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和豪宅

大海和豪宅

■大海和豪宅

舊社會美國人來騙中國人賣豬玀到三藩市去大概就是這樣的。

樂寶在一家外貿公司做前台,她說這只是權宜之計,她正一邊成人高考一邊找新工作。

樂寶對華年說,雖然她後來在上海上的學,卻因為沒有戶口,不能在上海高考。上海的教材與她們家鄉的全國統一教材內容不同,在上海讀的書,回到家鄉去就沒用了。

“回去高考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只能成人高考。”樂寶說。

“上海戶口比黃金還貴。”樂寶說。

“知足吧!我們這樣的在古代叫逃戶!守着出生的土地,定時給國家交租,那是我們老祖宗的老祖宗發明的。”華年說。

“以前睡你這床的姑娘剛嫁給一個混吃等死的上海小癟三,就為了拿個戶口。”樂寶說。

“姑娘好看嗎?”華年問。

“好看。”樂寶鄭重回答。

“戶口真這麼重要?”華年終於認了真。

“那是立在上海的根本。”樂寶說,“社保醫保買房小孩上學都指着戶口,你說重要不重要?前幾年,在上海買房子還可以辦落戶,現在都取消了。不過你本科畢業,工作單位有名額的話,可以辦個人才引進。”

華年笑起來:“那到時候我戶口出來了,我娶你。”

“中國不允許同性結婚,否則我還真就嫁你算了。”樂寶攤開手。樂寶十分爭氣,不久前剛考過了成人高考最後一門,拿到了一個本科文憑。都說這比高考還難。小城裏華年好幾個高考不利的同學都來上海讀了成人高考,可華年知道考出文憑的只有樂寶一個人。

“你天天哄我。”華年說。

“哪裏哄過你?”樂寶問。

“舊社會美國人來騙中國人賣豬玀到三藩市去大概就是這樣的,宣傳時一定用的是巨型海報,寫着這裏有黃金,快來快來,挖啊挖啊,然後,背景必須是大海和豪宅。每個苦力一定滿眼冒着美金符號,飛奔着去找那夢想中的大海和豪宅。真到了那裏,才讓你知道厲害!等着你的哪裏是什麼大海和豪宅,只有看不到盡頭的墨墨黑的地穴和臭烘烘的草棚。”

“說的好像誰逼你來上海似的。”樂寶聽得笑起來。

華年立刻知道她說錯了話。聽說好多人來上海要住地下室的,連個洗手間都沒有,要在公共廁所里洗澡。公共廁所里怎麼洗澡?經過都要捏着鼻子走開的。華年現在住的這個宿舍雖然一百多平米被隔成了六個房間,每個房間卻只放上下兩張床,又有窗有洗手間,哪怕這個洗手間早上刷個牙要排半個小時隊,上個洗手間也要踮着腳尖捏着鼻子,也已經是難得,是樂寶賣了面子走了後門幫華年拿到的。和樂寶一起讀成人高考的幾個同學先找到了這個地方,與房東幾經較量才租下來。樂寶以前經常來這裏和她們一起通宵讀書,多虧這連夜苦讀打下的友誼特別深厚,床鋪再緊俏,她們還是把剛多出的一個床鋪給了華年。

“要不是樂寶,前面排隊的人多着呢!”華年在這個床鋪上醒來的第一天,睡她下鋪的女孩第一句話就是這樣說的。

那天樂寶聽了這話,窩在華年的被窩裏一直笑。床窄,一個人睡都擠,兩個人擠着熱,華年微微冒了汗。

華年又開始了莫名其妙地大哭。

“我剛來第一天也這樣。”樂寶說。

樂寶等華年哭完,打來了一盆熱水,擰乾毛巾細細地幫華年擦臉。華年這才好好地開始看樂寶。樂寶並沒有變化太多,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豐豐饒饒怯怯嬌嬌的。因為陪着華年,她眼淚也一直在眼眶裏打轉,那雙水霧霧的大眼睛便更像是雨打后的西湖。

“你現在怎麼這麼好看?”樂寶反而這樣問華年。

“大概是吃了漂亮葯。”華年笑了。二十齣頭的女孩哪裏能認真傷心的?哭過之後,華年心情就大好了起來。

“你好好說。”樂寶打了下她的手。

華年在她們彼此的胸前比畫著,“不就胸長大了些嗎?和你比還是有差距的。”

樂寶呸地一下又打在華年手上。華年和樂寶對視,大笑。

“你知道他們叫我們這樣的什麼嗎?”樂寶問。

華年搖搖頭。

“海漂。”樂寶說。

華年恍然大悟。這個詞她早就看到過呢。

“你,我,你看這宿舍的一窩子人,我們這樣的,還有許多我們這樣來上海的,統統叫‘海漂’。”樂寶說。

“哪裏不好?漂泊在上海?漂浮在上海?飄飄然在上海?都好。”華年笑。

樂寶卻不笑。

那晚,華年睡覺時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又看到一雙雙鮮紅的瞪着的眼睛,十七歲她生日的前五天那些闖入她家的陌生人的眼睛。夢裏寂靜一片,沒有任何聲音。

華年醒來時,窗外一片死寂的黑,頭頂電風扇嘎滋滋響,是陳年老片里的擺設。這是哪裏?是沒醒?閉上眼睛再睜開,還是一片死寂的黑。原來這已經是遠方了。

華年怕黑,連忙再閉上眼睛。還是那一雙雙鮮紅的瞪着的眼睛,長在她青春里的吃人的眼睛。已經到了遠方了,將來它們是否會給她片刻安寧?

叛逃,華年想到了這個字眼。多麼卑鄙的字眼。她把頭埋進被子裏,她這次才真正地,不是哄若飛地,認真想,她走了,陳老闆和若飛怎麼辦?

到遠方去,結果成或者不成,都成。她一直這麼想的。

現在,她已經真的去了遠方。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華年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華年
上一章下一章

大海和豪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