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墜雁關

第六章 墜雁關

1

天剛破曉,進軍鼓點驚醒了冬日沉睡的未離原,大焉涅火軍再度出征了。一身戎裝的衛鴦立馬於白鳶江之岸,注視五萬王師鐵甲怒馬,一列列馳騁而過,縱行十里,沿江蜿蜒北去。

臘月中,涼國備足糧草、集結兵馬,再往墜雁關撲來。大焉視十年前失關為恨,北涼也視四月前失關為仇,戰事一觸即發。這一回,以唐之彌為首的群臣一致反對衛鴦親征,力諫:“國君當中央執要,廟堂運籌,大焉名將如雲,何愁無領兵之人?”衛鴦執意不聽。

衛鴦的親征並不只為收攏人心,他的天性本來好戰。自十六歲入軍營,衛鴦已在馬背上度過了二十七載春秋。起初將士們都以為皇孫身嬌命貴,來做軍人只為混軍功、謀虛名,誰知衛鴦入營后,與將士們食同鍋、寢同帳,屯田修路身先士卒,北伐南征屢立戰功,於是諸軍咸服,甘願追隨——衛鴦奪位之成,全賴軍權在握,重兵震懾。

浩浩蕩蕩的白鳶江,在蘆州境內尚且寬展舒緩,越往北,河床越收窄;到了雍州境內,漸漸九曲迴轉,水急灘多;及至雍州最北部,河谷聚攏,驚濤裂岸,聲震百里可聞,寒冬時節,常有浮冰隨着巨浪滾滾而下。衛鴦領兵沿江走了九日,到了墜雁關下,雍州守軍和蘆州援軍早已在關下平原安營紮寨,衛鴦一現身,諸軍士氣大振,夾道而迎。衛鴦檢閱七軍之後,立往墜雁關上去,雍州節度使兼墜雁關主將百里旗隨行,衛鴦問:“北涼來了多少兵馬?”

百里旗回:“四日前先鋒到了六萬,昨日又到五萬,據斥候報,還有二萬在路上,今夜將至。”

衛鴦問:“守軍有多少?”

百里旗道:“雍、蘆兩州守軍共七萬,現在陛下又帶來五萬,兵力相當。”

衛鴦道:“敵軍立足未穩,可派小股士兵偷襲擾之。”

百里旗道:“前日半夜,千夫長朱翼然帶兵拔了一座營寨,百夫長孫牧野燒了兩架入雲梯。”

衛鴦點頭讚許,拾級而上,登臨了墜雁關頭。雄關右臨高崖深峽,峽谷中礁石林立,激流湍急,江水在峽內連落六個陡坎,北南落差在四十里內達百丈,舟船不通行;左依綿亘不絕的風陵山脈,雄奇幽險,猿攀鶴飛皆不得過,是天然屏障。大焉據關,涼兵不得入;北涼守關,焉軍不得出。兩國為雄關爭鬥百年,無止無息。

衛鴦在關牆上抬目眺望,隱約見到十裡外,涼軍正在掘壕築寨,不由得皺眉暗忖:“若守不住墜雁關,大焉門戶大開,雍、蘆一馬平川,北涼騎兵驍悍,實難與之爭鋒,只能畢其功於此役,死守關隘,不容有失!”

2

霜天終於破曉。將士們往關牆上澆了一夜的熱水,水遇風結冰,雄關彷彿凝成了一座宏壯的冰山。墜雁關下,六千連弩兵持弩瞄準,五千弓箭手搭箭上弦,兩萬重甲騎兵嚴陣以待,人馬雖眾,卻鴉雀無聲。

須臾,遠方濃雲下,北涼騎兵列陣往墜雁關而來。起初只見一線人馬徐徐前行;半刻之後,便見千人萬騎連成一片;又過一刻,終於遍野襲來,橫刀似叢,馬蹄如林,殺聲震天,氣勢洶洶。守軍屏息靜氣,眼看涼兵越撲越近,個個在心中默數相距的步數,一千步、八百步、六百步,只差兩百步時,涼兵進入了焉軍射程,只聽守將大聲喝道:“弩兵!射擊!”

