小姑娘笑着說,青春被狗吃了。

華年和宋星河說的這個故事,她沒有和未然說過,沒有和于成龍說過,沒有和她來上海后認識的任何一個人說過。因為她知道這個故事太長太長,又太乏味太乏味,華年怕他們聽着聽着要睡着。宋星河是那個唯一。她不怕宋星河睡着,因為宋星河每次都很認真聽她說話,再多的話他都聽着,從來沒睡着過。

“你真要和我說?”宋星河還是不確定地問華年。

華年伸懶腰。威尼斯的Danieli酒店,她不過在船靠岸時新鮮了一下。他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船夫啪一下打開了木軌船的筒燈,照得船身的核桃木更加鋥亮。宋星河在華年耳邊輕輕說快到了,華年猝不及防,一抬頭,迎面便是一扇巨大的嵌着琉璃的木門,中世紀威尼斯過分的奢華味道便撲面而來了。這裏的每個裂縫都在吟唱着時間,俏妞。意大利船夫對着華年吹了個口哨,準確地把船停在了酒店狹長的碼頭。一個穿着和查爾斯王子軍裝差不多華麗的制服的門童已經在門口笑着接過他們的行李。你好啊,密斯特宋,門童和宋星河打招呼。倒是常來,華年笑。從來沒和女人出來旅行過,宋星河也笑。

小時候奶奶總和華年說很久以前她出生的那個小城到處都是河,那個時候,他們是住在水上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水就都變成了水泥。那個時候,小城沒那麼熱。華年把外婆說的話告訴了宋星河,第二天,他們就在了這裏。宋星河說威尼斯人也住在水上,你以後可以在夢裏和你奶奶說你也在水上住過了。方鴻之那天說過的,投資人都是在周末打着飛的去海島度假。方鴻之羨慕。現在她成了讓方鴻之羨慕的人,她夢裏都該笑醒的,華年卻不怎麼做夢了。

宋星河在前頭領着華年參觀。華年在來的路上買了一盆花,手掌般大小,紅色的,她並不知道什麼名字,只是看着喜慶可愛,就一直捧着。有人經過和她打招呼,新婚快樂。宋星河看着華年笑。華年扭頭。捧着花就是新婚,那看着蛋糕就真能發胖了。宋星河指着大堂里一張沙發說,這裏是安吉麗娜·朱莉回眸的地方。華年說,女人要麼一次次被拋棄,要麼就成為所有人的女神。宋星河挑眉,安吉麗娜來敲我門,都不稀罕。華年說,說的好像安吉麗娜會稀罕你一樣。宋星河眨眼,你稀罕我就好。

“真的要和你說。”華年回答宋星河。那時正早上九點,地中海溫和的陽光灑在Danieli的露台餐廳上。華年和宋星河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海景和密密麻麻一堆堆遊客的海邊街道。人倒是比海更像風景,華年想。

華年看着她前方一個老婦人笑着用眼睛和她打了個招呼。老婦人大約五十多歲,穿着華年昨天剛在MIUMIU櫥窗里看到過的一件黑色蓬蓬袖低胸長裙,戴着一整套祖母綠耳環項鏈。這幾天,她每天都看到她,同一個時刻坐在同一個位置吃同樣的早餐,永遠一個人。

華年好久回過神,“不好意思,發了呆。”

“最好你永遠發獃發傻。”宋星河笑。

“故事發生在離上海遙遠的炎熱的一個南方小城……”華年終於也笑起來。

故事發生在離上海遙遠的炎熱的南方小城的一個小姑娘十七歲生日的前五天。小姑娘滿腦子都在想怎麼問她爸爸討錢好好辦個生日派對。

小姑娘有個好朋友叫阿寶。阿寶幫着小姑娘一起想。阿寶覺得生日會一定要用軟綿綿的粉紅色的絲帶,而小姑娘覺得黑氣球更酷些。所有歌星的MTV里都用了黑氣球,粉色已經退了潮流。

其實那個時候小姑娘想用什麼氣球就用什麼氣球。那個時候,她家裏很有錢。

那天小姑娘和她的好朋友阿寶就是因為這個在課堂上吵了起來,她們一起在教室後排罰站。在這樣嚴厲的重點中學的老師眼裏,她們當然成了禍害社會的異端,當然是比新聞里的本拉登還要恐怖的恐怖分子,罰她們站在教室角落一個下午已經是寬大處理了。老師說,希望這樣能激發起她們最後的羞恥心,也希望其他好學生千萬要以她們為戒。

