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故人人似雪
任我江海寄餘生
蘇子的才華,橫豎都溢,逞才鬥巧是他的特長也是愛好。他寫雪、柳絮、石榴花、橘樹、大雁、雨,無不惟妙惟肖,情、理、趣兼備。托物言志固然是詠物作品的傳統,但“純用賦體,描寫確肖”也能做出好活計。好的詠物詞,需要一支妙筆,更需要一顆詩心。
雪似故人人似雪
江神子
大雪有懷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江神子》以寄之。
黃昏猶是雨纖纖。曉開簾,欲平檐。江闊天低,無處認青簾①。孤坐凍吟誰伴我,揩病目,捻衰髯。使君留客醉厭厭②。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朱康叔名壽昌,康叔是他的字。蘇軾在黃州躬耕時,朱康叔任鄂州太守,兩人書信往還甚密,漸成至交。朱康叔在西,蘇軾在東。
雪是思念的引子,也是懷友的信物。
昨日黃昏時,天上飄灑的還是纖纖細雨,次日清晨醒來打開窗帘,卻發現大雪差不多快要和屋檐齊平了。江闊天低,漫漫白雪把江邊酒館的酒旗都蓋住了。天公是神奇的魔術師。
蘇軾看到大雪,肯定是興奮的,說不定還出門飽看了一圈。但這首詞想傳達給朱康叔的既非雪景的壯觀,也非蘇軾看到雪景的興奮,而是潛藏的幽怨和責備。
孤坐,已露可憐之意。還凍吟,既然天寒地凍,吟詩寫字豈不是更冷?可是蘇軾就是要朱康叔知道自己的苦寒,甚至“揩病目,捻衰髯”的細節也要一絲不落地說給朱康叔聽。蘇軾說知道自己懷念使君的時候使君也會懷念自己,可他寫“使君留客醉厭厭”是什麼意思呢?朱使君你宴請賓客之時,難道沒有覺得座上少了一個應該出現的人嗎?而這個人此刻正捧着水晶鹽般的新雪,想要與你共品甘甜。看到梅花,朱使君大概會想到蘇軾那位像陶淵明一樣的朋友吧。自己像雪花一樣晶瑩可愛,可故人為何嫌棄,不招去把酒言歡?
蘇軾的心思用白話轉述出來,處處散發著濃濃的閨怨氣息。在古代,友人間的詩詞酬唱中出現這樣的思念甚至怨念,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李白和杜甫“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不也沒引起過妄議嗎?蘇軾當然不是真的怪罪朱康叔,怨是假,念是真。蘇軾和朱康叔都懂的。
用何物比擬雪花最貼切是古人爭論不休的話題。爭論的源頭是《世說新語》中的一個典故:東晉太傅謝安在下雪天召集家族內的年輕人,討論文章的用字遣詞之法。不久,謝安見雪突然大了起來,便微笑着向晚輩們考問:“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兒謝朗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韞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高興得大笑。
謝安的大笑表明他更欣賞謝道韞的“柳絮因風”,而覺得謝朗的“撒鹽空中”欠佳。後人也通常認為在這場“一句詩比賽”中謝道韞佔了上風,其“詠絮之才”便享譽千載,以至今日。可是“柳絮因風”真的是對雪花唯一恰當的比喻嗎?
蘇軾也無意中捲入了這場曠古的“鹽絮之爭”。他在《謝人見和雪后書台壁二首》之一中有句:“漁蓑句好應須畫,柳絮才高不道鹽。”這是繼承了謝安貶鹽揚絮的傳統觀點。可是在這首《江神子(黃昏猶是雨纖纖)》中,他卻自己也用鹽來比雪。在另一首《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中他又說:“乞得湯休奇絕句,始知鹽絮是陳言。”這分明是把鹽絮都等而下之了。研究者不禁迷惑了,蘇軾的立場究竟在哪裏?
南宋詩人陳善對此給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他說“柳絮才高不道鹽”只是蘇軾為了與上一句“漁蓑句好應須畫”對仗順手而造的句子,不代表他對“鹽絮之爭”的真實看法。陳善對“撒鹽”與“柳絮”孰高孰低有獨特的觀點,他說:
“撒鹽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風”,此鵝毛雪也,然當時但以道韞之語為工。予謂《詩》云:“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霰”即今所謂米雪耳。乃知謝氏二句,當各有所謂,固未可優劣論也。(陳善《捫虱新話》)
其實有經驗的人都會注意到,雪分兩種,一種是鵝毛雪,雪成片狀,大而薄,下落時搖搖晃晃,落地無聲;一種是米雪,雪如米粒,打在臉上會疼,落在地上窸窣作響。《詩經》中就描寫過,下雪之前,先下霰,霰就是米雪。米雪和鵝毛雪是雪的兩種常見類型,下米雪往往是下鵝毛雪的前奏。
“撒鹽空中”比喻的是米雪,“柳絮因風”形容的是鵝毛雪。兩個比喻本無高下之分,但有情景之別。若謝氏子弟對雪論文時下的是鵝毛雪,則謝道韞的“柳絮因風”更佳,若下的是米雪,則謝朗的“撒鹽空中”更確。
有了把雪看成“水晶鹽”的眼睛,那飄落無聲的雪才不寂寞。水晶鹽,為誰甜?當然是書信另一端的友人。但同時,水晶鹽為每一個嘗雪的“孩子”而甜。
註釋
①青簾:青布做的招子,指酒旗。
②厭厭:指飲酒歡樂、沉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