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夢何時覺
何處心安是吾鄉
蘇軾早已覺出,人生就是一場大夢。這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困境和難題。難得的是在夢中清醒、自然、執着,永不丟棄自己。他在風光時沒有得意忘形,失意時也沒有哭天搶地。蘇軾一向善於調整自己以適應環境,卻有一樣從未改變——胸中的浩然之氣。所以他不怕鬼,也不怕小人,不怕厄運,也不怕好運。
一場大夢何時覺
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如三鼓①,鏗然一葉②,黯黯夢雲驚斷③。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④。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⑤,為余浩嘆。
“莊周夢蝴蝶”大概是古往今來最知名的夢了。有一天,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蝴蝶非常快樂,悠然自得,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一會兒夢醒了,卻是僵卧在床的莊周。他疑惑了,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莊周的疑惑,疑惑了後世無數蒼生,蘇軾也是其中一個。
是做蝴蝶好呢,還是做莊周好?清人張潮一語道破:“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在大國卿相和江湖散人之間,莊周選擇了後者,他寧願衣食無保“曳尾塗中”,也不願意位列廟堂雖生猶死。但是莊周可以拒絕名祿,卻拒絕不了人的身份。再怎麼無欲無求,他都擺脫不了養家餬口、讀書治學的羈累,否則他何必去做那漆園小吏?徹底遠離世俗的方式,只有偷閑做個蝴蝶夢了。可以想見,當夢醒發現自己依舊躺在床上時,這隻“蝴蝶”是多麼失望。
蘇軾年少時讀《莊子》,曾喟然嘆息:“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書可以讓隔絕千年的兩個人相見恨晚,莫逆於心,其妙處簡直像夢。蘇軾讀到了莊周的逍遙遊,也讀到了莊周的蝴蝶夢。
夢,可以讓人掙脫肉身,也可以讓人穿越古今。這天,蘇軾夜宿徐州燕子樓,夢到了燕子樓的舊主人——關盼盼。
關盼盼是唐貞元中徐州守帥張愔的家伎,善歌舞,雅多風態。張愔寵愛關盼盼,特為其建燕子樓一座。白居易做校書郎時,自長安東出遊到徐州、泗水一帶,受到張愔設宴款待。席上酒酣之時,張愔請出不輕易見客的關盼盼歌舞助興。關盼盼曼妙的舞姿和天籟般的嗓音給白居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居易當即贈詩,詩中有句:“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
白居易與關盼盼僅此一面之緣,從此再不相聞。兩年後,張愔病逝。
白居易再次聽到關盼盼這個名字時,已是十二年後。他的朋友張仲素作了三首《燕子樓》詩,白居易不解,問其緣由,張仲素才詳道始末。原來張愔死後歸葬於洛陽,張府的姬妾很快風流雲散,只有關盼盼念舊愛始終未嫁,獨守燕子樓已有十年之久。白居易感其情狀,於是作了四首詩托張仲素帶給關盼盼。
一支輕巧的筆,卻重重地改寫了關盼盼的命運。這位迂腐的詩人,在詩中說:“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意思再明顯不過:張愔墓上白楊已可作柱,紅粉佳人若真的感念舊恩,與其在燕子樓“被冷燈殘”“空守寒月”,何不甘作灰塵、追隨於九泉之下?
關盼盼得詩,驚訝萬分,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十年痴守招來的卻是誤解和威逼。和着悲憤和淚水,關盼盼寫下和詩自辯: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
為明己志,關盼盼開始絕食,十天後終於如白居易所願,香消玉殞於燕子樓。夫君早逝對關盼盼已足夠殘忍,十年空房對關盼盼已足夠凄苦,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卻來自自己曾引為知己的白大詩人。她承受得了命運的無情,卻承受不了人的無情。
蘇軾夢到關盼盼,才子夢到佳人。關盼盼的命運早在歷史上做過了結,卻在蘇軾的夢中重新活了起來。夢做完了,蘇軾卻停止不了夢中的腳步。
詞的開頭,夢就醒了,一片清幽之境突兀而至。明月如霜,潔白中泛着冷光;好風如水,溫柔里沁着清涼。魚兒躍出水面,潑剌有聲;露珠滾落荷葉,叮咚作響。“寂寞無人見”是假,寂寞一人見是真。
蘇軾何緣睹此良景?原來他是來尋夢的。在夢裏,蘇軾回到了唐朝,地點還是燕子樓。可是打鼓聲和落葉聲驚破了幽夢。好夢殘斷,悵然若失,於是有了尋夢之旅。夜色茫茫,但各處景物尚依稀可辨,可怎麼也找不到夢中的那一處景色。蘇軾踏遍小園,只尋到一腔的今昔之嘆。
“天涯倦客”是蘇軾詩詞中反覆吟詠的調子。剛出仕時蘇軾就跟蘇轍約好,他日當辭官還鄉,歸隱山林。後來每當仕途不如意的時候,他都重提此調。但弔詭的是,他屢屢“望斷故園”、屢屢尋覓歸路,但並沒有真的歸隱,甚至沒有做過歸隱的準備。與詩詞中常常表達的倦怠相反,無論到哪裏做官,蘇軾都勤心政務,以圖有所建樹。
詩詞中的消極浩嘆與現實中的積極進取,構成蘇軾生命中兩道奇妙的風景線。事實上這兩者並不矛盾,詩詞的邏輯與生命的邏輯本來就是兩條線。蘇軾在詩詞中抒發愁緒,不是因為無力應對現實,而是為了彙集更充沛的力量,在慘淡的人生中激起更多的水花。
不過在這裏,我們不妨順着蘇軾的浩嘆而浩嘆。
燕子樓因關盼盼而聞名,斯樓雖存,斯人已去。一代代人就像在一輪輪夢中流轉,任你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都難逃循環的宿命。如果說燕子樓、關盼盼的前朝舊事都是夢,那麼蘇軾因夢關盼盼作詞豈非是夢中之夢。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一如王羲之所言“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蘇軾在為燕子樓浩嘆的時候,已料到後人會為他的浩嘆而浩嘆了。一句魔咒,惹多少世人墜入這一夢的循環!
註釋
①如:擊鼓聲。
②鏗然:形容清越的聲響。
③夢云:典出宋玉《高唐賦》楚王夢見神女自云:“朝為行雲,暮為行雨。”雲,這裏比喻盼盼。驚斷:驚醒。
④心眼:心愿。
⑤黃樓:徐州東門上的大樓,是蘇軾擔任徐州知州期間所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