小姑娘的叔叔就是在這時匆匆跑進教室的。

小姑娘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寫紙條的事情東窗事發,她倒不怕在教室被罰站有多丟人現眼,但實在當心回家后媽媽要對她發飆。但叔叔怎麼會來?除了每年過年見一次,小姑娘納罕,平日裏她是不與這個叔叔見面的。

叔叔拉着小姑娘和老師請了假,把她往他摩托車後座上一塞,就往他家去了,一路上沒和小姑娘說話。到了他家,嬸嬸把小姑娘安頓在他們的卧室里,讓她這幾天可以不用去讀書,在家溫習功課就好。

從小大到大,小姑娘總說自己是個混世魔王,每次只要聽到不用讀書天塌下來也不怕,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小姑娘竟然有了些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不安。叔叔雖然是她親叔叔,可小姑娘從小到大也沒在他家裏住過一天,這次怎麼就要在他家住個幾天?她心裏模模糊糊更加覺得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忍到了晚上,小姑娘心裏就像被一萬隻貓撓過一樣的難受,非得立刻奔回家去看看不可。

叔叔嬸嬸剛給小姑娘吃了飯,這會兒早已經手拖手出去打麻將了。於是她便對着叔叔家的小孩囑咐了幾句不準玩不準看電視好好寫作業的話,就出了門往家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聽到那一聲轟隆巨響時,剛走到家門前一個轉彎口的地方。

這戲劇性的爆裂的聲音到現在為止還一直響在小姑娘的耳旁,好幾次深夜的夢魘,小姑娘抓狂着大叫醒來,都是在這聲巨響里。

小姑娘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發狂似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跑到離家五米左右遠時,她卻突然站住了。

家門口已經圍滿了人。陌生人。沒有一張是小姑娘熟悉的面孔。她看不見家裏的情況。小姑娘拚命往前擠。沒有人讓她。這群人。小姑娘到現在有時候還是會想起這群人。大概上天專門造了這麼一群人,終生最大職業便是看熱鬧,不管他們是幸災樂禍,還是扼腕嘆息,他們的眼睛都一致地灼灼閃動着光芒,心裏那點叫嚷着再來點好戲的心思掩飾不住地都寫在了臉上。

小姑娘怎麼也搞不清楚,這些人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平日裏爸爸在家裏宴開八方的時候沒有他們,爸爸帶着她出去逛讓她給每個他的朋友打招呼的時候沒有他們。可現在這些人,把她家門圍得水泄不通的這些人,卻帶着與小姑娘家熟悉無比常年來往的口吻,窸窸窣窣地在討論着她們家。

怎麼惹了這禍?

做大生意的,平日裏那個花錢喲……

聽說是討債的。

怎麼?這是欠了多少,鬧成這樣?他家小汽車都好幾輛……

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能不能讓開?你們懂什麼,欠債?你全家欠債!小姑娘越來越憤怒。她用最大的力氣推他們,努力要將小小的身體再往前擠。

她寧願永遠擠不到前面。

她看見家門口那兩扇金光燦燦氣派至極的玻璃大門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地剔透的玻璃在太陽下跳動。她家大廳一覽無餘。爸爸、和爸爸也是好朋友的阿寶爸爸還有幾個經常出入她家的爸爸的朋友們正和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所有人的牙齒眼睛都呲裂成一團,混沌成一片,那些羅馬柱,歐式雕花,大馬士革牆紙,紅木地板上到處是飛濺上去的血跡。

阿寶爸爸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倒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只發生在瞬間。他在離大門最近的地方,所以小姑娘看得更真切。他倒下去時,四周頓時殷紅成了一片。阿寶爸爸再站起來時,手裏已經抓着一片長着尖角的玻璃,這片玻璃像極了一把尖刀。

小姑娘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沖了上去,她從後面抱住阿寶爸爸,大喊,叔叔,不要在我家裏殺人!

