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口微笑的死神

在門口微笑的死神

■在門口微笑的死神

枕頭下藏着槍這些手段,真是偉人們都擅長的好把戲。

許多年以後,光翼收購案還是投資界教科書里的案例。只不過一個星期,這個案子便漂亮收官。

而這個事件里最大的謎團,喬飛明的最後倒戈,成了投資圈茶餘飯後經久不衰的話題。各種繪聲繪色的版本,人人都是喬飛明本人。這些年周立國如何精心佈局,周嫣紅如何步步謀算,光翼董事會如何終於成了周家天下,到最後董事會又如何措手不及,如何一招落敗,喬飛明又如何前一天還在和Miss周一起組織反收購,第二天卻發佈公告宣佈召開臨時董事會,重新選舉光翼集團董事,同時參會的有光翼當時最大股東萬木資本的聯合創始人杜華年,喬飛明又是如何和杜華年聯手,以絕對的股份優勢,投票通過改選光翼董事會。每個版本的故事都能拍成一部一流的電影。另外據說萬木基金最後能成功收購光翼49%股份,有一部分是因為代持了一些跟隨喬飛明多年的老員工的股份。

因此雖然第一大股東周立國雖擁有光翼30%的股份,遠遠超過喬飛明本身持有的9%股份,可是因為擁有49%光翼股份的萬木基金委託喬飛明代理行使管理權,喬飛明成為了光翼實際上的第一大股東。當天,喬飛明宣佈正式私有化光翼。一周內,喬飛明完成股市上9%的股份收購,有了光翼2/3股份決策權,完成了私有化光翼最重要的一步。

一個月後,周嫣紅以及所有周氏集團成員就被解除光翼集團董事席位,同時被解除圓融董事長職位。

“多虧華年拖住了周嫣紅。周立國已經聯繫好兩家海外資金,打算再收購光翼20%股份。”汪雷波說。

宋星河笑:“那兩個資方資金要一個月才能到賬。周立國提出一個星期到賬的要求,那兩家趁勢居然提出要凈拿2%乾股。”

“你早就有消息?”華年問。

“前段時間我申請走的五百萬運營費,就為了買這個消息。”宋星河笑。

“值得。”汪雷波說,“周嫣紅真放鬆了警惕。找喬飛明那些元老兄弟們談判,出的價錢比我們平均只高了1%,一個百分點還買不了他們對喬飛明的忠心。也是喬飛明本事,這麼多人,居然沒有一個反他,把周嫣紅周立國瞞了個滴水不漏。”

華年聽着,心裏只佩服他們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

宋星河說:“周嫣紅怎麼就相信了喬飛明絕對會和她站在一起?”

“這點你怎麼做到的?”汪雷波也問,“喬飛明找我們合作的時候,一直說最大的難點就是讓周嫣紅暫時放下對他的警惕。”

華年笑了一下,說:“十分下作的手段,和她當年對付我的差不多。怎麼能和你們說?”

當然不能和他們說。女人之間那些你退我進你猜我度的伎倆。然而她真就這麼高明?不過一頓飯,稍煽一點風,周嫣紅便信了喬飛明一定會和她站在一起?華年不願細想這當中喬飛明又下了多少工夫,讓她完整構建成了他要和她結婚的想像。起碼當時那場葬禮后他和她說的那個故事細節那樣豐富,那樣精彩。枕頭下藏着槍這些手段,真是偉人們都擅長的好把戲。

這就算是對周嫣紅的報復了吧。只是這個報復她雖然在腦子裏幻想了無數次,如今真的做到了,她卻沒有一點快感。李莫愁滅人滿門后也不過憂傷地吟詩。

汪雷波對華年眨着眼睛,“你就等着成為億萬富翁吧。”

華年問,“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可以天天請我吃飯。”宋星河先回答。

這個天下最小氣的人。

“可以買幾百萬個愛馬仕,幾萬輛法拉利。”汪雷波說。

汪雷波還記得華年當年她和他說的笑話。

華年看着他們微笑。

那年,她剛進光翼,日日抱着電腦偽造報表。那年她才幾歲?現在卻已經開始用遮白髮的染髮膏。喬飛明的辦公室還是那樣鬱鬱蔥蔥吧?那天,她以為幸運女神選中了她。喬飛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扳倒周立國的?野心有時候或許只是小時候課堂上臨時起意的一篇作文,有時候卻是深沉的仇恨經年累月滋養出來的。這樣一個人,這樣一步一步地踩下去,這樣踏實,這樣沉着,是日夜都在思量着吧。喬飛明這局棋也終於下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籌劃的?認識明月那天,他對她是否有真心?那麼她呢,這些年那些看似驚天動地的沉浮,如今揭開了所有的面紗,卻原來都只不過是他這日夜思量里的小小一部分。小棋子們,用儘力氣,跳動掙扎,棋局卻在四周給你築起了高高牆壁。

