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橋
■獨木橋
安生點不就好了么?安生點應該就會好了吧。
可安生點,她會不會就不見了?
一個月過去了,自媒體的這波熱潮悄悄消退。茶餘飯後,又有了新的話題。隔壁辦公室的誰誰與誰誰好了,樓上茶水間的咖啡換了牌子。
華年一心期盼的結果,卻石沉大海。公司高層沒有任何人就這個事情給她個表示,連喬治都沒有。
比滾燙的火山石淋上冰雹還要疼。樂寶問她有沒有心疼錢的時候,華年捂着胸口這麼回答。
樂寶嘆口氣,今天起請你十頓飯。
于成龍在旁邊說,我也請吃十頓飯。
於是,華年就有了免費的二十頓飯。
于成龍又說這幾年算是白乾了。
這麼點錢,連買個放浴缸的浴室都不夠,然而,畢竟還是買得起浴缸的。于成龍和樂寶嘆息着。
華年在他們的嘆息聲中,默默不語。最壞不過如此。
誰都沒有想到,兩個月後,事情竟然有了迴轉。
開始是人力資源部主管找華年談話。華年還以為是和她談年終獎的問題。她正打算擺出陣仗。爭取年終獎,絕對需要技巧,這絕不妥協又略微吃虧的態度,既不能過火,又不能太不着痕迹,過火了容易讓人反感,太不着痕迹又容易讓人一筆帶過。華年滿腦子都在年終獎這個事情上,以至於人力資源部主管問她說是否考慮去戰略投資部工作時,華年脫口而出的第一句竟然是,多少錢?
人力資源部主管愣了愣,隨即笑着說:“五十萬年薪,稅後,年終獎雙薪。”
他看着華年,以為她會跳起來歡呼,她也以為自己會跳起來歡呼,可她沒有。
華年看着人力主管說,“讓我考慮一下。”
那之後,來來回回這樣的談話談了一個多星期。華年始終還是那一句,讓我考慮一下。又過了十天,人力主管開始和華年談具體薪資可以加碼,華年卻還是婉言拒絕。華年說,這不是錢的事,既然戰略投資部滿員了,我無論如何不能給組織造成麻煩,讓組織為我開先例實在是太不懂事。
人事部主管看起來大約是死了心,不再找華年談話。人人都來勸華年,人人覺得她魔怔了,這是在擺哪門子譜?華年卻一直笑而不答。
沒想到人事部卻並不是真死心,幾天後,來找華年的職位開始一級高於一級,主管、經理、總監……華年次次都把咖啡煮得香香的,好好端到會議室里。不管誰來她都親自煮,一個人都不落下。這幾年,她連煮咖啡都下了功夫學。
“開個條件。”這個人事部總監倒是個爽快又聰明的人,上來便是爽快直接。
“太過了,你會滿盤皆輸。”人事部總監又說。
“我想和喬董見個面。”華年衝著他露出一個微笑。
光翼集團董事長喬飛明找華年談話的那天是個晴天。
從喬飛明辦公室敞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在上海看到這樣一大片綠地的地方已經越來越少。這個世界只有兩種人才能享受最優質的氧氣,深山的老農,城市的巨富。樂寶說。
光翼集團有一萬零五百名員工,今天她和光翼董事長面對面對話。華年心裏是得意的。華年想起樂寶在人事部總監朝她甩袖子走人的時候,也對華年說過,見好就收吧。華年笑笑,一切的努力不是為了進戰略投資部,只是為了見個人。這個人就是喬飛明。
“花了多少錢?”喬飛明見華年的第一句話便是個質問。
喬飛明本人看着更加匪氣。怒獅鼻,圓豹眼,身材壯碩,這樣貌放在雜誌報紙上,看着不過是氣派,可放在現實中,便是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威嚴。華年本來是最討厭威嚴的,連若飛的威嚴都要討厭。誰和她耍威嚴,她便要反抗,表面上不反抗,肚子裏也反抗。可喬飛明的威嚴卻讓華年肚子裏的反抗都打了水漂。她這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威嚴是這樣的。不怒自威是帝王之相,外公經常捧着的那本歪解《易經》的算命書里說過。
“喬總英明。”華年兩眼眯成一條縫,“我一個小員工,房子還要租,哪裏能有什麼預算,如果有這麼多的錢,肯定先買房子。”
喬飛明點了點頭:“也是個人才。”
華年順竿拍馬屁:“謝謝喬總誇獎,我的啟蒙讀物就是您寫的《策動力》。”
“你還看過《策動力》?”喬飛明問。
“世人眼裏的成功只是世俗的成功,不過是歷史翻過的一頁,這句話需要反覆讀。我聽說您在研究社會學。”華年笑着說。
“還喜歡什麼書?”喬飛明又問。
“平時有空就翻翻《三國》。”華年回答。華年最愛紅樓金庸加各類漫畫,然而這裏是職場,愛好是一回事,領導要聽的是你會的事。
喬飛明大約是對華年的回答有了些許滿意,竟然笑着問她:“對戰略投資部怎麼看?”