破空之聲霎時響徹關隘,黑壓壓一片鐵矢直往涼軍前線射去。大焉連弩兵列成三行,頭行發弩、次行進弩、末行上弩;頭行發弩完畢,立即退到末行上弩,次行變為頭行,一弩三矢,如此連珠,萬支鐵矢綿綿不絕扎入涼軍陣中,矢頭力大,直穿重甲,便見涼軍先頭一排戰馬紛紛失蹄倒地。

相距一百步時,守將手揮令旗變了攻勢,五千張弓一齊松弦,如雨長箭離弦而去。弓箭手皆手疾眼快,首箭尚在半空而次箭又發,遮天蔽日壓向涼軍。兩輪矢風箭雨過後,涼軍連人帶馬死傷無數,卻陣形不亂,馬速不減,衝殺過來。相距五十步時,弩兵、箭兵俱抽出長約一丈的陌刀,刀柄入地、刀口朝天,斜抵在陣前,白森森立成一座刀林,涼軍戰馬怒嘶,躍陣而入,被陌刀割得腹破血濺,馬上涼兵也被長矛刺穿,卻依然前赴後繼,一波一波湧來,陌刀陣漸漸被沖亂,於是逐步後撤。

陌刀陣之後,是重騎兵陣。騎兵主將凌公良抽出橫刀,厲聲喝道:“北涼欺我大焉十年有餘,占我河山,擾我子民,結怨久矣!需讓涼賊明白,今日大焉非昨日大焉,今日焉兵非昨日焉兵,今日我軍只知進,不知退;今日涼賊只有來,沒有回!拔出刀來!以血為誓,大焉自今日始,寸土不讓!”

重騎兵多數是雍州子弟,在邊界受涼國多年襲掠,怒氣最重,仇恨最深,當即嘩啦啦抽出大刀長槍,刀鋒槍頭粼粼耀眼,一陣號角聲慨然而起,兩萬騎兵喊殺聲震天盈野,迎着涼軍沖了上去,兩軍轟然相交,馬頭相撞,兵器相拼,數萬人馬犬牙交錯,纏鬥在一處,鮮血如泉,在戰場各個角落噴洒開來。

衛鴦按刀站在關頭,俯瞰關下一片廝殺慘烈,不時有涼軍的弩矢長箭飛上來,左右勸道:“陛下請下關歇息,靜候凱音。”衛鴦道:“三軍將士皆在用命,衛鴦如何能後方高坐!”

戰過半個時辰,遠方出現十個碩大無朋的黑影,緩緩破霧,向雄關開來。關頭守軍見北涼搬出了入雲梯,遂高聲道:“車弩準備!”十架車弩被推上關頭,一字排開,弩兵將長約一丈、粗如手臂的鐵頭巨矢抬上車弩,五十多個軍士齊齊拉動絞盤,方將弦弓張開,個個瞄準了入雲梯。

北涼為攻關,建造了十二架當世最大的入雲梯,每架高約四丈,與墜雁關關牆平齊,雲梯四面封閉,外有鐵皮包裹,下有八輪行走,內有六層,可藏兵三百餘。涼軍抵達關外的當夜,被焉軍偷襲,燒了兩架,還剩十架,裝了三千精兵,直往關頭而來,關下焉兵攻之不破。

入雲梯臨近關牆一百步時,十支巨弩齊刷刷射出關頭,擊中入雲梯,兩架巨梯鐵皮被擊破,木碎如同摧朽,數百涼兵墜落地面。關上弩兵又重裝了巨弩,待入雲梯近二十步時,又擊碎三架,卻依然有五架開過來,抵住了關牆。

守將一聲令下,連弩兵持弩張弦,圍住梯門。梯門開處,涼兵甫一衝出,即被密不透風的鐵矢擊殺,還剩千餘涼兵趁亂登上關頭,驍禁衛護住衛鴦,一邊高叫護駕,一邊請衛鴦下關暫避,衛鴦卻道:“我若此刻逃走,不配做大國天子!”他順手奪過衛兵的長鉞,向涼兵攻去。青銅鉞勢大力沉,尋常人舉起也難,衛鴦卻單手而擎,直入涼兵群中,且劈且斫,鉞口所至,聲如風雷齊出,威如山海顛覆,眨眼之間手刃三人,有個涼兵想從身後偷襲,竟被攔腰劈成兩截。將士們親見天子陷陣,暗道:“他若不做天子,也能做不世出的戎帥!”大感激勵,個個奮不顧身向涼兵殺去,千餘涼兵後繼無援,苦戰兩刻,終於覆沒。

