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黃橘綠時
最是橙黃橘綠時
浣溪沙詠橘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綠葉照林光。竹籬茅捨出青黃。香霧人驚半破,清泉流齒怯初嘗。吳姬三日手猶香。
南國多橘,楚地更是橘樹的故鄉。《漢書》盛稱“江陵千樹橘”,江陵即在黃州附近。蘇軾到黃州之後,領略到這一勝景,更親身體會到橘樹的高貴品格。蘇軾的這首詠橘詞,讓人驚嘆之處並非構思、用詞的巧妙,而是入微的觀察和盎然的情趣。若無一顆對生活永遠保持新鮮感的心,是斷不能到達這樣的妙處的。
詠物詩詞分兩種,一種延續《詩經》以來的美刺傳統,托物言志,每寫一物,即寓一意。這是詠物“正宗”,歷來頻有佳作,如駱賓王《詠蟬》:“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一聲聲蟬鳴,其實是一句句心聲。
而另一種寫法,直寫物象的純粹詠物,相比之下,似乎卻淪為非主流。但實際上,“純用賦體,描寫確肖”,若選材練意得體、酌句謀篇得法,同樣可做出精美工緻的活計。如蘇軾詠橘,雖平淡無深意,亦足以令人低徊尋味不已。《文心雕龍》中,詠物的最高標準是:“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此詞可謂絲毫無愧。
秋來氣涼,荷葉已枯黃,菊花也暗淡了,又逢一夜冰霜。可橘子的香甜竟受益於冰霜的擊打,如白居易所言:“瓊漿氣味得霜成。”不懼冰霜,反愛冰霜,橘樹與蘇軾有同樣的傲骨。相同的寓意,蘇軾還寫過一首詩《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常人寫秋景,大多一味悲秋。西風落葉,本亦可悲,但悲得多了,就只見牙慧不見悲意了。蘇軾沒有悲人之悲,反以橙黃橘綠寫出秋天裏的勃勃生機,是對朋友品格和操守的誇讚,也可看作是對自我的慰勉。
這首詞沒有沿着傲霜精神寫去,只是點到為止,最妙的是過片三句,準確地說是三個詞:驚半破、怯初嘗、手猶香。驚,驚於橘皮迸裂時香霧濺人;怯,怯於橘汁的涼冷和酸葉。誰驚誰怯?吳姬。江南少女手留余香,詞的讀者心有餘味。
蘇軾對於喜歡的事物,從不吝惜筆墨,他還有《食柑》詩:
一雙羅帕未分珍,林下先嘗愧逐臣。
露葉霜枝剪寒碧,金盤玉指破芳辛。
清泉蔌蔌先流齒,香霧霏霏欲人。
坐客殷勤為收子,千奴一掬奈吾貧。
橘樹是一種奇特的樹種,春秋時期的晏子就注意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它挑選水土,只在楚國大地上才甘願結出甜美的果實。“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良木擇地而生。屈原年少時,曾詠橘明志。在那常含淚水的眼睛裏,這份“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執着,是可貴而可傲的。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①。蘇世獨立②,橫而不流兮③。閉心自慎④,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⑤,梗其有理兮⑥。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⑦。
屈原以橘自比,以伯夷為榜樣,並非說說而已。“正道直行,竭忠盡智”的屈原,遭小人讒間,被楚王放逐,憂愁幽思而作《離騷》。以屈原之才,本可游仕他國,但他秉持“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橘樹之性,寧願神色憔悴地在祖國的荒野里浪遊。
漁夫問屈原,原來的國家大臣,何以淪落至此?
屈原答,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所以被放逐。
漁夫教導他說,“聖人”就要能與世浮沉,舉世混濁,何不隨波逐流?眾人皆醉,何不與他們一起醉?
漁夫的教導常為後世的犬儒主義者引用,來為他們的“聰明選擇”做依據。與明心蒙塵的侮辱相比,屈原覺得葬身江魚腹中反而是更好的選擇,於是他選擇了汨羅江,永遠拋棄了拋棄他的廟堂。
同樣被放逐,蘇軾躬耕於黃州,自牧自耕、自斟自飲、自娛自樂,比屈原多了瀟洒自適,少了凄苦怨懟。
註釋
①廓:胸懷開闊。
②蘇世獨立:獨立於世,保持清醒。
③橫而不流:橫立水中,不隨波逐流。
④閉心:安靜下來。
⑤淑離:美麗而善良自守,離同“麗”。
⑥梗:正直。
⑦像: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