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虎蠻子
1
橫擔山的冬季極少下雪,只是累月連日地落冰粒子,泥道結了凍,遠看泛着灰濛濛的光,近看卻不分明,要待人踩上去摔了跤,才知道冰封了山。臘月中旬一個凌晨,孫牧野和四個卒子一道去巡邊,要把火石堡負責的八十裏邊界線從頭到尾巡視一遍,若有哪處邊界碑被移動了,便要搬回去,若發現可疑的人跡,也要抓住盤問一番。誰知一口氣走出四十多里,休說人,連蟲鳥也沒遇着半隻。四個卒子在前面說話,羅天亮道:“過年的探親假批下來了,火石堡有兩個名額,也不知誰回得去。”
霍老九道:“熊校尉七八年沒回去了,只怕今年要回去。”
鹿三道:“我想回去,我兒子過年要娶媳婦。”
羅天亮道:“你兒子娶媳婦,又不是你娶,回去做什麼?”
曲四道:“鹿三老婆死幾年了,兒子娶個女人回來,他也想摻一腳。”
鹿三道:“我回去才算家。不然兒子帶人回來,堂上沒有娘拜,也沒有爹拜。”
羅天亮笑道:“拜完堂呢?媳婦去兒子的房,還是去公公的房?”
曲四道:“上半夜去兒子房,下半夜去……”
霍老九道:“你們兩個留點口德!”
羅天亮嘿嘿笑,把落在後面的孫牧野看了一看,問:“孫牧野,你回不回去?”
孫牧野不說話,曲四道:“他沒有家,想回去也沒處回。”
羅天亮道:“他可以去朝天堡溝里尋他哥哥。”
曲四道:“他哥哥找到也是一堆白骨頭了,他和骨頭過年不成?”
羅天亮道:“尋到骨頭也比尋不到好,是不是,孫牧野?”
孫牧野把木杖重重插在泥里支撐走路,不發一言,霍老九見他臉色不對,便停下來等他,道:“孫牧野,快些走,去了還要返回來,怕天黑了。”
走完八十里路,並未發覺異常,只是南荊地界的一棵大樹被冰壓斷,倒到大焉地界來,幾個人把樹拖了過來,羅天亮道:“賺一片葉子算一片葉子!”
再往回走了二十多里,天已放暗,幾個人坐在一處吃炒米,咂草上的冰解渴,曲四嘆氣道:“此刻若有一鍋冒着熱氣的豬肉湯喝,餓十日也甘心。”
羅天亮若有所思地抬肘子碰了碰他,往對面坡上指了一指,曲四順着看去,只見坡頂孤零零一戶農家,煙囪正在向外飄白煙,曲四跳起來道:“走,去那家討碗熱飯吃。”
羅天亮和霍老九也拍手道:“去去去。”
鹿三猶豫道:“吃百姓,是犯軍法的。”
羅天亮道:“不白吃他們的,我們給錢。”拉着鹿三也去了。四個人走出十多步,鹿三回頭道:“孫牧野,你不來?”孫牧野把最後一把炒米放進嘴裏,慢慢跟上了。
到了農戶小院門口,羅天亮先大叫:“有人沒有?”
一個六歲多的童子冒頭看了一眼,躲了回去,一個三十齣頭的農夫聞聲出來,把五個人看了一看,彎腰作揖道:“兵家,有什麼事?”
羅天亮道:“我們幾個巡邊一天,滴米未進,來鄉親家討一點吃的。”
農夫忙道:“廚下正在煮伙食,兵家若不嫌棄,和我們一同吃。”
霍老九去廚下看了一回,出來道:“是一鍋灰菜,剁細了和米煮的。”
羅天亮道:“鄉親,有沒有見肉的菜?”
農夫道:“這卻沒有,我們也是貧苦農家,一年到頭也聞不到肉味。”
曲四指着雞欄里的獨雞道:“那裏不是肉?味道漲鼻子了還說聞不到!”
童子躲在門后道:“那是留着過年吃的。”
羅天亮道:“今日提前把年過了吧——哪天有肉吃,哪天就是過年!”
農夫道:“合家只養了這一隻雞。”
羅天亮道:“一隻就夠了,多了吃不完。”
農夫把五大三粗的幾個人看來看去,懦懦說不出話,曲四道:“是你去捉,還是我去捉?”說著便向雞欄去,童子從屋裏奔出來,擋在雞欄前,道:“不能給你們吃!”
曲四道:“不讓吃它,我就吃你,行不行?”說完來拖人,農夫女人從廚下奔出來,道:“不準動我孩兒!”
曲四抱起童子往那女人懷裏一搡,道:“你趁早抱他走,免得我大意傷到了!”那女人接住兒子,向曲四啐道:“你們是官兵,還是土匪?”
曲四大怒,伸掌便要打那女人,道:“我是兵,也是匪,怎的?”
霍老九忙上前把兩人拉開,農夫也來拉女人,道:“莫鬧事。”
羅天亮向農夫道:“我們不白吃你們的,給錢,成吧?”
女人道:“給錢也不依!”
曲四道:“不依我砸爛你的家!信不信!”
農夫推女人道:“你去廚下!誰叫你出來的!”
女人憤憤看自己丈夫,霍老九道:“鄉親,眼看要過年了,何必鬧不痛快?我們今日走了八十多里路,是為你們看守門戶,稍後還要走六十里回去,實在餓得不行,我們給錢,買你一隻雞吃,你再另買一隻過年,並不會虧你。”
農夫還沒吭聲,曲四便一手提橫刀,一手去捉雞,道:“啰唆什麼,早些吃了好趕路。”羅天亮也按刀道:“要不要我幫忙?”
農夫無奈,道:“我來宰雞,你們屋裏坐。”那女人在廚下聽見,一下子哭出了聲。幾個卒子一同去屋裏烤火,霍老九招呼道:“孫牧野,快進來。”
孫牧野自始至終倚着院門沒有進去,冷眼看了一場爭執,幾個人進了屋,他反倒出了院子,在看門樹下撿一個木墩坐了。農家夫婦宰雞蒸熟,端上桌去,那農夫出來叫他:“這個小兵家,進來吃飯了。”孫牧野偏了偏頭,並不回應。農夫返回屋中,給四個卒子添飯倒水,童子在檐下眼巴巴地瞧,鹿三撕了一條肉問:“你吃不吃?”童子伸手要接,農夫卻生怕自家人吃了留口實,一會兒要少給幾文錢,忙喝命:“滾出去!”童子畏畏縮縮出去了。
羅天亮幾個眨眼把一隻雞吃得只剩一桌碎骨,抹抹嘴起了身,道:“天黑了,怕要走夜路。”
霍老九一邊掏懷一邊道:“莫白吃人家的,把錢湊出來。”說完掏出四文錢,放在桌上,羅天亮把銅錢一瞟,拿起來遞給農夫道:“給你錢。”農夫合掌接過四個銅板,見他們再沒有拿錢的意思,忙道:“這幾個錢卻不夠。”
曲四道:“那你還要多少?”
農夫道:“這雞是論斤買的,十文一斤。”
曲四問:“你的雞有多少斤?”
農夫道:“少說也有四斤。”
曲四道:“這雞瘦,肉總共沒幾兩,最多只有三斤。”
農夫道:“三斤……三斤也罷,也要三十文。”
羅天亮向曲四道:“你給他。”說完向屋外去。曲四道:“我沒錢!”他把衣襟一扯,空蕩蕩地敞開展示,“出來巡邊,我帶錢做什麼?”
羅天亮道:“是了,我們是來巡邊,不是來逛街,帶錢也沒處使,所以空手出來的。”
農夫攥着四文錢,梗着脖子漲紅臉道:“說了要給錢的!”
羅天亮道:“明明給了,不然你手裏是什麼?”
農夫大怒,把錢一拋,扯住羅天亮的衣領道:“不給錢,你們休想走!”
羅天亮的臉色轉青,曲四連忙過來擋開農夫,道:“要不你去問問外面那個,他有沒有帶錢來。”
霍老九先出了屋,羅天亮也出了,曲四拉着農夫最後出來,暗暗頂他的背,示意他向孫牧野去,農夫又走到孫牧野面前道:“你……他們叫問你要錢。”
孫牧野道:“我沒錢。”
農夫急道:“你們如何一個推一個,我問誰要錢去!”
孫牧野道:“我當真沒有錢。我是充軍的犯人,沒有軍餉拿。”
曲四道:“你昨日不是賣山貨賣了十五文嗎?”
孫牧野道:“給我阿媽了。”
羅天亮問:“阿媽?你哪個阿媽?”
孫牧野閉了嘴。
曲四道:“你娘染水痢死在了湘州,哪裏又鑽出一個媽來?別人是不知道爹是誰,你怎麼是不知道媽是誰?”
