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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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子

從前春節走親訪友,要送封子。鋪里有現成封子賣,也可買土紙、紅紙回來自己捆。兩樣紙裁一樣大小,疊勻,木匠做的四方順子壓下去,折出印子,包橘餅、蜜棗或雪花糕,又裁一溜紅紙,敷在面上,麻繩打捆。有的人家還要把麻繩在紅紙泡過的水裏染紅。封子下方上圓,包得規整,五兩重的樣子,一送一對,去岳母娘家的還要提三斤豬肉,沿肋骨砍下來的一條。收了人家封子,打發毛巾或襪子,帶了小孩子的,打發包封,四塊錢的包封,寓意四季發財,有的十二塊,月月紅。人一來,烤烤火,喝喝茶,嗑幾粒花生瓜子。一天要走好幾戶人家,不能久坐,看他們快起身,奶奶趕忙回房數毛巾襪子,她數得慢,對外面喊:“哎呀,你們慢些走,莫讓我老阿婆追。”她又喊自己兒子:“太山伢子,快來快來。”外面人慢悠悠走,說著客氣話。打發的東西大家是歡喜要的,春節不能空手而歸。

奶奶寵我,收了封子,一個一個打開由我選來吃。多的是橘餅封子,橘餅生吃甜膩,切得一絲一絲泡茶喝,水沖淡甜味,又浸一點桔子皮香氣,小孩子喜歡。有的紅棗封子,煮肉吃湯都是紅的。大塊新鮮肉,煮發后理着紋路撕下一小摞,就口湯,很美味。我最歡喜拆到雪花糕,雪花糕有兩樣,細的脆,大的柔軟,咬下去,雪花一樣的白沫飛下來,手掌接住,舌頭舔,味不甜的,只是那樣細碎的東西在舌頭上變得鬆軟又轉而消失不見,同雪花一樣,因此格外喜歡罷了。另一樣特別的是蜜棗,我不知道蜜棗怎麼來的,比紅棗甜,沾手。後來我在齊如山《華北的農村》裏讀到蜜棗一段,才知道原來蜜棗也是棗,只是這樣的大青棗水分糖分都少,趁青摘下來,竹板頭上夾幾枚針,划棗成紋,之後用糖煮熟晾乾,如此三次,最後一次加蜜,因而得名。細看蜜棗,半透明質地,脈絡可見,我覺得好看,一直沒能忘。

條件好一些后,封子送不出手了,送電視裏打廣告的營養品,非常精緻的硬殼包裝,送起來好看,只是喝起來沒味。我最喜歡麥片和罐頭,叫牛奶麥片,開水泡,奶白色,麥片泡得鬆軟,有股美妙的香味,我從沒聞過,喝到最後,是沒有融化的白糖,甜滋滋的,我也歡喜。小時候愛吃糖,一個綠色小鐵罐,抓把糖在裏面帶去學校,手指蘸着吃,又甜又咸,手指都吮白了,想起來真是噁心。吃過荔枝罐頭、橘子罐頭、梨子罐頭,唆一塊,品一點罐頭水,最後水喝完,橘子還黏在玻璃瓶底,仰頭,瓶口對着嘴巴,手掌拍,咚咚咚悶響,啊,掉下來了,晃一晃,最後一滴糖水滴在舌頭上。我一面吃,一面看動畫片,奶奶在房裏過身,笑:“哎呀,這麼大一隻老鼠偷東西吃啊。”我鼓着腮幫子,不說話,我曉得奶奶是慣我的。

有年有人來我家拜年,送的一塊臭肉,人家不是有心要這樣送,大概是轉手太多次,沒腌過,時間一長就要臭。奶奶不高興,加上年紀也越來越大,打發東西勞神,灣里其他老人也不想這樣費力,到叔叔他們這輩就乾脆約好不送東西了。即便要送,也是一個紅包遞出去,你一百,我一百,一般人家不易承受。村裏的菊阿婆喊妯娌到家裏吃飯,伯奶奶也去了,吃完非要兒子來接,伯伯到那裏,見到老人家,打了包封,回去伯母就跟他吵架,罵:“碰噠你娘的鬼,老子早兩天給過包封了!”我有些想念從前的封子,禮輕是輕了點,但自己費過心,送出去還有點意思。

我給奶奶打電話,問包封的事,因為不記得怎樣捆,捆多重。奶奶在菜園,聽我問,她一條一條說給我聽,我不知什麼是順子,她講:“隔幾日我讓八木匠做一個,你回來就曉得么子樣的了。”我說:“小時候封子您都捨得給我吃,是個好娭毑。”奶奶嘆口氣:“哎,你小時候早上沒一塊錢發氣不去讀書,我去付鳳鳴那裏借,講雞生蛋賣了錢就還她,沒有一塊錢,五毛也要得,你還記得不?”我講:“記得。”

月亮像是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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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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