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叛將之子
1
孫牧野的命運,是在十一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發生劇變的。是年,孫牧城十四歲,孫牧野十二歲。冬夜慘切,母親早早放下麻布窗帘,往炭盆里添了幾塊木炭,在被窩裏塞了兩個熱水銅壺,向門外練武的兩兄弟道:“雪淋濕頭了,還不回來!”牧城牧野打得正酣,齊道:“不冷!”
母親出門把兄弟兩個拉回來,幫他們洗了腳,趕上床去並排卧着。床邊油燈燃着,孫牧城合起雙掌,曲起四指,比出一個狼頭影在牆上,道:“牧野,你看!”孫牧野也依樣比了個狼頭,去咬牧城,兩個影子在牆上打鬥半天,牧城把牧野攆得節節敗退,牧野便翻身起來打他,牧城不還手,只一邊擋一邊叫:“阿娘,你自己看牧野!”
母親過來在孫牧野的屁股上拍了幾掌,把他按回被窩,掖緊了被角,自己坐上床沿,一面縫補牧城的靴子,一面說閑話道:“灶台上的陶碗裏裝了一些臘豬肉,你們兩個明早給鄰家潘娘子送去。”
牧城應了,問:“楊老丈說潘娘子的丈夫和三個兒子都戰死沙場了,是不是真的?”
母親嘆了一口氣,道:“怎麼不是真的?”
牧城問:“焉軍又打敗仗了嗎?”
母親點頭。
牧城又問:“會不會打到雍州來?”
母親道:“不會,咱們守住雲州,項兵就打不過來。”
牧野問:“阿爹守得住雲州嗎?”
牧城道:“阿爹從沒打過敗仗,當然守得住!”
忽聽得屋外風聲挾裹了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牧野問:“是不是阿爹回來了?”
母親搖頭一笑,道:“阿爹在前線,哪裏趕得回來?”她雖然在笑,心卻猛地狂跳起來,悄悄祈求:“快過去,快過去,休在我的家門口停留!”
馬蹄偏偏在門外戛然止步,又是人聲大嘩,母親的手微微顫抖,強裝鎮定道:“你們躺着別動,我出去看看誰來了。”
她還沒走出卧房,便聽見噼里啪啦一陣響,木門瞬間被砸得稀爛,一群軍士披着凍雪寒風衝進來,在家中又摔又砸,眨眼桌、椅、杯、瓶碎了一地。牧城、牧野跳下床,站在卧房門口,看見母親驚慌地攔那些軍士,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一個軍士怒道:“做什麼!你丈夫叛國投敵,賣了念波城,害死了十萬百姓!我們來拿孫氏全家去抵命!”說完,一耳光將母親扇在地上。
牧城、牧野大叫:“阿娘!”慌忙奔過來扶起母親。那群軍士一擁而上,鞭子和拳腳劈頭蓋臉向母子三個打來,母親緊緊護住二子在懷,不敢動彈,那群軍士又打又罵,直到母親遍體鱗傷,二子頭破血流,才上前拉開三個人。牧城和牧野被拉離母親的懷抱,一個去奪軍士的刀,一個去打軍士的臉,軍士們罵道:“小雜種也要反叛了!”把兄弟倆踢翻在地,一個軍士提起凳子向牧城的頭砸去,披頭散髮的母親撲過來抱住牧城,大叫:“休打孩子!”凳子斷在母親的脊樑上,她顧不得劇痛,又爬過來替牧野擋馬鞭,哭道:“孩子無罪!”幾個軍士過來,把母親揪住頭髮在地上拖,她掙扎大呼:“休怪孩子!我丈夫與你們也曾有同袍之誼,求你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過孩子!”
軍士們怒道:“休提同袍二字!孫崇義貪生怕死,將國土拱手讓人,可曾想過還在誓死抵抗的同袍!”
三個人被拖出門,扔上了兩輛囚車。母親抓着車門跪求道:“崇義叛國,我自償命!孩子年幼無罪,求各位軍士垂憐!”牧野把車欄狠狠地撞,道:“阿娘別跪!”牧城也道:“阿娘,別求人!”軍士們把囚車落了鎖,道:“是聖上親自下旨給孫家治罪,三族流放三千里,永不寬赦,誰救得了你們!”
兩輛囚車往相反的方向馳去,茫茫風雪攪出兩座暗洞,吞沒了車影,也吞沒了母子三人的呼喊,兩邊從此再不相見。
2
牧城、牧野坐着囚車離開雍州,走過蘆州、寧州,渡過濁沙河,換了三撥押解的軍士,終於到了夜州。越往西南,人煙越少,地勢越高,山巒越多,最後車軌難攀越,便出了囚車,戴了四五十斤重的枷鎖,徒步登山。他們自上了一座大山之後,便再也沒走過平地,一道山脈連着一道山脈,一座山峰疊着一座山峰,先是在山谷中斬棘前行,樹葉遮天蓋日,終年不見陽光,異獸奇禽時時隱現;走了幾日,上了山腰的羊腸小路,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深谷,稍不留神失足墜落,便要粉身碎骨;又走了十多日,走到一處斷崖邊,再無前路,只好爬上山巔,在一條條山脊上行走,四面崇山峻岭,群峰如簇。
過春分后,一行人走到了大焉、南荊交界之地,這是半山腰的一處山坳,坳中以木為柵,環了一個營寨,裏面散着十來座木屋,是駐軍屯田之所。押解軍士道:“火石堡到了,孫牧野,你這輩子就在這裏過了!”
整座山墾土為田,梯田層層如扇,級級似階,一群兵卒正在栽秧,還有一群卻在平壩上戲耍,正耍得無聊,見幾個軍士押着兩個犯人進了寨,便吆喝幾聲,聚過來看熱鬧,等牧城、牧野走近了,一個悍卒問:“這兩個是什麼人?”
押解軍士道:“是充軍戍邊的犯人。”指着孫牧野道,“他從此就在你們這裏。”又指孫牧城道,“他要去朝天堡。”
那悍卒抱着雙臂,叉着雙腿,問:“兩個喝奶的崽子能犯什麼重罪,發配到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軍士道:“他們的父親在雲州降了西項。”
卒子們齊聲問:“是孫崇義?”
軍士道:“是。”
卒子們便啐道:“叛賊家的孽種怎麼到我們這裏來了!”
那悍卒問:“他爹做了叛賊,就應該誅殺九族,怎麼只判了流放?”
軍士道:“是聖上仁慈……”
牧城怒道:“那是我父親的錯,又不是我們的錯!”
悍卒哈哈一笑,道:“他是你們老子,你們是他兒子,如何撇得掉關係?”
牧城道:“罪是他一個人的!”
悍卒眼珠一轉,問:“你父親從前的軍餉,給你們用沒有?”
牧城和牧野互相一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如實道:“父親的軍餉都是寄回家的。”
悍卒道:“那你父親立過軍功沒有?得的賞錢也寄回家了?”