孫牧野猛地拔出木杖往山路上去,羅天亮在後面問:“你個反賊,是不是認了南荊女人當媽?”
孫牧野沒有回頭,羅天亮和曲四追上來道:“大焉和南荊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居然去給南荊人當兒子?你爹反叛,你也反叛?”
農夫急得沒有法子,跳腳道:“你們是大焉軍人,不是山中土匪,如何這樣欺負良家人!”
羅天亮回頭道:“如今山中沒有土匪了,誰的功勞?我們的!我們剿匪守關,巡邊打仗,十年不回一趟家,為的不是你們?吃你一隻雞,你叫什麼叫?”
農夫道:“我家省兩個月的口糧才換來一隻雞,是給孩兒過年吃,一年只一回!你們如何……”他順手拉住霍老九,霍老九道:“我是給過錢的!”說完把袖子、襟子拉開給農夫看,“我總共只有四文,全給你了!”
農夫又追上去拉羅天亮,道:“給錢!”羅天亮轉身把刀鞘一揮,道:“給過錢了,再鬧莫怪我不客氣!”農夫的頭挨了一鞘,摔在地上,農夫女人從院中奔出來,一邊廝打羅天亮,一邊罵抱頭不起的丈夫:“我說不讓這群狗日的進門,你個軟膿漢偏不聽!從來兵匪是一家,這個來了在我們頭上拉屎,那個來了在我們頭上拉尿,農人命賤,誰都要來剮肉喝血!”曲四抓住女人的髮髻一扯,把她也摔在一處,女人坐在地上哭天搶地,農夫縮在她身邊嘆息,卒子們卻去遠了。
天黑盡了,五個人翻上山脊,五支火把連成一線,在晚霧漫流的天山之間照出一條路來。兩邊都是陡峭的坡,只一條尺余寬的小徑供人行走,誰都不說話了,生怕一不留神滾下坡去,被嶙石劃破身子。孫牧野起先走在最前頭,十里之後,落在了最後頭,離四人有二十多步,可他總覺得自己不是最後一個,似乎還有人走在他後面,而每次回頭看時,又只見依稀的灌木影子和昏沉的夜。從山脊走回山腰,八十里路巡完,離天明也不久了,營門就在眼前,孫牧野發覺身後那人已不想掩蓋行蹤了,嗒嗒的腳步聲越來越重,他忽地轉身,拿火把照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只在兩丈開外,被孫牧野一嚇,定在當地,不敢動彈。
孫牧野認出是那戶農人的兒子,遂問:“你一直跟着我們?”
童子道:“是。”
那四人也看見了,轉回來問:“你跟着我們做什麼?”
童子怯聲道:“你們沒給錢。”
羅天亮和曲四面面相覷,道:“就為了一隻雞錢,你跟了我們六十里路?”
童子道:“阿爸阿媽這兩個月一頓只吃半碗飯,才省下米換來一隻雞。”
曲四道:“我們給過錢了。”
童子道:“沒給夠。”
曲四道:“我們也沒錢了。”
羅天亮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文銅錢,交給童子,笑道:“這下夠了。”那童子年幼,只知道他們沒給夠錢,卻不知道是多少,見羅天亮笑嘻嘻地給錢,便伸手去接,忽然一隻手攔過來,把羅天亮的手擋開了。
羅天亮抬眼見是孫牧野,便問:“你做什麼?”
孫牧野道:“欠多少還多少。”
羅天亮道:“我只有一文錢。”
孫牧野道:“到營地了,你回去拿。”
羅天亮把笑容收了,問:“孫牧野,關你什麼事?”
孫牧野道:“你把錢還了,就不關我的事。”
羅天亮道:“我若不還呢?”
孫牧野驀然伸手,扯過羅天亮的衣襟便開始搜,羅天亮猝不及防,讓他探到了懷中的錢袋,一掙道:“你幹什麼!”揮拳向孫牧野打去,孫牧野不躲,生生吃了一拳,卻把羅天亮拽着摔到地上,錢袋掉了出來。曲四見羅天亮吃虧,忙過來揪住孫牧野道:“你瘋了不成!”一拳砸在他的後腦上,孫牧野伏在泥地中,不還手也不還口,只爬去奪那錢袋,羅天亮搶先撿在手裏,孫牧野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反撅,竟是要折斷手臂的招數,羅天亮痛得錢袋握不住,掉在地上,罵道:“這小子竟要弄死我!”一腳踹在孫牧野的肋上,孫牧野渾然不顧,把錢袋搶在手裏,向那童子拋去,道:“跑!”
童子接了錢袋,搖搖擺擺轉身跑去,孫牧野又叫:“小心些!”羅天亮慌忙去追,被孫牧野一腿掃在地上,他反過來扯住孫牧野打,孫牧野滾地閃開,撿起木杖向羅天亮攻,把木尖當槍尖,在他面上左右點戳,羅天亮坐在地上不好躲避,待要起身時,被孫牧野一棍掃中膝蓋,又摔在地上,曲四慌忙從後面箍住孫牧野,道:“好小賊!你是下死手了!”孫牧野反棍來打曲四,羅天亮趁空起了身,給了孫牧野的小腹一腳,向霍老九和鹿三道:“你們就站着看?”
霍老九動也不動,鹿三作勢向前動了一步,還是站住了。
孫牧野被曲四從身後抱住,羅天亮追過來,搶下木杖,向孫牧野噼里啪啦打去,孫牧野還不滿十六歲,力氣不足以掙脫曲四的約束,挨了幾棍后,好不容易掙出右手來,揮肘反向重擊曲四的喉結,曲四頓覺喉頭生了火,大叫一聲放開了,孫牧野再迎向羅天亮奪杖,三五回合后,赤手把杖搶了回來,把羅天亮逼得連退幾步,曲四一時無法參戰,嘶聲道:“霍老九,你幫不幫忙!”
霍老九道:“你們停手吧,驚動了熊校尉,都沒好果子吃。”
曲四又叫:“鹿三!”
鹿三囁嚅一聲,不知說的什麼。羅天亮的手按在刀鞘上,被杖風壓迫得抽不出刀來,叫道:“鹿三!你想不想回家看你兒子成親?”
鹿三彷彿說了一聲“想”,羅天亮道:“來幫我制伏這小子,我叫熊校尉放你一個月的假!”他總算抽出刀來,向孫牧野划劈兩下,逼他撤後兩步,孫牧野以杖防禦,繞了一個圈子,瞧出羅天亮步伐的破綻,從側面破開刀光的圍護,一棍刺在他的肩上,羅天亮亂了兩招,又向鹿三道:“我和熊校尉的交情你明不明白?他待我如親兒子一般!我和他說,他必依我!”曲四緩了幾口氣,也拔刀來助羅天亮,孫牧野前後受敵,攻勢頓減,鹿三咬了咬牙,道:“你說話算數!”羅天亮道:“算數!”於是鹿三一跺腳,也摻和進來,與其說是打,倒不如說是拖,他把孫牧野的棍尖抱住不放手,道:“莫打了,莫打了。”孫牧野抽棍抽不回來,又以空拳和羅天亮、曲四對打,兩邊起初還有些武功路數,到後來越打越亂,在泥地上滾來滾去,和潑皮無賴打架無異了。
孫牧野知道自己敵不過三人,便抱着傷一個抵一個的打算,只盯准了羅天亮,拳拳直擊他的臉,不顧自己也被曲四打、被鹿三拖,他一手扳羅天亮的雙肩,一手重打他的肚子,將他擊倒在地,翻身騎上去用力揍,任那兩人如何踢打,都不肯放手。曲四見羅天亮鼻血四濺,急得發了狠,雙手舉起刀鞘朝孫牧野腦後劈來,孫牧野打得正起勁,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尖叫:“孫牧野!”
孫牧野來不及回應,後腦便被重重一擊,剎那間頭暈目眩,天和地一起翻了,閉眼之前,孫牧野朝出聲的方向看去,看見楊罰焦急地向他跑來,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裏一陣血腥味上涌,昏在了地上。羅天亮從孫牧野的拳頭下逃出來,不解氣地撿起木棍還要打,楊罰跑過來,趴在孫牧野的身上護住,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打鬥聲終於驚動了營中兵卒,眾人紛紛出寨看究竟,只見羅天亮和曲四在圍打楊罰,楊罰的身下倒着孫牧野,眾人連忙過來把幾人拖開,羅天亮和曲四罵罵咧咧回寨中去了。
楊罰把孫牧野背回牛棚,放在席上,擦凈了血跡,一邊搖一邊喚:“孫牧野,你醒醒。”等了小半個時辰,孫牧野恍恍惚惚睜開眼睛,楊罰才算鬆了一口氣。
孫牧野問:“你來做什麼?”