“撤掉。”華年斬釘截鐵。
“撤掉?”喬飛明反問。
看不情緒,但起碼是反問。他的反問正是華年要的。他不反問,她又怎麼一鳴驚人?
“是的,喬總,撤掉。”華年接過話,“公司里所有的矛盾都是人的矛盾,戰略投資部設立五年以來,總共收購了六家公司,這些公司本來都是運轉優良並且盈利不錯的,然而這六家公司沒有一家能成功融合到總公司體系,到現在反而每一個最後都變成了一個需要總公司不停去填的窟窿。這六家公司在公司戰略佈局上或許有意義,但我想您是想下完全盤棋局之後再收網,形成行業壟斷之後這當然是最大的收益,可是如果這張網在這之前破了呢?”
喬飛明沒有回答華年的問題,他盯住華年的眼睛,用嚴厲的聲音問:“你哪裏來的這些數據?”
無數年以後,華年還記得喬飛明當時的眼神。她相信沒有一個人被這樣的眼神盯過後,會忘記這個眼神。那之後不管誰問華年你到底怕誰,華年心裏默默生出一個答案便是當年的喬飛明。
華年訥訥回答:“我這三年以來,一直在全方位觀察公司,我身處的部門是市場部,總管公司所有包括分公司的市場營銷工作,我工作最重要的部分便是收集整理檔案……”
“整理市場營銷檔案怎麼預測出的一家公司的盈利情況?”喬飛明像是在問華年,可華年揣摩他更像是在問他自己,便不敢出聲。果然,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說:“沒錯了,一個公司的市場營銷部門,你收集檔案的時候自然可以接觸到,只要有心。”喬飛明說到這裏看了眼華年,“你有心。”
華年更加膽怯,她捏了捏拳頭說:“我想多用點心工作總是好的。我想有這心,任何事情都能試一試的。”
喬飛明突然笑了一下,問:“你有宗教信仰嗎?”
怎麼不問星座和塔羅牌?