牧野道:“寄了。”
悍卒道:“瞧瞧,孫崇義得勢的時候,你們領他的餉、花他的錢;失勢的時候,你們卻說罪是他一個人的,小小年紀,太不厚道!”
牧城牧野竟無言以對,悍卒伸掌把牧城的臉一拍,道:“孫崇義的罪就是你們的罪!一座城池、十萬人命的罪,你們兩個如何贖?”
這一出手猝不及防,牧城向後跌了兩步,牧野大怒,他戴着枷鎖不能動手,便一腳踢在悍卒膝上,道:“你再動他!”
悍卒想不到孫牧野敢還手,勃然發作道:“我今日不給你點顏色瞧瞧,這火石堡要被叛賊孽子掀翻了!”說完抽出木棍向孫牧野打去。卒子們見有人領頭,都道:“打死叛徒!為百姓償命!”一擁而上,把兄弟倆按在地上踢打。押解軍士連忙來拉,勸道:“好生說話,不要動粗!”悍卒一棍掃過來,喝道:“誰來拖,連誰一起打!”幾個軍士怕吃虧,只好退後幾步,道:“打死他們,也是要償命的!”悍卒吐了口水在牧野臉上,道:“老子打死他們是為國立功!”
牧城牧野雙手被鎖,突遭十來個壯漢圍攻,哪裏有還手之力,轉眼頭上臉上都是血和唾沫,那些栽秧的卒子看不下去,也上來拉架,道:“到底還是孩子。你們閑得無聊,就拿他們消遣!”悍卒把木棍敲在一個人頭上,道:“插你的田土去!和你有什麼相干!”那幾個人也動了怒氣,道:“要反大家一起反了!”也動起粗來。七八十個人亂鬨哄打作一團,忽聽一人叫道:“熊校尉來了!”
眾人立時住了手,分開兩邊,現出伏地不起的牧城牧野。一個壯如黑熊的軍漢大踏步走過來,問:“怎麼回事?”
押解軍士扶起兄弟倆,道:“這是流放過來的犯人,一個來火石堡,一個去朝天堡。”
熊校尉早收到了接人的公文,知道怎麼回事,他把兄弟倆看了看,道:“火石堡不收這種人。”
軍士道:“是兵部把他們劃到這裏來,又不是我們想送哪裏就送哪裏!”
熊校尉往南方一指,道:“隔了一條芭蕉溪,那邊就是荊國,這裏是邊防關卡,叛徒的兒子守邊關,誰放心?”
軍士們爬了一個月的山,早窩了一肚子火,剛到火石堡又被頂撞幾回,氣道:“你不想收,自己上書兵部去說!和我們頂什麼牛!”把孫牧野向前一推,“去找你的住處!我們還要趕路!”
熊校尉森嚴地把孫牧野俯視了半晌,道:“若有一日偷懶誤工,打;若有一句軍令違抗,打;若有一分投敵異心,死!”
牧城怒道:“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熊校尉道:“那我定扔你去山溝喂豺狼!”
牧城道:“充軍發配邊疆,我已算死過一回,還怕什麼?誰動我一拳,我必還一拳,誰動我一刀,我必還一刀,誰動孫牧野,我一定要他的命!”
軍士勸道:“孫大郎,冷靜些。”轉向熊校尉道,“兩個孩子走了三千里路,吃了許多苦,性子暴戾了些,你不要和他們計較。”
熊校尉“哼”了一聲,道:“暴戾有暴戾的治法。”吩咐卒子,“叫他去住牛棚。”
牧城渾身發抖,道:“你欺人太甚!”牧野卻攔住他,道:“住牛棚就住牛棚。”
軍士道:“這就對了,這山頭是熊校尉說了算,和他對着干有什麼好處?你只要聽話不鬧,幾日後校尉就放你出來了。”
熊校尉冷笑不語。
軍士向牧城道:“我們還有許多路要趕,快走。”拉着他回身便走。孫牧野道:“我送你一程。”
熊校尉道:“不許出寨門!”
牧野不理,與牧城肩並肩往寨門去,牧城道:“從今以後分開兩處,你要自己照顧自己。”
牧野“嗯”了一聲。
牧城道:“剛才我說的話,你不要學。”
牧野問:“什麼?”
牧城道:“以後他們要是罵你,你別還口,要是打你,忍住別還手。若是打得重,就逃,遠遠逃開,叫他們打不着。”
牧野不應。
牧城道:“你要多吃飯,多幹活,早些長大,有了力氣,別人就不敢欺負你了。”
牧野問:“你會來看我嗎?”
牧城道:“不知隔了多少山水,也不知多久能再見。”
押解軍士看兄弟倆可憐,安慰道:“倒也隔得不遠,只三四個時辰的山路。”說完往遠山一指。
牧城道:“那我得空就來看你。”
牧野道:“你別騙我。”
牧城道:“我幾時騙過你?”
到了營寨門口,牧城道:“你回去。”
牧野道:“我再送你一程。”
牧城道:“別讓他們再挑到你的短,又欺負你。”
牧野便在原地站住了,牧城看他,道:“你別哭。”
牧野道:“我沒哭。”
牧城便與押解軍士往坡下去,走了五十來步,回頭看時,牧野還獃獃地站在原地,他便喊:“回去!”
牧野不答。
牧城咬着牙不再回頭,直到爬上對面的山坡,才忍不住轉身,牧野的身影依然在寨門下一動不動,他又叫:“你回去!”
牧野道:“你要來看我!”
牧城應道:“過幾天就來!”
3
孫牧野在橫擔山的火石堡住了下來。火石堡的牛棚一排有十間,一間空着,便是孫牧野的住處。他把棚中的穢物都掃乾淨了,堆木頭砌石頭,遮住四面的風,割茅草捆成團,擋住頭頂的雨,破席當床,從此和五十多頭牛做了鄰居。
火石堡有一百三十七名兵卒,一半是參軍入伍,一半是充軍發配,兼顧戍衛與墾耕,一面習武練兵,守衛邊疆,一面開墾荒山,充實軍糧。正是春耕時節,孫牧野白日隨兵卒們開溝翻土、育苗備栽,夜晚在院壩里練武藝、悉軍陣。晚飯前後是唯一的空閑,老兵們聚在一起,常說時局世事,孫牧野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南荊也對大焉宣戰了,相鄰的檀州便是戰場。焉軍剛在西邊經歷血火侵蝕,已無力抵抗荊軍的入侵,節節敗退。眾人有時還會說起失陷的燕州、雲州、朔州,孫牧野便默默走開,爬上山頂的烽火台,面西而坐,遙望哥哥的駐地方向。孫牧城住在邱家山的朝天堡,天氣晴朗的時候,兩座軍堡依稀互見,只是夜州十天九不晴,一日三下雨,邱家山的輪廓常常隱沒在雲霧中,彷彿消失不見。
孫牧城也消失了。離別一個多月,他並未來看過弟弟。孫牧野每日都看那條羊腸山路,吃飯時也看,犁田時也看,臨睡前還看,他期盼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來,卻一次次失望,到後來,失望變成了焦慮,他不知哥哥是生病還是受欺負了,便找熊校尉請假想去探望,熊校尉道:“才一個月就想逃?先吃十軍棍,死了這份心!”便命悍卒羅天亮把孫牧野拖出去打,十棍打得孫牧野皮開肉綻,在牛棚中躺了五日,水米不進,也無人過問。
第六日,羅天亮來催孫牧野幹活,要他去山谷小溪挑二十擔水上來,預備眾卒子明日的洗漱,孫牧野從傍晚挑到深夜,才把五個水缸灌滿了,剛回牛棚躺下,便聽有人在門板上輕輕敲了三下,他翻身起來問:“誰?”
