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頓飯

二十頓飯

■二十頓飯

世上哪有真隱士?嵇康要真想隱居,廣陵散早就絕音。

自華年和樂寶與宋先生見面之後,樂寶便對宋先生起了興趣。不出兩天,她就跑來和華年說,那個宋先生,他叫宋星河。

“這個姓聽起來就大有來頭,國父似的。”樂寶說。

華年大笑:“一聽就矯情。”

“他可是大有來頭,他爸爸是宋子平。”樂寶說。

華年哦了一聲,實在吃了一驚。宋子平是恆世集團創始人,恆世集團是老牌的實體企業,做橡膠出身,宋子平白手起家,是老一輩企業家裏數一數二的人物。只是前幾年,宋子平因病去世,各大媒體都在傳他家族關係複雜,一直在打遺產官司,好好一個恆世集團竟然就因為這些官司,被四分五裂,最後分崩離析,消失了。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來歷。

華年終於冷靜下來。她在心裏十分鄙視自己的這種小市民氣,竟和大多數人一樣,對傳奇人物忍不住地好奇激動,也不管這傳奇的底里是好是壞。

“他是宋子平前妻的孩子,鴻之說,十幾歲他們認識的時候,宋星河才被接到上海來。他爸走了之後,他什麼都沒分到,一切都得靠自己。”樂寶說到這,嘆了口氣。

華年跟着嘆了口氣,生了二世祖的命,卻沒享到二世祖的福。不禁物傷同類,對他有些同情起來。但想到他的學校,仇恨立刻就又上來了。哪裏是同類,人家是斯坦福畢的業。

“讀了斯坦福,工作肯定不錯?”華年問。

“工作再好,不過多賺點生活費。”樂寶又嘆氣。

華年雄赳赳拍着胸脯:“怎麼這麼沒志氣?我們新社會,哪個富豪不是白手起家?別人起得,我們就起不得了?”

樂寶笑了出來:“你行,你行,我是不行的。”

說完,樂寶不再理她,開始着手翻財經雜誌。她把這幾年她們家存着的財經雜誌上的人物照片幾乎翻了個遍,卻始終沒找到宋星河的資料。她又得意揚揚來與華年說她的推測果然是不出錯的,再厲害也不過是個打工的。最後,她得出了個結論,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聰明人都有出息的。

于成龍在旁邊湊了上來,他說也這麼看。他覺得宋星河說不定就是個混吃等死不中用的傢伙,不過比他們世故了些,和華年分析的那些話,聽着也是世故得很。于成龍很是看不起這位宋先生。

可不管大家對這位宋先生如何評價,與他的會面實在給了華年深刻的影響。他的話一直在華年腦子裏盤旋,而因為這些話冒出來的不計其數的點子,如今已經在華年腦子裏躍躍欲試,時刻就要衝破她的腦袋,這讓她興奮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因為興奮,于成龍燉的放了大把西洋參的雞湯,華年都喝得食不知味。以前她喝于成龍的雞湯,經常會嬉皮笑臉地逗他,將來發達了一定打只金雞給他。于成龍說被她的俗氣嚇死了,但他每次最後卻只是輕輕親吻她的臉頰。

于成龍親華年臉頰的時候,華年也親親他的。他們的吻細細密密在一起,一次比一次深地刻在了華年的心上。只是那些時日,華年的腦子卻飛到其他地方,沒精神再誇這雞湯,也沒精神再說金雞的玩笑。于成龍氣得悶頭打遊戲,華年也不管。她滿腦子都在想因為宋星河產生的一個問題,她已經把自己磨利了,可怎麼出鞘呢?

第五天失眠時,華年對於成龍說她有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華年說她就像生吞了一把火下去。這把火把她的胸口燒得生疼,就像當年想出讓陳老闆送她到上海來的那次一樣。

華年撥了銀行的號碼。這些年她無聊的時候,便時常悠悠閑閑撥打這個電話,這對她來說,是種消遣。電話那頭是悅耳制式化的女聲,總會告訴她賬戶餘額還有多少。華年一直很想知道,這些不同的銀行,哪裏找來那麼多相似的聲音,這些聲音操作着你的銀行餘額,銀行餘額操作又操縱着你的人生。這些女孩們在錄這些聲音的時候,應該並不清楚,原來自己便是那傳說中的上帝之音。

然而,這一次,華年撥這個號碼時,卻一點也不悠閑。她幾乎是急不可耐。華年的銀行餘額是五萬兩千元。五萬兩千元不夠買於茉莉們手裏的一隻愛馬仕,也應該不夠買喬飛明們嘴裏的一支拉菲。然而,在華年的計劃里,她現在卻決定用這僅有的五萬兩千元去賭一把,贏了,便是魚躍龍門,輸了,也不過是回到原點,很划算的買賣。

