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繡花嬰兒鞋

五、繡花嬰兒鞋

五、繡花嬰兒鞋

祖母去世之後,我很少回家。

以前是因為繁忙,後來是因為遠行。

爸爸、媽媽很想能經常見到我,卻完全不想知道我在外面做什麼。對於我寫了什麼書,走了什麼路,怎麼做了院長,又怎麼辭職,他們都不清楚。

為了更深入地了解中華文明,我不僅要走完中國古路,還要摸遍世界廢墟。但是,那數萬公里,卻是古墓荒草、血污凶道。直到今天,國際間沒有另一個人文教授走通。這個紀錄,要由我來打破了。

那一次,我準備出發去考察全世界所有最重要的古文明遺址,目的是與中華文明進行全方位深度對比。因此,決定不乘飛機,只駕吉普貼地而行。這當然是九死一生的漫漫長路,馬蘭捫着嘴唇看了半天世界地圖,最後一撩長發說:“那就必須與爸爸、媽媽做一次隆重告別。”

到了爸爸、媽媽那裏,只是出神地看着他們,什麼也不說。誰知,媽媽向馬蘭招手,把她引進了卧室。

媽媽對馬蘭說:“今天我要送你一個好東西。”說著,打開了一個綢布包,取出一雙精緻的繡花嬰兒鞋。

“這是秋雨出生下地后,穿的第一雙鞋,你收着。”媽媽說。

馬蘭立即激動起來,說:“媽,您知道不知道,就是那雙肉團團的小腳,走遍了全中國,還想走遍全世界!”

由於路越走越遠,越走越險,也就越來越不能告訴父母親,我去了哪裏,將去哪裏。

在中東和南亞的恐怖主義控制地區,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失去生命,而這生命是父母親給的。我心頭突然一慟:他們的東西丟失在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這對他們很不公平。

馬蘭瞞着雙方老人,也陪着我走了一段。

那些堆積如山的廢墟,那些巨石貯留的輝煌,那些不知由來的恐怖,給這位典型的中國藝術家帶來了巨大的衝撞。每一次,她都會快速攀登上那些曾經發生過重大流血事件的山岡,前前後後看個究竟。更讓她震撼的是眼前一系列破碎的藝術遺迹,雖然非常陌生,卻立即就能感知非常偉大。她聽到雄渾的晚禱聲,黯然淚下,一次次披上當地的白色長巾在神秘的碑刻前長久站立,我曾為她拍下幾張照片。

記得在耶路撒冷一條小巷道的石窟咖啡館裏,我們坐在一起,看着門外慌亂行走的神秘人群。我移了一下凳子,鄭重地告訴她:“我對文明和文化的看法,全變了。”

她說:“我的看法也變了,先聽你說。”

我說:“我出發的時候,只想對比中華文明和其他古文明的差異。但一路上看到,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文明都面臨著共同的大災難:恐怖主義、核競賽、地震海嘯、氣候暖化、大規模傳染病。美國哈佛大學的亨廷頓教授看不到這一些,只看到不同文明之間的衝突,我現在完全明白,他錯了。”

馬蘭對這些問題並不陌生,立即同意我的看法,但她又嘆氣了:“我們中國的多數文化人,連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也不關心,更不要說全人類的大災難了。他們中不少人,只想給身邊的人製造點災難。”

“恰恰是,中國多數民眾喜歡觀賞別人的災難。這一點,魯迅說過,羅素也說過。”我說。

“那我們該怎麼辦?”她問。

“忍受小災難,呼喚大善良。喚不出還是喚。一生只做一件事。”我說。

她握住了我的手。

一些埃及民眾聽說我們這幾個中國人將要駕着吉普車繼續向東,穿越目前世界上最恐怖、最危險的地區,不禁大吃一驚。他們斷定我們此行兇多吉少,便在金字塔前開了一個“送別中國英雄”的音樂會。

馬蘭當時還覺得埃及朋友把我們說成“中國英雄”太誇張,可能是一種友情語言,便上台唱了一首小時候學的埃及民歌感謝他們。埃及樂手們毫無思想準備,愣了一下,隨即熟練地伴奏起來。

後來我們終於知道,埃及朋友的隆重送別並非誇張。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我和幾個夥伴要在無法辦齊一切手續的情況下冒險進入伊拉克,此後全部行程的恐怖層級將大大提高。馬蘭未被允許進入,要坐車返回,我們夫妻倆在約旦佩特拉的山口告別。

我們早已感受到一路越來越不祥的氣氛,因此彼此不說話。她上車后,我繞到她坐的窗口,那窗是密封的,她的臉貼着窗,我的手掌從外面撥去窗上的塵沙,畫著,按着。

她後來告訴我,車開走後,她看我像一根木頭一樣在中東的曠野里站着,一動不動。等到看不見了,她的手就從窗裏邊合著我剛剛留下的手掌印,很久。這兒的天氣已冷,車窗很涼,她只想,什麼時候,我的手掌印能夠重新回暖。

