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熊孩子
(1)
2014年4月的一個下午,派出所轄區內的一所小學報警,稱學校的教導主任王慧斌在辦公室被學生家長打了。
出警到達現場,學校領導和保安正與一個老頭激烈地交涉着。辦公室書柜上的玻璃碎了一地,王慧斌不知去向。老頭插着腰站在辦公室門口,怒氣沖沖地要求在場校領導“把王慧斌那個王八蛋交出來”。
老頭姓張,73歲,在市機械廠當了半輩子副廠長,雖然退休多年,但周圍人依舊習慣喊他“張廠長”。此前,我和這位張廠長打過很多次交道,都是因為他的孫子張東東。
彼此都是熟人,所以直入主題,我問現場的雙方究竟為了什麼事兒。
果然,張廠長說,張東東昨天被王慧斌打了,哭着回家向他告狀,他是來找王慧斌替孫子出氣的。
我問東東挨打的原因,張廠長激動地沖我吼了起來:“還用問么斯(什麼)原因?老師打學生就是不對!那個姓王的一直針對東東,我早就想來收拾他了!”
聽張廠長這麼說,同事有些生氣,想上前理論。我了解張廠長的脾氣,拍了拍同事,示意他不要衝動。
“王主任人呢?”我問站在一旁的學校領導。
“在二樓語文組躲着呢……”一位學校領導本想悄悄告訴我,但還是被張廠長聽到了,他二話不說就要往樓上沖。我急忙上前攔住,讓同事在樓下先拖着他說話,然後跟學校領導去找王慧斌。
找到王慧斌時,他臉上、胳膊上帶着傷,正躲在語文組辦公室裏屋。見我來了,他一邊迎上前來問:“那人走了沒得?!”一邊眼睛警惕地向我身後掃視。
我忍不住揶揄他:“你這堂堂一米八五的教導主任,怎麼被一老頭子嚇成這樣!”
王慧斌苦着臉說:“我哪敢跟他動手啊,這麼大年紀了,萬一在這兒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這工作還要不要了!唉,惹不起就躲唄。”
“今兒為啥事兒鬧得這麼厲害?你打人家孩子了?”
王慧斌給我講述事情的經過:昨天三年級二班的一名學生向他告狀,說新買的文具盒被同班的張東東搶走了,自己還被打了。王慧斌叫來班主任去教室找東東,東東自己不承認,但班上的同學紛紛做證說看到他搶文具盒並打人了。
王慧斌只好和班主任一起,把東東帶到辦公室,批評了他一頓,讓他回去把文具盒還給同學並向同學賠禮道歉。東東在辦公室滿口答應,但一回到教室便拿着同學的文具盒,把它扔到了女廁所的大便池裏。
王慧斌十分生氣,在班裏當眾訓斥了東東,還用教學用的木頭尺子打了他的手,並讓他把家長叫來談話,賠償同學一個新文具盒。
今天下午,東東果真叫來了爺爺,只是沒承想,老頭是來找王慧斌“算賬”的。張廠長見面就質問王慧斌為什麼打東東,話沒說兩句,便把辦公室的凳子掄了起來。王慧斌左躲右閃挨了幾下,實在不願在辦公室和學生家長動手打架,急忙跑了出去。好在旁邊辦公室的老師聽到動靜趕了過來,攔住了拎着凳子追打的張廠長,並通知了學校領導和保安。
“老頭說‘早就想收拾你’,你倆以前是不是有什麼梁子?”我想起張廠長在辦公室門口的話,抬頭詢問王慧斌。
“我跟一學生家長能結下什麼梁子?還不就是因為他家孩子的事情!”
王慧斌說,東東在學校里比較調皮,時不時會和同學打架,下手還挺黑。他因此“收拾”過東東幾次,讓張廠長很是不滿,幾次來學校處理孫子打架的事情時,雙方言語上也發生過衝突,估計這次張廠長是“新仇舊恨”,一起來找自己“算賬”。
“他家孫子打傷了同學,從來連句關心別人的話都沒有,要是感覺自己孫子吃了虧,那老兩口能從學校大門一直罵到教學樓里。”
“今天這事兒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徵求王慧斌的意見,畢竟他是受害人。
“還能怎麼處理?道歉、賠償、依法處理!教室和我辦公室都有監控,從我叫張東東來辦公室到他爺爺來打我,錄像里都有,不怕他不認!”