華年做了一份長長的媒體聯絡名單,這些年在這裏市場部工作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做整理新聞檔案的工作。這工作讓她對光翼董事長喬飛明的新聞閱讀習慣有了一定了解。這也是她平時特別留心去做的功課之一,某種程度的投機取巧。她做出來的策劃案通過率一直很高,和這個有關係。胖喬治這樣總結過。

于成龍覺得華年在干傻事。于成龍說晨露里長樂路有梧桐落葉里的書店,于成龍說陽光下武康路有飄着濃濃香草味的雪糕,于成龍說晚霞里吳江路有熱騰騰的越南牛扒……華年不為所動。

她披頭散髮,睜着血紅的眼睛,窩在十平米的房間裏,對着發著輻射的電腦,日夜奮戰。華年的眼睛耳朵都只在這裏,背水一戰時,哪裏還看得見外面的東西?

凱莉吳在《時尚先鋒》雜誌工作,她大學畢業進《時尚先鋒》做的第一個選題就是從華年手裏走的,文字圖案做出來看着活脫脫像一本幼兒畫冊,她們團隊給第二次整改意見的時候,就把她丟給了華年。那時華年手上也掛着四五個未完稿的案子,她很想和她說,你託兒所畢業了就沒人再給你圍奶兜了。最後,她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和她一起改了五次。她幾夜沒睡,華年陪着她幾夜沒睡。華年想,能幾夜不睡工作的人再笨,也一定會有出息。她現在是《時尚先鋒》首席記者。

艾琳馬十年前在“小心澎湃”公關公司的時候,只想着掛在某家大企業旗下,接點年會的活乾乾就好,可她一不小心一努力就把公司做到了業內十強。小心澎湃給光翼做公關服務已經五年,每次活動都順順利利沒有一絲紕漏,真正次次細節小心翼翼現場效果卻是大大澎湃。所以當小心澎湃出現紕漏的時候,艾琳馬怎麼都不願意相信。人人都知道要出問題了,人人交頭接耳,只有她置若罔聞。華年到她辦公室堵了她兩天,最後她拉下臉來,第三天華年還是去堵她。那場活動結束,艾琳馬一邊痛心疾首,一邊和華年說,早聽你的就好了。那次的紕漏影響很惡劣,讓她的公司名聲臭了好一段時間。華年拉着她去堵喬治,華年說自大又不是犯罪,是可以被原諒的,起碼可以原諒一次。喬治終於被她們弄煩了,最後含糊着答應了新一次的合作,只是那以後一直旁敲側擊打聽華年是不是拿了回扣。艾琳馬聽說后,殺來喬治的辦公室,用全家人的健康詛咒發誓為華年保證。華年不確定喬治信不信誓言這一套,但她確定他被艾琳馬的氣勢鎮住,從此不再提回扣兩字。艾琳馬的公司如今又回到了業內十強,雖然比之前排名靠後了一兩位,可她說總有一天會更好。

保羅孫是個大齡已婚男青年,見華年第一面就開始打聽她的身高體重三圍。他一度弄得華年很憂鬱。可他身兼十幾個財經自媒體大號寫手,文章寫得利索漂亮,再猥瑣華年還是得打交道。華年時常對保羅孫放狠話,別太得意了,你總有出事的時候。他嬉皮笑臉,妹妹你怎麼可以和哥哥這麼說話,哥哥我心都碎了。他又說人生三大樂事,按摩有玉手,飯局有波霸,老婆不檢查手機。保羅孫的眾多公眾號一次性被查封的時候,華年覺得胸中的惡氣滾滾而出。直到某個深夜,突然想到保羅孫雖然總是言語輕薄,他風光時卻也從未以勢相壓,在工作上還是講究公平公正的。華年也本着公平公正的心,給他發去了一個專業腔很濃的問候。保羅孫說,他很實在,每個發來問候的人,他公眾號重開之日一人送篇軟文。保羅孫親自寫的一篇文章三年前就賣到了十萬。華年問他,這成本會不會有點高?他回答,在可控範圍內,給他發問候的人不過三四人。而對於華年,還可以再附贈一篇。因為在他以前收到成群的恭賀消息時,從未收到過華年的消息。保羅孫的公眾號一直沒能解凍。可他去年剛做的新公眾號,如今粉絲又有了幾百萬人。

凱莉吳艾琳馬保羅孫們都是華年工作這些年交的朋友,她們私底下沒有吃過一頓飯唱過一次K泡過一次吧。于成龍總問華年,你怎麼除了樂寶就沒有朋友了?華年無言以對。華年也時常想,怎麼就沒人叫她吃飯唱K泡吧?大約是她人緣真不夠好。