楊罰道:“阿媽煮了雞湯給你喝,可是,剛才罐子摔碎了。”
孫牧野道:“沒有事,我們明日再去捉野雞來煮。你回去。”
楊罰道:“我就在這裏陪你。”
孫牧野知道一場鬥毆過後,熊校尉必來尋釁問罪,他怕連累楊罰,道:“你回去,不要在這裏。”
楊罰急道:“你受傷了,我要照看你!”
孫牧野強撐着起身,道:“我自己能照看自己!你回去!”說著就把楊罰往外推。他雖然虛弱,氣力卻還比楊罰大,又有一股不由分說的氣勢,生生把楊罰推出了門。
楊罰站在門外,憂心地看孫牧野,道:“孫牧野,我要是走了,你想喝水都沒人給你倒。”
孫牧野也看他,見他的表情滿是恐懼與哀傷,不似往日那個無憂無慮的孩童,他覺得是自己的過錯,於是伸出食指,在楊罰圓乎乎的臉頰上輕輕一劃,道:“你瞧,我好好的,並沒有事,你放心回去睡。”兩個人對視,再不言語,孫牧野橫下心,伸手關上了門,然後倚着門板往下滑,半躺在地上。門外沒有銅鈴聲,他知道楊罰還沒走,渾身酸痛也不敢出一聲。
許久,只聽楊罰在門外道:“我明日再來看你。”
孫牧野道:“過幾日再來。”
楊罰道:“說好了,我明早就來。”說完銅鈴聲亂響一片,漸漸遠去,孫牧野半是痛半是累,頹然倒在地上,睡著了。
2
丑時過半,羅天亮在夢中覺得有東西觸到了脊背,只是睡得深,也未清醒;不多時,他覺得那東西在順着脊背爬動,又涼又滑,頭腦一激,醒過來,伸手往背上一抓,抓住一條活物,舉到眼前借月光一看,竟是條菜花蛇,他嚇得大叫一聲,將那蛇丟了出去。他驚魂未定,翻身起來又看地上,只見四五條小蛇滿地遊走,還有兩條剛爬上床沿,在夜半尤顯詭異,羅天亮渾身發麻,慌忙起身從窗戶跳了出去,剛落地,眼前猛地一黑,一個布袋罩住了他的頭,接着,後腦勺被一記棍棒打中了,那力氣並不大,只是他既未睡醒,又受了驚嚇,於是悶哼一聲,昏了過去。有個瞬間他似乎聽見有銅鈴在遙遠地響,可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3
不知睡了多久,孫牧野在夢中聽見有粗重的腳步聲跑過來踢門:“孫牧野,出來集合!”他的背正靠在門上,被撞得背傷撕裂一般,痛醒過來,扶着門起身,走到院中。此刻黎明未明,火石堡的卒子全到齊了,都看着孫牧野不吭聲。
熊校尉背着手,冷眼看孫牧野走進隊列,道:“昨晚軍營有人鬥毆,把羅天亮打昏了,是誰?”
孫牧野走出了隊列。
熊校尉又道:“昨日還有人,去村民家吃了一隻雞不給錢,還把人給打了,是誰?”
無人出列。
熊校尉斜眼看孫牧野,問:“孫牧野,莫非也是你?”
孫牧野道:“不是。”
熊校尉疾步走到孫牧野面前,熱辣的鼻息噴到他的臉上,道:“不是你是誰?”
孫牧野不答,只聽一個聲音道:“就是他!”
曲四扶着昏昏然的羅天亮出現了,指着孫牧野道:“就是他闖進村民家,拿刀逼着村民殺雞給他吃,吃完又不給錢!”
熊校尉再問孫牧野:“是不是真的?”
孫牧野道:“你自去村民家問問是誰!”
曲四道:“同去巡邊的人都可以作證!”
熊校尉再問:“還有誰去巡邊了?”
曲四道:“霍老九和鹿三。”
熊校尉道:“站出來!”
霍老九和鹿三站了出來,熊校尉問:“孫牧野是不是吃了村民的雞?”
兩個人都不吭聲,熊校尉道:“鹿三,你先說!”
鹿三看羅天亮,羅天亮也森森地看他,鹿三的嘴唇動了兩動,吐出一個字:“是。”
熊校尉又問:“霍老九,是不是孫牧野?”
霍老九沉默半晌,道:“我也吃了些雞肉,那份錢我已出了,別的一概不知道。”
熊校尉道:“孫牧野,五個人出去,三個人證明是你,你怎麼說?”
孫牧野怒聲道:“你去那家農戶問一問,到底是誰吃的!”
羅天亮叫道:“就是你,別想賴了!你闖進農戶家,揮着刀子要他們宰雞給你吃,吃完就走,我們說要報告校尉,你倒從背後偷襲我們,要滅我們的口!”他把頭上的腫包示給熊校尉看,“打完了還不算,還放毒蛇咬我!頭上這一棒,是要命的重手!”
孫牧野道:“我若要你的命,你此刻絕不能站着講話!”
熊校尉喝道:“你要誰的命!”說完一鞭抽過去,孫牧野揚手拽住了鞭梢,熊校尉想抽回鞭子,孫牧野卻緊緊拽着,紋絲不動,熊校尉的幾個親信趕上前,把鞭子向孫牧野抽,齊聲喝道:“放手!”孫牧野的臉上霎時起了兩三道紅印,依舊不鬆手。
隊列中起了哄,許多卒子心中明白,白吃農家雞不像孫牧野的為人,倒是像羅天亮和曲四的為人,知道他是被人誣陷,皆抱不平道:“他還是孩子,不要以多欺少!”上前分開了圍攻的人,又勸孫牧野:“鬆開!賭氣對你沒好處!”兩個人把孫牧野的手掰開了。
熊校尉看了孫牧野半晌,問:“軍營主簿呢?”
便有個卒子走出隊列。
熊校尉問:“軍營鬥毆,打傷戰友,該如何處罰?”
主簿道:“杖一百。”
熊校尉再問:“私闖民宅,奪人財物,又該如何處罰?”
主簿道:“流放。”
熊校尉:“好,先杖一百!”
立即有卒子拿了繩索來,綁住孫牧野的雙手,要他跪下,孫牧野道:“我來這裏三年,一切罪過都是因為不下跪,現在若跪,以前的罪白受了!你們只管打!”
熊校尉喝道:“打!”
行刑卒子再不言語,舉起兩根拳頭粗的軍棍,朝孫牧野的背打了下去。他昨夜的傷口還在流血,又遭到重擊,背上像起了火,熱辣辣的痛楚在身體裏橫衝直撞,他咬住牙一聲不吭,忽然被一杖打得踉蹌撲地,又拼力站了起來。五十杖過後,孫牧野衣衫裂開,血肉模糊,行刑卒子於心不忍,下手漸漸放輕,熊校尉見狀,斥責道:“手上沒力氣的走開,我來!”走過來奪了軍棍,掄得呼呼作響,打得孫牧野的背鮮血四濺。百杖過後,連那軍棍也染成了紅色。
整個營寨鴉雀無聲,眾卒子都明白,那一百軍棍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承受的,縱然是成年人,也早已昏厥倒地,孫牧野卻還佇立原地,膝蓋也不曾彎曲半分,汗水在他全身流成一片,和着血,浸染得衣褲濕淋淋的。
熊校尉也打得累了,他喘着粗氣繞到孫牧野面前,孫牧野也直視他,一絲閃避的意思也沒有,熊校尉慍怒道:“流放三千里也沒讓你的罪性收斂,那不妨再流遠一些!”轉頭問,“主簿呢?”
主簿又走上前來。
熊校尉道:“修書兩封:一封呈報上級,說孫牧野屢犯軍規,依律再度流放;一封帶去青杠堡,告訴他們,容得下孫牧野就容,容不下就再往別處踢!”又點了四名卒子,“即刻啟程,押解孫牧野上路,回來后每人領差費一百文!”
天快亮了,朝霞在山頭微露,一身重傷的孫牧野再次戴上枷鎖,被四名卒子帶出了營門。他在山腰俯瞰對面的山麓,芭蕉溪邊,一座小小的村莊在稻田中安詳而卧。楊罰家的廚房裏透着火光,炊煙升起來了,孫牧野知道是阿媽在做早飯。楊罰此刻還在甜睡,不一會兒,阿媽就會去叫他起床,他在院裏的小桌子上吃過蕎麥麵,就會背起竹簍,淌過芭蕉溪,爬上半山,來尋自己了。
孫牧野轉頭向押解卒子道:“勞煩諸位等我一等,我去溪對面和我朋友道個別。”
一個道:“快些趕路要緊,四百多里路,不知要走多久,耽誤不起。”
又一個道:“孫牧野,你長點心吧,後面營寨里多少雙眼睛盯着你?你如今還敢去荊國地界,現栽你一個叛國投敵的罪,一過溪就把你射死,誰管你冤不冤?”