“身上的傷要不要緊?先跟我去醫院看看。”我看到王慧斌身上的傷,建議他先去醫院看一下。王慧斌點點頭,跟着我去了醫院。
(2)
帶王慧斌驗完傷回到學校辦公室時,張廠長臉上怒氣未消。我問同事談得怎麼樣,同事不屑地回了我一句:“跟這老傢伙沒法談,他非要學校開除王慧斌,還要賠償他孫子的醫藥費。”
開除王慧斌的這個要求着實過分,學校斷然拒絕,但學校也退了一步,同意付醫藥費,因為王慧斌確實動手打了東東,學校領導這邊也想息事寧人算了。
雙方又爭執了半天,最後學校無奈答應,讓王慧斌給東東道歉,同時要求張廠長就今天的事情向王慧斌道歉。
隨後,張廠長回家拿了昨天帶孫子去醫院檢查的繳費憑據交給學校,一看檢查項目和金額,學校領導立馬炸了。
“你這也太過分了吧!CT、核磁共振、心電圖、肝功、腎功啥的全都查了一個遍,光檢查費用就三千多,這不是扯淡嗎,木尺子打手用得着去拍腦CT、測肝功腎功嗎?這不是訛人嗎?!”
“他們說就打了我家東東的手,是不是真的我怎麼知道?孩子那麼小,萬一被打出什麼內傷來,現在看不出來,以後落下病根兒怎麼辦!”張廠長理直氣壯。
“你以為老師都是武林高手啊?還打出內傷來!那你再跟我說說,心電圖是啥意思?”我問。
“怕孩子心臟嚇出毛病來。”
“那血液五項呢?這也用得着查?”
“不放心嘛。”
我直截了當地劃掉了五分之四的檢查項目,張廠長不滿地沖我嚷嚷,揚言要去投訴我。我明確告訴他,不必要的檢查項目不能作為索賠依據,告到公安部也是這麼個結果,張廠長這才悻悻地住了口。
回頭處理王慧斌被打的事情,我和同事打算帶張廠長回派出所追究責任,學校領導卻勸我“盡量低調處理”。我又問王慧斌的意見,他見學校領導表了態,也沒再提“依法處理”,只是不情願地點點頭說:“那就算了吧,畢竟我是學校的老師,別為這事兒再給學校帶來什麼不好的影響。”
聽王慧斌這麼說,我瞪了他一眼。既然當事人都不再追究,我們也沒什麼辦法,只好隨了他們。
(3)
張東東是張廠長唯一的孫子。
張廠長膝下兩兒兩女,大兒子和兩個女兒生的都是女孩,只有小兒子給他生了這一個孫子。
張廠長想孫子想得着魔。東東出生那天,兒媳在婦產科生孩子的時候,張廠長和老伴居然把家裏的佛像、香爐擺到了婦產科走廊里,一邊磕頭上香,一邊嘴裏念念有詞,醫院保安上來制止,結果還發生了衝突,差點兒被保安扭送到派出所。
直到護士出門通知家屬“是個男孩兒”,張廠長才長出一口氣,繼而欣喜若狂。“終於有孫子了,張家的香火可算續下去了!”
小兒子一家在武漢做生意,張東東一直跟張廠長老兩口一起生活。平時在家呼風喚雨,有時甚至稱得上飛揚跋扈。他經常給爺爺奶奶提各種要求,老兩口稍有不從,便跑到屋外一邊打滾一邊叫罵,直到要求得到滿足為止。周圍鄰居都說,“在他們家,張廠長是孫子,東東才是爺爺”。
張廠長的家緊鄰派出所,我們時不時會聽到東東罵爺爺奶奶的聲音。有一次,東東又在樓下叫罵,內容實在難以入耳。一位同事吼了東東兩句,不料卻引來了張廠長,老頭非但沒責怪孫子,反而和同事吵了一架。
“我的孫子教成什麼樣我說了算,用不着你們多管閑事!”張廠長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這也真是有些過分了,哪有孫子站在樓下罵爺爺奶奶的!”每次見到東東在樓下罵人,我都忍不住要感慨幾句。
“這孩子長大以後也是個人才,這麼小就知道製造‘輿論影響力’,啥事在樓下一鬧,周圍鄰居都聽得見,丟他爺爺奶奶的人,搞不好就能如願。要是在家裏鬧,搞不好就要挨頓打。”同事笑笑說。
“這孩子年紀這麼小,怎麼罵起人來這麼難聽!”