阿寶爸爸聽到了小姑娘的聲音,回過頭來,小姑娘看到他竟然對着她微微一笑。這是個十分奇異的笑容,那之後,她一輩子都沒有忘記過這個笑容,和剛才的那聲巨響一樣,留在了她最深的夢魘里。實際上,那天發生的事情小姑娘都一輩子沒有忘記過,所有的細節,連鮮血飛濺在羅馬柱上的位置,小姑娘都牢牢記在了腦子裏。

阿寶爸爸緩緩地放下了那片玻璃,用血紅的雙手將小姑娘重重往外一堆,大喊,快走。

小姑娘對那個場面最後的回憶就是這樣。然後一切空白成了一片,小姑娘漂浮在了棉花糖里,暖洋洋甜絲絲的。

醒來時,小姑娘已經躺在家裏的床上,熟悉的溫暖的帶着柑橘香味的床單,床頭柜上她爸爸給她買的粉紅色珠串絲絨枱燈,發出讓人安定的微微亮光。

剛才那一切應該只是發場夢吧。小姑娘這樣想。

她輕手輕腳地起來,穿上整齊擺放在床邊的拖鞋,躡手躡腳走到一樓。

客廳的紅木地板乾乾淨淨,沒有一粒玻璃碴。剛才一定是做夢。小姑娘再次肯定。

小姑娘看到她媽媽。媽媽正背對着她,赤腳站在窗戶旁,夕陽的餘暉照在她微微褐色的頭髮和脖頸上,發著光。和她小時候看到的她一樣,沉靜而又美麗。她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媽媽。媽媽正在擦着窗戶。小姑娘喊了聲媽,她轉過頭來,神態與平常並沒有兩樣。

媽媽的語氣十分平和,是平時小姑娘考了出乎她意外的好分數才有的那種。

媽媽問小姑娘,頭有沒有疼?

小姑娘搖了下頭回答,沒有疼。

媽媽點點頭說,你爸被帶到派出所了,你叔在門口,你跟着他去把你爸領回來。

小姑娘這才看到缺了玻璃的空蕩着的兩扇大門。剛才的飛濺着鮮血的畫面又洶湧到她的腦子裏。這又怎麼會是場夢?小姑娘笑自己。笑完自己,小姑娘以為自己會哭。可她只是平靜地朝媽媽點點頭說知道了。

在門口等小姑娘的叔叔不是她的親叔叔。是小姑娘姑奶奶的表侄子,姑奶奶兒子都死了之後,他認了姑奶奶做乾媽。他的名字叫文武,小姑娘平日裏叫他文武叔。文武是小姑娘爸爸的學徒。小姑娘的爸爸教學徒十分嚴厲,一不聽話,就一個巴掌呼過去。爸爸時常和小姑娘說,她爺爺當年也是這麼教他,在外面打贏了是光榮,打輸了不準回家哭。文武叔在外面也是個暴脾氣,和那個時候小城裏的大部分青年一樣,經常與人打架。爸爸雖然巴掌伺候文武叔,但每次他來家裏,爸爸又會把留給小姑娘的河鰻螃蟹全拿出來,特特做了給他吃。

小姑娘出來找文武叔的時候,他正在站在花壇下抽煙。看到小姑娘出來,便急忙說,這幾天幫着隔壁家的老黃叔去外地跑了趟生意,剛回來就聽說了這事,立刻就過來了。

小姑娘想對着文武叔笑一下,一開口卻帶着哭腔,我爸怎麼了?

文武叔一揮手說,小孩子家別問那麼多。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跟着我去辦個手續就好,對了,把你身份證帶上。

“小孩子家別問那麼多”這句話一直伴隨着小姑娘度過童年和少女時代,現在小姑娘想起來這句話當然是多麼的珍貴,是再也不會有人同她說了。但那個時候,小姑娘卻最討厭別人與她說“小孩子家別問那麼多”。小孩子家當然要問那麼多,因為小孩子家也知道欠債是要還錢的,打架是要坐牢的。

那個年代的派出所還沒有辦公窗口,一進門,小姑娘就看到幾張大方桌,幾個穿着花襯衫二十齣頭的男人被單手扣在幾根鐵欄杆上,一式地低着頭,渾身髒兮兮的。

小姑娘大着膽子拿眼睛去巡了他們一圈,發現爸爸並不在這些人裏面,稍稍放了點心。小姑娘悶頭悶腦地被文武叔帶着走了好幾個辦公室,每次都要拿出身份證核對,然後再簽個字。派出所的民警送爸爸出來的時候態度還算客氣,只說了幾句,老大不小了,別再鬧事。小姑娘看到爸爸衣服還是完完整整的,臉上身上也並沒有血跡,總算鬆了口氣。

爸爸被小姑娘領出來后,一路上都不消停,一個勁兒大聲說,這些警察都是好兄弟怎麼怎麼樣的,剛剛在裏面給的都是好茶好煙。

小姑娘十分討厭他這樣子,浮誇到天上去也是浮着的,於是便學着媽媽平日裏的語調冷冷地問,那你怎麼會被關起來的?