幸好現在她大約已經跳出這棋局。她也學會了下棋,她也有了執棋子的能力,她還有兩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合伙人。聽說世界上最好的情誼就是從戰場上得來的,血肉凝起來的情誼堅不可摧。他們正並肩作戰。這段時間,應該是堅不可摧的。

放鬆下來,華年才覺得身心疲憊,回家倒在沙發上,想就這樣睡到地老天荒去,可是最後還有件事情需要解決,她掙扎着起來。

華年打了電話給張天娜,立刻呼啦啦就叫好了一幫子人。

華年又給樂寶打了電話:“給我慶功,我們痛痛快快喝場酒。”

再去女神酒吧,心境卻已經是天壤之別,想起小喵和麗姐時,竟然也是帶着感情的。

“也許居高臨下時,就會生出慈悲心。”華年說。

“你從來不承認自己心腸軟。”樂寶說話已經帶着醉意。

“心腸不軟怎麼和你這個壞女人做好朋友?”華年笑着。

樂寶卻突然哭起來:“我壞,我最壞,原諒我,不要記恨一點點,好么?”

華年抱住她,輕聲哄:“還說這些?”

樂寶眼睛蒙上重重的憂鬱:“你早就知道?”

華年點點頭。只是她雖然早就知道,心裏還是陣陣疼痛。華年抱得樂寶更緊。

樂寶看着華年,“這些年,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自欺欺人。我一直期望你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後來期望得久了,我就真以為你永遠不會知道。可是我有什麼事情能騙過你呢。Miss周那麼大額的關聯交易,我再蠢,也不會不明白裏面的厲害,不會不去想裏面的關聯。我捧着合同到你家,我還哭了。我知道我哭了,你就會信的,起碼那個時候會信。我小時候看書,書里說女人不要輕易落淚,男人看你的眼淚多了,會煩,眼淚就不值錢了。這套在男人身上我沒成功過,對你,卻是每次都有用。”

華年嘆了口氣。她並不是一開始就懷疑樂寶的,只是這個事實,一點點地,它自己浮出了水面。樂寶怎麼會讓她父親簽下代持協議?她父親簽下協議的時候她又怎麼不會明白這是一場預謀好的算計?就算她不清楚這裏面的具體事情,她跟在Miss周身邊,學到的第一大本事便是看人心,她不是懵懂無知的蠢少女,她是樂寶。

“Miss周給你開出的條件是什麼?”華年問。

“幫我回到顏順昌身邊。”樂寶回答

華年嘆了口氣,“這個條件的確是無法拒絕的。”

樂寶把華年推開,搖了下她醉醺醺的身體說,“華年,當時你已經衣食無憂,我又去打聽你媽媽的公司,聽說也賺了許多錢。可那個時候我沒有了顏順昌,便一無所有。”

華年撐住自己搖晃着的腦袋。

“白西婭散佈的那些流言,也是我。”樂寶繼續說,“我總是拿你當擋箭牌,也是久了,就習慣了。你慣壞了我,你明明清楚得很,你一直慣着我。”

華年笑起來。其實當年她並沒有找白西婭吃飯,那個時候是她哄樂寶的。胖喬治當年在她事敗后找她吃飯,她最後對他的囑託就是幫她去查查白西婭這些流言的背後是什麼。他有他的辦法。其實不用去查,她也知道。樂寶要想瞞住和顏順昌的關係,還有比她更好的擋箭牌嗎?然而,這些她不過一笑。她有她的心思,她也有她的。所以她們這兩年的決裂,是不是綳得太緊的一次泄洪?華年問自己。

“于成龍結婚的事……”樂寶又開口。

“不說了,好嗎?”華年笑着打斷。

“你可以不原諒我。”樂寶盯着華年。

“我比你壞。”華年搖頭。

“知道就好。”樂寶突然笑起來。

那年樂寶也是這麼笑的,那年她十二歲,總梳着馬尾辮,穿着一件半舊不新的小粉裙。樂寶爸爸把她送到華年家來吃飯。華年一邊給她夾螃蟹一邊啰啰唆唆,陳老闆買的螃蟹最肥,因為他總是買最貴的,賣螃蟹的高叔靠着他們家吃飯呢,她每次放學經過高叔鋪子,高叔遠遠就要對她笑,看着就好討厭。樂寶這時不笑了,她的下巴高高地翹起,說,我不喜歡吃螃蟹。然而,她最喜歡吃的還是螃蟹,做成椒鹽味。華年有錢了后,每次樂寶要說想吃點好吃的,新天地的橋底辣蟹華年都是提早一個月電話去早早訂好位置的。

那麼多年,她騙不過她。而她,又何嘗騙得過她?

