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魚

曬魚

曬魚

學過兩年水產養殖,有一年在鄉下育苗,挑貝、刷桶、洗池,辛苦不必說,運氣不好時一次兩次還做不出來,厭煩得要命。廠里工人各有自己的活,不能處處搭手。白天太陽底下跑來跑去,夜裏癱在床上像塊敲碎的預製板,作不得用了。

有天早上幹活,看見灌木上晾了幾條魚,剖開露出潔凈厚實的魚肉,是食堂大姐曬的。問什麼魚,大姐只會方言,我聽不懂,又問好多錢一斤,她講一天一個價,十幾二十塊都有。我記得投料用的黃魚,不過三塊錢一斤,大姐卻講這魚曬不得。我喜歡吃魚,想給父母朋友曬一些,聽大姐這樣講,心裏又掛着實驗,事情就耽擱下來了。

育出來的苗下海沒幾天,一場颱風颳得精光,我不願意再做這磨人的實驗,申請到另一個廠做其他。這個廠能吃飽飯,好幾個年輕人,日子過得容易多了。

做飯的大叔姓鄭,五十多歲,大肚子。他在廠里話不多,菜買得不好張伯(老闆岳父)要說,菜做得太油太咸,技術員們要怨。他年輕時在中山一帶做過大排檔,大家講他做菜儘是大排檔味,不是家常菜的味道。話是沒錯,鄭叔做菜重油鹽,還放黃豆醬,黏糊糊的。我看大家挑他刺,他悶悶不樂,不忍再說什麼。人少時,向他討教紅燒肉怎樣做。他看我喜歡,就告訴我方法,這樣彼此有了一點默契,他見我不吃黃魚——白水煮,刺多腥味重,吃不慣,問我吃不吃羅非。我說吃。晚上一條兩斤的清蒸羅非連湯帶汁被我們吃得乾乾淨淨,他接連幾天都做這道菜。羅非要趁熱吃,有晚我幹活耽誤了半個鐘頭,鄭叔一直等我去飯堂才把熱油澆上羅非。平常廠里吃飯不等人,去得晚,魚肯定沒了,我受到這樣的優待,心裏很感動。

實驗做完,已是湛江的冬天,鄭叔知道我愛吃乾魚,街上有便宜魚買,適合曬魚,問我要不要曬。當然曬!

“你要買多少?”

“一斤乾魚,要多少濕魚曬呢?”

“十斤曬三斤多點。”

“那買五十斤。”

鄭叔騎摩托帶我去街上,大的五塊不給賣,小的四塊五,我買了十斤。

“明天喊朋友幫你去船上收。”鄭叔賭氣地說。

魚買回來,在飯堂外面的水龍頭下剖。我搬了小馬扎坐着,手生,剖得慢,鄭叔讓我打鱗去尾,他來剖。廠里新來的兩個工人過來兩趟,說肚子餓。鄭叔告訴他們,六點準時開飯。剖完,他趕緊起身去做飯,我繼續摳內臟和鰓,然後洗凈。

鄭叔講,魚要曬得好看,得把魚骨上血絲洗凈,不然發黑。這個時節的魚肥,一層結實的油脂,有些還有金黃的魚卵,我捨不得去掉,洗得慢。心裏盤算着,父母那裏寄去五斤,延安兩斤,書枝兩斤,鄧安慶兩斤,李水南兩斤,他們收到該多高興。

我想起每年奶奶給在外打工的兒女晒乾菜、熏臘魚,也是這樣一點點做出來的。以前不明白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細緻,這會兒忽然明白了似的:為關心的人做事,有種心甘情願的快樂呀。

洗完,撒一包粗鹽拌勻,腌到八點。我回房間躺了一會兒,聽見鄭叔在外面喊,八點半再洗鹽放冰箱——他幫我攪過一次了。

早上鄭叔又在外面喊:“敏啊,還不起來,曬魚了。”我趕緊翻身起床,去飯堂把洗凈的魚從冰箱搬出來,蓄水池頂上有網和摺子,把魚一條一條攤開擺好。鄭叔來看,講我不該擺那麼密,又說先要曬背面,這樣水滴得快些。太陽從木麻黃后升上來,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曬到中午,翻一次面,直曬到太陽落山。

收了魚,吃了飯,鄭叔去看戲,喊我一路去。村裡搭的戲台,平常冷冷清清,有戲時拉大燈,扯幕布,燈光照在戲服和演員擦過粉的白臉上,一切都是嶄新的。老人家搬了椅子規規矩矩坐在戲台下,中年人坐在自己摩托車上,架音響的木板上爬滿了小孩子。我倆站在人群中。戲裏老頭花錢買了漂亮老婆,漂亮老婆不理他,老頭髮脾氣,唱:“我成日扎頸忍讓,你偏偏不從。”扎頸這詞和我的家鄉話一模一樣,是憋氣到恨不得自己掐自己的脖子的意思。這樣站着看完一場戲,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照得地面發白,涼風吹了過去。

曬過兩天,魚已干,鄭叔從房裏拿出兩層的膠袋幫我紮好,這樣不易返潮。我收拾好行李準備走。鄭叔說再做個好吃的給我。雞油煮出來的飯,加雞蛋一起炒,花生米用刀背壓碎,還特地洗了蔥,滿滿一盆,很香。他見我喜歡,勻出一碗讓我帶回學校吃。

摩托車上,他問我為什麼要冬天曬魚。因為肥,蒼蠅少。他點頭,說夏天太陽太厲害,魚肉會曬熟,細菌多,外面看起來好好的,其實裏面變質了。又說到他兩個兒子,大的三十多,小的和我一樣大,都沒結婚,在外面做事,不咸不淡。我說我沒結婚,父母好着急,但有什麼好着急的呢?鄭叔沒回復,我有點後悔,作長輩的總是為這些事操心,我不再提結婚遙遙無期的話了。看見路邊竹子抽條,說說竹筍,看見田那邊的苦楝落了樹葉,結了果子,懸在高高的枝頭,再遠是迷濛的大海,說真好看啊,鄭叔點點頭。

他把我送到車站,讓我上車。我上車,又下車,跑到車站門口,他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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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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