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騙了誰的婚
2014年春節后的一天,派出所報案大廳里亂成一鍋粥。雙方10多人不斷地拉扯叫罵。
“她個婊子就是騙婚!”年輕男士指着站在對面的女孩吼道。
“放屁!你說誰是婊子?要說騙婚,你才是騙婚!”女孩的媽媽毫不示弱地回擊,身邊的兩個親戚更是躍躍欲試。
雙方隊伍里的幾個人都擼起了袖子。
我和同事見勢不妙,趕緊站到兩撥人中間。
“哎呀,有話好好說,都是親戚。”同事唱紅臉圓場。
“都住手,別在派出所里給自己惹麻煩!”我唱黑臉警告。但雙方仍劍拔弩張,如果不是隔着民警,又要打作一團。
(1)
吵架的是兩口子。年輕男士叫迅生,兩年前,在一次相親活動中與楊楠相識,迅生英俊瀟洒,楊楠青春靚麗,都到了適婚年齡。兩人一見鍾情,相處不久便見了彼此家長,沒過多久就領了結婚證。
兩個人的婚禮在市裡唯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舉行,豪車開路,羨煞不少旁人。可僅僅過去一年多,兩個人便鬧到了要離婚的地步。
“離婚就離婚,好說好散不行嗎?怎麼還打起來了?”我把迅生父子請進辦公室。
“她個婊子騙婚啊,詐了我們家十幾萬不說,還動手打人!”
“怎麼個騙婚法?”
“結婚之前她家說楊楠是‘黃花閨女’,連戀愛都沒談過,結婚之前碰都不讓我碰一下,結果呢?”說著,迅生甩給我一份病歷,我草草翻了一下,只見診斷結果上寫着“不孕症”。
“啥意思?說明白點兒!”
“還怎麼說明白?不孕!習慣性流產!這是‘黃花閨女’?”迅生的父親在一旁嚷嚷起來。
這種事情我們也不好評價,只能處理雙方打架的事。
“你們兩家人在私底下商量着解決就行了,至於在街上打架嗎!嫌知道的人少不是?”同事勸迅生。
“商量,還商量啥?就是離婚啊!當時我那彩禮錢可是他們家以‘黃花閨女’的名義騙去的,現在是不是要退給我?”
迅生說,當年和楊楠訂婚時,楊楠的母親要了迅家十五萬七的彩禮錢。其中十萬七代表着“十萬里挑妻”,圖個口彩,另外五萬則是因為楊楠是“黃花閨女”,這是“出閨錢”。
“去法院打官司吧,法院說能退就一定能退,說退不了就肯定退不了,打架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回迅生。
迅生卻低下頭,小聲說他已經找律師問過了,律師說這種情況屬於“贈予”,離婚退彩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那你還鬧個什麼勁?”我有些同情迅生,但法律規定了的事情,不行就是不行。
“忍不下這口氣啊,這不是找我當‘接盤俠’嗎?”迅生憤憤地說。
(2)
26歲的迅生儼然一副“富二代”的模樣:身穿“范思哲”,手持Gucci錢包,腰上扎着LV皮帶,脖子上還掛着一根將近一指粗的金鏈子,座駕是一台40多萬元的路虎極光,抽着100元一盒的“黃鶴樓1916”。
“一日夫妻百日恩,算了吧,再說你差那十幾萬嗎?”既然雙方爭執的焦點就在那十五萬七的彩禮錢上,律師也說討回的希望不大,我也只能試圖勸說他想開點兒,放棄算了。
迅生說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據他調查,楊楠婚前至少處過六任男朋友,在武漢讀大學期間還“跟”過一個跑物流的“老闆”,做過三次人流,已經無法生育。這些事情楊家早就知道,但婚前向他隱瞞了實情。
結婚之後,迅生父母急着抱孫子,不斷地催促迅生和楊楠要孩子。但楊楠一直不肯懷孕,三個月前終於懷上了,但沒過多久就大出血流產了,楊楠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迅生這才知道妻子婚前的秘密。
“和我結婚之前,她和上一任男朋友也都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就是因為她生不了孩子,醜事曝光了,人家才甩了她的,所以婚前她碰都不讓我碰一下……”迅生還在滔滔不絕。
“行了別再扯別的了,警察對你們那種事不感興趣。去打官司離婚吧,這個錢法院怎麼判就怎麼辦。”迅生還要接著說,我急忙制止。