關下,三萬焉兵、三萬涼兵勝負難分,騎兵的衝鋒戰現成陣地戰,威力稍減。那一廂,涼軍又調了兩萬步兵入戰場;這一邊,焉軍也從關上放下一萬步兵。從清晨戰到晌午,涼軍不退,焉軍不回,在關下亂成一團,血流成河。

涼軍一看久攻不下,又推出一輛撞車來。撞車鐵甲尖頭,六輪翻滾,前有八匹裝甲駿馬相拉,後有二十名蠻力軍士相推,左右四百騎兵長戟護送,於眾軍中殺出一條路,欲撞破關門而入。撞車推進速度極快,連弩止不住,巨弩瞄不準,直直到了關下。

墜雁關門雖以鐵皮包裹,厚約兩尺,奈何撞木力沉勢大,鏗然一撞,關牆上的薄冰被紛紛震落,焉軍眾將士只覺腳下一顫,心中也跟着一寒。

當時,焉軍被涼軍牢牢牽扯,想來相救,都被擋住;牆上想以繩索放下援軍,也被涼軍的弓箭殺了回去。戰場邊緣,猶有一萬北涼騎兵虎視眈眈。戰場之中已人滿為患,涼軍騎兵無法衝鋒,遂只在焉軍的射程之外觀望,單等門破,便要火速策馬,沖關而入,與關后焉軍短兵相接,決一死戰。

三人合抱粗的鐵皮撞木重重撞向關門,門開了數條裂縫,局勢漸漸倒向涼軍。焉兵幾次想要棄戰來救,反而被追上斬殺;牆頭落矢如雨,八匹駿馬倒地不起,牽引撞木的涼兵渾身負傷,卻手不松繩,越撞越疾。墜雁關后,待命的焉軍匆忙列陣,傳聲道:“涼賊要殺進來了!全軍抽刃備戰!”步騎兵瞬間集結完畢,在搖搖欲墜的關門后等待交兵——一旦關門被破,他們便是大焉的最後一道防線。

此刻戰場的西北方,一小支焉兵發覺了情勢危急,不敢戀戰,一頓刀砍戟刺,擊退了涼兵,縱馬往關門而來。焉兵們心有靈犀,各自擋住涼兵,為他們讓出一條路。當先一個騎兵,不戴盔甲,只在額頭系了紅抹額,在疾馳的馬上挽弓搭箭,羽箭划空而來,射斷了撞木的一條牽引繩,繩未落地,而一箭又至,再中一繩。撞木極沉重,需六名軍士牽六條粗繩方能拉動機關,其中兩條繩被射斷,四人拉繩更為吃力,攻勢頓減。

兩箭過後,那小支騎兵趕到了車前,只三十餘人,守護撞車的涼兵卻有百餘,焉兵勇猛不懼,上襲人頭,下劈馬腿,互為呼應,將涼兵衝散之後各個擊破。那紅抹額的焉兵下了馬,直往撞車上去,兩騎涼兵打馬來戰,焉兵抽出雙刀,舞成密不透風的圓,先躲過迎頭劈下的陌刀,再砍斷兩騎的馬腿,敵兵栽下馬,五回合之後,一人被刺中心口,一人被劃破脖頸,防線告破。那焉兵跳上撞車,車上三把長槍齊齊來攻,焉兵先擲出雙刀,橫刀凌空轉去,切斷了兩條繩索,涼兵再也無力牽動撞木,那焉兵才以空手搏槍,身形在三道鐵風中矯捷轉挪,眨眼奪過一把長槍,輕挑重刺,從車尾殺至車頭,無人能擋,一番血戰之後,焉兵將撞車上的敵兵清了個乾淨,他撿起一把陌刀,砍斷最後兩條繩索,撞木一聲轟然巨響,摔在地上,將撞車壓得粉碎。

衛鴦以馬鞭俯指戰場,問:“毀撞車的先頭小將是誰?”

關上的幾位軍士異口同聲道:“是虎蠻子!”