爸爸並不以為意,輕輕打了一記小姑娘的後腦勺,罵了一句猴崽子。

回到家,那天媽媽和爸爸破天荒沒有吵架。大家都累極了,早早便睡下。

第二天,阿寶一大早來了小姑娘家。小姑娘才知道,昨天她被接走後,她也被她一個親戚接走了。阿寶對小姑娘說,昨天也是她去派出所領了她爸爸出來的。

阿寶和小姑娘一起蒙在被子裏,聽范曉萱的歌。阿寶還和小姑娘說,他們要搬到上海去了,阿寶說上海有很多發財的機會。

小姑娘笑着說,以後我爸媽會給我好多好多錢,我分一半給你就好。

阿寶說,你還不知道?昨天鬧起來,就是來討債的。你爸爸和我爸爸做生意虧了,欠了好多好多錢。

開國際玩笑。小姑娘不相信。阿寶怎麼也和那些看熱鬧的人一般見識!

然而阿寶卻很認真,你爸爸股份多,欠得比我家還要多呢。

所以你們要逃到上海去?小姑娘這才心裏一揪。仔細想來,阿寶說的話,每次都是真的。

阿寶說,我家不一樣,我沒有媽媽。你有你媽在,不會有事情的。

那天阿寶接下來說了什麼話,小姑娘已經不記得了。她心裏只想着媽媽早點下班回家,她必須要問問她到底怎麼回事。然後,媽媽一定會和她說,沒有的事,然後再嚴厲責問她,怎麼沒在寫作業!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送走阿寶以後,小姑娘便坐在大門的台階上。空蕩蕩的大門,引來一陣陣好大的風。小姑娘瑟縮了一下身體。是啊,那年是小城最大的一個颱風季,這個狂熱的小城即將要被清洗。小姑娘那個時候並不知道。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才看到媽媽推着自行車晃悠悠的影子。媽媽一直騎自行車,每次她看到爸爸的各式汽車都會皺眉頭,總說半桶水就要抖起來,總有一天敗家。

敗家,今天是真的敗了家了么?

阿寶說我們家欠了很多錢。小姑娘飛奔到媽媽面前問。

欠了許多。媽媽說。

所有的希望轟然倒塌,小姑娘哭了起來。她想起她以前認識的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叔叔,想起那個叔叔最後跳進的家門口的那條奔騰的江,她還想起她班上那個父親欠錢逃走後交不出班費的同學,想起他殘舊的鉛筆盒。她也和其他同學私下笑話過他,笑他身上幾天不洗澡的臭味。

媽媽突然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放,轟隆一聲,小姑娘嚇了一跳。

媽媽說,有出息的人遇到事情不會哭。

可是欠了錢怎麼辦?小姑娘問。

欠了錢便賺了還上,媽媽回答。媽媽說這話的時候頭髮已經被風吹亂,汗嗒嗒地粘在臉上,可是她的眼神卻十分堅定,是立在寒風中的松。小姑娘一點點安下心來。

阿寶說過的,有你媽在不會有事的。小姑娘不哭了。媽媽扶起自行車,給它上了鎖。

後來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小姑娘現在想來好像電光火石。

阿寶說的小姑娘家不會出事的話還響在她的耳邊,她家卻又出了許多事。

那晚晚自習回家,小姑娘在家門口不遠處停了下來,她看到家裏一樓的客堂里滿登登坐着人。小姑娘仔細看這群人。以前她以為流氓應該像香港電影裏的古惑仔,叼着煙滿口髒話刺着各種大佛鳳凰飛龍麒麟。原來,這些港片都是些笑話。

真正的古惑仔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他們抽煙,但不一定每個人都有文身,他們打人,但是他們沒有功夫,所以他們用木棍一棍一棍紮實打在肉和骨頭上,爸爸說他們不帶刀子來,是因為他還算在社會上有些交情,和他在派出所的交情一樣。他們前一分鐘還彼此間談笑風生,看着不過是晚飯後圍坐在你家他家門口的閑散大叔,下一分鐘轉頭就對你瞪出吃人的眼睛。眼睛怎麼會吃人呢?普通善良大眾的當然不會。可是他們的會,而且是生吞活剝的,淋漓着血肉的。