“她家就認錢,房子、車子、家電、裝修這些都是我們家出的錢,婚宴擺了六十桌,花了十幾萬,份子錢卻全讓她媽拿走了。本想給兒子娶個漂亮媳婦,結果卻當了‘綠毛龜’,再不把彩禮錢要回來,你說這口氣我們怎麼忍!”迅生的爸爸在一旁聽我勸迅生“算了”,十分不滿。
迅生父親的打扮和兒子差不多。他在武漢開了一家公司,一年有上百萬元的利潤,也算本地的一位“名人”。此前我們在片區走街串巷,鄰里對迅生父親的一致評價是“酒量好”“路子多”“好面子”,但對他的財力卻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他有錢得很,“從武漢過來都是奔馳和專職司機”,但也有人說他喜歡“裝”,其實就是個打工的,沒多少錢。
通常來說,對於婚姻中的彩禮問題,各地往往依據風俗習慣來定,而離婚時彩禮是否要退,只能由法院進行判定。法律條款中所規定的離婚退彩禮情況大致只有三種:一是雙方未辦理結婚登記,二是雖然結婚但雙方沒有共同生活,三是彩禮造成給付一方生活困難。但迅生和楊楠的情況,似乎跟這三條都不沾邊兒,見迅生父子糾纏不休,我只好向他們解釋了一下法條。
“照你這麼說,我們家這個虧就吃定了?”迅生父親問。
“你們請個好律師,讓律師給你們出出主意吧。”
迅生父親顯然對這樣的答案不滿。“我把話放這裏,如果這個錢她們家不退了,我這邊絕對沒完,讓她們一家人走着瞧!”他狠狠地說道。
“別跟警察這兒抖狠,你家迅生也問過律師了,這個錢要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你們爺兒倆又不缺這點兒錢,何必呢?”
迅生和父親都默不作聲,是無聲的拒絕。
(3)
留下同事繼續勸說迅生父子,我走出辦公室找到楊楠一家,試圖核實一下情況,再幫忙協調一下。
楊楠家兩個親戚已在爭鬥中受了傷,去了醫院。楊楠母女坐在報案大廳等親戚回來,我把二人領進了調解室。
楊楠不想談,做了好一番工作,楊楠的母親才勉強同意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對於女兒的這場婚事,楊楠的母親也滿腹怨氣。
楊楠父母早年離異,她一直跟隨母親生活,家裏經濟條件一般。楊楠母親沒有正式工作,一直四處打工,好在楊楠頗為爭氣,大學畢業后考進了本市的一家事業單位,端上了“鐵飯碗”。長得漂亮,工作穩定,楊楠身邊一直不乏各種追求者,其中也有不少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男孩。單憑個人條件,楊楠可以選擇的空間很大。
由於之前忙於生計,楊母並不清楚女兒在武漢讀書期間的感情經歷,三年前楊楠因無法生育被前男友家退婚後,母親幾經盤問方才得知了實情。對於女兒的所作所為,楊母氣得大病一場,住了一個月醫院。
生活還得繼續。雖然恨女兒不爭氣,但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女兒就這麼“砸在手裏”,楊母便尋思着,怎麼幫着女兒順利地把婚結了。
自己離婚後吃了半輩子苦,過夠了拮据的生活,楊母自然想讓女兒嫁個家世背景和經濟條件都好的老公,但又擔心如果對方條件太好,婚後得知女兒不孕不育的實情,接受不了女兒的過去,最後難免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誰不想讓女兒嫁個好人家享福,說實話,我一開始確實就是看上了他們家的家務條件(經濟條件)不錯,這也沒啥不能說的吧!”
結婚之前,迅家稱已經準備好了160平方米的婚房,還承諾婚後就給小兩口買輛好車。在外人眼裏,迅生的父親在武漢做生意,開的是奔馳,迅生在煙草公司上班,工作也不錯,有車、有房、有生意,這讓楊楠的母親放了一半心。
戀愛時的迅生對楊楠百依百順,要啥買啥,隨叫隨到,還說以後不管怎麼樣都會照顧楊楠一輩子,這更讓楊楠母女徹底放下心來。
“他家‘家務條件’這麼好,看上你家女兒什麼了?”我忍不住問楊楠的母親。
“還能看上她啥,長得好看唄!”楊母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就不擔心他家知道了楊楠的身體情況之後變卦?”