虎蠻子跳下撞車,上了戰馬,領着眾騎又轉入戰場,衛鴦遙見他一騎在先,左右各有七騎為羽翼;他手持長槍當先突破,身後四騎皆持丈二的陌刀,以刀橫掃敵陣,再后兩騎皆持連弩,待敵亂之後給予致命一擊,又各有一騎在隊尾警戒。十五騎馳而不離、斗而不散,在敵陣中分合出入,勢如破竹。虎蠻子似乎是個將領,在激戰中猶以長槍指點,命四方部下齊來聚集,於是騎兵們紛紛集結,十五人的小陣眨眼結了十多個,陣陣相連,連出近百人的大陣來,逐漸在紛亂如麻的戰場上重現陣形,合力向涼軍推碾而去,局勢開始向焉軍傾斜,衛鴦看得心潮澎湃,問:“虎蠻子在軍中是何職?”

軍士又道:“是百夫長。”

衛鴦道:“屈才!”

入雲梯、撞車相繼被毀,涼軍的志氣彷彿也被摧毀了,三個時辰的戰鬥,未得寸功已是人困馬乏,終於,後方響起鳴金聲,涼兵收整旗鼓,如潮水般退卻了。

3

將夜,中軍帳內亮起十餘盞油燈,衛鴦備了薄筵素席,邀請守軍各路統帥入帳。衛鴦先道:“今日首戰,挫了涼賊的銳氣,可喜可賀。朕在關上親眼所見,三軍勠力同心,捨生忘死,大為震撼。涼賊尚在,戰事未完,不敢飲酒,朕以清水一杯,敬帳中各位將軍,敬帳外十萬勇士——非但感謝今日之浴血奮戰,也感謝十年之練兵不怠。”

眾帥也舉杯賀道:“陛下即位以來,武功之盛,兩世未見,大焉光復失土有望矣!”

衛鴦環視眾席,問:“百里將軍為何沒來?”

左右道:“百里旗還在清算戰局,稍後就到。”

片刻之後,百里旗進帳回稟:“傷亡計出來了。殺敵兩萬三千餘,繳獲戰馬一千七百匹。我軍陣亡一萬六千人,傷五千人。有七員千夫長戰死。”

衛鴦面露痛惜之色,道:“失國之健兒,痛於失手足!請在風陵山下祭酒厚葬,以烈士英魂,守我墜雁關!再以重金撫恤遺屬,不可遺漏一戶。”

百里旗應了。

衛鴦忽然想起一事,問:“那個叫虎蠻子的還在不在?”

百里旗道:“受了傷,但沒有大礙。”

衛鴦道:“朕瞧他有將帥之才,將來必大有可為,只是名字為何如此奇怪?”

百里旗回:“那是個綽號。他養了一隻虎,人又來自南方蠻夷之地,所以大家叫他虎蠻子。他原叫孫牧野。”

此話一出,舉座皆驚,衛鴦奇道:“他養虎?”

百里旗道:“就養在軍營,貼身不離左右。”

衛鴦長身而起,道:“即傳孫牧野攜虎來見!”

禁衛去傳話,衛鴦若有所思道:“孫牧野,這名字朕彷彿聽說過。”

百里旗道:“前幾日他領兵燒了涼賊兩架入雲梯,臣對陛下提及過。”

衛鴦沉吟不語。

過不多時,中軍帳簾被掀開了,眾人都望見一個身影立在帳口。帳外不遠處燃了一堆篝火,烈烈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形,面容卻在明暗交互中不可詳見。守帳的禁衛正在和他說話,要他解刃入帳,他便先解下左腰佩的橫刀,再解下右腰掛的狼牙棒,最後彎身從軍靴中抽出兩把短匕首,一併交給了侍衛,才往帳中來。剛一起步,一個獸影從帳口轉出,隨他邁入了帳,油燈映照分明,果真是一隻吊睛白額猛虎,席間眾帥雖然都身經百戰,也不禁驚呼出聲。

一人一虎走到衛鴦席前。原來大焉有規矩,不卸甲之兵見天子不跪,於是孫牧野直立不拜,僅行揖禮,衛鴦卻在盯着虎看,見這虎骨肉壯健,喘氣如吼,他也心生敬畏,道:“朕行獵多年,也曾獵過四五隻猛虎,只是想不到還能養虎為伴!虎性殘暴,你是如何收服的?”