孫牧野深深朝露回村看了一眼,轉身走了。他不知道當楊罰來到火石堡,再怎麼喊也聽不見他回應,再怎麼敲也等不到他開門時,會不會怪他不告而別。
4
危陀山青杠堡成了接收孫牧野的下家。青杠堡統領校尉的名字無人知曉,人人只叫他烏頭把。他的左臉陷下一個銅錢大小的洞,顯然是箭頭射中的傷,一張臉的皺紋都向傷口處拉扯,倒把那一塊繃緊了,生出的嫩紅皮肉在焦黃臉上尤為刺眼,他的左眼彷彿罩了一層白霧,右眼卻格外犀利,只用單眼把書信瞟了一瞟,再打量一番孫牧野,問:“他是孫崇義的兒子?”
押解卒子回:“是。”
烏頭把再問:“雲州念波城的孫崇義?”
卒子道:“全大焉只有那麼一個孫崇義。”
烏頭把不知不覺把羊皮信撕成了條,冷淡道:“熊承飛不要的破爛就往青杠堡丟。”
卒子道:“熊校尉說,青杠堡若不想要,再往別處扔就是了。”
烏頭把將羊皮紙丟在地上踩了兩踩,道:“先住下,看看再說。”
孫牧野便在堡中住了下來。青杠堡是比火石堡規模大兩倍的前線重堡,有將士近四百人。危陀山左與荊國為鄰,右與項國接壤,邊境衝突不斷,於是戍守為主,屯墾為次。孫牧野在此只半年,便實打實與荊兵、項兵幹了幾仗,其中項兵的剽悍又勝過荊兵。與荊兵對戰,雙方各佔山頭,互射半日的箭,便各自散了;與項兵對戰,就是白刃紅槍的面對面廝殺,往往要兩三日,才各自收兵回營;有時兩邊逞血氣之勇,僵持十天半月都不肯先退,傷亡過十,便驚動了兩國朝廷,又各派使節,暫時修好,不出三五月,又要為半畝田、一丈土,重爭個不休。
烏頭把是土巫族人,臉色從來如當地天色一般陰鬱,他孤僻少言,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都是盤膝坐在高處,冷眼看卒子們的行動。開春播種時,他在田坎上從早看到晚,偷懶的他不罵,勤快的他也不獎;聽說焉兵和敵兵起了衝突,他也過去看,既不鼓動,也不攔阻,若沒來得及去,便要把參與的卒子叫來細問,衝突怎生開始、怎生結束,偶爾卒子們會提起孫牧野的弓箭准,之後耕種時,烏頭把便會坐到孫牧野的田邊來,不聲不響看他趕牛犁田。
孫牧野在夏末長到十六歲,殺了生平中第一個人。是年,戎卒們把後山坡的荒地開墾了出來,孫牧野和二十個同伴溯界河而上,走了兩里多,尋到一處水豐流急之處,準備開出一條水渠,引河水入渠,再造筒車運水澆田。次日,西項兵來界河邊洗衣裳,兩家先是隔着河各做各的,半晌后,那邊看這邊的水渠挖得又寬又深,便道:“這河說好了一家一半,你們開這條渠,把水分流一大半了。”焉兵道:“又沒過河中線,我們在這邊想做什麼做什麼。”項兵道:“水又不是只流你們那一邊!”焉兵道:“那邊的水要流過來,我們有什麼辦法!”兩邊鬥了幾句閑口,也不算大事,項兵洗完衣裳,自往山坡上去了。
又過了兩日,焉兵們開渠開得熱火朝天,孫牧野幾個在河灘上造筒車,四十二個水筒打好了,正在搭建三丈高的龍骨,忽聽河谷上游嘩嘩地響,一個問:“什麼聲音?”另一個疑心道:“莫不是山洪?”又一個道:“兩個月沒下雨了,哪裏來的山洪?”正說著,一個跑到岩上望了望,叫道:“山洪來了!快上來!”卒子們急忙從河灘上撤離,有幾個捨不得打了兩天的竹筒,還想去撿,被眾人拖住向坡上爬,只爬了四五步,便見山洪滔滔而來,河谷瞬間平漲三尺多,有兩個正在河中洗臉,沒來得及上岸,待要邁步時,水已湍急如奔馬,兩人手挽手,雙足在河底粘着挪,不知誰踩中青苔石,腳下一滑,連累同伴一起跌倒,隨浪翻滾而去,眾卒連忙沿岸去追,追出半里,才在狹窄處伸出長桿,一個游過來捉住,被拖上了岸,另一個卻在河心,只見一顆頭時而浮時而沉,眨眼漂遠了。
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個時辰,河谷恢復平靜,只是河灘上兩三百個筒車零件都被水沖走了,孫牧野他們要重回山林伐好幾日的木。領頭開渠的老卒道:“這水發得怪異!長時間沒下雨,怎麼突然來了這一股?”另一個道:“往常山洪都是渾黃的,今日的水倒清亮。”老卒便點了兩卒,道:“你們去上游看看。”
那兩卒去了一個時辰回來,吵道:“是項賊在上面放水壩的水!”眾卒聞言大怒,道:“項賊用心狠毒!”
原來往上游去十多里,西項在河邊用沙袋攔出一個水壩,蓄了一頃多的水,是為旱期準備的,夜州多雨而少旱,這水壩也無多大用處,那項兵見焉兵在開渠分流,心中氣不過,便把這一頃水開閘放了出去,河谷深窄,驀然多出千萬升水來,便形成洪流之勢,給了焉兵好一頓驚嚇。
次日,焉兵在下游七里處找到同伴的遺體,就在坡上埋了。項兵又來河邊洗菜,笑嘻嘻問:“昨日發洪水,嚇到你們沒有?”
焉兵道:“我們知道是你們乾的!”
項兵道:“水壩的閘口自己開的,不關我們的事。你們死了幾個?”
焉兵道:“一條命,必要你們十條命來償!”
一個項兵道:“才一個?”
焉兵都氣得破口大罵,對岸卻喜笑顏開。孫牧野正要隨眾人上山入林,忽然道:“我喝口水。”他放下斧子,轉身下了河,走到河心,似有意似無意地,恰恰站在河道正中,說不清是大焉的地界還是西項的地界,他俯下身去雙手舀水,身子倒確實過了中線,項兵立時起身叫道:“不許過來!”
孫牧野充耳不聞,只湊下頭去喝水,喝了一捧,又去舀一捧,項兵又叫:“過了界,別怪我們射箭了!”可他們是來洗菜的,偏偏沒帶弓箭。見孫牧野不理,項兵又向焉兵領頭的老兵道:“你管不管?不管我們就來攆人了!”那老兵明知故問:“他過線了嗎?”眾焉兵齊道:“他在大焉的地界喝水,你們西項倒管得寬!”
一個項兵發了怒,下水向孫牧野走來,道:“滾回去!焉賊子!”孫牧野喝完了水,就把手在水中撩來撩去,彷彿覺察不到敵兵的臨近,項兵在孫牧野的三尺外站定,道:“大項的地盤,一寸也不許焉賊來沾惹,你回不回去?”
孫牧野抬眼冷冷地看他,那項兵道:“你看我做什麼?”他抬腳一踢,把水澆上孫牧野的臉。孫牧野直身平視項兵,不閃避的目光無疑也是挑釁,那項兵再向前一步,道:“你到底回不回去?要我趕你是不是?”
孫牧野不說話,那項兵重重伸手來推,道:“回去!”
孫牧野早知道他會來攻,閃身向後退了半步,那項兵的力量落了空,向前俯衝一步,到了大焉的地界,只那一瞬,孫牧野出手了,他驀地探到項兵的后領,把他扳彎了腰,再抬膝向他的心口狠頂,那項兵也抓住孫牧野一扯,兩個同時倒在河中,翻來滾去互打互摔,攪起一丈高的浪,竟似河中騰起兩條潛龍一般。兩國的兵都驚了,西項兵大叫:“焉賊子動手了!”連忙趕來支援。大焉兵也叫:“哪個敢過來!”也衝下河來抵擋。兩邊霎時打成一團。孫牧野先從河中翻身起來,把那項兵的頭往水裏溺,那項兵氣力過人,三掙兩掙,反把孫牧野掀摔下來,撲過去壓着孫牧野打,孫牧野以兩指戳向他的雙眼,左眼失了手,卻從右眼狠狠插了進去,那項兵慘叫一聲,摔在河中,孫牧野把他死死摁在水底,撿起一塊河石,向他後腦勺一下一下地重打,彷彿把宿怨新憤、國讎家恨都發泄在了這西項人的身上。
項兵雖然沒帶兵器,面對有斧有鋤的焉兵卻毫不畏懼,鬥了十多個回合,雙方都掛了紅彩,有老卒怕出大事,一面勸一面打,把兩邊分開了,只有孫牧野痛擊河水的聲音猶不停歇,項兵衝過來把他推開,再從水裏撈出同伴,見他右眼糜爛,後腦裂開,死狀極慘,項兵悲憤道:“你報上名來!這筆血債記下了!”
