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對酒不忍觸
花前對酒不忍觸
賀新郎夏景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①，扇手一時似玉②。漸困倚、孤眠清熟③。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這首詞的主角又是美人，夏日午後一位與榴花相映成景的美人。作者沒有交代美人的姓名，甚至連象徵身份的特徵都未提及，所以引來眾說紛紜。有人說，蘇軾知杭州時，一次在西湖宴集，官妓秀蘭浴后倦卧，姍姍來遲，折一枝榴花請罪，蘇軾乃作此詞。又有人說，這首詞是蘇軾在杭州萬頃寺所作，當時寺內有榴花樹，那天正有歌者晝寢。還有人說，是蘇軾為侍妾榴花作的。
所有這些猜測都有鼻子有眼，卻都建立在一個未必正確的前提下：寫美人的詩詞一定要因美人而起。若相信這個前提，“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屈原只能被當作一位異裝癖患者了。他們忘記了，自屈原將香草美人與君國之思連接起來，美人和君子就不再有明顯的性別之隔。
屈原遭讒被放逐之後，“睠顧楚國，心繫懷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但他沒有直言君臣之義，遣懷寄意都借香草美人來表達。“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從此，每一種花木鳥蟲被中國文化認養，開始有了自己的品格。而美人也有了良臣、明主的喻義。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的歌辭在後代不斷響起，為多少詩人提供了思考的通道。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的曹植，在繼位之爭中失勢，被兄長曹丕妒忌、壓制，年少時“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抱負都付諸流水。屢求自試而不可得之後，他寫下《雜詩·南國有佳人》：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幾代之後，杜甫身逢安史之亂，陷身賊手而不忘君國，竭忠盡誠卻落得降職棄官、漂泊流離，於是也化身一位佳人，傾訴心中的苦憤：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雲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美人的比喻不獨適用於君臣之間，朱慶餘有詩《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此詩表面上寫的是男女閨房情事，沉醉於幸福中的新娘在即將拜見公婆時心生忐忑。其實詩人是一位應舉的士人，考前怕自己的作品不合主考官張籍之意，特寫此詩徵求意見。張籍則以《酬朱慶餘》做答：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一來一往，本是干謁求進之事，被詩歌包裝之後卻顯得含蓄委婉、格調清新。
不同的作者，相異的心境，筆下的美人也有“環肥燕瘦”之別。杜甫總是悲痛沉鬱地苦吟着，他筆下的美人便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而蘇軾描繪的美人往往是雍容華貴的貴婦人形象。杜甫以蕭蕭修竹映襯高潔、落寞的佳人，蘇軾則用濃艷獨芳的榴花為美人畫像。
榴花是怎樣的花？當夏之時，千花褪盡，榴花獨芳。佔盡一季風光的不止榴花，還有秋菊、冬梅。與秋菊的清雅、淡泊，冬梅的高傲、無畏相比，榴花的奇特在於，它在最炎酷的季節綻放自己，在最熱烈的時候熱烈。白居易說：“山榴花似結紅巾，容艷新妍占斷春。”當尋常的那些“浮花浪蕊”都已零落時，只剩繁盛的榴花一枝濃艷。
正如人要尋知己，曲要覓知音，花總是要人來賞的。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花只在看花人的心中，所以榴花要“伴君幽獨”。
榴花不言，有芳心千重似束。在花前細看的美人，懂得花的心思，因為她本身也是花兒一朵。紅顏易老，美人最怕遲暮，榴花亦然。秋日一近，綠葉將被西風摧殘。到時候，此時的賞花人難免對酒傷懷，淚珠兒、花瓣兒將一起簌簌落下。
用哪種態度待花對花兒最好，一直是個難題。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還是像林黛玉那樣掃進絹袋，葬入花冢？其實最可愛的而最可學習的，是胡適的《蘭花草》：
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
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
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轉眼秋天到，移蘭入暖房。
朝朝頻顧惜，夜夜不相忘。
期待春花開，能將宿願償。
滿庭花簇簇，添得許多香。
註釋
①生綃：生絲織品，即織成后未經煮搗的薄綢。
②扇手一時似玉：指白團扇和嫩白手相接，乍看像連在一起的白玉一般。典出《世說新語·容止》：說王夷甫美貌而皮膚潔白，一手提白玉柄麈尾（即拂塵），白玉柄與手指都無分別。
③清熟：形容睡覺恬靜酣熟。
露寒煙冷蒹葭老①，天外征鴻寥唳。銀河秋晚，長門燈悄，一聲初至。應念瀟湘，岸遙人靜，水多菰米②。乍望極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風驚起。須信衡陽萬里，有誰家、錦書遙寄。萬重雲外，斜行橫陣，才疏又綴。仙掌月明③，石頭城下，影遙寒水。念征衣未搗，佳人拂杵，有盈盈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