孫牧野道:“臣在山林中撿到它時,還是不足月的虎崽。”

衛鴦笑道:“衝鋒陷陣帶上這凶獸,豈不威風!”

孫牧野道:“戰場箭矢如雨,它是只畜生,抵擋不住,只是帶在身邊做伴。”

衛鴦點頭悟了,又問:“它不會傷人?”

孫牧野道:“自小隨人長大,和大貓無異了。”

衛鴦又點頭,這才開始打量孫牧野。衛鴦的身材和地位一樣高崇,近年來已少有人敢與他平視了,孫牧野卻挺拔立在他面前,不卑不懼迎住他的目光,衛鴦頓時心生喜歡,笑道:“好好好!養虎的南方蠻子,倒有些傳奇。朕若年輕二十歲,定能與你結為知己兄弟!”

眾帥皆笑着應和,孫牧野卻不應話,神色如常。

衛鴦又找話問:“你是南方夜州人?”

孫牧野道:“臣是雍州本地人。”

衛鴦道:“聽你的口音,分明來自夜州,朕曾在夜州駐屯七年,不會聽錯。”

孫牧野抿上了嘴,似乎有話而不願說,衛鴦卻盯住他,等他回復,孫牧野只好道:“臣曾在夜州戍邊十一年。”

衛鴦看他還是少年模樣,不禁奇怪道:“你多大年紀?”

孫牧野道:“二十三歲。”

衛鴦道:“二十三歲,如何戍邊十一年?你十二歲怎能參軍?”

衛鴦要問到底,孫牧野卻顯出氣鬱之色,他覺得自己像個罪犯被人盤查,卻又不得不答,半晌方道:“臣是受連坐,充軍戍邊。”

衛鴦心中突然一動,一個模糊的念頭浮現,立刻追問:“以何罪連坐?”

孫牧野深深呼了一口氣,重聲道:“父親叛國!”

帳中頓時訝聲不絕,一將叫道:“你父親是誰?”

另一將問:“你姓孫?難道父親是孫崇義?”

孫牧野道:“是!”

衛鴦陡然變色,再把孫牧野盯緊了看,連連點頭道:“是朕遲鈍了,朕早該想起來,你是孫崇義之子!”

孫牧野道:“是!”

帳中氣氛霎時冷得如同結了冰。

衛鴦永遠忘不了孫崇義之叛。十三年前,西項發兵三十萬對大焉宣戰,志在滅國亡種。半年後,燕州陷落,太守、節度使皆戰死;一年後,朔州陷落,太守、節度使亦戰死,項兵苦戰險勝,於是報復屠城,朔州千里,全無人煙雞鳴;兩個月後,西項攻打雲州,十萬守軍毀於一役,兩千敗兵誓死不降,盡投濁沙河,太守、節度使均戰死。最後,項軍來到了雲州最後一座重城——念波。駐守念波城西門的守將,是從七品校尉孫崇義。

念波若失,身後的寧州、開元城岌岌可危,大焉不但在城中布下精兵,還急命駐守夜州的衛鴦北上支援。臨危受命的衛鴦馬不停蹄往雲州趕,剛走到雲夜邊界,便有大焉信使疾馳而來,那信使一見衛鴦,便滾下馬哭道:“將軍不用去了!念波守將孫崇義棄戈投敵,全城百姓被屠,雲州全境已失!”衛鴦心痛如絞,大喝一聲,栽下馬去。

待到衛鴦緩過氣,只好轉而去了雲寧邊界,駐兵佈防。若寧州再失,開元城再無庇護,先帝下令:“衛鴦可死,寧州不可丟!”衛鴦慨然領命,死戰不退,終於抵禦了項軍攻擊。

項軍苦戰兩年,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十日之內三攻防線而不破,便退了兵。衛鴦聽聞項軍退走的消息,不喜反悲,仰天叫道:“孫崇義!你若堅守十日,念波五萬百姓便得救,雲州便得救!”

帳中將帥多半經歷了那場戰事,一聽“孫崇義”三個字,看孫牧野的眼神立刻變了。孫牧野明白這忽然的寂靜蘊含了何種意思,他覺得每一雙目光都是一支利箭,夾雜着憤恨和譏誚向他射來,於是暗暗緊握雙拳,抵禦這無聲無息的攻擊。那虎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便走過來蹭他的腿,孫牧野復一笑,低頭摩挲虎頭,一言不發。

衛鴦徘徊了兩遍,復展眉道:“父輩之過,不該殃及子孫,所以朕初一即位,就赦了你的連坐之罪。這十一年,你是如何過的?”