媽媽早就在門口等着小姑娘,看見她在遠處站着,連忙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帶着她穿過他們,匆匆跑上樓。

小姑娘數着心跳,麻着頭皮,一夜無眠,滿腦子都是那些猩紅的吃人的眼睛。

在那個漫長的夜晚,小姑娘提心弔膽,以為這樣的眼睛,會讓她恐懼一輩子。

可小姑娘沒想到,沒過多久,她竟然習慣了。習慣是件恐怖的事情,更何況是習慣恐怖。然而習慣又是件好事,習慣恐怖,就不會再害怕恐怖。

那天以後,那些人就變成了小姑娘家的常客,剛開始她對他們的每次出現都膽戰心驚。漸漸地,她便覺得他們只不過是家裏的一個擺設,與沙發上的那隻提花坐墊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小姑娘已經知道他們是來討債的。

媽媽幾次想把小姑娘先送到親戚家去。小姑娘都笑着和媽媽說,吃慣了爸爸做的飯,其他人做的吃不下。漸漸地,媽媽也習慣了。一家子人都習慣了。小姑娘照常上學,媽媽照常上班,爸爸照常遊盪。一日三餐,一頓沒誤過。

只在偶爾噩夢時,小姑娘會看到他們的眼睛,那些眼睛真的在吃人,一口口吞下去,有時候有血,有時候沒血。沒血的時候,便是黑白的,像卓別林的默片;有血的時候,便是五光十色的,是三歲時她爺爺買給她的萬花筒。小姑娘幾次尖叫着醒來,都是半夜三四點之間。習慣了也沒用,它們一直都在那裏,一隻一隻正慢慢長在了小姑娘的心上。

那時候,小姑娘經常還要做一件事情,便是被媽媽叫到她公司辦公室拿一捆捆的錢。

小姑娘認真地一張張把錢數好,將錢拿回家裏,再當著他們的面一張張把錢數好,然後按着媽媽給的紙條上的名字一個個發給他們。小姑娘喊一個名字,一個人就站起來領錢。和老師點名一樣。

他們會一邊數錢一邊對她裂開嘴巴笑,小丫頭很能幹小丫頭鬼靈精。小姑娘甜着嘴巴,一口一個叔叔叫着,一口一個叔叔是大好人誇着,還給每個人倒上泡得熱騰騰的茶。

媽媽和小姑娘說,那些人吃了人還要剝骨頭的,他們要是看到我和你爸,就要一口氣把我們全吞了。她和小姑娘說她的辦法,拖着,等過了這個年,或許能再拖些時日。媽媽每次說到這些,都會嘆着氣,摸着小姑娘的頭,只是苦了你。

這樣又過了一小段時間,就開始陸續有人上門打聽是不是要賣房子賣店鋪賣公司。

又有一天晚上。那晚小姑娘醒來,就再也睡不着了。窗外有月光,涼風習習,是小城舒爽的初春夜晚。

小姑娘不自覺就走到媽媽房間,趴在她床頭,看着媽媽睡覺。過了好一會兒,小姑娘終於忍不住搖醒了媽媽。小姑娘問,我們全賣了吧,全賣了是不是就可以還錢了?

媽媽說,賣了,這家就真的敗了。

爸爸這時卻從床裏頭一下坐起身子問,能賣多少錢?

媽媽也一下坐了起來,指着爸爸腦門大喊,要賣了,就離婚!

爸爸從床上躥了起來,就要往門外沖。爸爸吼,我去死好了。

媽媽說,你死了也沒用,你死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們。

爸爸軟了下來,走過來坐在了床沿說,他們這幾天要我去算賬。

你去算啊。媽媽語氣輕飄飄的。

那些賬目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他們肯定是要騙我的。爸爸說。

你讓我現在幫你去算賬,他們見到我,便要全部的錢。媽媽說。

爸爸看着媽媽問,那怎麼辦?

