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4
北華市的一個出租屋裏。
黃昏,朱娟坐在梳妝鏡前,細細描着眉毛。臉上已抹上脂粉,只是淡淡的一層。如果不是為了見將到的人,她對自己的臉是隨意的,她不知道,他是否是“悅己者”。還是六七歲的時候,他母親和自己母親是村裡關係密切的朋友,做農活常在一起,她和他跟兩個大人去田地里玩耍。她還模糊記得,兩個孩子光着身在水田裏戲水。長大一些后,兩人光身相對沒有了,但還經常在一起捉蜻蜓、割草。上了初中后,不在同一個班,很少在一起。她輟學后,相處就更少了。
直到十二年前,他知道她遭受凌辱,見過一次面。那一次,她還記得,是個夜晚,在陽慶縣醫院,她父親和姜筱艷也在身邊。她躺在病床上,手指纏着紗布,一臉淚水,側着臉,目光避着他,沒有跟他說一句話,他也只是簡單說幾句。他臨走時說,“不怕,只要我在着,你就要好好活。”後來有幾次,她想買安眠藥吃,想用一條絲巾了結自己,就因為他的這句話,在猶豫後放棄了。好多年她不想見他,除了姜筱艷,她不想與任何熟人聯繫。
他找不到她,但從姜筱艷的口中,知道她多年來情緒低落,有自殺傾向。他只好讓姜筱艷轉告她:“只要活着,就要對生活反抗。”這話,讓她備受鼓舞。就在昨天,他讓姜筱艷告訴她,“傅正東死了。”這個消息,沒給她帶來強烈的欣喜,簡單的一個“死”字並不能化解她心中刻骨的仇恨,即使親自砍殺也不能。不過,還是有些許寬慰。
當她知道傅正東死後,想見見這個多年來給予自己安慰的男人,便讓姜筱艷把手機號告訴他。他把電話打過來,“是朱娟么?”
“是。”
“我想見見你。”
“嗯。”她的回答木訥、僵硬。這些年來,她也感覺到自己活得像一具殭屍,除了上班、吃睡。如果沒有姜筱艷陪着,她也許扛不住從前的傷害。
門響了,她問:“是誰?”
“是我。”電話里就是這個聲音。她打開門,四目相對。他變了,更高更壯實,更穩健、成熟,她也變了,苗條、冷艷,眼神里閃過一絲欣喜。
他走到門口的沙發前,坐下,打量着屋子,這是帶衛生間、廚房和兩個卧室的房子。她給他端來一杯茶水,在他側面的沙發坐下。不知為什麼,她雙手捂臉哭起來。他沒有言語,靜靜地讓她哭。他從茶几上扯下一段紙巾,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把紙巾遞給她。過了約兩分鐘,她稍微平息了些,他拍拍她的背,“都會好起來的。”
“你為什麼總是關心我?”她抬起頭,眼裏還含着淚水。
“因為我不想讓你在痛苦中折磨。”
“哭一下,好了很多。”她說。
“你好一些,我就很高興。”他微笑着說。
“我們去外面吃點東西吧。”她說,臉上有了淺淡的愉悅之色。
“不用了。”
“我這裏沒什麼吃的,我去買點。”
“需要多長時間?”
“二十分鐘。”她出門后,他喝了一口茶,蜂蜜味,他微微笑了一下,整個上身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當門外響起腳步聲時,他睜開眼睛,朱娟推門進來,手裏提着一個膠袋,後面跟着姜筱艷。他微笑着起身,她喊了一聲表哥,臉上是歡快的。她和朱娟並排坐在他側面的沙發上。
“別喊哥了,你倆都大我一兩歲的。”他笑着說。
“不自覺就喊哥了。好,那就叫表弟吧。”姜筱艷笑着說,跟朱娟一起打開膠袋,拿出三個餐盒六罐啤酒擺在茶几上,打開,裏面是一些雞翅雞腿、牛肉乾。
“上班還好吧?”他問姜筱艷。她也曾遭受傅正東侮辱,但比朱娟走出陰影更快一些。
“好呢,上個月開始,每月加了一百塊的工資。”姜筱艷四年前跟一個城郊的男青年結了婚,現在在一個超市上班。她舉起啤酒罐,“見到表弟,很高興,喝一口。”
“我也是。”他也舉起啤酒跟姜筱艷和朱娟碰了一下。
“你說傅正東是被一個變妝殺手殺死的,變妝殺手為什麼要殺他?”姜筱艷喝下一口啤酒問。這是男子在電話中告訴她的。
“也許是為了相互間的利益吧,具體不清楚。算了,不說那個人。”他不想提讓朱娟難受的人和事,也不想透露自己就是殺了傅正東的人。
“對,那個人渣不值得說。”姜筱艷抓起一隻雞翅,小口吃着,“表弟,我很喜歡你說的一句話,人的價值就在於反抗。”
“這種反抗不一定是過激地對某件事作出抗議,更多的是堅韌。”他看着對面白花花的牆。朱娟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有時候,沒有過激的反抗,是很難堅韌的,特別是遭受很大傷害的時候。”朱娟緩緩地說。
“這樣說也是對的。”他捏起一隻雞腿,慢慢吃着,“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為什麼不買吃呢。”姜筱艷說。
“主要是想不起吃。”
“他的心思不在吃上。”朱娟說。他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說。
“你的心思放在哪兒?”姜筱艷好奇地問。
“放在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們倆上。”他嘻嘻笑着。
“不是想見我,是想見朱娟吧。”姜筱艷說。
“真的,都想見。我記得小時候,你和朱娟身上都帶着一把梳子,坐在池塘邊就着水梳理頭髮,還喜歡把油茶花折下插到頭上,我呢,在你們身邊捉蜻蜓,捉到了,讓你們用線拴起來,手拉着線,放風箏一樣,讓它們在空中飛。雖然過去了二十年,我們都有了變化,我還是會想起那時我們在一起玩耍的情景。”他深情地說。
“你還記得那些。”朱娟說。
“我覺得那時是最美好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