孫牧野沉默了片刻,道:“一天一天過的。”

衛鴦道:“疏懶也是一天,勤勉也是一天。朕亦軍人,見過無數因罪充軍之徒,自暴自棄者多,自強不息者少,你若是沉淪虛度十一年,此刻不會挺直脊樑立於朕前!朕應該敬你一杯。拿酒來!”

左右捧上一壺酒、兩隻杯。衛鴦親自斟酒送給孫牧野,道:“孫崇義叛逃,是國之不幸;可生子如此,又是家國大幸。虎蠻兒!繼續去殺敵建功!孫氏家門蒙玷叛國之恥,你應當去洗清!”

孫牧野毅然道:“是!”接酒一飲而盡。

4

孫牧野走出中軍帳時,將士們正在埋鍋造飯,千堆篝火佈滿原野,恰似萬點星辰點綴夜空,一人一虎穿行其中,那些蘆州援軍大為驚詫,紛紛側目,而雍州兵與他是戰友,早習以為常。

孫牧野領着虎到了營地東北角,在一塊巨石的背風面坐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是衛鴦賞賜的一隻燒雞、一葫蘆清酒,他把燒雞撕成幾塊,盡數餵給虎吃,自己一邊空飲,一邊望着遠方出神。天色被火光映得發紅,柴煙滾滾隨風四散,白鳶江在崖底咆哮不休。忽然,巨石那頭有人唱起了歌謠。

三月苦天乾田頭禾苗彎

鄰家肉投犬阿弟草為餐

何年得以歸徵人猶在山

五月是端陽田頭忙薅秧

鄰家穿花衣么妹遮舊裳

何年得以歸徵人猶在江

那口音和樂調,孫牧野再熟悉不過了,他連忙起身轉到石后,只見一個胖軍士正在獨自搭軍帳,口裏唱着夜州的山歌。

九月炎陽高田頭稻穀焦

鄰家樹下坐阿娘爐上燒

何年得以歸徵人猶在橋

臘月雪不止田頭未收子

鄰家燃紅燭阿爺燒白紙

休問何年歸徵人已戰死

胖軍士釘緊了一個木樁,正想起身去搬下一個,猛然看見孫牧野站在身前,嚇得倏地後退兩步,定了定神,鼓着腮幫子道:“你怎麼不吭聲,嚇了我一跳!”

孫牧野問:“你是夜州人?”

那軍士只十八九歲年紀,體寬身胖,頭大面黑,一副厚朴之相,答:“對。你也是?”

孫牧野道:“是。”

軍士憨憨一笑,道:“在北方邊境也能遇見老鄉!”忽然看見一隻猛虎悄悄走到孫牧野身後,他連忙大叫:“小心!後面有虎!”舉起鐵鎚沖了過來。

孫牧野道:“不要怕,它不咬人。”說完向後招了招手,那虎果然乖乖過來在他身邊蹲下。

軍士被震住了,瞪着一雙銅鈴大眼,道:“這大蟲你也敢養!你叫什麼名字?”

孫牧野道:“孫牧野。”

那軍士道:“我叫苗車兒。”

孫牧野問:“夜州兵怎會來這裏?”

苗車兒道:“我本來不是兵!夜州收成不好,我和同鄉去蘆州找短工做,恰好遇見徵兵,他們說有吃有住,還有軍餉拿,比做短工穩當些,我就參了軍。”

孫牧野問:“從蘆州哪個郡來?”

苗車兒道:“泥陽郡。”

孫牧野道:“泥陽郡到雍州要穿鷹愁峽,難怪遲到了。”

苗車兒又奇道:“你怎知我們遲到了?”

孫牧野道:“不然怎麼現在才搭軍帳。”

苗車兒“哦”了一聲,抓抓頭,道:“本來不會遲到,來的路上遭了泥石流,多繞了一天的行程,白天的首戰也錯過了。”

孫牧野道:“錯過也好。”

苗車兒道:“好什麼?我聽說今日一戰好生痛快,真恨沒能也去殺幾個涼賊!”