那人道:“是我。”
牧野喜出望外,嘩啦扯開門栓,果見月光下站着牧城,他忍住撲上前的衝動,問:“你怎麼現在才來?”
牧城道:“農事忙,一直請不到假。”說完走進屋,從背囊里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是兩斤多熟羊肉,已經冷了,他問:“要不要生火熱一熱?”
牧野道:“就這樣吃。”接過來便狼吞虎咽,牧城坐在一邊看他吃,問:“在這裏吃得飽不飽?”
牧野咬了幾口肉,道:“滿山都是野菜,我自己挖了吃。”忽然瞥見牧城衣服破了,手臂上有血跡,他倏地站起來問,“你怎麼了?”
牧城把他按坐下,道:“摔了一跤,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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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堡與火石堡直直望去只十五里遠近,步行的山路卻超過了四十里。其間山峰延綿,河溪縱橫,峽谷網密,牛馬不行。孫牧城等到晚飯後,眾人都回屋憩息了,才悄悄潛入廚房,割了兩斤羊肉放進背囊里,跟相好的兵士知會了一聲,獨自往火石堡而來。
夜州的夜晚來得極早,牧城還沒走出邱家山,天已黑了。他沒有請假,又偷了軍營的食物,怕人發現詢問,不敢點火把,只能摸黑前進。邱家山上多水,水順着山壁橫流下來,淋濕了他的頭髮和衣服,手扶上山壁,全是濕漉漉的青苔,兩尺寬的路上滿是泥濘,稍不留神便會滑下山谷去。空蕩蕩的深山如一隻只巨獸蹲伏,盯着踽踽獨行的牧城。不見盡頭的路途令他懼怕,幾次想要轉身回營,想到牧野那句“你要來看我”,便重新鼓起勇氣,一步一步往前挪。
下了邱家山,走在一片坡地的田坎上,牧城又累又困,腳下一個踏空,滾下坡去,翻過兩層梯田才止住,衣服和臉被荊棘劃破了,又驚動了不遠處農舍的柴犬,吠聲驟起,牧城不敢停留,慌忙爬起來,跑過了那片梯田。又翻過四五座山,走到一條小溪邊時,彷彿老天也要幫他,從黑幕中閃出山月來。他藉著月光用溪水洗血跡,忽然發覺對岸有個黑影在動,他凝神一看,那影子雙眼閃着綠幽幽的光,直直盯着他,分明是條山林野狼,牧城大驚之下抽出橫刀防禦,那狼彷彿與士兵打過交道,知道刀口鋒利,也不近前,反倒昂首向天,森森嚎叫起來,頓時,四面蒼山中,狼嚎四起,遙相呼應。牧城知道群狼將至,不敢逗留,迎着野狼蹚過小溪,狼撲來時,他揮刀劈中狼爪,趁野狼哀嚎後退,他逃上一條棧道,足足跑了五六里不敢歇,又不知摔了多少跤,等看見火石堡寨門時,他已在山路上走了四個時辰。
5
牧野看見哥哥一身傷口和血污,知道他在來路上吃了苦,便拿衣袖給他擦拭血跡。牧城問:“這裏的人對你好不好?”
牧野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牧城點頭道:“哪裏都是這樣,一半好人,一半壞人。只是壞人做壞事時,好人常常不敢站出來,久而久之,就覺得他們全是壞人,沒有好人了。”
牧野問:“朝天堡的人待你如何?”
牧城道:“我們是叛徒的兒子,無論在哪裏都被人瞧不起。只有自己爭氣了,將來上陣立功,才能洗去這恥辱。”
牧野問:“我們也要打仗?”
牧城道:“南荊已經打進檀州了,多半也要打到夜州來,你要時刻做好準備。吃完東西,我們就去外邊練武。”
牧野立時把羊肉放下了,起身道:“現在就去練。”
兩人出了牛棚,牧城掰斷一根半丈長的木枝,又尋來一根鐵釺拋給牧野,道:“這就是咱們的長槍。”
牧野卻不接,任鐵釺掉在地上,道:“我不想學槍了。”
牧城問:“為什麼?”
牧野道:“那是父親的兵器。”
牧城沉默了片刻,上前撿起鐵釺,再遞給牧野,道:“這不單是父親的兵器,也是祖父的兵器、曾祖父的兵器。”
牧野還是倔強不接,牧城厲聲道:“槍沒有罪!他不敢拿槍殺敵,我們要敢!他棄槍賣了念波城,我們早晚拿槍奪回來!”
牧野的胸膛起伏了一陣,接過鐵釺,道:“來!”
兄弟倆出身於武官之家,自然有些武功底子,從前父親一年只歸家十日,卻日夜不忘教導兩兄弟武藝,離家之後每月來信,必詢問兩人習武怠惰沒有,於是母親也晨昏督促他們練功。此刻牧城牧野如從前一般拉開了架勢,把十丈方圓的空壩當作了練武場,牧野好攻,先把鐵釺挑刺過去,牧城善守,只拿木枝左右格擋,鐵木之聲驚飛了宿鳥,兩個身影你來我往,打一陣又論一陣,早忘了疲倦。不知不覺,山間雄雞報曉,陸續有兵卒起了床,牧城怕人看見,道:“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你自己要勤加練習。”牧野應了,牧城不敢多作停留,一路小跑而去。
孫牧野回棚不到兩刻工夫,便有兵卒在外叫:“孫牧野,走了!”
孫牧野開門問:“去哪裏?”
兵卒道:“修路去!”
孫牧野問:“去哪裏修路?”
兵卒們或扛杴,或背斧,道:“走就是了,哪裏都是去。”
6
孫牧野領了鏟子、鋤頭和乾糧,隨四十個卒子出了火石堡。一行人在羊腸小徑上走了三四個時辰,前方道路斷絕,便斬木劈石,翻過兩座山脈,又轉入一片深山老林,日落後,林中伸手不見五指,卒子們聚在樹下胡亂睡了一夜,天未明時又啟程。那林子極大,似乎覆蓋了幾座大山,卒子們在林中時而上爬,時而下行,黃昏時才出來,又用三日越過七座險峰,終於到了一處正在開闢的小路旁,早有四五十個卒子在亂石堆下吃冷飯,見了他們便道:“可算來了!你們是哪裏的?”
羅天亮道:“火石堡。”
那邊道:“我們是羊角堡的,來了三十天了,正擔心沒人來接。”
羅天亮道:“不接要殺頭,遲誤也要吃軍棍,誰敢不來?”