媽媽默默無語。爸爸也不再說話。

這個時候,小姑娘卻站起來,大聲說,我幫你們去算。

這些日子,小姑娘並沒有看媽媽哭過。好幾次,她看她咬着牙瞪着眼,卻並沒有掉下過一滴眼淚。可就在小姑娘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姑娘卻看到媽媽的眼淚洶湧而出。

爸爸低着頭說,你好好讀書去,這些事情,爸爸媽媽會處理的。

媽媽卻擦了眼淚說,她長大了,她是這個家的女兒。

她說完,看着小姑娘又說,並不是很難,和你數學課上教的應用題一樣的。

爸爸低頭又不再說話。

第二天,媽媽就拿來了賬簿,開始一筆筆教小姑娘算賬。小姑娘很用心學,不久就掌握了要領。這些密密麻麻的數字看着好像很繁瑣,但媽媽和小姑娘說了兩次,她便都懂了。真的不過是些數學應用題的組合。小姑娘雖然平日裏數學成績很一般,但這次不知道什麼原因學得很快,她試着在這些賬目里套上XYZ,不僅次次都能迎刃而解,速度竟然還很快。爸爸很佩服小姑娘。

小姑娘和媽媽一起理好賬目一共也不過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竟然被她們發現好幾處漏洞,如果爭回來,爸爸不至於欠到現在這個數目。

渾水就有人想摸魚,是小姑娘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懂得的道理。

小姑娘開始期待過幾天的那場清算。所有的希望都到這場清算上。這是爸爸是家裏最後的機會,或許她可以和書上那些少年俠客一樣,力挽狂瀾。小姑娘想。

等了好些天,才終於等來了那個大日子。那天小姑娘被帶到她爸爸已經空置好久的廠房裏。廠房是用媽媽的存摺買的,剛建好的時候和她家的小洋房一樣,說不出的氣派。爸爸特特買了兩隻警犬拴在大門口。買警犬這事爸爸大約又被騙了。兩隻大狗看着彪悍,終日卻只知道吃肉和朝每一個路過的人留着哈喇子狂吠。這件事是小姑娘之後去了香港機場才發現的。香港機場的緝毒犬文靜卻敏銳,那股聰明勁兒,爸爸那兩隻大傻狗是望塵莫及的。

好氣派的廠房如今空空蕩蕩,只有當中擺上了一排長長的桌子,桌子兩頭都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小姑娘被爸爸和文武叔帶着坐到了桌子的一邊。她看着桌子對面的人。他們和那些在她家客堂里坐着的人一樣,瞪着吃人的眼睛。

小姑娘低下頭,開始努力地算賬簿上那一串串冗長的數字。她聽不見他們互相之間的呵斥聲,聽不見他們對她計算結果的質疑聲,她在數字的世界裏,很平靜很安全。她一心以為這最後計算出來的結果對爸爸一定是至關重要的,爸爸一定是被人欺騙了的,一定是被人愚弄了的。爸爸那麼笨,每次下圍棋打撲克都贏不了她,她要為爸爸申冤。有她在,一定是可以計算出一個對他公平的結果,為他申冤的。可是這場計算終於還是半途而廢了。

不知怎麼的,他們便吵了起來。這次他們帶着刀。刀和數字在同一個世界裏時,刀是比數字重要的,只是在那之前,小姑娘不懂,只懂生意的媽媽不懂,只懂刀的爸爸半懂不懂,半懂不懂就會生出僥倖的心。

小姑娘被文武叔護在身後,拉出了那個地方。

小姑娘堅決在大門口不走。文武叔以從未有過的嚴厲態度罵了她幾聲。小姑娘看着他,他瞪着的眼睛原來也是猩紅的可以吃人的。可小姑娘還是堅決不走,文武叔拿她沒辦法,只好轉身匆匆跑回去。

小姑娘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他再也回不來了,爸爸也是再也回不來了,和英雄電影裏的男主角們一樣,穿着迎着風飛舞的大風衣,背影消失在夕陽里。

只是現實中,應該還有鮮血的,爸爸和文武叔穿的也只是平常的POLO衫,那種柔軟的棉布做的,可以吸好多沉甸甸的血,可血還是太多,於是會蔓延開,蔓延開……圍着爸爸和文武叔躺在地上的身體蔓延開……

小姑娘是被媽媽帶到醫院裏去的。媽媽並沒有像電視劇里女主角一樣撕心裂肺地大叫,爸爸也並沒有倒在血泊里,只不過和以前一樣,手上腳上纏上了點繃帶。小姑娘看到受傷的爸爸,想起以前每次爸爸受傷時外婆燉的豬腳湯,可是外婆,那個傳說里無所不能打不倒的外婆,已經離他們遠去了。