孫牧野便問:“你是頭一回打仗?”

苗車兒欽佩道:“你又看得出來?”

孫牧野一笑,不說話了,站在一旁看他搭軍帳,看了一會兒道:“北邊是風陵山,風是從東往西吹,你帳口朝東開,夜晚寒風要掀帳簾。”

苗車兒一愣,問:“那該怎麼辦?”

孫牧野道:“要帳口面北。”一邊說,一邊過來掀帳布,苗車兒雙手直搖道:“你站着說就好,我來、我來。”

孫牧野自顧自掀了帳布,又來拔木樁。苗車兒慌忙過來搭手,他體胖易累,又是新兵生疏,在呵氣成冰的寒夜,竟然忙得滿面通紅,一頭熱汗,他問孫牧野:“他們都在慶祝勝仗,你怎麼不去?”

孫牧野頭也不抬,把木樁移了位置,重重釘進土裏,道:“四萬人出關,一萬六千人沒回來,有什麼好慶祝的?”

苗車兒的戰友們都在不遠處圍火喝酒,只等苗車兒搭好了入帳,看見有人來幫忙,反倒暗地笑話他多管閑事。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協作,立起帳篷時,已是深夜了。

5

這日正午,營地四處響起號角聲,數十位傳令兵騎馬穿梭,高聲傳道:“涼賊進犯!七軍集結!”孫牧野把角弓、盾牌綁上馬背,橫刀、狼牙棒掛上腰間,背了箭袋,提了馬槊,領一百士兵到了關后。連弩兵、弓箭兵、騎兵、步兵已到了一半,各自排兵佈陣,鎮守方位,忽然一個傳令兵飛馬而來,道:“虎蠻子,今日你不必出戰!”

孫牧野正在綁頭盔,聞言一怔,問:“怎麼了?”

傳令兵道:“你去軍資營,補給戰場軍資!”

孫牧野道:“我是右虞候軍騎兵,不是軍資營後勤兵。”

傳令兵道:“是百里將軍的命令,我只負責傳話。”說完掉馬而去。

孫牧野看着那傳令兵的背影直至消失,方取下頭盔,向身後士兵道:“你們回營待命,我去軍資營。”

親兵喬恩寶道:“百夫長,我隨你去。”

孫牧野道:“軍資營不缺人!”

他獨自牽馬到了軍資營,掀帳進去,也不和帳中士兵打招呼,撿個角落坐了,雙手抱胸一聲不吭,軍資營的校尉早知道了孫牧野要來,明白其中有蹊蹺,因道:“虎蠻子,你自回營去休息。”

孫牧野冷臉不說話。

焉兵出戰時,個個帶齊了三攻兩守的武器,各營也都有備用兵械,不拼到矢盡刀殘的存亡關頭,不會來軍資營要補給,此時一營人無事可做,只遙聽得關上戰鼓聲、喊殺聲、兵戈聲時斷時續,時微時烈,一直熬到傍晚,才有士兵縱馬奔來,道:“一百五十袋鐵矢,三十七把連弩!右虞候軍連弩兵!”

孫牧野點齊了弩矢,隨那士兵一起送到關上,又回營中來坐着。

過三刻,又有士兵在帳外大叫:“馬矟二十把,中軍騎兵!陌刀十六口,盾牌二十四面,左軍步兵!”

孫牧野又點齊了,又隨他送去。

再過頃刻,一騎飛來,從帳前一掠而過,口中道:“送三十袋羽箭去關頭!中軍弓箭兵!”孫牧野點了箭袋,抱出帳外,放上馬背,校尉追出來問:“要不,我送去?”孫牧野依舊不理,自顧自往墜雁關去,到了關下,卻聽關上將士爭相傳捷:“涼賊退了!”

不多時,關門開了,一隊隊戰士魚貫入關,與孫牧野擦肩而過,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牽馬把箭袋馱回了自家營帳。

喬恩寶正在帳口等他,道:“百夫長,剛才有個叫苗車兒的軍士來找你,留了一袋東西。”

孫牧野點點頭,進了帳,果見草席上放着一個小布袋,打開一看,本是烤熟的栗子,在寒天裏幾乎凍成了石子兒,他生起一堆火,重將栗子放在火盆里烤,然後一粒一粒剝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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