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度若飛

關山度若飛

■關山度若飛

若飛這輩子和華年說過許多的話,若飛要華年都記着。全世界都在問若飛你是哪位的時候,華年也都沒忘記過。

這天天很熱,若飛卻還拿出了鄉下姑奶奶送來的蜜沉沉。

若飛是個向來不願意佔小便宜的人,拿別人一點東西便覺得欠了人家一輩子還不了的債,於是便叫在她倉庫里工作的老李運了滿滿一皮卡車快過期的進口奶粉送到姑媽家。姑媽家養了幾十隻雞,這些奶粉喂出來的雞特別土肥滾圓,燉出來的雞湯飄香十里。每次老李去姑媽家,都要繞過姑媽家的後山。姑媽家的後山是姑媽娘家的祖墳,那裏本來是綠油油的一片好山脈,可如今山腳下除了她這一戶人家,家家戶戶都在院子裏搭了棚擺上了幾台製鞋機,到處攤開曬起了塑膠鞋墊。這些塑膠鞋墊腐蝕掉了青草的芬芳,留下了濃重刺鼻的化工味。

這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南方小城,一年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是夏天。這裏稀疏牆磚縫裏透來的風是熱的,一腳踩在斷了的青石板上濺起的泥水是熱的,水井裏鎮着的西瓜露在外面的那圈圓窩窩是熱的。人人身上也冒着熱氣,握手時手心的溫度是熱的,說話時嘴裏呼出來的氣是熱的,連揚揚手帶起的一陣風都是熱的。

若飛就是在這個熱騰騰的小城生下了華年,然後看着她急吼吼地長大。

若飛年輕時雖然不漂亮,生了華年後,卻像是蘸了如酥春雨一般,長開了,麵皮胸部都豐潤了起來。阿姨嬸嬸們都開始說,如果若飛眉目再動人些,倒真有幾分出塵的味道,像個仙女似的。小時候華年並不覺得這誇獎有什麼特別的,以為所有人家的母親都是這個樣子的。直到長大后,人人都說華年氣質活脫脫若飛年輕時的樣子,她才明白這裏面的好處。

小城本來是個古鎮,面貌發生變化是一夕之間的事。街角還是翹着宋朝瓦當立着明朝石獅子的藏書樓,轉彎卻新建起了冒着工業時代濃煙的化工廠;西面的廊橋上還唱着拖着長長吳音的評彈,東面的護城河已經密密麻麻開滿了卡拉OK電影院;打眼還是插着綠秧苗的田埂稻田,走出去幾步卻是造起來不久貼着進口瓷磚的高樓。無數年後,華年摸熟了雷朋街每條交叉的小路,在這裏出門卻還是經常會迷路。

你記得住什麼?若飛總這樣問華年。

若飛這輩子問了華年許多問題,大部分她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也是。這一半新一半舊,一半明一半暗的小城,她一半熟悉着一半糊塗著,熟悉的時候她便是她口中最親近的故鄉,糊塗的時候她就乾脆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那你總要記住家的。若飛說。

華年點頭。她記得住家的。她家姓杜。

杜家是個大家族。她從小就聽大人們這樣說。大人們說外公家當年的大宅子,院子裏堆着小山般的太湖石,鳥架上立着慈禧愛把玩的紅嘴綠鸚哥,風水池裏蓄着拙政園才有的日本錦鯉。只是不管他們怎麼說,杜家也和許多當年繁盛的家族一樣,最後還是一代一代漸漸地衰敗了。到了華年外公這一代,連祖上的產業都沒保住,人丁也不是很興旺了,凋零成了獨子。這繁盛終究是抵擋不住時間的。

外婆並不是什麼大家庭出身,身上有股市井的潑辣聰明。華年從小就看外婆外公吵架,外婆能一口氣從樓上罵到樓下,外公卻一聲不吭,拿上拐杖,帶上帽子,揚長出了門。據說當年遛鳥鬥雞張嘴明明德閉嘴小軒窗的外公就十分嫌外婆,娶進來半個月也不與她說句話。

一會兒就好了。每次他們吵架,若飛總這樣說。

外公是翻不出外婆手掌心的,華年從小就知道。都說要不是當年外婆看準了時世,趁着家裏還有些底氣,催着求着夫家娘家,最後整整兩大家子幾十口人一起搬到了這個小城,他們家現在還不知道什麼境地呢。

外婆打得一手好算盤,又十分懂得怎麼罵人,站在街這頭罵人,街那頭的人也要被嚇出個魂,所以杜家在這座小城裏,是沒有人敢欺負的。

我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華年經常聽外婆這樣嘆息。

華年從小就看外婆每天天沒亮便要開鋪做買賣,到天黑透才關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而外公卻還是當年那位只懂風花雪月的少爺,只把一身中山裝穿得筆挺漂亮,雖然沒了鸚哥錦鯉,每日還是要研墨臨帖寫賦會友。連若飛都說,這一輩子到頭外公是靠了外婆吃飯的。

若飛並不是華年外婆親生的女兒。這件事華年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外婆到了小城后,好幾次家業看着要大起時,都遭了日本人和兵匪的洗劫,家財散盡,逃難路上養的三個孩子也陸續死去。戰亂過去安定下來后,外婆帶着家人又重新回到小城,居然又咬牙赤手空拳做起了生意,最後竟買下了華年小時候一直住着的這棟小樓和門前的三家店鋪。外婆當年從戰火里背着逃出來的一個族家兄弟看外婆老來無子,便把自己一個女兒過繼給了外婆,這個過繼過來的女兒便是若飛。

若飛這個名字是來外婆家后,外公給改的名字。外公說,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正好又姓杜,諧了音。女孩就得取這麼個名字,帶點英氣的,瀟洒些,也能活得壯實。名字雖然壯實,若飛從小到大卻一直活得不是特別壯實。從小就蠟黃着皮膚,單薄着身體,人又安靜,有一次鄰居阿姨把她抱着往紙箱子裏一放,外婆大半天找不着。

外婆常對着華年說,拿針戳你媽一下,她也不會哼一聲。

外婆對若飛從小十分嚴厲,當男孩子一樣養。難得若飛不聽話一次,就要狠狠地打。外面因此有些閑言碎語,說若飛的那個媽媽天天在家抹眼淚。可外婆腰一插,誰說都不聽。

若飛說,小時候想要一句外婆的誇獎那是比登天還難的,只求着別犯錯挨打便算是一天好日子了。

華年聽到這裏,已經不耐煩。若飛啊若飛,好像你對我有多好似的,要你一句誇獎不也是比登天還難?還好不打人。

若飛怒意騰騰,和你說的話,記着!

若飛這輩子和華年說過許多的話,若飛要華年都記着。全世界都在問若飛你是哪位的時候,華年也都沒忘記過。

若飛就是若飛,那個沒有度關山一輩子在小城裏生活的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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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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