焉兵們齊道:“記在青杠堡的頭上,要報仇隨時來!”
孫牧野待眾人說完,向那項兵道:“我叫孫牧野,別記岔。”他彎腰洗了洗沾血的手,上岸撿起斧頭,道:“走。”
忽然一卒叫道:“烏頭把來了!”
孫牧野扭頭看去,烏頭把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岸邊,正坐在一塊大石上看他,那目光怪異得連孫牧野也心驚——他原本尖銳的右眼模糊了,原本白障的左眼卻射出精光。
在卒子們開渠的兩個月,兩國照例在處理鬥毆的後事。烏頭把向上報了項兵過境、焉兵自衛的事件說明,大焉向西項轉述,時逢西項王宮出了大亂,王后自焚、公主自殺、太子被廢,朝廷已無心顧及一個邊卒的生死,收了大焉百金賠款,就此了結一案。
兩個月後,孫牧野隨眾人回到青杠堡,正值黃昏,他吃了晚飯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聽見有人敲門,問:“是誰?”
烏頭把道:“我。”
孫牧野起身開了門,烏頭把傴僂着身子,問:“你的槍呢?”
孫牧野反身指席邊,烏頭把道:“提出來。”
孫牧野提槍出了門,烏頭把坐上石階,盤起一條腿,道:“比畫給我瞧瞧。”
不明就裏的孫牧野依言動了槍,二十九路槍法舞完,烏頭把彷彿看睡了似的,許久不開口,孫牧野也不吭氣,半晌后,烏頭把才緩緩道:“有一個好處,一個壞處:好處是底子打得堅實,壞處是槍法有幾處破綻。”
孫牧野應了一聲。
烏頭把道:“有底子堅實的好處,已勝過了千百人。我見過許多人,耍槍舞棒,架子拉得花哨,乍看唬得住外行,內行人卻看得出浮淺。枝頭花開得好,一季就謝了,樹底根扎得牢,活得過百年。”
孫牧野又應了。
烏頭把起身走到孫牧野身邊,道:“我今夜把你的破綻彌補上。待你耍熟了槍,我再教你刀。”
孫牧野問:“我要學刀?”
烏頭把道:“刀槍弓弩鞭,樣樣都要學。將來上戰場,生死關頭,沒有兵器供你挑,拿到什麼是什麼。你把長短軟硬的兵器都學會了,從中悟出共通之道,將來一木一繩,都是你殺敵的利器。”
孫牧野肅然道:“是!”
烏頭把走過來,從孫牧野手中拿過槍,道:“第一處破綻:你學的是一人敵,不是萬人敵。戰場上,敵人不只從前方來,還要從左右來,從後方來,從你想也想不到的地方來。左手在前虛持、右手在後實控,是對付前頭的人,你要把左右手的控力都練出來,才能隨時掉轉槍頭,迎擋後方側邊偷襲之敵。”說畢,自把長槍舞開了。孫牧野只見一條槍線十面散射,自己的槍在烏頭把手中升華到另一層境界,終於對這成日病懨懨、懶洋洋的老兵生出敬意。烏頭把舞完之後,把要訣都傳授了,又旁觀孫牧野練了一陣,道:“我先回去睡,你再練一個時辰。”
孫牧野道:“是。”
烏頭把負手慢悠悠往回走,走了三步,回頭狡黠一笑,問:“我走之後,你是不是也要偷摸回去睡?”
孫牧野道:“若我少練半刻,任校尉處罰。”
烏頭把道:“我不罰,你若想睡,便去睡。”他自顧自地走,口中道,“泥潭中的人,誰想掙逃出去,我捨命也助他;誰願意陷在這裏,淹死了我也不會搭把手。全看你自己。”說完消隱了身影。
5
之後的半年,孫牧野每日的農工不能落下,還要學槍、學刀,熟習弓弩。那邊疆軍堡中,多的是強兵悍卒、遊俠徒犯,個個都身懷獨技,孫牧野願學,眾人也願教,於是在烏頭把定的五樣兵器之外,又學了叉、槊、鉤。他也再不似當年那般獨睡牛棚,而是和二十個卒子住在一間大木屋裏。邊卒們夜來無聊,喜在鋪上談論些戰場史事,從孫武子到淮陰侯,從魏武帝到李衛公,爭相侃侃而談,孫牧野插不上話,只仰卧着靜靜聽,上百個夜晚過去,雖未讀過一頁史書,卻把許多戰史熟記了。
這日黃昏,收完曬在壩上的穀子,孫牧野隨烏頭把去了山巔,把刀法演給他瞧。烏頭把看完后道:“算入了門,從此要靠日復一日的積累。總之記住:槍挑一線,刀劈四方,走槍要靈,走刀要厲。”
孫牧野道:“是。”
烏頭把道:“槊也是好武器,中原的兵都愛用這個,你學得如何?”
孫牧野道:“我也想與中原兵比試比試,看自己學得如何。”
烏頭把雖不言語,皺紋中深陷的眼卻有了笑意,他把天際的綠瘴看了許久,又道:“還不夠。”
孫牧野問:“還要學什麼?”
烏頭把道:“馬。”
孫牧野一愣,道:“馬?”
烏頭把道:“夜州多山多谷,鋪不開戰役,項賊在這裏只是小打小鬧。我們和西項真正的戰場,在寧州,在燕雲朔。”
孫牧野道:“那邊是平原。”
烏頭把道:“平原打仗要馬,要騎兵。”
孫牧野也轉頭看天際,道:“我去不了那裏,我只能守在青杠堡。”
烏頭把點頭,道:“是,你或許一生都要在夜州過。”他忽然加重語氣,“但你時時刻刻都要做好走出這深山的準備。”
孫牧野彷彿微微一震,聽烏頭把繼續道:“我活了五十年,見識過幾次天翻地覆,誰也不知下回翻覆在幾時,你要耐心等,寧可等不到,不可等到時抓不住!”
孫牧野的心胸急劇起伏起來,道:“好,我學馬。我也能做騎兵。”
烏頭把道:“只是我也沒見過馬戰,我在青杠堡守了二十九年,一步也沒走出這個郡去。”他伸手向西北一指,“那邊兩百裡外,是杉樹屯,有個老兵叫安祖正,他在燕州駐守過,和項兵打過十幾仗。如今正好秋後無事,你去找他,請他教你馬戰的事。一個月後再回來。”
翌日,孫牧野收拾了行裝向杉樹屯去。秋雨下了九日,他也走了九日,到杉樹屯見了安祖正。安祖正六十多歲了,負責在屯中餵豬養牛,他剛打了一背篼的豬草從後山下來,聽了孫牧野的來意,便遞給他一張竹席坐,自己搬出四尺方圓的簸箕放在地上,把豬草放進去剁,邊剁邊道:“我從前在燕州破羌郡的鐵心堡從軍。”
孫牧野問:“破羌郡在哪裏?”
安祖正道:“和西項接壤的地方。界碑就在鐵心堡的營門口,過去就是西項。兩國那場大戰,戰火最先是從鐵心堡燃起來的。”
他剁碎了半簸箕的草,徐徐道:“當日是除夕。我那時已經五十多歲,夜裏眼睛看不分明,就不再站崗巡哨,做了個炊兵,給將士們做伙食。餃子包到一半,廚門口早擠滿了兵,問:‘安阿叔,幾時下餃子?’我只道:‘水開了就下。’沒等水開,哨樓上的號角吹響了,哨兵叫‘項賊犯邊了!’士兵們忙去披甲拿刀,上馬時還叫:‘阿叔,水開了就下餃子,我們趕走項賊就來吃!’我說:‘等你們回來再下,不然要凍住。’他們說:‘少時就回來!’”
安祖正把剁碎的豬草往木桶里捧,半晌后,他放低聲音道:“六百個少年郎,一個也沒回來。”
孫牧野不吭聲,安祖正又道:“我是鐵心堡唯一逃出去的兵,後來投奔朔州軍參戰,打輸了,又加入雲州軍,還是打一仗敗一仗,最後三州都丟了。”
孫牧野問:“念波城那一仗,你在不在?”