那邊笑道:“接下來一個月委屈你們了。我們倒可以休息三個月。”
羅天亮道:“這路只怕要修一兩年。”
那邊道:“都要來兩三回。”囫圇把冷飯吃光了,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我們一個月不通消息,不知檀州怎麼樣了?”
火石堡眾卒回答:“守不住了,焉軍大半撤出了檀州,如今只求守住豐州,豐州若完,開元城也完了。”那邊嘆息一回,告辭去了。
火石堡眾卒剛吃下一個椿芽餅,羅天亮便把鞭子在空中虛甩,道:“開工修路了!誰也莫偷懶。”
卒子們道:“天也黑了,先睡一覺,明日修也不遲。”
羅天亮道:“要修十里路,三日修一里!少修一寸,從校尉到卒子全問罪,耽誤不起!”
卒子們唉聲嘆氣起來了,各自掄大鎬、舉鐵杴,續着羊角堡的活計修下去,二十多個人負責開挖六尺寬的路槽,十多個人負責把槽底填土踏平,孫牧野和餘下幾人把挖出來的草木鏟進推車,推到百米外的懸崖邊倒下。羅天亮點燃了火把,站在高處監工,誰有半分偷懶,他便把鞭子抽過去,罵:“你偷奸耍滑,要連累我們一起受罰!”
修了三丈后,山中下起了夜雨,翻出的泥土稀釋一地,人踩上去便滑跤,一個叫喻六的道:“實在修不了了。再不搭帳篷避雨,明日大家都淋病了,誰來修路?到時你打死也沒用。”羅天亮想想有理,便下令停工搭帳篷。
孫牧野從懸崖邊回來時,三丈見方的帳篷已經搭好,他進帳一看,四十個人密密擠在裏面,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眾人都不吭聲,喻六便道:“大家挪一挪,叫他也有個睡處。”
幾個卒子作勢扭了扭身子,一寸也沒挪出來,道:“實在擠不下了。”
喻六道:“使勁動一動,哪裏有擠不出來的?”
一個卒子道:“那你讓給他!”
喻六不說話了。
孫牧野轉身出了帳篷,摸着山壁走出兩百多步,尋到一個塌了泥的三尺深的凹洞,他扯下幾叢狼尾草堆在洞口,睡了進去,雨如飛蝗一般撲進來咬他的臉,他卻眨眼便睡著了。
7
夜州和檀州是大焉最南的兩州,如千峰屏障,攔在南荊之上,多年來兩國相安無事,誰知西項佔了大焉三州之後,南荊以為大焉衰弱可欺,便也對焉宣戰,攻打檀州。檀州同是險山深谷,交通斷絕,焉軍的後勤倉促難繼,幾乎告了失守,又恐南荊再襲夜州,於是亡羊補牢,火速下令夜州戎卒開闢道路,好在戰時運兵運糧。孫牧野和眾卒修了二十九日,修成九里多,若是在平原,路早一望無垠地伸展開了,可這是山地,小路始終在一座山上盤桓,不知幾時才修得出去。
這是第三十日,還差八丈沒有完工,眾卒已顧不得吃飯睡覺,要冒雨在山壁上鑿出一條泥道來。挖到一半,一株蒼樹斜攔出上方,紮根的泥已被挖塌一半,幾十條樹根露了出來,懸在壁上搖搖欲墜,卒子們都道:“不把樹拔了過不去。”
羅天亮便道:“趕緊過去拔了!”
卒子們道:“若一下子倒下來,幾千斤重,不壓死幾個人!”
羅田亮道:“哪裏就壓死你了?你去把土松一松,那樹就會掉到崖下去。”
一卒道:“那樹的枝丫又深又多,若被掛住了,連人帶樹一起下崖!”
羅天亮氣道:“你去不去?”
那卒子耍橫道:“要去你去,我們不去!”
羅天亮手指昏天,道:“今晚就有別堡的人來接活,到時驗收我們沒修完,大家等着一起死!”
羅天亮仗着是熊校尉的親信,對人從來頤指氣使,卒子們早有了怨氣,當下都道:“一起死就一起死,我們不怕,你怕不怕?”
羅天亮氣得牙癢,卻還是不肯屈尊去幹活,當下一鞭子抽到卒子身上,道:“誰誤工,我先打死誰!”
那卒子猛地揮起手中斧頭,道:“你再打試試!”
眾卒連忙來拉開兩個人,道:“不是內訌的時候!”勸歸勸,卻誰也不肯踩着那條二尺寬的泥路去拔樹,吵吵嚷嚷間,孫牧野提了一條繩過來,一頭繫上自己的腰,一卒瞧見了,問:“孫牧野,你去嗎?”
孫牧野繫緊了繩子,另一頭舉在手上,問:“誰幫我拉着,我過去。”羅天亮便過來接繩,孫牧野卻把手一揚,避開了,另幾個卒子一同過來接了繩,道:“我們拉着,你放心去。”
孫牧野以鐵鑿扎山壁,一步一步向老樹挪去,眾卒都屏住了氣,見他在雨中踩出一個個深散的泥印,到了樹下,孫牧野一手緊抓根須,一手拿斧頭去劈,幾斧頭下去,樹晃得更猛烈,雨和泥一同往他頭上落,卒子們叫:“孫牧野,你要當心。”他一聲不應,又把樹根旁邊的泥土一併挖落,眼瞧那大樹歪了下來,卒子們又叫:“倒了!倒了!”孫牧野拋了斧頭,雙手抓住冒出來的根須狠狠一扯,那樹轟然離土,垮下的一瞬間,孫牧野後退四步,樹冠擦着他的身子掉下了崖,卒子們拍手道:“快回來!”孫牧野轉身往回走,卻不想泥路融了,一個打滑,也摔下崖去,卒子們慌忙拉繩子,他在半空中被扯住,身子重重撞上山壁,直撞得骨架碎開,就着繩勢晃過來,被兩卒拉了上去。
清除了攔路樹,眾卒都忙去趕工,誰也顧不上躺在泥濘中的孫牧野,他自己接上了脫臼的右臂,卻對開裂的脊骨無能為力,他仰看絲絲縷縷的雨,耳聽得卒子們賣力喊號子,無數雙腳在身邊踏來踩去,等他半邊身子都被泥水淹過時,卒子們歡呼道:“完工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拿雨水洗野菜吃,再過一刻,又聽一人向那邊山頭叫道:“可算來了!你們是哪裏的?”
那邊道:“喬家堡的!”
兩邊接了頭,寒暄了幾句,一人過來叫道:“孫牧野,起來,回去了。”
孫牧野以左臂支撐自己站起來,和同伴走上了回火石堡的路,還和來時一樣,翻過七座峰,在林中走了一日一夜,再越過兩道山,八日後回了營寨,他見一個老卒在牽牛回棚,便問:“王阿公,我哥哥來過沒有?”
