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雲外有徵鴻

萬重雲外有徵鴻

萬重雲外有徵鴻

水龍吟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四月,蘇軾離開黃州。從黃州移汝州,蘇軾的級別和待遇仍舊是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但汝州離政治中心開封要近得多,所以這表面上的平級調動實際上意味着蘇軾的身份由得罪貶竄向賦閑待用的轉變。既然是賦閑待用,蘇軾便不着急去汝州,於是兜了個圈子,沿長江而下。先是在九江登岸爬了廬山,然後去筠州與弟弟蘇轍會面,接着蘇軾到了金陵。在這裏,他拜訪了已罷相八年的王安石,兩人相談甚歡,化解了之前的齟齬。

蘇軾離開金陵向北行,思念起暫住金陵的妻妾。這首《水龍吟》於是因思念而起,隨鴻雁而飛,飛向石頭城裏的如花美眷。萬里雲外有徵鴻,雲天之下有行人。行人見征鴻,會思遠人,念征程,嘆別離。征鴻見行人,是不是也會有恁多心思?也許不會,因為不論北歸還是南翔,雁大多是成群結隊、排行列陣。不管在“人”字,還是在“一”字裏,前後或左右都會有夥伴,寂寞大概是不會有的。

可是,換個角度來想。浩浩蕩蕩開赴沙場的行軍隊伍,連綿數十里,再擺個一字長蛇陣,不正是地上的雁陣嗎?在這樣擁擠的陣仗里,那生無名、死無碑的一個個小卒,難道真的只會鬥志昂揚,再嗚咽的蘆管也吹不下一滴淚水?“不知何人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一句詩就打消了這樣的假設。

人在人群中會寂寞,雁在雁陣中就不會嗎?就像一首歌中唱的,翅膀是落在天上的葉子。天上不是家鄉,落葉總要歸根,再遼遠的飛行也有個終點,再瀟洒的靈魂也有根線牽着。天高任鳥飛,那只是不會飛的人的妄想。

鴻雁傳書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可歷史上大雁是否真正當過人類的信使卻是不確定的事。細究起來,鴻雁傳書故事的發源也不是人與雁的親密合作,而是人對雁的脅迫,甚至這個並不美好的故事也不盡實。

漢朝時,蘇武出使匈奴被扣,之後長年在北海牧羊,生活艱辛,“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但他忠貞不屈。後來漢匈和親,漢朝使者出使匈奴時,便要求單于歸還蘇武等人。匈奴不願意放歸如此精忠之臣,就謊稱蘇武已死。於是漢朝使者對單于說:“我們天子在上林苑射獵,射下一隻大雁,雁腳上繫着帛書,上面寫着蘇武就在北海的某個地方。”單于聽聞此言,驚訝萬分,不得已才把蘇武釋放了。

漢帝真的射下一隻大雁,而這隻大雁又恰好是蘇武遣來的?即使所有巧合都發生了,這也不是一個你情我願的“人雁故事”。大雁只是不知情的運載工具而已,否則何勞漢帝把它射下來?既傷了性命,也違了“合約”,如果那“合約”真的存在。

而且,這個故事純屬子虛烏有。漢使早就知道蘇武就在北海,並料到單于不會痛快放人,所以特意扯了這個謊來擊破單于的謊言。

讀過《漢書》的人都應該知道鴻雁傳書的真相,可人們仍舊一廂情願地傳說著這個傳說,彷彿大雁生來就是人類的信使。故事越來越美好,越來越浪漫。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這是李清照新婚不久,寄給負笈遠遊的丈夫的情信。這是帶着輕愁的思念和期盼,略含埋怨,但更多的是美好。可憐易安居士在國破夫亡、凄凄慘慘戚戚的晚年,又見到舊時之雁:“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王灣思鄉時,會期待“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杜甫懷念李白時會擔心“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李煜思念故國時,會感嘆“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雁是信使,是寄託。

如果每個先看到大雁的人都在心中默寫下問候和思念,讓它們帶走,而每個后看到大雁的人,又都知道遠方的親友已托它們帶了“信兒”過來,並在心中把“信兒”還原,那麼到底有沒有錦書還有什麼關係呢?或許,這就是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吧。

人們把雁塑造成如此通情的形象,但並未因此就對它們格外友善。戰國時有個神射手叫更嬴,有一天他與魏王一起在京台之下,更嬴向魏王誇耀說,自己拉弓虛射就可以把鳥射下來。說話間,一隻羸弱的雁從東方徐徐飛來。更嬴擺好姿勢,拉滿弓弦,虛射一箭,雁應聲而落。

原來更嬴觀察到這隻雁飛得緩慢、鳴叫悲戚,判斷出它不僅身有隱傷,而且心餘驚恐。聽到弦鳴,這隻雁就會猛地搧動翅膀往高處飛,從而牽動舊傷,疼得跌落下來。這就是“驚弓之鳥”的故事。這個故事想要說的不僅是人的聰明,還有雁的蠢笨,卻唯獨沒有提到人的殘忍。

幸好不是每一個人都忽視了人對雁的殘忍。金代詩人元好問曾因見一雁被殺,另一雁悲鳴不去、投地而死,而寫下《摸魚兒·雁丘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在路上碰到一人在賣捕殺的大雁。捕雁者自述,他捕獲一隻雁后,那隻逃脫落網的“幸運兒”不斷悲鳴,最後竟然墜地自殺。獵人在講這個故事時,眼光中應該是疑惑、不解,還有一絲守株待兔后的喜悅。聽故事的人,卻被這對雁感動了,花錢買了這對雁,把它們葬在汾水岸邊,堆石為記,名為雁丘,並寫下這首雁丘詞。

幸運的獵人撞到兩件傻事:痴雁自殺和痴人葬雁。可是痴雁完成了“在天比翼,在地同穴”的誓願,痴人灑了幾滴熱淚,記下這千古奇情。獵人得到的錢財,與痴雁、痴人的所得相比,孰輕孰重?

人會賭咒,會發誓,會說“生同寢,死同穴”,會說“海枯石爛”。雁什麼也不會,只會悲鳴不已,只會墜地自戕。但感天動地的是迂而痴的雁,而不是會變通的人。若不痴,不傻,又怎能忠貞守一、生死不離?

蘇軾是一個幸運的男人,他生命中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值得思念、守持和期許的。石頭城下,寒水中月影頻搖;石頭城裏,寒舍內佳人望月懷遠。在政治變動的微妙時期,誰也不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麼。但至少還有願意為他“搗征衣”的佳人與他相濡以沫。有了這樣一種確定,蘇軾即使走夜路也會更氣定神閑一些。

註釋

①蒹葭:蘆葦。

②菰米:又名雕菰米,莖可作飯,名“茭白”。

③仙掌月明:漢武帝曾以銅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伸掌承接露水。金銅仙人在長安建章宮,此以仙掌喻指金陵宮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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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一生踏歌行,蘇軾詞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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