安祖正道:“念波城沒有打起來,項賊一去,有個校尉開門投了敵。”
孫牧野幫他把落在地上的草沫撿回木桶,聽他道:“我那些仗都是輸仗,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只要你不嫌煩。”
孫牧野道:“好。”
孫牧野在安祖正這裏住了十日,夜晚和他分睡席子兩頭,白日幫他擇菜喂牛。安祖正不識字,說不出兵法,也說不清經驗,只是把經歷的每一仗細細說給孫牧野聽:己方兵力幾何、對方兵力幾何,天候是雨是晴、風向是東是西,攻從何處來、退從何處去,前鋒走哪裏、後勤走哪裏,一個細枝末節也沒疏忽。孫牧野從沒見過騎兵對戰,他想像不出那場面,便問:“一萬匹戰馬衝鋒,是什麼情景?”
那一刻安祖正割草累了,坐在半山腰休憩,他拿鐮刀指了指巍巍群山:“你瞧這密密層層的樹,到處都是,十裡外也有,身旁也有,若一棵樹就是一個西項騎兵,漫山遍野向你衝過來,是什麼情景?”
孫牧野順着鐮刀尖往遠方看,千山萬木之下,似乎隱藏着淬血浴火的喊殺聲。
6
第二十日,孫牧野辭別安祖正,踏上歸途,走了九日,眼看快到青杠堡了,他俯見谷中有飛禽走獸出沒,便想獵些野味給戰友們嘗鮮,抽弓搭箭入了谷。至午後,得了許多灰兔錦雞,卻無甚大物,忽然從林縫中瞥見一片草地里,有隻羚羊立在岩石上,孫牧野潛伏至林邊,挽弓在手,一箭射出,弓弦聲驚動了枝頭的鳥,鳥兒振翅而飛,羚羊一警覺,躍下岩石,沒入草叢中。
孫牧野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追蹤而去,那羚羊彷彿在逗孫牧野,時而隱沒,時而現身,孫牧野離得遠時,它便從容停下吃草,等孫牧野近到十丈之內,它又輕巧逃開。孫牧野倔性上來,便不依不饒地追,一直被那羚羊帶入一座老林中。
林內雜樹無章,遍地灌木,羚羊的速度也放緩了,孫牧野瞧它左邊的灌木低矮些,料想它必走此處,便預先一箭射過去,羚羊到達時,箭也到了,直中羊背,羚羊尖嘶一聲,發蹄而奔,霎時間,沉睡的山林被攪醒,一群老鴉亂糟糟地干叫着,化作一大片烏雲遠去,十幾隻山羊、黃鼬、獼猴紛紛冒出來,從孫牧野眼前竄過,他暗自納悶:“一隻羚羊,怎麼驚出這樣大的動靜?”一隻灰兔跑向孫牧野,孫牧野迅速射了一箭,那兔兒往左一躲,閃了過去,繼續往東奔逃,等孫牧野再抬起頭來,看見三隻野狼、幾隻狗獾不管不顧往東而去時,終於醒悟過來:有猛獸出沒了。
他舉弓上弦,對着西方一動不動,忽然一聲獸吼震得樹枝抖顫,孫牧野一聽,霎時冷汗直流:是虎!他當日帶的是無鐵鏃的輕箭,知道抵擋不住,當即把弓箭背上,抽出了腰間橫刀。
森林復歸平靜,一絲蟲鳴鳥叫也不聞,孫牧野背靠樹榦,目光一寸一寸地檢視面前,從左瞧到右,又從右看到左,似乎看見右斜兩丈處有一道黃黑相間的獸影潛伏,幾乎同時,那影子一躍而起,孫牧野什麼也來不及想,只覺一股勁風撲面而來,雙眼花了,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肩上肉破了一塊。孫牧野習武幾年,全沒料到自己竟然像木了一般,毫無還手之力,他又驚又氣,將刀虛空一劈,直面那虎。
那是一隻體態並不大的幼虎,高不過孫牧野的腰,長不過孫牧野的臂展,兩耳異色,一隻黃、一隻黑。它沉下前肩,盯着孫牧野,一步一步迫近,孫牧野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亂撞,他雙手握刀過肩,要伺機出手,誰知那虎快如閃電,它怒哮一聲直身撲來,孫牧野沒看清虎掌是如何出擊,便覺得雙手骨裂肉破,刀被扇到了地上。
孫牧野知道自己絕無勝算了。他也俯下身,放低重心,血淋淋的雙手握拳,等着那虎再攻,他發狠地想:“須看清它的來勢,死也死得明白!”汗水從額上流下來,積在睫毛上,他卻一瞬也不敢眨,那虎繞着孫牧野走了半圈,果然又撲過來。
這一次,孫牧野總算看清了虎的身影。虎掌扇來之時,他先低頭閃躲,再一拳打在虎眼上,那虎吃痛怒吼,退開幾步,孫牧野趁它眼花的間隙,轉身爬上了樹。所幸身手敏捷,三下兩下爬了上去,虎再反撲過來時,孫牧野已經上了樹梢。
那隻幼虎也開始爬樹,孫牧野想起自己還背着弓箭,便站在樹杈上,抽出三支箭一併搭上弦,挽了滿弓,直直對準那虎,道:“上來!”他想等虎離自己半丈時再出手,木箭簇也必能穿透虎頭,誰知那虎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爬到一半,和孫牧野對視少刻,兀自跳下樹去,圍着樹走了幾圈,復回叢林,不見了。
孫牧野等了許久,見周圍又有小兔小鹿出沒,知道虎已走遠,便跳下樹,撿起橫刀,循着來路逃出老林,回了青杠堡。
7
孫牧野與虎第二次相見時,已經十九歲了。那年冬天,大雪封山,他負責飼養營寨里一百二十頭羊,卻在半月內丟了兩頭,也不知是被豺狼叼去,還是有兵卒偷竊。孫牧野白天睡了個飽,夜深后,去了羊圈旁的木屋裏,吹滅了燈,干坐着聽外面的動靜。
到了下半夜,果然聽到羊圈裏一陣輕輕的動亂,一隻羊短暫地“咩”了一聲,便再無聲響。孫牧野提着長棍閃出木屋,向羊圈一看,立時後悔了——他應當帶的不是棍,而是刀。
一隻大虎口裏銜了一頭肥羊,如銜小兔兒一般,輕而易舉越過了柵欄,站在白晃晃的雪地中,見到孫牧野,它鬆口放下羊,做出攻擊的姿態。還是那隻虎,一耳黃、一耳黑,只是三年不見,已成了長約七尺的猛虎,孫牧野雖已是長身峻立的青年郎,在它面前卻還顯得單薄,他記得當年相鬥時的狼狽,當下俯低重心,橫棍護身,攔在虎的去路上。那虎雙目射出凶光,開始繞着孫牧野走,欲走到身後偷襲;孫牧野卻身形隨着虎轉,不肯把後背坦露,待虎稍稍迫近時,他便後退,始終隔了一丈之遠。
兩個僵持半晌,虎先按捺不住,直撲上前,碩大的虎身捲風濺雪,迷得孫牧野睜不開眼,直到那虎已近在半尺,他才匆忙一閃,血盆虎口擦着身過去,虎頭卻正在孫牧野的棍下,他抓住時機,用十二分的力量揮棍猛地打下,木棍觸虎之際,孫牧野心道:“打着了!”
“咔嚓”一聲,木棍斷成兩截,脫了手,虎卻幾無異樣,它抖了抖皮毛,轉身又撲,孫牧野只見四支五寸長的獠牙向自己夾來,但凡勾着一筋半皮,就要去半條命,他疾步擰身躲過去,這一瞬,虎身正橫在面前,孫牧野把一身殺氣注於拳頭,以碎石之力打向虎脊,心中再道:“這回定打着了!”誰知一招下去,恰如布拳打在生銅上,軟綿綿毫無殺傷力,反震得半臂疼麻,孫牧野還來不及驚愣,虎已扭身而上,咬他的頭顱,他下意識一歪,頭雖幸免於難,戴的皮帽卻被叼了去。
孫牧野頓時虛汗淋漓,知道這猛獸難敵,只好棄攻為守,連退了三四步,虎趁他立足不穩,又殺奔過來,半身沖豎而起,一雙肉掌左右扇來,孫牧野躲過了右掌,躲不過左掌,棉衣和肉皮一同被撕下一塊,他心中大叫不好,就地一滾,撿起斷裂的木棍,此刻大虎不待他喘息,已追上來一口咬住他肩頭,孫牧野用棍尖亂戳虎臉,這求生一招總算有了些力道,那虎被棍戳入臉二三寸,痛嘯一聲,鬆了口,孫牧野一個魚躍起身,抬膝去頂虎的咽喉,虎瞧見他送上來,也張口反咬,孫牧野只好收勢,兩邊各退了一步。
一人一虎鬥得難分,虎嘯遠傳,驚醒了營中卒子。眾卒點燃火把循聲而來,見孫牧野正在與一隻猛虎周旋,一身棉衣被扯得稀碎,都大吃一驚,叫道:“弓箭快來!殺虎!”橫刀出鞘之聲嘩啦啦四起,那虎見人多勢眾,趁卒子們還未合圍,忙撇下孫牧野,轉身奔往深山去了。
8
孫牧野與虎的第三次相遇,已是年滿二十、行冠禮之日。大焉人行冠禮,要祭祖先、拜父母、宴親友、取字受冠,而孫牧野的冠禮,是在青杠堡的烽火台上過的。繁星滿天,孫牧野在大山之巔灑了一杯清酒,面北而跪,遙拜母親,面東而跪,遙拜兄長,便算是完成了成人禮。
戰友張卓遠坐在一旁看,舉起酒壺,道:“孫二郎,我該敬你一杯。”
孫牧野點頭,拿過水壺喝了一口。
張卓遠笑道:“這幾年時事太平,很久沒動干戈了,喝一杯酒也無妨。”
孫牧野道:“你喝,我守着。”
張卓遠便又喝了幾口,道:“有孫二郎守,萬事不會出錯。”
他喝到沉醉時,仰躺在地,昏昏欲睡,不知怎的,餘光瞟見三丈外的草叢裏彷彿有活物在動,他睜開醉眼想看分明,正對上一雙焦黃上吊的獸睛,嚇得酒也醒了,跳起來大叫:“有大蟲!”