王阿公想了想,道:“十日前來過,我們說你修路去了。”
孫牧野道了謝,回了自己住的棚子,打水洗了臉,倒在席上睡了。這一睡昏天暗地,從雨到晴,從白日到夜晚,也不知過了幾天幾夜,他聽見哥哥在叫:“牧野,起來練武了。”孫牧野含糊應了一聲,牧城又推他道:“起來!”牧野睜不開眼睛,喃喃道:“我再睡一刻。”牧城叫道:“一刻也不成,起來!”牧野道:“好。”口中雖應了,頭卻昏昏沉沉無法清醒,牧城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道:“孫牧野!你起來!你如何這個模樣!”
這一掌正中牧野的脊樑傷,他一下子痛睜雙眼,卻對上牧城憤怒的臉,牧城叫道:“我偷偷走了一夜來見你,回去還要挨罰,你卻睡得像死了一樣!我是為了什麼!”牧野不說話,牧城又拉他,道:“起來!不要偷懶!”
豆大的汗珠從牧野的臉上滾落,他起不來,也不說話,牧城見他發怔的樣子,想起自己走一夜山路的委屈,叫道:“你就甘心這樣睡一輩子?你活該做人看不起的流放徒!”
此刻正是清晨,院壩中的眾卒聽到吵鬧,都過來看,道:“在做什麼?”
牧城不理別人,只把躺着的牧野死命拖,道:“起來練功!我們荒廢不起,你明不明白?”
眾卒道:“他前日才從蜂子山回來,你讓他再睡一睡。”
牧城道:“我犯了軍規從橫擔山趕來,不是來看他睡覺!”又喝命牧野,“起來!”
孫牧野把牧城看了半天,道:“好!”一下子從席上翻起來,道,“出門去打!”說完提了木棍出屋,牧城也跟了出來。一個卒子問:“孫牧野,你的背不是受傷了嗎?”
牧城一愣,問:“你受傷了?”
牧野直道:“來!”他中平持棍,直直向牧城心口扎去,牧城以棍划弧,撥開了攻勢,牧野早知會被格下,立時收勢換招,棍挑一線,在牧城心胸的方寸之間左右點攻,牧城三招之後棍法漸亂,這一格用力過大,雖封住了牧野的棍,自家的棍卻偏離了身前,牧野瞧出他防守中空,當下左手虛握棍身,右手從棍尾向前推去,在牧城的心上一點,道:“你忘了父親說過,挑不出一尺,攔不出三寸,身法大了,要出破綻!”牧城再揮棍反擊,和牧野遊走了十多步,又故作退卻,只趁牧野腳步飄忽的一瞬,忽然探棍把他逼退半步,再左手化虛為實,托住棍身,右手一個翻轉,棍頭變作棍尾,棍尾成了槍頭,向牧野的頭頂擊下,遇發而收力,道:“父親還說,手上三招嫻熟足以,腳下卻要千變萬化,你也不記得了!”兩個人賭氣一般纏鬥,兵卒們卻越圍越多,看到精彩處,禁不住擊掌叫好。五十招后,牧野力有不支,他急於取勝,便去掃牧城的下盤,牧城拿棍截住,牧野再轉而攻上首時,背上一陣錐痛,手上慢了半拍,先被牧城鎖住了喉。
牧野棄了棍,仰躺在地上喘氣,牧城過來問:“你怎麼樣了?”
牧野道:“我沒事,你快回去。”
牧城卻不走,在牧野身邊坐下。卒子們各自散了,卻有兩三個臨走前道:“孫牧野,我們也耍槍,改日和你練一練。”
孫牧野應道:“好!”
兄弟倆相對無言,看了半日的山巒流雲,牧野道:“回去吧。當心挨罰。”
牧城“嗯”了一聲,把牧野扶回牛棚,給他燒了一碗熱水放在席邊,道:“我十日後再來看你。”
牧野道:“好。”
從此之後,牧城每隔十日半月,就來看牧野,那山路最初要走四個時辰,然後三個時辰,最後兩個時辰便到。兩人一起在後山切磋學到的技藝,常常整日忘食忘休,火石堡的人都看見了,知道兄弟兩個志存高遠,漸漸生了敬佩之心,待他們也越來越和氣了。
8
春末夏初時候,夜州連下了一月的暴雨,渾濁的嵐瘴蓋在火石堡上空,芭蕉溪暴漲一丈有餘,麥田裏的水排了又澇、澇了又排,衣裳掛在檐下半月不幹,滿屋滿床都是霉味。牧野知道這樣的天氣等不來牧城,也不願意他來,只盼着放晴后相見,把那長槍迴旋點殺的不懂之處,說給他聽。
芒種過後,夜州等來了短暫的夏季,陽光開始從青山後升起,河水降回低位,春麥撐過了瀝澇,綠油油地恢復生機。牧野想,牧城該來了。他又開始每日望向山路的盡頭。
可是牧城沒有來。
大暑到了,陽光毒辣辣地直照,再沒有一絲山風拂過,泥土開始龜裂,水渠開始乾涸,午後軍士們都躲在樹蔭中搖扇子歇涼,只有牧野從山泉里一擔一擔挑水澆田,似乎每過一日,那山隙的泉水就細了一分。
牧城還是沒有來。
夏末秋初,牧野坐不住了。他知道牧城不會無緣無故不來看他,必在那邊有事。當日清早,趁太陽還沒冒頭,他把二十缸水挑滿了,和相熟的老卒說了一聲,便往邱家山而去。他不識路,只認定了往背對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山路曲轉,又多歧路,太陽時而在身後,時而在左右,但總歸大方向沒有錯;只是在一片大樹林裏因為看不見太陽,多繞了許多路,終於在日落之後,到達了朝天堡。
走進營門時,許多房屋已經亮起了燭光,他攔住一位軍士問:“勞煩一問,孫牧城住在哪裏?”
那軍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說,指了指營寨角落的一棟木屋。
牧野看見那木屋亮着燈,心中的石頭才算落地,他跑過去敲門道:“哥哥,開門。”
門內不應。
牧野又加重力道,道:“我是牧野!開門。”
還是不應。
牧野見屋中燭光搖曳,分明有人,他又累又餓,忽然有了火氣,覺得自己頂着毒日走了一天的路,卻無故遭受冷落,便捶門道:“哥哥!你開門!”
始終沒有應答。牧野咚咚咚地捶,連聲叫:“孫牧城,開門!我是孫牧野!”
院壩里那些乘涼的軍士都看見他了,卻不近前,遠遠小聲議論着。
似曾相識的場景,令孫牧野回憶起在家的時候。每當他做錯事,牧城便回屋關上門,他若在外面砸門叫鬧,牧城理也不理;若肯認錯,牧城才出來。有時牧野覺得自己沒有錯,便僵持住了,最後要母親出面敲門道:“牧城出來!不要冷落弟弟!”牧城才開門出來,不多時,兄弟倆又和好如初。
牧野回憶上次見面的前前後後,自己並沒有惹他生氣,如何也閉門不見?他越想越氣,怒聲道:“我又沒有做錯事,你憑什麼不見我!”