當天我日記上寫的是:“妻子,但願我們還能見面。”

但是,當她回到國內家裏,打開電視,聽到的是我們幾個在伊拉克失蹤的消息。

其實是伊拉克當局封死了我們所有的通信工具,包括手機,我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到處亂竄。

她知道中東的局勢,判斷我凶多吉少,就每天不出門,不吃飯,不睡覺,不梳洗,成天趴在電視機前,面無人色,蓬頭散發。直到我們找到大使館,報告我們還活着,她才大哭一場。

其實,比伊拉克更兇險的,是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的邊境地區。

在那裏工作了十幾年的外交官和記者都不敢去,他們都曾經無數次地來勸阻我們,特別是勸阻我。勸阻的理由很充分,因為當地的恐怖主義組織早已習慣通過綁架外國人質來索取贖金,包括一次次綁架中國人質。

但是,我為了更直觀地了解古代文明發祥地與當代恐怖主義的關係,並及時向全世界報道,還是壯膽進去了。

當無限輝煌全已淪於無限恐怖,我一路感受着人類文明的逆反泥淖。

真正完整地穿越全部逆反泥淖的第一人居然是中國學者,我聽到了張騫和司馬遷的遙遠笑聲。

這是我出生后穿的第一雙鞋。在我決定貼地穿行四萬公里,歷險考察人類全部重要的古文明遺址時,與馬蘭一起悄悄地向爸爸、媽媽告別。怕他們擔心,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們。如有天啟,就在那個夜晚,媽媽把這雙繡花虎頭嬰兒鞋送給了馬蘭。馬蘭暗想,原來,走遍世界的,本是一雙肉團團的小腳。

人類多數古文明遺址,已經淪落為廢墟,而且在邊邊角角全都隱伏着恐怖。難道,這是偉大所必須支付的代價?輝煌所必須承受的宿命?我們在遠方的廢墟間,重讀中國。

數千年的文明秘符,襯托着一個穿旗袍的中國女子。裹頭的白色長巾,奉獻出一種朝拜的禮貌,而那鞋子則表明,這是萬里行旅中的一個點。此為我平生攝影中的滿意之作。請注意其中的自然光影。

埃及文化傳媒界朋友聽說我們這幾個中國人要貼地穿行從中東到南亞目前世界上最恐怖地區,估計凶多吉少,便在金字塔下舉辦了一個“送別中國英雄”的音樂會。馬蘭也將在這裏與我告別,卻也從埃及人的表情中知道我面臨著生死之險,便上台演唱了一首埃及歌曲。我知道,她其實是在強顏歡笑、心底垂淚,用歌聲與我告別。

終於活着回到了國內。

好幾個國家在第一時間翻譯了我每天傳回的考察日記,出版后極為轟動。我也想把一路的災難感受好好地告訴國人,完成一系列宏觀的文明比較。然而沒想到,國內正用一種濃縮的災難“歡迎”我。

明明看到了老家的炊煙卻又遇到了剪徑的馬幫,這實在不可思議。但細細一想,還是有最通俗的原因。

原來,我的漫長曆險,香港鳳凰衛視全都每天播出,世界各地均有大量觀眾追着看,大家都認識了我。隨之,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和華盛頓美國國會圖書館,都邀請我去演講。這下,按照一種典型的“中國邏輯”,麻煩就來了。這種邏輯的核心,除了我太受歡迎,更由於我毫無官職。

那天,妻子挽着我的手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像是揀回了好不容易沒有摔破的家傳舊瓷器,小心翼翼地捧持着。今天她也一直走在路的外側,讓我走里側。但奇怪的是,每當走過書報攤時,她總是拽着我往前走,一連幾次都是這樣。我終於在一個書報攤前停住了,掃一眼,就立即知道了妻子拽我走的原因,因為那裏有很多我的名字,我的照片。

打眼全是與我有關的盜版書,一堆又一堆,上面還都明目張胆地標着“首印五十萬冊”、“首印三十萬冊”。我想找一本正版,找了好久沒找着。邊上還有很多署了我的名字而我自己卻從來沒聽到過的書,隨手翻一下,大多是粗陋的色情小說。在這些書的上面,掛着不少報刊,標題都很刺激:《余秋雨是文化殺手》、《藝術的敵人余秋雨》、《余秋雨為什麼不懺悔》、《剝余秋雨的皮》、《我要嚼余秋雨的骨髓》……

妻子慌張地看着我,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中國文人對血腥的幻想,舉世無雙。”說著還是把我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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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小史(余秋雨迄今完整家族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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