“沒有。”華年想了想說,“您是不是信基督教?我整理您的個人採訪檔案時看到一篇您的採訪稿,您說因為您的母親是基督徒,所以您每周日都要去教堂,而且每次去之前,您總會穿上最正式的西裝,打上最得體的領帶,從十八歲時起就沒有落下過一次,我很佩服有信仰的人。”
“你對宗教怎麼看?”喬飛明問。
華年又低頭想了一下才回答:“讀一本書,一般人讀故事,高明的人讀感受,最高明的人讀法則。”
華年也通讀過聖經,這樣一本主宰了人類幾個世紀的書,每個人在裏面讀到的奧義必定是千人千面各不相同的,又怎麼能去憑空猜測喬飛明在裏面讀到了什麼?但華年相信一點,一個有權力欲的人,一個比常人聰明的人,讀任何一本書,歷史也好哲學也好文學也好,哪怕是聖經,讀的永遠都會是這些書里總結出的世界法則。而這些世界法則里,有一條就是,沒有幾個人願意被人說破野心,除非他有常人沒有的心胸氣度,或者對自己有強大的信心。華年為自己的這個回答起了全身的雞皮疙瘩。這是一次最慘烈的冒險,擅自揣測領導的意圖,等於伸手摸老虎的鬍鬚。可是既然要一鳴驚人,就一定要徹徹底底,不比一般人表現得聰明些大膽些,便會立刻被打回到大眾里。
每一次冒險都是一次豪賭,她已經一把亮出了底牌,就等着莊家最後的裁定。
那天從喬飛明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華年沒忍住多望了眼他窗外的那片綠地,立刻,喬飛明的眼神就抓住了她。她看見他的眼睛在笑。
很多時候華年怕別人笑她。以前她經常半夜摟着樂寶,對她說她的恐懼。
樂寶說,你安生點,不就好了么?
安生點不就好了么?安生點應該就會好了吧。
可安生點,她會不會就不見了?
於是,華年便一刻不得安生。
接到戰略投資部正式錄取通知的那天,樂寶站在宿舍門口等華年。
“怎麼不第一時間和我說?”樂寶問。
“不成的話很丟臉。”華年回答。
“那成了怎麼還不告訴我?”樂寶追着問。
她的問話讓華年一下子找不到答案。是啊,為什麼成了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從喬飛明辦公室出來那一刻,華年就應該打電話給她的。
“走吧,找于成龍一起吃夜宵去?”每次華年找不到答案回答樂寶,她就想,熱鬧下就好了。
樂寶卻不動。她遞給華年一個盒子。那是一隻萬寶路的盒子,盒子又雅緻又厚重,盒子上面還扎了根玫瑰金色的絲帶。“你以前就一直嚷着要的筆,不懂你字這麼丑,要筆幹什麼。”樂寶沉着臉說。
從小若飛就拿着戒尺教華年寫字。若飛一手的蠅頭小楷是外公教的,脫型到硬筆上,更是好字。可華年雖然各種字體都會寫,卻是盯一陣好一陣,不盯就又把字寫成狗爬。到現在,若飛還是經常把這事放在嘴邊說,外公和陳老闆以前也很嫌棄華年的字。只有外婆說,生來將軍的命,就不用學小姐的繡花活。然而,華年一直覺得是筆的錯。小時候的鋼筆頭子都不經寫,稍微一用力,頭就花了,所以,她從小就吵着要好鋼筆。那時沒有萬寶龍。等有了萬寶龍,她家卻已經是買不起。於是,這萬寶龍鋼筆就成了華年的心頭好。
“我字丑,你還送筆,是逼我獻醜嘍?”華年說。
樂寶卻認真起來:“我字最好看,你媽從小誇我。我一直為這個事情得意。可前段時間,我看到一個報道,一個老書法家說,字不好看,其實就是手的動作跟不上思考速度。規規矩矩動手的普通人,字都寫得好看,反倒是腦迴路有別於常人的天才,往往字都寫得丑。”
“從小到大,我就想你正正經經誇我一次。”華年說。
“以前我總不信你能行,總覺得你異想天開,原來只是我是井底的那隻青蛙。今天起,我信你。”樂寶說。
樂寶那天說的“我信你”這三個一直留在華年的腦海里,無數年以後,華年還總想起她和她說的這番話。
即使後來的日子裏,風雲變幻,好幾次幾乎陷入絕境,可華年心裏卻總有個聲音在告訴,有個人,一直信她,信她能行。
那天華年很歡快。樂寶和她熱烈地慶祝了一番。
然而,她們誰都不知道,華年和樂寶,她們又重新疊合在一起的新生活,那個主宰着她們今後許多年喜痛悲歡的戰略投資部,那個她們從千軍萬馬中突圍而出擠上的那根獨木橋,到底有什麼在等着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