他的倔脾氣一上來,捶門捶得地動山搖,終於有個年老的軍士不忍心,走過來道:“少年郎,莫再敲了,孫牧城已不在了。”
孫牧野倏地轉身問:“什麼不在了?”
老軍士道:“前些日子一直下大雨,山洪暴發,衝垮了老鴉溝的棧道,這一月,牧城他們都在那裏修葺。誰想昨日山上石頭鬆動了,滾下來砸到棧道,偏巧不巧砸中孫牧城,滾下崖去,已經找不着了。”
孫牧野握緊雙拳道:“你騙我。這屋裏還亮着燈。”
老軍士道:“那是他同屋肖三點的燈。門鎖壞了,肖三從屋裏閂了門,從窗戶跳出去的。你若不信,去窗邊瞧瞧。”
孫牧野醒悟過來,走去掀開木窗,果然看見屋內空無一人,牧城的床上整整齊齊疊着被子,搭着一件布衫。
孫牧野站了半晌,問:“老鴉溝在哪裏?”
老軍士往營門外一指,道:“對面山腰那條路往南,有二十多里。”
孫牧野一陣風似的去了,老軍士勸道:“那崖深水急,你一個少年郎,去了也沒用,節哀順變吧!”話音未落,孫牧野卻去得遠了。
他走過一架木弔橋,到了對面山峰,兩峰對峙之間,一線深谷溪水潺潺流淌,二十多里后,果然尋着了棧道。天已經黑了,棧道掛在絕壁上,手無所攀緣,身側身下是暗不見底的懸崖,他摸索着往前走,走出三里,便看見棧道斷了一丈有餘,邊緣的木頭碎成犬牙狀,一節繩索被遺落在棧道。想來那巨石正是砸在此處,正中牧城,一併跌下崖去了。
孫牧野看了看崖壁,平直如刀劈,沒有搭手落腳之處,他撿起繩索往回走,邊走邊看,走回五六里,總算看見一段崖壁上有些突出的石頭,還長了些藤蔓樹木。他撿了塊石頭扔下去,許久才聽見石頭落水的聲音,估算高二十多丈。
孫牧野將繩索一頭綁在一棵樹上,雙手抓住另一頭,瞧着崖壁上一纏青藤的位置,跳了下去。那繩索只長兩丈,他便吊在了崖壁上,他瞧准了那纏青藤,放開繩索,身體急速往下墜,然後伸出雙手,抓住了那纏青藤,一下止住墜落的勢頭。只是青藤脆弱,被他一扯,根也鬆動了,泥土嘩啦啦掉,眼看要斷裂,他又鬆開手,貼着崖壁往下滑,滑下一丈,扯住了一根樹枝。樹枝上的尖刺深深扎在手心,也顧不得了,他懸在半空,看着壁上藤蔓樹木的方位,一節一節扯住,一點一點往下墜,遇到石頭多的地方,索性攀岩而下,中間一次腳底踩空,他仰着落了下去,那瞬間他覺得自己要粉身碎骨,葬身崖底了,卻有一大棵松樹斜伸出來,茂盛的枝葉承載了他,反倒節省了幾丈的路。
孫牧野很快到了崖底,溪水只兩丈寬,齊腰深,月光照射不下來,他站在溪水中,俯身在水裏搜尋,逆流而上尋了十餘里,又順流而下尋了二十餘里,尋遍這段溪水的每個角落,遇到了長蛇,遇到了群魚,遇到了奇奇怪怪的活物,獨獨沒有遇到孫牧城。也不知過了多久,疲累與絕望交加的孫牧野仰倒在溪水中,他習得水性,並不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他眼睛睜不開了,只恍惚聽見聲聲猿啼狼嚎,看見兩座黑乎乎的山峰彷彿壓了下來,那一縫天越來越亮,他突然啞着嗓子發出一聲嘶吼,像在譴責,也像在質詢,那兩峰聽見了,變本加厲地向他砸來,孫牧野閉上眼,什麼也看不見了。
9
似乎睡了沉沉的一夜,孫牧野被一股河浪打在臉上,激醒了。陽光在頭頂,白晃晃地照着他,刺得眼睛生痛。他連滾帶爬上了岸,抬頭四望,崖頂山頭,熟悉的烽火台默然立在那裏,原來上游三水歸一,他竟隨着水流匯入芭蕉溪,回到了火石堡。
芭蕉溪右岸山勢和緩,散着村落人家,卻是荊國的地界。左岸焉國地界還是峭壁,壁上轉過去幾里,便是火石堡。牧野歇了一個時辰,喝了幾口水,又開始攀登峭壁,手抓那些突出的嶙峋碎石往上爬,昨夜的傷口還未癒合,又被刺破了,鮮血流在壁上,連成一條紅紅的細線。孫牧野往上爬了十餘丈,便頭暈眼花,爬一步,歇一陣,距離壁頂只兩丈時,他右手抓住一塊石頭,石頭卻忽然鬆了,連帶着一片泥土嘩啦啦滾下崖去,孫牧野一下子失去平衡,險些掉下,左手死命抓住石頭不放,忽然感覺那塊石頭也在鬆動,慌忙主動放手,身體向下落的時候,抓住了右方的一塊大石。
孫牧野右手攀住那塊大石,繼續往上爬,誰知那一片的泥土都不結實,左手剛一觸碰,又有許多石頭噼里啪啦落了下去。他不敢動了,全身緊貼壁上,左手全無借力,眼看壁頂近在眼前,卻上不去,要返回時,已離地十來丈,退不回去了。烈日越來越熾烈,牧野已一天一夜沒進食,幾近昏厥,漸漸力氣散盡,幾乎要鬆手任自己墜落下去,忽然,壁頂邊緣,探出一個小小的頭來。
那是個七八歲的孩童,頭剃得光光的,只在頂心留了一片黑髮,梳成了衝天辮。四目相對,孫牧野愣住,那童子也吃了一驚,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須臾,童子先道:“你真像一隻壁虎。”
孫牧野哪裏有心情聽他揶揄,遂閉口不答。
童子往左邊一指,問:“百步之外有條小路上來,你怎麼不走?”
孫牧野一聽,慪氣不已,更不答話了。
童子又問:“你到底上得來上不來?”
孫牧野道:“上不來。”
童子眼珠轉了一轉,問:“你是荊人還是焉人?若是荊人,我就幫你。”
孫牧野道:“焉人!”
童子道:“我不能幫焉人,我拉你上來了,你一定會打我。”
孫牧野道:“我打你做什麼?”
童子道:“你們檀州都歸我們了,你不怪我嗎?”
孫牧野問:“當真?”
童子道:“你還不知道?我們村昨晚就知道了,大焉把檀州讓給我們了,仗也不用打了。”
孫牧野懸在壁上不知是氣還是累,童子道:“我先走了。後會有期。”說完果真腦袋一縮,不見人影。
孫牧野又探手去抓一塊石頭,一抓發現還是松的,收回手,正悶悶地生氣,忽然一條繩索垂到了他頭頂,他抬頭一看,那童子又伸出頭來,咯咯笑道:“我是逗你的,你上來吧。”
孫牧野將信將疑看那繩索,童子道:“你放心,這頭在樹上綁得牢牢的。”
孫牧野伸手扯了扯,果然結實,當即抓住繩索,往上攀緣,還剩一丈高時,那童子忽然又叫:“且慢!”