孫牧野一聽,連忙拔刀過來。大虎知道偷襲失敗,從草叢中一射而出,直撲張卓遠,孫牧野斜擋出來,以刀光築牆,隔在虎與人之間,刀鋒劃過,虎毛被削去七八片,大虎便稍微收勢,向後退了一步。此時的大虎已有五六百斤的身重,若立起來,只怕比孫牧野還高兩個頭去,它低喘着向孫牧野示威,因勢大力沉而生出的壓迫之氣也遠非當年可比,張卓遠道:“我去叫人!”
孫牧野不知心思出了什麼岔,道:“不用!”
他先揮刀向大虎攻去,虎雖肥厚,卻靈敏異常,貼着來來回回的刀刃閃避,孫牧野的刀每快一分,它的身形也快一分,孫牧野十招也殺不進虎的身子去,那虎毛飄了半個山崗,虎皮卻未損一分。十招之後,虎看清了這把刀的虛實,等刀再次劈下時,它反掌一打,刀與肉掌乍一相擊,肉掌只出了一道血痕,刀卻彈離了孫牧野的手,叮叮噹噹滾下了崖。
不待孫牧野反應,虎反攻了過來。虎身大展,把孫牧野牢牢罩在下頭,孫牧野只見一片烏影如大山壓頂,左右無處可逃,只好壯着膽,蓄力於足尖,縱身躍起,用力踢向虎的咽喉。兩隻虎掌在空中合抱,把孫牧野的腿抱住一抓,孫牧野只覺七筋八脈都被抓斷了,力氣一卸,落在地上,虎立時撲壓下來,斗大的口咬向孫牧野的喉,獠牙離孫牧野的脖子只有半尺時,孫牧野大喝一聲,雙手向虎口插了進去,左手擒住上獠牙,右手擒住下獠牙,把一張虎口大大撐開了,那虎大怒,雙掌十支鉤爪盡數伸出,在孫牧野臉上身上亂抓,眨眼間抓得他皮開肉綻,可孫牧野的手死死掰着獠牙不敢松,只怕稍一泄氣,虎口就要咬斷自己的咽喉。
張卓遠眼看大虎在拼咬合之力,孫牧野在拼雙臂之力,相持不下,慌忙把箭搭上弓弦,卻擔心射中孫牧野,一時不敢鬆手。大虎瘋了似的搖頭晃腦,卻怎麼也甩不掉孫牧野重似千斤的手,它越發在掌上用力,一個鉤爪下來,孫牧野半邊肋骨肉被鉤走了,肋骨露了一節在外,若再刨一爪,只怕連心也要被挖出來,生死一剎那,孫牧野奮力仰頭一呼,雙手再拚命一掰,忽而咔咔兩聲,虎口的骨被生生掰裂了,大虎吃痛,向後一跳躍開,上下唇卻合不上了。
孫牧野顧不得鑽心痛,衝過去空拳往虎身上砸,大虎雖還一抓二咬,氣勢卻弱了幾分,張卓遠解下橫刀拋過去,叫道:“孫二郎接着!”孫牧野接刀在手,一招緊追一招向虎虛劈,待虎掌打來時,折刀一抹,削斷了一掌,大虎又是一聲厲哮,見大勢已去,便轉身要逃,孫牧野棄了刀追上去,一撲將虎撲在地上,壓騎上虎背,大虎還剩一掌,向後亂抓,抓他的手臂,孫牧野拼着廢一條手臂的氣,拽着虎毛把虎頭往地上撞,亂拳打大虎的眼睛,三五下打完,虎的右眼珠爆了,血濺了孫牧野一臉。虎漸漸氣衰,只把殘掌在地上亂刨,活活刨出十多道土坑,它越刨,孫牧野的拳越重,須臾,虎刨不動了,驀地身子軟了下去。孫牧野又補了十多拳,方停下來,伸手去試虎的鼻息,試出虎已咽氣,才吐了一口血水,站起身來,去地上撿了酒,把周身的傷淋了一遍,剩下一口仰脖喝了。張卓遠目瞪口呆,許久才道:“孫二郎,別人說你性蠻心狠,我往常不信,今日信了!”
孫牧野的心魔已解,十日後,他重去三年前的老林打獵,在林中陰暗處發現了虎穴。他聽見穴中有幼獸嗚咽之聲,便爬進去,捧出一隻虎崽來,尚未滿月,眼睛還睜不開,想是餓了許久,已經奄奄一息。孫牧野用衣裳把它包了,帶回營寨。許多卒子圍過來看稀奇,正值夏夜星空朗朗,西宮白虎方位的昴宿如着了火一般耀眼,眾人抬頭看時,一顆星滑了下來,拖着長長的火尾墜入山中,正是孫牧野捉得虎崽的方向。眾人都驚了,道:“這虎崽莫不是昴宿星官下凡?”於是大家給它取名“昴日星官”,平日只叫“星官兒”。
星官兒三歲的時候,一個消息傳到了青杠堡:先帝駕崩,太子遇刺,衛鴦即位。卒子們仗着天高皇帝遠,每日肆無忌憚地談論千潺之變,從兵變的預謀,到兵變的實行,說得繪聲繪色,彷彿個個都親歷了此事。沒過多久,話頭從麒瑞宮變成了墜雁關,雖然身居南方,那北方的部隊大捷,他們也是歡欣鼓舞。孫牧野從來只是沉默地聽,他當然想不到,自己的命運,會和這些事聯繫起來。
收復墜雁關后不久,一道特赦令從御憲台發出,離開了開元城。驛使們騎着快馬,晝夜兼程,將特赦令從州傳到郡,從郡傳到縣,傳遍了中原,傳遍了邊疆,也傳到了危陀山。
中秋節當日,孫牧野正在修葺哨樓的棚頂,一個卒子走到樓下,仰頭喊:“孫二郎!”
孫牧野起身問:“什麼事?”
那卒子舉起赦書,道:“聖上下旨特赦,凡受連坐者一應赦免!你可以回家了!”
那卒子笑着等孫牧野回應,孫牧野卻站在棚頂一動不動,烏雲在他身後流來翻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9
翌日,孫牧野帶着星官兒回到老林邊,在一處岩石上坐了。秋日明燥,空林寂寂,蟲獸不語,一隻梅花鹿在草地上歡跳着閃進叢林,一雙倦鳥從湛清的天空落下來,歸巢棲息。
星官兒像大貓一般眯眼卧着,發出悠閑的呼嚕聲,孫牧野輕輕撫摸虎毛,不多時把星官兒哄睡著了。他面露憂傷,道:“我原以為會伴你一輩子,從沒教你單獨捕獵,如今我要離開了,也不知你在這深山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將來你若獵不到活物,還回青杠堡去尋食吧,那裏都是我的朋友,不會虧待你。”
他摟了摟熟睡的星官兒,跳下岩石,頭也不回地走了。返回青杠堡,孫牧野和寨里的四百名戎卒一一揖別,卻怎麼也找不到烏頭把,眼看太陽偏了西,他只好收拾起行囊,出了寨門。下危陀山時,孫牧野最後一次扭頭回望,忽見半山腰的石上盤坐着一個枯瘦的影,彷彿是人,又彷彿是棵滄桑的老松,孫牧野和他遙遙對看,那人卻高揚右手,堅定地要他向前去,孫牧野便在山路上跪下三拜,算是道別,方才轉身而去。
孫牧野沒有立即北上,而是往東行,走了七日,在黃昏時回到了芭蕉溪。闊別八年,溪水也匱涸了許多,暴露出河床里許多石頭。他順着梯田而上,走進楊罰家,見院門的橫樑斷了,屋頂的黑瓦殘缺了一大片,雞籠空了,只有圈裏還剩一隻小豬。
孫牧野站在空落落的院中叫:“阿媽!楊罰!”無人應答。
孫牧野走進堂屋,又叫道:“阿媽,楊罰,孫牧野回來了。”依舊無人出迎。
孫牧野折去廚房,看見灶台上的鍋碗都乾淨,知道還有人住,便轉身出了楊家,滿山尋人。走到後山,看見楊母獨自坐在田坎上,獃獃望着遠方出神,孫牧野叫:“阿媽!”幾個箭步奔了過去。
楊母聽見有人叫,慌忙轉頭來看,遠遠見到孫牧野,她面上現出疑惑的神色,孫牧野跑近了,蹲在她面前,問:“阿媽,你不認得我了?”
