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曲重聞似當年
斗酒相逢須醉倒
蘇軾性喜鬧熱,無友不歡,身邊也總是不乏可愛又可敬的朋友。“竹溪花浦曾同醉”的歡樂時光雖少之又少,但朋友的存在卻意義重大。一個人只有通過朋友與世界聯通,才能擁有更廣闊的自己。朋友易得,但志趣相投的朋友難得,志趣相投又患難與共的朋友就更難得了。蘇子是幸運的。
舊曲重聞似當年
行香子冬思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消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綉羅衫、與拂紅塵。別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
蘇軾是一個無友不歡的人,他喜歡熱鬧,不喜歡冷清。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蘇軾對子由①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蘇軾晚年被貶到漢人稀少的海南島上,他仍然舊習不改,到處去找當地人聊天。莊稼漢在大學士面前無話敢說,蘇軾就讓他們講鬼故事。若一天沒有客人造訪,他就渾身不舒服。
種善因者,必得善果。不管到哪裏,蘇軾的身邊總是不乏可愛又可敬的朋友,即使不在身邊,他也要用詩詞、信箋把朋友拉到身邊。翻開蘇軾的詩詞集,會發現大量的“贈某某”“懷某某”“別某某”“寄某某”……每一個友人的名字都是上天贈予的禮物。
“述古”是蘇軾友人陳襄的字,陳襄時任杭州知州,與蘇軾是同僚兼詩友。兩人過從甚密,多有詩詞往來。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時所作詩詞中提到的“太守”多是指陳襄。在日後的送別詞《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中,蘇軾曾誇讚陳襄的詩才:“錢塘風景古來奇。太守例能詩。”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十一月,蘇軾以杭州通判的身份奉命前往常州、潤州、蘇州、秀州一帶賑災,次年正月經過丹陽(今屬江蘇鎮江市)時,懷念在杭州的陳襄,有感而作此詞。
當你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你常常會想,他此刻是否也在思念自己?如果是,那麼他會如何思念自己?唐天寶年間,困局長安的杜甫,看到月亮,思念身在鄜州的妻兒,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他不寫自己的思念之心,而寫被人思念的情景,卻更顯得悲婉微至,精麗絕倫。
這種“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的寫法被稱為“借人映己”,蘇軾的這闋《行香子》同樣是妙用這一手法的佳作。
正月,春天待來,冬天未去。這幾天陽光明媚,但在戶外的話,時不時的寒風依舊砭人肌骨。蘇軾不怕忙、不怕閑、最怕悶,終於還是決定一個人出去遛遛。他走到驛館附近的園中,滿眼枯枝寥落,不見一絲春意。一叢寒梅躍入眼帘,花瓣正如雪片般徐徐飄落,地上的“梅雪”幾乎遮掩了崎嶇小徑。
太守陳襄前幾日曾寄詩給蘇軾。其中有兩句是這樣寫的:“猶憶去年離別處,烏啼花落客沾衣”。又見花落,不見故人,陳襄此時是否也在外踏春呢?外出踏春的陳襄,身邊會是誰呢?也許會攜手歌妓吧。攜手歌妓的陳襄,是否也會遇到梅花飄雪?蘇軾眼前漸漸浮現出清晰的場景:今日陳襄也在外探梅訪春,梅雪飄然灑落在同行歌妓的衣裙上……
杭州的景色仍舊像記憶中那樣迷人。置身其中的陳太守有佳人相伴、美景可餐,卻一點兒都打不起精神,但覺處處美景只為銷魂。試問世間何物最銷魂?南朝江淹曾一語道盡:“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離別最銷魂,古今一般同。
陳太守忽聞湖邊樓上有唱曲的,細辨其聲,不正是蘇軾的佳作嗎?舊曲重聞,故人不見,令人好生傷感。想當年——其實蘇軾外出賑災也沒有多久,不過兩三個月而已。可為什麼卻覺得已有那麼久了呢?是因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道理吧。想當年,與蘇軾在望湖樓(望湖樓一名“看經樓”)讀經鬥法、望湖賞月,在孤山寺尋訪舊跡、與和尚攀談,在涌金門登高遠眺、極目雲天,真是何其痛快!
陳襄與蘇軾外出遊玩時,常常詩詞酬唱,高興了還會隨筆題寫在石上、壁上。蘇軾記得,寫過這樣一首詩給陳襄:
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
花開後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點檢幾人非。
去年柳絮飛時節,記得金籠放雪衣。
陳襄回應的和詩大概是:
春陰漠漠燕飛飛,可惜春光與子違。
半嶺煙霞紅旆入,滿湖風月畫船歸。
緱笙一闋人何在?遼鶴重來事已非。
猶憶去年題別處,鳥啼花落客沾衣。
“可惜春光與子違”,一句話竟然要生效這麼多次,真是殘忍。攜妓出遊的陳襄,大概還會行經兩人題寫過詩詞的地方吧。陳襄看到的,會是什麼樣的景象?當時一同題寫的詩詞,是否還是原樣?會不會重演“碧紗籠”的典故?
宋人吳處厚在《青箱雜記》一書中記過一則本朝逸事:宋真宗時期名臣寇曾經與隱士魏野同游過一所寺院,都題寫了詩文在寺院牆壁上。後來,兩人又一起來遊玩,到了題詩之處,只見寇的詩早已被“碧紗籠”罩護了起來,完好無損,而魏野的詩卻裸露在外,沾滿了灰塵。世人勢利,令人唏噓,寇與魏野兩人相視無語。恰在此時,只見一名同行的官妓走上前去,用衣袖將魏野題詩上的灰塵輕輕拂去。尷尬頓時解開,真是一位聰慧的女子。魏野於是吟詩兩句:“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著碧紗籠。”寇大笑。
蘇軾猜測,杭州各寺的僧人是否也會勢利地將太守和通判的題詩區別對待?若陳太守遇到此景,他身邊那名歌妓是否會上前將自己的詩拂拭乾凈?
蘇軾開始盤算,在那杭州“好湖山”里,都有誰會思念自己呢?肯定有“湖中月”“江邊柳”和“隴頭雲”。月猶如此,柳猶如此,雲猶如此,陳太守也不會例外吧!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可不只是戀人。真正的朋友,是孕育在不同軀體裏的同一個靈魂,所以分離片刻就會互相思念。
註釋
①子由:即蘇軾的弟弟蘇轍(1039年—1112年),字子由,北宋文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