給凱莉吳艾琳馬保羅孫們打電話求幫助的時候,華年十分忐忑。畢竟是利用工作之便,畢竟是大眾認為的不要臉的行為,畢竟那之前她並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待見她,畢竟她那少得可憐的五萬兩千元連個媒體車馬費都不夠。

幾天後,一篇以“破局者”署名的文章《光翼,請用夢想破局》悄悄在一個財經公眾號上發表了。接着,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這篇文章居然在各大財經公眾號上開始瘋轉,閱讀量到了十萬加,大有超過當紅娛樂明星緋聞的態勢。大眾們開始好奇文章的內容。文章的確犀利。從光翼以夢想起家以做最好的產品為信念說起,再到批評如今的光翼居然淪為一個資本輸出工具,只知道兼并吞食行業內優秀的公司,內部卻再也沒有優秀的產品出現,內部機制老化,部門協作動作遲緩,給員工犯錯空間太小,沒有良好鼓勵創新的機制等,每一條都毫不留情。最後作者更是發問,光翼會不會淪為下一個雅虎?許多看過這篇文章的專業投資人都說文章寫得極好,不僅邏輯嚴絲合縫,更勝在每個事實舉例都十分嚴謹,切中要害。

在這篇文章瘋轉的同時,開始湧出了一批關於這篇文章作者身份的揭露、評論的文章。《光翼集團優秀員工養成記》《戰略投資行業缺的這最後一人》《從漏失天才事件看現代公司人力資源管理問題》《這樣的員工在美國值一千萬年薪》等等文章持續不斷,這讓“破局者”的熱度持續上升。

“你說破局者是不是就是你?”樂寶來問華年。

“如果放我在古代,我就是個標準的佞臣。”華年笑。

“佞臣是要被五馬分屍的。”樂寶說。

“哪那麼好的事情?被馬分屍那是貴族的專利,馬好貴的。”華年說。

“小心着些啦。”樂寶看着華年。

“破局者”當然就是華年。

華年早就籌算好,凱莉吳艾琳馬保羅孫們傳統媒體自媒體公關公司各個角色一應俱全,他們在一起,能掀起輿論的半邊天。華年一一打電話感謝他們,他們一致說,不是給她面子,是他們需要內容。其中保羅孫最後還提醒了華年一句,這篇不算,你在我這還有兩篇軟文存貨。

公眾號發出關於了那些文章后,華年守着手機,並不鬆懈,一直刷閱讀量,直到辦公室里的大衛麗麗也轉發了,才松下了第一口氣。所有的存款用盡,所有這些年工作存下來的人情用盡,幸運的是,這次網絡媒體造勢效果大大超過華年的預計。

華年每天都收到大量的消息。手機日夜發著燙,像得了高燒。大家當然要發消息來關切她這個一夕而紅的名人。只是華年心思在別處,實在懶得去分辨這些消息里是嘲諷是羨慕還是關心,一律只回了謝謝兩字。然而,發消息還算是體貼的。那些大老遠隔壁樓分公司的同事們都開始來擠華年辦公室這層的茶水間,這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那幾日,華年連上洗手間都小心翼翼,生怕遇到陌生的熱切眼睛。

只有于成龍沒有轉發這些文章。他照舊笑眯眯地天天和華年膩歪在一起。照舊華年在一邊做着自己事情,他在一邊打着他的遊戲。他和華年說,出個名也就算了,別再想其他的。華年懂他的溫柔,他想和她說沒有期望就不要有失望。

但是沒有期望的人生又是什麼?不過是她家鄉陰影里的那條臭水溝,掉進去,就再也爬不起來。

華年當然有期望,否則她要出名有什麼用?又不是明星,可以靠名氣賺錢。華年很明確地要這些文章讓該看的人看到,公司里那些高高在上平時看不到她的人看到,讓人力資源部看到,讓戰略投資部看到,還要讓那個漢武帝也看到。所有人都在棋局裏,現在她想做的,只不過是讓那隻下棋的手,看到她這隻自信可以長驅直入的軍。

“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外公小時候總拍着大腿,拖着長長的越劇調唱這首詞。華年後來才知道,這是諸葛亮引誘劉備時,到處教人唱的山歌。

“諸葛亮出山前還要宣傳自己。世上哪有真隱士?嵇康要真想隱居,廣陵散早就絕音。”華年對於成龍說。

“那是諸葛亮那些人的事情。你不怕人說么?”于成龍問。

“幹嗎要為自己的夢想羞澀?有資格說不在乎名利的人是已經功成名就者,否則不過是個笑料。”華年笑。

“做這些沒用的。”于成龍說。

“魚餌已經放下,姜子牙的包裝已經做好,就看人家買不買賬了。”華年又笑。

華年小時候,若飛總是晚睡。她經常會在她書桌的枱燈下,用針一邊挑手心上因為搬貨起的水泡一邊說,不要用淡泊為懶惰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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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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