楊母看了他半晌,忽然兩行濁淚湧出,一把將孫牧野攬入懷中,哭道:“兒!你如何現在才來?如何現在才來!”
楊母青布帕里的頭髮已不似當年烏黑油亮,許多凌亂的白髮散了出來,她道:“當時你若在該多好!你若在,你幫阿毛,他就不會出事了!”她抱住孫牧野,又是哭,又是打,又是念,又是怨。
孫牧野心中驚詫,問:“阿媽,楊罰怎麼了?”
楊母哪裏還說得出完整的句子,一面哀傷地哭,一面斷續地說。原來那火石堡的羅天亮糊塗了一年後,終於想起被打昏時聽見的銅鈴聲,悟出了打他的人是楊罰,便想着法子要報復。他不敢自己過國境尋事,卻拿錢打點南荊的軍堡,求他們整一整楊罰。前一個南荊校尉不買他的賬,五年後,換來一個愛財的校尉,收了羅天亮的五十文錢,便尋了個借口把楊罰拉到軍堡,打了一頓,關進豬圈,楊罰半夜掙脫繩索,潛進校尉的房間,用木棒把他打暈,從軍堡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就此下落不明。
孫牧野為楊母拭去淚水,又問:“么妹呢?”
楊母緩過氣,道:“么妹在坡下打豬草,傍晚才得回來。”
孫牧野這才稍稍寬慰些,又道:“阿媽,朝廷下了赦免書,我可以回中原了。”
楊母一聽,又不由得替他歡喜,含着淚點頭道:“回中原好,你回了家,就不會再吃苦了。”
孫牧野道:“阿媽,你若願意,我帶你和么妹去大焉,我照顧你們。”
楊母搖頭道:“阿毛早晚要回來,我們走了,他回來找不到人,我就在這裏等他。”
孫牧野便不勉強了。他攙着楊母回到家,下廚做了飯菜,伺候楊母用過飯,把自己這些年積攢的二百文錢盡數給了楊母,又稽首再拜,行過辭母大禮,方離開了楊家。
剛走出露回村,孫牧野聽見一聲虎嘯響徹山谷,他一驚,忙抬眼四看,只見星官兒躍過芭蕉溪,直向他奔來。它連日追尋孫牧野,翻山越嶺,吃了許多苦,虎毛上粘滿了泥漿雜草,又不捕食,餓得肚子都癟了下去。它歡騰着跑過來,雙掌搭上孫牧野的肩,怎麼也不肯放開。孫牧野又是心疼,又是歉疚,緊緊抱着它,道:“好,你隨我回中原。中原不似山野自在,不知對你是福是禍,你既信任我,我一定照顧好你。”
他領着星官兒返回芭蕉溪邊,替它洗凈灰土泥漬。星官兒尋到了孫牧野,心中歡喜,在水中撲騰不停,一個要靜一個要鬧,正沒完,忽然聽見溪水對岸,響起清清脆脆的銅鈴聲,孫牧野聽在耳里,比聽見山崩地裂更驚,他渾身一抖,慌忙抬頭去看,然後失落了——並不是楊罰。
一個十歲出頭的土巫族女童站在河邊,頭上也包着青布帕,帕上綉了一朵牡丹,頸上套着一個銀項圈,身穿及膝百褶裙,雙足系了銅鈴,背着小竹簍。她正想過溪,卻被猛虎嚇住了,站在對岸不敢動彈。
孫牧野看着她,忽然微笑道:“豆蔻。”
那女童見他認得自己,驚疑不已,只點了點頭。
孫牧野抓住星官兒,向她道:“你不要怕,過來。它不會咬人。”
豆蔻猶豫了一下,踏着溪中一排石墩,輕輕巧巧跳過了溪。
孫牧野問:“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孫牧野。你小時候,我常去你家。”
豆蔻看他的臉着實陌生,便搖了搖頭,自往田坎上去了。
孫牧野在後猶道:“豆蔻,今後太陽一落山就回家。”
豆蔻還不應。
孫牧野最後道:“豆蔻,要照顧好阿媽!”她終於重重點了點頭。
豆蔻早沒有兒時的記憶了,她不知道屋角那張被遺棄的小藤椅是孫牧野給她做的,也不記得跟着阿哥、孫牧野在草地上捉蜻蜓的日子。雖然偶爾聽阿媽、阿哥說到孫牧野的名字,卻無甚情感;她年幼怕生,在暮色降臨之際遇見一隻猛虎和一個陌生的成年男子,哪裏敢駐足,所以並不理孫牧野,自顧自地走了。她登上五層梯田,才敢好奇地回頭看,看見那一個人、一隻虎已經過了芭蕉溪,往山路上去了。
10
孫牧野和星官兒走了半個月,走出了國境西南的茫茫群山。一人一虎曾在山中合力獵殺了一頭犀牛,到夜、寧邊境碰巧遇見一戶養馬場,孫牧野便用犀角換了一匹馬,騎馬攜虎向北而去,又走了二十多日,回到了雍州家鄉。
他生長的村莊冷清了,前一夜剛下過雨,路上泥濘淤積,家家門戶緊閉。有三五個童子倒是發現了他和他的虎,先驚叫着遠遠逃開,又好奇地漸漸圍攏來,跟在他後面走。孫牧野把其中一個童子看了許久,停馬問:“你阿爹叫什麼名字?”那幾個童子卻怯生生地後退,然後笑着一鬨而散。
孫牧野回到了自己的家。田地已被收歸官有,房子在當年被憤怒的鄉民燒毀了,只剩一地焦黑的朽木殘瓦,多年無人來管,堆滿了塵土和青苔。孫牧野坐在斷壁殘垣之中,解下腰間的酒囊,一邊喝,一邊辨認家的樣子。
院落當中是正屋,左邊裏間是母親的卧房,右邊裏間是自己的卧房,外間是牧城的卧房,可每個冬天,兄弟倆總是擠在一張床上睡。院落左邊的屋子是廚房,木架上堆着瓜果蔬菜,灶頭邊掛着熏肉臘條。每當夕陽落下一半時,廚房上炊煙斜斜飄出,母親便會站到門口喊:“牧城牧野,吃飯了!”他和牧城便會從榆樹上爬下來,沿着瓜地跑回家。
晚飯之後,暖黃的暮靄籠罩村莊,母親會搬出小板凳坐在壩中,把牧野摟在膝蓋上,看牧城習武,又時不時朝村口的方向張望,牧野稍稍懂事後才明白,母親是在盼望父親回家,她每天都在望,一年只有那麼一兩回,果真把父親望來了,那時候,母親會笑着起身,指着路的盡頭,道:“你們看看,是誰回來了?”他們一抬頭,便會看見父親騎着馬,從遠處馳來。
父親……
孫牧野終止了回想。他喝盡最後一口酒,起身又上了馬,帶着星官兒繼續往北走,到墜雁關投了軍。
孫牧野的到來轟動了全軍。世人皆視虎、熊、犀為神獸,而他頭戴熊皮帽,身穿犀皮甲,還領着一隻活虎,如何不叫人震驚,是以將士們紛紛出營,夾道而觀。墜雁關主將百里旗也被驚動了,召見孫牧野交談了幾句,略問了問姓名來處,他見孫牧野氣宇殊於常人,又有十年從軍經歷,便把他分去右虞候軍重甲騎兵,任十夫長;兩個月後,軍中大比武,孫牧野的隊伍全軍第一,正巧北涼下來戰書,焉軍備戰更緊,百里旗便升他做了百夫長;墜雁關保衛戰打響后,他毀撞車、護城門、退敵兵,勇烈拔群,便又得到了當今天子衛鴦的賞識。從一無所有的邊疆罪犯,到焉軍精銳之師的中層軍官,彷彿他十一年來經受的苦難,在短短三個月內得到了回報,而孫牧野心裏明白,他應當得到的,還遠不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