“這還用說嗎,肯定有人教啊,這個年紀的孩子教什麼學什麼,學什麼像什麼。”派出所的老同事在一旁回憶,張廠長的老伴年輕時就在本地以“潑辣”出名。20世紀80年代末的時候,她就曾因為一些瑣事,跑到一個小區里,一邊踱步一邊罵街,從午後一直罵到黃昏,連續幾個小時聲音嘹亮,且措辭少有重複。從那以後,周圍再沒有人敢和她發生爭執。
(4)
終於,張東東長大了。我們也正式開始和張廠長“打起交道”。
第一次鬧到派出所的時候,張東東還在我們轄區的一所幼兒園讀學前班,他用一個中號燕尾夾夾傷了同學亮亮的“小雞雞”,幼兒園把雙方家長叫來協商處理。
見面后,張廠長先是拒絕承認孫子弄傷同伴的行為,又拒絕了亮亮家長提出的“帶孩子治病”的要求。
但當聽說孫子被受傷后哭鬧的亮亮抓傷了胳膊后,張廠長竟然立刻上前,當著對方家長的面,打了人家孩子一巴掌。雙方家長隨即大打出手,直到民警趕來制止。
張廠長被亮亮爸打了幾拳,亮亮奶奶被張廠長老伴罵得犯了心臟病。事後雙方都不同意調解,從派出所鬧到了法院,針對誰該賠償誰的問題,扯皮了一年半。
實在受不了雙方隔三岔五就來派出所吵架,我強行把東東爸從武漢叫了回來。本以為老子胡攪蠻纏,兒子應該也是個“扯橫皮”(不講理)的主兒,我還提前準備了“話術”,沒想到東東爸居然壓根兒不知道兒子的事情。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一見面,東東爸就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反而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這不是給我添麻煩的事兒,我的工作就是處理這些麻煩,你看這個事,你爸也忒衝動了,怎麼能動手打人家的孩子……”
我話還沒說完,窗外突然傳來了張東東的叫罵聲:“雞×眼子,老不死的……”
東東爸聽出了兒子的聲音,一下愣在了那裏。
“他罵誰呢?”東東爸問我。
“站你家樓下,你說罵誰呢?”
“小兔崽子!”東東爸爸猛地轉身就往外跑,我隔着接警台攔不住他,只能把頭伸到一旁的窗戶外頭喊他“別打孩子”。
不過我的話已經晚了,東東爸爸衝過去一巴掌拍在了兒子屁股上,東東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張口還想罵,卻被爸爸擰住了臉蛋子。
“住手!”張廠長的怒喝隨即傳來,眼見着就從樓上沖了下來,一把搶過了兒子懷中的孫子,站在樓下開始高聲訓斥兒子。
“唉!”我關上了窗戶,坐回到接警台前。
東東爸在家待了一個月,總算把幼兒園的事情處理妥當。臨走前,他愁眉不展地找到我,想讓我幫忙管管他家的事情。
“一邊是你爹,一邊是你兒子,我一個外人能管你家的事兒?”我哂笑着拒絕他。
“唉,這樣吧,以後我們家這邊再有啥事兒鬧到派出所來,你直接打電話通知我,別由着我老爹瞎搞!”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我答應下來。
(5)
2012年年底,派出所維修辦公樓,並對樓體和外牆進行了粉刷。民警們看着裡外一新的辦公樓,心情很是愉悅。
沒過幾天,我早上下樓到值班室接班,發現所長臉色不對。問同事怎麼了,同事指指門外說:“出去轉一圈看看,你就明白了。”
我走到門外一看,派出所新刷的外牆上滿是墨水塗鴉,還有幾句罵人的髒話,其中有些字還用的是拼音。
“去調監控看看,把那傢伙給我找出來!”所長在值班室里怒吼。
很快,同事就通過監控找到了“幕後黑手”——張東東。
監控錄像里,前一天夜裏11點多,張東東拎着爺爺平時練書法的家什來到派出所外,一筆一畫地在院牆上完成了他的“傑作”。
來到張廠長家,老兩口矢口否認孫子昨晚出去過。我們只好出示了監控視頻截圖,張廠長看了半天,才很不情願地承認。
我讓張廠長把孫子叫出來,想和孩子聊幾句,但老兩口一口拒絕。“孩子小不懂事,又沒造成多大損失,你們至於和個小孩子一般見識嘛!”張廠長的老伴抱怨道。
“不是損失大不大的問題,我們至少得知道你孫子為啥干這事兒吧?”
張廠長說什麼也不讓孫子見我們,沒辦法,我打電話叫回了東東爸。
聽說兒子這次把禍惹到了派出所,東東爸放下生意,急匆匆地趕回來,問清原委后,帶着父母和兒子來派出所道了歉。
原來在派出所修樓時,東東看中了施工隊工人的手電鑽,找工人討要不得,便把“仇恨”記在了派出所頭上,趁晚上畫花了派出所的外牆。
東東爸找人給派出所重新粉刷了被塗畫的外牆,看到不菲的花銷,張廠長老伴很是不滿。她不好意思沖民警發作,只是不斷地咒罵那個不滿足她孫子要求的工人。“手電鑽又玩不壞,給孩子看看怎麼了?這麼摳門,活該一輩子打工!”
