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師亦友老仙翁
亦師亦友老仙翁
西江月平山堂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平山堂在揚州城西北大明寺側,宋仁宗慶曆八年(1048年)歐陽修任揚州知州時所建,葉夢得稱讚此堂“壯麗為淮南第一”。由於其所在地勢甚高,江南諸山拱列檐下,歷歷在目,似與堂平,所以名為“平山”。這名字霸氣外露,顯露了歐陽修的豪情。
平山堂雖雄奇,但和中國古代所有土木建築一樣,禁不起風雨侵蝕,在後世屢修屢廢。到了清初王士禎筆下,只剩下了“一抔土”,“無片石可語”。然而從此地經過的文人墨客無不吟詠緬懷,其奧秘就在於“以歐蘇之詞,遂令地重”。
中國古代的文人很少以純粹的自然景觀入詩,一般來講,景緻、典故、詩詞是三位一體的。勝地激起詩人的詩興,名家名詩又成就了一個個地名。要讀懂蘇軾筆下的平山堂,得先認識歐陽修眼裏的平山堂。
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與歐陽修過從甚密的劉原父出守揚州,歐陽修作《朝中措》一為友人送行,二為追憶自己在揚州的激情歲月。一別維揚數年,醉翁歐陽修最念的是平山堂前親手種的垂柳。“幾度春風”寫得深婉離情,但思而不傷,反而給人以欣欣向榮、器宇軒昂之感。
“文章太守”經常被後人誤解為是歐陽修自狀,其實他寫的是劉原父。史稱劉原父才思敏捷,有一次一口氣連擬九道詔書,倚馬而成。劉原父十分博學,歐陽修讀書每有疑問便去信請教,劉原父得信后往往即刻揮筆作答,“答之不停手”,故云“揮毫萬字”。與醉翁作友,“一飲千鍾”想來亦是常情。歐陽修贊友人為“文章太守”,卻自謙為“尊前衰翁”。
怪不得後人誤會,“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與歐陽修的形象也並無半點不合。蘇軾的這首《西江月》中的“文章太守”指的就是歐陽修,蘇軾記憶中恩師的模樣一直是神采奕奕的“老仙翁”。
蘇軾“三過平山堂”,這第三次是在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四月自徐州移知湖中,途經揚州時。每一次路過揚州,蘇軾都會來平山堂憑弔恩師,之前兩次分別是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出任杭州通判、熙寧七年由杭州移至密州,分別經過揚州。
第三次經過平山堂,蘇軾已四十四歲了,悵然回首,彈指間半生倏忽而過。自己與恩師分別已有近十年了。斯人已逝,字跡猶存,平山堂壁上龍蛇飛舞的遺草,字字句句揮灑着老仙翁的風采。
蘇軾記得,最後一次師生相見是在熙寧四年(1071年)。那年蘇軾繞道潁州去看望業已致仕的歐公。一位仙風道骨的文壇盟主和一位風頭正盛的後起之秀,在潁州西湖設宴暢飲。歐陽修自稱“醉翁”,但酒量不佳,自稱“飲少輒醉”。蘇軾性愛美酒,但亦不善飲,不過他美其名曰“我性不飲只解醉,正如春風弄群卉”。同樣愛酒而不善飲的師生二人,宴飲之樂不在酒,而在酒後的壯懷激烈、豪氣干雲。蘇軾有詩《陪歐陽公燕西湖》紀一時盛景:
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
來湖上飲美酒,醉后劇談猶激烈。
誰料此次竟成永別,次年歐公就駕鶴西遊了。聞聽噩耗,蘇軾含淚寫下祭文:“上為天下慟,慟赤子無所仰庇;下以哭其私,雖不肖而承師教。”
蘇軾當年參加科舉考試,歐陽修是主考官。參與閱卷的梅堯臣推薦來一篇曉暢通達的古文風格試卷,讓歐陽修取為第一。歐陽修看到文章一見傾心,但懷疑這份試卷出自門生曾鞏之手,害怕惹來閑話,於是委屈它做了第二名。後來才知道這是蘇軾的作品。蘇軾及第后,便拜入歐公門下,從此結下師生之誼。
在眾多門生中,蘇軾最得恩師之心。歐陽修曾對梅堯臣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可喜可喜!”在歐陽修眼裏,蘇軾就是下一代文壇盟主無疑,並預言三十年後世人將不再談論自己。面對可畏後生,歐公非但沒有動任何嫉賢、戀棧之意,反而公開讚賞,主動“放他一頭地”。
因為歐公關心的不是個人名望,而是文統、道統的傳續,他對蘇軾的欣賞也不只是文才,更包括人品、氣度、志向。他曾對蘇軾說:“我老將休,付子斯文。”在外人看來,他們師生傳接的是至高的榮譽,只有他們兩個知道,榮譽背後是沉甸甸的道義擔當。蘇軾記着歐公的諄諄教誨:“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思遷,則非我徒。”
歐公一生倡導士人的擔當精神,原本“論卑氣弱”的時代風氣,自歐陽修一出,煥然而變,讀書人紛紛“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然而由於直言敢諫,歐公屢遭貶謫,直至釋位而去,歸隱泉林。
蘇軾乍言“欲弔文章太守”,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轉口歌唱“楊柳清風”。因為他知道,“文章太守”的文與道都交付了自己,唯有暗自守持,吊之無益,倒不如歌些“楊柳春風”與恩師解悶。
白居易《自詠》詩說得輕巧:“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但“轉頭”是那麼輕鬆的事嗎?或塵緣未了,或六根不凈,“未轉頭”的都是夢中人。明知是夢,也不得不儘力把這夢做下去。“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這不是消極避世,而是參透之後的執着選擇。
黃宗羲說,科舉制興起后,師道就亡了。每次科考,都能批量產生一堆恩師和門生的關係。的確許多“師生”關係徒有其名,實質上不過是一種應酬的對象和攀援的途徑罷了。但歐陽修與蘇軾雖也由科舉成就,性質卻截然不同。
最理想的師生,不僅是“傳道、授業、解惑”,而且是相知、默契的友人。歐陽修與蘇軾,恰是這一種。獎掖和推崇不難,難的是被獎掖的名副其實、被推崇的不負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