華年大笑,說:“今天終於拔了這根刺,顏太太。”

樂寶的眼淚汩汩流。

華年想起Miss周誣陷她那會兒,樂寶來敲她家門,那時她也是這樣流淚,樂寶說是為了騙取她的信任。華年不信。哭這件事情,真的可以說哭就哭嗎?更何況對一個不會哭的人。

她從來不哭,兩次為她流淚,她該知足了。

“還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說,Miss周其實一直身體不好。”樂寶哭着哭着突然說。

“怎麼?”華年吃驚。

“以前有一次我去她家,看到她暈倒在地。去醫院后,醫生以為我是她家屬,把檢查報告給了我。她有淋巴癌,是早期。可癌症這個病,遲到是要死的。”樂寶說。

每天沖在最前線奮勇殺敵的Miss周居然也得了癌症,和陳老闆一樣。

殊途同歸。

華年想起吃那頓飯時她和她說的那些話,生命無常,人生大限。

原來她說的是這個意思,她做慣了周立國的女兒,即便人生走到最後,病床頭也還是周立國的女兒,要堆着文件的。而這或許又是另外一個讓她相信她的原因。死神站在門口微笑時,再完美的理智都會被敲開。

“你如果同情她,她知道了,對她才是傷害。”樂寶說。

華年點點頭。那樣驕傲的周嫣紅。這樣的公平對決,才對得起她。樂寶的安慰總是最到點上。

那天最後,華年和樂寶喝得酩酊大醉。華年和樂寶在一起。這次,她們喝她們自己買的酒。而且,以後都是。

不知道夜深到幾分,恍恍惚惚間,華年一個站立不穩,眼看着摔倒,一隻大手牢牢圈住了她。

華年回頭。微笑。是宋星河。

華年抱住他,“你不怕汪雷波對我們起戒心?”

宋星河笑,“那便讓他起戒心。”

“和她分手了?”華年再問。

“她還是不肯,但我已經搬出來一個月。不見。”宋星河說。

“那……”

“你怎麼總是那麼多問題?”

華年嘆了口氣,終於踮起腳尖,細細密密吻了他。

宋星河第二天便要出差去美國,要一大早出發。昨晚被華年鬧到天亮,沒睡覺便拎着行李出了門。出發之前,他打電話問華年是否酒醒。

“現在我可是你男朋友了?”宋星河問。

華年搖頭,“還有好長一段考驗期。”

宋星河笑着說:“昨晚你吻了我,記得?”

華年做出很吃驚的聲音:“明明是你吻了我。”

“昨晚有人說喜歡外灘的華爾道夫酒店。”宋星河說。

“無恥!趁着我酒醉,想要輕薄我么?”華年大聲惡人先告狀。

“想要輕薄你,現在你已經躺在酒店一絲不掛了。”宋星河說。

“那你怎麼不下手?”華年剛問出口就知道錯了。收回已經來不及,臉熱辣辣紅起來。

“還真有女人催着男人下手的。好吧好吧,等我美國回來,一定下手。”宋星河大笑。

華年知道被宋星河抓住語病,必定是沒有好下場的。

華年罵:“人心不古,色魔當道。”

宋星河卻突然聲音柔軟下來:“我想,我們第一次應該在你清醒的時候。”

心頭被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華年說不出什麼滋味,全身輕飄飄起來,連腳底板腳指頭尖都紅了。

華年剛來上海那會兒,經常聽她租的房子隔壁上海姆媽扯着嗓子罵十八歲思春的女兒,莫要骨頭輕,莫要骨頭輕。

原來骨頭輕,是這個感覺。就是輕了,飄到雲里去。

還好是在打着電話,華年連忙含混掩飾:“你肯定是嫌酒店貴。”

突然那頭一陣沉默。這陣沉默把剛才所有的笑鬧打散,空氣里一粒粒都是尷尬的分子。

過了好一會兒,宋星河說:“我不是一貫小氣的。”

華年打着哈哈:“我就是開個玩笑。”的確是個玩笑,每次說他小氣,不過是女孩子盯着男孩子的一個不值得一提的錯處不放,取笑和撒嬌有時候是一個意思。

華年聽到那頭傳來催着登機的聲音,連忙找了這個借口,掛了電話。

他是真的馬上要在雲端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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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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