孫牧野停下來看他。童子右手往孫牧野身邊一指,道:“那裏有株鹿銜草,你幫我摘來。”
孫牧野轉頭看,身邊五步遠有一株青翠的小草,他緊握繩索,雙足點壁,兩個起落,到了邊上摘了草,童子在上面拍手贊道:“好身手!”
孫牧野再往上登了七八步,終於上了壁頂平壩,他把那株草遞給童子,道:“謝了。”
那童子頸上戴了一隻銀項圈,身穿琵琶襟、盤花扣的無袖短衣,褲腳綉了一圈“喜鵲鬧梅”的寬滾邊,赤足套着一對銅鈴,身後背着一個小竹簍,正是荊地土巫族的孩童打扮,童子問:“你是焉兵嗎?”
孫牧野道:“是。”
童子道:“我不是兵,你們打仗和我沒有關係。”
孫牧野道:“嗯。”
童子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孫牧野道:“孫牧野。”
童子道:“我叫楊罰。”
孫牧野道:“嗯。”幫他收了繩索放回背簍。
楊罰問:“你在下面做什麼?”
孫牧野道:“找我哥哥。”
楊罰急道:“他還在下面?咱們下去找找。”
孫牧野道:“他死了。”
楊罰長長地“啊”了一聲,露出同情之色,孫牧野轉身便走,楊罰卻追了上來,他跟不上孫牧野的步伐,落在後面兩三步,道:“我們土巫人死後會變成陽雀跟在親人身邊,不知道漢人會不會。”
孫牧野自顧自地走。
楊罰忽然跳起來,指一棵大樹道:“那兒真的有隻陽雀!一定是你哥哥!”
孫牧野停下腳步看那棵樹,樹梢頭果然立了一隻花羽黃頭的陽雀,正用尖喙梳理翅膀,他靜靜看了半晌,繼續往前走。
楊罰道:“陽雀會常常來看你,你若過得開心,它就會嘰嘰咕咕叫。你看它一聲不吭,可見你現在不開心。”
孫牧野到了營門口,轉身問:“你還跟着我做什麼?”
楊罰喃喃道:“我見你身手不錯,想叫你再幫我採藥草,那懸崖上最好的藥草我采不到。”
孫牧野道:“我現在沒空。”
楊罰追問:“那明天呢?”
牧野頭也不回道:“明天也沒空。”
楊罰還問:“後天呢?”
牧野再不理他,走進營門自去了,楊罰卻在後面歡喜道:“那我後天來喊你!”
10
孫牧野回到牛棚矇著被子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也不喝,眾人也不來過問,第三天早上,他聽見門外有個脆生生的童子聲音在問:“煩問老丈,孫牧野住在哪裏?”有老軍士道:“你這個荊童子,又來焉境採藥,當心我把你抓起來!”童子道:“老丈休惱,改日我打酒來給你吃。他們要打仗,我們卻要和氣。”老軍士呵呵一笑,指牛棚道:“他住那裏。”
銅鈴聲叮叮噹噹由遠及近,楊罰敲門道:“孫牧野,我是楊罰。”
孫牧野不理。
楊罰又敲門道:“孫牧野,你開門。”
孫牧野還是不理。
銅鈴聲又響起,這回是由近而遠,孫牧野只道他走了,誰知不一會兒又響了過來。原來楊罰找了一條木凳,踩着爬上棚頂,掀開茅草,看見孫牧野躺在席上,他喊:“孫牧野,不要睡了,和我上山採藥去。”
見孫牧野沒有反應,楊罰索性從頂棚跳下來,掀孫牧野的被子,道:“孫牧野,你打起精神來!”又拉孫牧野的手,道,“你看那陽雀就在窗外看你,你不要這樣!”棚外果然有陽雀在鳴叫。
楊罰道:“我阿爸阿姊也變成陽雀了,我每天在山上採藥,他們時常來看我,我唱山歌,他們也跟着唱。我若像你這樣,每天只是躺着睡覺,我阿爸阿姊看不到我,會怎麼想?”他抓住孫牧野的手用力拖,高聲道,“你起來!”
孫牧野沒好氣,忽地抽回手,楊罰正在使力,手中一空,不由得倒退兩步,仰跌下去,“咚”一聲響,頭磕在了地上。
孫牧野連忙翻身起來看他,楊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孫牧野扳過他的頭看,後腦勺已撞出一個大紅包,又擦破了皮,便道:“我帶你去擦些葯。”
楊罰惱孫牧野,一扭身掙脫他,道:“我自己有葯!”他一邊嚶嚶地哭,一邊從背簍里拿出一把草,嚼碎了往自己腦袋上抹,兩行眼淚在圓圓的臉上不住地流。
孫牧野心中內疚不已,便道:“我幫你去採藥。”
楊罰瞬間破涕為笑,跳起來牽住孫牧野的手道:“走吧!”
從此楊罰常常來找孫牧野,他雖是荊國人,因為是孩童,又活潑可愛,所以卒子們並不干涉他。孫牧野得空時,便陪他去附近山中採藥,不得空時,楊罰便留在營寨,看他耕種練武。
轉眼到了秋收季節,青山化成金色,孫牧野在麥田裏與眾軍士收割小麥,他左手攏住一把麥稈,右手持鐮刀一束一束割,割完捆緊了,壘成一堆堆的麥垛。下午時,楊罰順着田埂跑來,叫道:“孫牧野!”
孫牧野直起腰來看他。楊罰背了一簍草藥,手裏還提着一隻小竹籃,裏面裝滿了野山菌,道:“我阿媽今天做菌菇燉牛腩,叫你去吃飯。”
孫牧野道:“我不吃。”
楊罰問:“為什麼?”
孫牧野道:“我是焉人。”
楊罰大吃一驚,疑惑地看他,問:“焉人可以不吃飯?”
孫牧野又氣又笑,道:“你是荊人,我是焉人,不能去你家吃飯。”
楊罰道:“那你為何要和我說話,和我玩耍?這些都行,為何吃飯不行?”
孫牧野閉了嘴。
楊罰指着山下的芭蕉溪,道:“這裏的水,我們也喝,你們也喝,一溪水喝得,一桌飯吃不得?”