“得虧這次是畫的派出所,讓賠錢她沒敢鬧我們,要是畫了別的地方,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同事聽到張廠長老伴的抱怨,小聲對我說。
處理完派出所外牆的事情,東東爸又被我請到了辦公室。
“以前我爸媽不是這樣的,教育我們兄妹幾個的時候很是嚴格,現在帶孫子咋給帶成這樣了?”東東爸也十分苦惱。
“你還是盡量把孩子帶走吧,跟着你爹媽這麼個搞法,遲早學廢了。”辦公室里一位和東東爸相熟的民警勸他。
“不是我不想自己養,老兩口不願意啊,他倆盼孫子盼了好多年,我哥姐家的女孩子他倆還不帶,就想帶孫子。”
“你做做工作吧,俗話說‘隔輩親隔輩溺’,帶出問題來以後還是你們兩口子承擔。”
東東爸不住地點頭。
(6)
教導主任王慧斌被張廠長打了之後沒多久,東東爸也忍不下去了,他和妻子回到老家,堅決要把兒子轉到武漢去上學。
因為這件事,婆媳之間、父子之間爆發了嚴重的衝突,民警為此又出了好幾次警。最後,張廠長老兩口終於拗不過兒子一家,同意東東去武漢生活。
孫子要走了,張廠長的老伴氣不過,就把邪火往教導主任王慧斌身上發。連續半個月,天天去小學大門口堵着門叫罵,嚇得王慧斌只好請了年假出去躲避。
辦完轉學手續送東東走那天,張廠長老兩口足足買了六大包玩具、零食,硬是塞進了兒子的車裏,並說好以後隔周就要去武漢看一次孫子。
東東走後,我經常在周末的清晨遇到等公交車的張廠長。他衣着光鮮,手裏拎着兩個鼓鼓的最大號超市購物袋。
“幹啥去老張?”我問張廠長。
“去武漢看孫子!”
“不用帶這麼多東西,武漢超市多得很,到地方再買多省勁。”
“哎,這都是東東以前愛吃、愛玩的東西,怕到武漢一下找不到,還是從家裏帶方便。”
之後,有段時間我都沒再見到張廠長老兩口,我以為他們也搬到武漢常住去了。2014年年底,去居委會辦事時,居委會幹事突然拉住我問:“你記得以前住派出所邊上的那個張老頭不?”
“哪個張老頭?”
“唉,就是張廠長!”
“記得啊,好長時間沒見他老兩口了,怎麼了?”
“老頭快完了,住院呢。”說著,居委會幹事指指醫院方向。
“咋了?之前不還好好的嗎?”
“嗨,聽說是被他孫子害的。”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怎麼會把自己的爺爺害到這個地步?我着實不解。
幾經查詢,才在武漢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的警情通報上查到了寥寥幾句記錄。一個月前,張廠長帶孫子去武漢街道口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場購物,被孫子從電動手扶梯上猛推一把滾了下來,受了傷。
“喲,估計傷得蠻重啊。”一旁的同事說。
“為啥?”
“在武漢受的傷,回老家來住院,咱這兒的醫療水平哪能和武漢比。他又不缺錢,這八成是回來維持了……”
(尾聲)
2015年春節前的轄區重點單位檢查時,我在醫院見到了張廠長一家,這才知道了真相。
東東爸告訴我,兩個月前,張廠長帶東東在武漢街道口的一家大型商場購物,東東在商場一樓看上一款進口玩具,鬧着讓爺爺給他買。張廠長一看價格有些發怵,加上身上帶的錢也不夠,便和孫子商量着下次再買。
東東卻不依不饒,當時就在商場裏鬧了起來,還用上了之前在家門口罵爺爺奶奶的詞。大庭廣眾之下,張廠長實在磨不開面子,打了孫子一巴掌,拽着他離開了櫃枱。
正當爺孫倆走上電動扶梯,馬上要到二樓時,站在前面的東東突然轉身發力,猛地撞向張廠長。猝不及防的張廠長失去重心,從上行扶梯上倒栽蔥似的滾了下來,後腦受傷,當場不省人事。
雖然張廠長第一時間就被商場的工作人員送往醫院搶救,保住了性命,但醫生說腦部嚴重受傷,讓家屬做好長期護理的準備。在武漢住院醫保不給報銷,家人只好把張廠長接回了老家醫院。
“孩子小,不懂事兒,你們兩口子可別……”聽到這些,我實在不知道該跟東東爸說什麼好。
他沒有接我的話茬,自顧自走到住院部門口抽起了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