爸爸沒事,隔壁床住着的文武叔卻從此瘸了一條腿。聽說那天文武叔替爸爸擋了幾棍子。那幾棍子都是往爸爸頭上敲去的。而他腿上的傷,就是幫爸爸去擋棍子時,被人下的黑手。小姑娘淚眼婆娑地給文武叔喂粥。文武叔卻依舊笑呵呵的,只是說以後不知道娶到的老婆是不是不漂亮了。

爸爸出院以後,家裏清靜了許多。

媽媽賣了所有的房子和店鋪,自己買的和外婆的統統都賣掉了。外婆留下的一個好漂亮的錢箱子和八仙桌也都被北方來的古董商收走了。這錢箱子和八仙桌一直放在外婆以前住的老宅子裏。前兩年每到小城祭祖的日子,媽媽和爸爸就會帶着小姑娘到老房子裏,細細把它們擦拭好幾遍,和外婆當年一樣。

那天古董商來的時候,還是小姑娘去給開的門。看着錢箱子和八仙桌被人抬着往外搬時,小姑娘這才懂什麼叫“都賣了”。小姑娘很想大叫一聲“別動”,可張開嘴巴,卻發現聲音是啞的。她沒有力氣,那是一種所有血液都被抽幹了的感覺。整個青春在那一刻整齊地被剜掉了。小姑娘有時候會想,媽媽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讓她親眼看到,故意讓她記住這種感覺,活生生敗了家的感覺。當然,這些都是小時候想的。長大后,有人問小姑娘的青春時光。小姑娘只是笑着說,被狗吃了,

家全賣了之後,雖然還是抵不了債務,那些人總算又被暫時安撫住了。只是媽媽還是怎麼都沒有賣公司,爸爸提了好幾次把公司也賣了,這樣徹底還了債,日子可以寬鬆些。媽媽都沒有答應。

他們搬到了爸爸和媽媽之前住的那個小房子裏去,那個沒窗戶,暗蒙蒙,團團一轉身就到底的房子裏。媽媽更加早出晚歸。

那天,小姑娘是跟着幾個同學去的鄉下。同學們說,那裏拍寫真比城裏要便宜許多。幾個女孩笑笑鬧鬧着到了輪渡口的時候才發現闖了禍。最後一班渡輪半小時前就沒了。女孩們沒了辦法,周圍也沒個電話亭,便在碼頭邊的小亭子裏蹲了一晚上。

後來小姑娘聽爸爸說,媽媽那晚一家家敲小姑娘同學家的門,找不到小姑娘,於是就坐在江邊叫了她一夜的名字,哭着說她一定掉在了江里。媽媽從小嚇小姑娘到大的故事最後終於嚇到了她自己。

你這樣對得起你媽?爸爸第二天一早看到弔兒郎當惺忪着睡眼斜背着書包站在家門口的小姑娘時,氣得已經說不清楚話。

他生平第一次抽了小姑娘一下,他的手重重地落在小姑娘臉上,小姑娘這才明白,原來以前他們從未真的打過她。然而小姑娘並不為那次的事情後悔。

每個少女在畢業季都應該有一本寫真集。

她們在這些寫真集裏挑出自己最滿意的照片,寫上最可愛又最可笑的祝福,分發給那時的小夥伴。於是少女的少女時代便被永遠地封存在了這些照片里,和少女長滿陽光的笑容一起,和少女父母膩煩透了的打罵聲一起。

只是,小姑娘還有另外一部分,和大部分人不同,那些長在心上的一隻只猩紅眼睛,居然,也一起,永遠地封存在了她的少女時代里。

無數年以後,當小姑娘也在波雲詭譎的商海沉浮時,有人曾翻出了這些猩紅的眼睛,和她說,這就是你身體裏的一顆種子。

小姑娘又氣又好笑,如果讓你用現在的全部身家去換一段青春韶華,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但願這個問題,每個人都能公正去想。

華年說到這,對着宋星河一笑:“這個故事說完了。”

宋星河拍拍華年的頭,什麼也沒有問。

離開威尼斯的那天晚上,宋星河說,以後我們好好在一起戀愛,以結婚為前提在一起戀愛。

宋星河問,現在你喜歡粉色氣球還是黑色氣球?

明天是華年的生日。

現在我喜歡你。華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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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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