孫牧野講不出話來。
楊罰道:“走吧!阿媽煮上你的飯了,你若不去,我們明天要吃剩飯。”挽了孫牧野的手,使勁把他拖了去。
楊罰家在芭蕉溪畔的露回村,與火石堡相隔不遠,俯仰互見。他家只有簡樸的三間木屋,用矮木攔了一個乾乾淨淨的院子,母親早站在門口,抱着妹妹等他們到來。楊罰父親與姐姐已離世,只剩母親和一歲的妹妹豆蔻在家。楊母每日餵豬、養蠶,又種了兩畝薄田,楊罰則上山採藥草,每逢五日一趕場,楊母便將藥草背去鄉里,賣給藥材商。
楊母穿着土巫族的深藍左襟大褂,頭髮也不似漢人女子挽高髻,只順齊盤在腦後,包着厚厚的青布帕。孫牧野見了楊母,也照漢俗口稱“楊夫人”,行拜禮,楊母慌忙來攙起,笑道:“阿毛說他結交了一位大焉朋友,每日伴他山中採藥,我早想跟你道聲謝,阿毛有伴,做母親的也放心了。”
楊罰將小竹籃舉給楊母,說:“阿媽,我們餓了。”楊母把豆蔻給楊罰抱,接了竹籃去廚下,滿院早已是牛肉香氣。
不多時,聽見楊母在廚下叫:“阿毛,擺桌子!”楊罰又把豆蔻遞給孫牧野,自己跑回堂屋搬出一張小桌子放在院中,再拿了幾條小木凳出來,楊母端出一大盆菌菇牛腩放在桌上,四人在院中就着夜色清風、犬吠溪聲,吃了一餐熱騰騰的飯。楊母把最肥的牛肉夾給孫牧野,道:“以後只管來這裏吃飯,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
孫牧野埋着頭道:“好。”
從此孫牧野果真常去楊罰家吃飯。楊罰從前只在路邊、山腳撿些常見的藥草,有了孫牧野做伴,便往密林深處、懸崖邊上去,倒發現了許多奇花異草。深山往往有猛獸,他們見過幼熊,也遭遇過獨狼,這又迫使孫牧野習武更勤,日益精進。
楊罰起初對習武沒有興趣,只在一旁看。秋天時,孫牧野練習五十步之外射銀杏,楊罰看得無聊,伴着弓弦聲,在一地金黃的杏葉上睡著了,醒來見他還在一遍遍地拉弓;越過明年夏天,孫牧野在百步之外射得中銀杏葉,楊罰指哪片,他便射哪片;再過一年,孫牧野在林中射飛鳥野雞,無一不中,楊罰終於崇拜不已,便纏着孫牧野教他,於是孫牧野先教了他半年的拳腳,又慢慢教些棍法射術,楊罰的習武天賦雖不及孫牧野,身體卻也日漸茁壯了。
11
寒暑相推,轉眼孫牧野十五歲、楊罰十一歲了。是日,兩人正在田壟間埋戎菽豆種子,有個卒子站在坎上叫道:“孫牧野,有人捎來家信!”
孫牧野半信半疑抬起頭來,問:“我的?”
卒子揚手示道:“不是怎的?”
孫牧野跑去接了信,一邊往回走,一邊拆開看,信上只寥寥數字,卻一個也不認得,他問楊罰:“你認得這些字嗎?”
楊罰道:“我又不識字!先放着,咱們回家找人看看。”孫牧野便把信揣進了懷裏。
晚飯時分,兩人回到露回村,楊母正在院壩里晾他兩人的衣裳,三歲的豆蔻在給一群小雞餵食,楊罰揮着信跑過去道:“阿媽,孫牧野收到一封家信,我們都不認得字。”
楊母慌忙把手在圍腰上擦了擦,接過信,先責怪道:“我叫你們兩個去跟村口周先生念些書,你們總不去!”又道,“我拿去問問他。你們看着么妹。去灶上把蒸子抬下來,再舀兩瓢水在鍋里。”說完匆匆去了。
孫牧野去了廚房,楊罰把盆中剩下的衣裳都晾上了,然後兩個人在院中逗豆蔻玩耍,楊罰搖頭晃腦地教豆蔻唱:“螢火蟲高高,下來背你家么么;螢火蟲矮矮,下來哄你家妹仔。”豆蔻伏在哥哥的膝蓋上咯咯地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一直等鍋里的水燒開五回,楊母才沿着田埂走回來。孫牧野原本坐着,見她回來,便站起身,楊母卻不看他,只問:“你們想吃什麼菜?我去做。”
楊罰道:“有什麼吃什麼。”
楊母道:“那就吃雞。”說完去雞籠捉了一隻公雞,拎到廚後去了。
楊罰雙手托腮,嘟嘴道:“現在才殺雞,不知幾時才能吃上飯。”
孫牧野坐了半晌,心覺不對,也去了廚房,楊母正蹲着燙雞去毛,孫牧野站在門口擋住了光亮,她知道是孫牧野來了,也不看他,也不說話。孫牧野靜靜站了一會兒,見她忙碌不停,幾次想開口,又忍住了,轉身回到院中。
天黑透了,孫牧野和楊罰擺好桌凳,點亮油燈,等了許久,一隻蒸雞才做好端上桌來,楊母盛了一碗飯,楊罰伸手來接,楊母道:“先給孫牧野。”楊罰轉手給孫牧野,孫牧野接了。
楊罰早餓得飢腸轆轆,端碗便吃,楊母也端起碗,又叫和小雞玩耍的豆蔻:“么妹,過來吃飯了!”豆蔻便搖搖擺擺地跑過來。
楊母看孫牧野坐着不動,道:“孫牧野,吃飯。”又夾了一隻雞腿放在他碗裏。
孫牧野問:“楊夫人,我家信上寫了些什麼?”
楊罰叫道:“我忘了這回事!阿媽,是誰來的信?”
楊母停了一陣,道:“是孫牧野表舅來信,去年寫的,在路上走了一年。”
孫牧野緊問:“寫了什麼事?”
楊母輕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楊罰察覺出氣氛不對,看看母親,又看看孫牧野,飯也不吃了。
孫牧野道:“楊夫人爽快告訴我,不打緊。”
楊母便低聲道:“去年正月,你母親去世了。”
孫牧野坐着一動不動,入夜的山風從四面撲來,桌上的油燈被吹滅了,一隻陽雀飛來,停在屋檐上,“咕咕、咕咕”不住地叫。
孫牧野問:“怎麼死的?”
楊母道:“她患了水痢,還要半夜幫主人家院子掃雪,不小心栽下去,就再沒醒過來。”
孫牧野垂下了頭。
楊罰輕輕道:“孫牧野。”
孫牧野沉默。
楊罰又道:“孫牧野,你吃飯。”
孫牧野拿起碗筷,道:“吃。”雙手卻抖動不止,飯菜全灑了出來。淚化成血,不從眼中流,卻從口中涌,他忙把碗筷按回桌子,伏在桌沿咳,咳出一地鮮紅。楊母自己歷經喪夫、喪女之痛,見此情形,也是凄然,她走過來,把孫牧野攬在懷中,道:“好孩子,你想哭就哭,不要忍着。”孫牧野不哭,只是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般急切地咳喘、乾嘔,楊母卻哭道:“人生在世,誰不曾經歷生離死別之痛?再難熬的苦,咬咬牙也撐得過去。好孩子,今後我就做你阿媽,替你阿媽照顧你。你哭出來吧!哭得出來,阿媽才放心。”
楊罰也走過來,一個勁拍他的背,道:“孫牧野,別難過,我阿媽以後也是你阿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