“唉,說不擔心是假的,我們也是一直在想辦法嘛……”
一方面,楊母帶着楊楠不停地穿梭於各大醫院,看是否能夠通過治療或調養讓女兒恢復生育能力;另一方面也告誡女兒,“腦袋聰明一點兒”,結婚之前千萬別讓迅生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當時想着女兒一邊治療,一邊調養,結婚之後緩幾年要孩子,估計身體也就養得差不多了。一旦生了孩子,以前的那些破事兒就都過去了。退一萬步說,他家‘財大氣粗’,之後萬一離了婚,女兒也能有點兒‘保障’嘛……”楊母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女兒是這種情況,為啥還找那借口跟人家要五萬塊錢?”
“那個……”楊母想了半天,沒有想出合理的解釋回答我,只好嘆了一口氣,不再理會這個問題。
“現在事情已經曝光了,你看怎麼辦?”我繼續問楊母。
“還能怎麼辦?想離婚就離唄,反正我們早就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了。”楊母訕訕地答道。
(4)
既然楊楠母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看時機差不多了,便提出了迅生父子退彩禮的要求,試着徵求一下楊楠母女的意見。
“退錢?門兒都沒有!他們家說我們‘騙婚’,他們家就那麼清白嗎?我們家這要是騙婚,他們家那就是‘詐騙’!”沒想到一提錢,楊母的怒氣全被激起來了。
我有些詫異,不知楊母口中迅生父子的“詐騙”從何而來。
“他們爺兒倆穿的‘人模狗樣’,整得像多有錢似的,結果一結婚就露了餡兒。”
楊母說,結婚後她們母女才慢慢發現,迅生的父親並不是什麼“武漢的老闆”,只是武漢一家公司老闆的司機,開回家的奔馳也是老闆的。
至於迅生,既不是“富二代”,也並非他自己口中所說的“煙草公司正式職工”,他確實在煙草公司工作,但只是一名高中都沒畢業的臨時工。
“可是迅生身上的穿戴和開的車都在那兒擺着啊?”
“假的!全是貸款!各種貸款加起來一共一百多萬哪!”
迅家用來結婚的160平方米的“婚房”其實是租來的,迅生身上的范思哲、LV、Gucci和屁股下面的路虎極光都是貸款買來的。迅生一家充其量只是一個小康家庭,卻把自己演繹成了“豪門”。
“結婚之前你們都沒有深入了解一下嗎?”
楊母嘆了口氣,女兒和迅生從認識到結婚一共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自己當時被迅生一家的外表和說辭迷惑了,另外也是急着把女兒嫁出去,擔心夜長夢多,所以沒怎麼深入了解就答應了婚事。
“不瞞你說,楊楠自己是這種情況,我也是擔心時間拖得久了再出變故,所以……”
結婚之後,迅生無法再隱瞞自己的家世,在妻子和丈母娘面前露了餡兒。
得知真相的楊母幾乎被氣炸了,原想幫女兒“嫁入豪門”,求個衣食無憂,沒想到卻被迅生一家給忽悠了。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氣,一直想勸女兒和迅生離婚,但又遲遲下不了決心。
恰在此時,迅生卻發現了楊楠的秘密,跑到楊家大鬧了一場,並提出了離婚。對於離婚,楊家並無二話,但聽迅生說要討回當初結婚送給楊家的彩禮錢時,雙方立刻發生了爭執。
“房子是租的,車子是貸的,家裏的一應東西都拉着銀行的‘飢荒’,女兒白跟了他一年啥也沒得到不說,即便離了婚,弄不好還要幫着他們家還貸款!你說我憑什麼再把那些錢退回去!”說到這裏,楊母氣得拍起了桌子。
和女婿話不投機,楊母叫來幾個親戚把迅生趕出了家門。站在樓下,迅生越想越窩火,也喊來了本家親戚。兩方親戚見面以後沒說幾句便動上了手,糾纏中兩邊親戚都受了傷。
“定親的時候,迅生他爸把條件說得那麼好,結果鬧了半天全是假的,害得我女兒白白成了‘二婚’不說,還落下一‘傻帽兒’的名聲!”楊母越說越氣。
“你也別說人家,當初你們不也想着忽悠人家來着……”我忍不住嗆了楊母一句。
“誰家的女兒誰家疼,無論孩子做過什麼,總歸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想幫孩子嫁個好人家,這有錯嗎?”楊母不滿地反駁道。
(5)
回到迅生這邊,父子二人還在辦公室里生悶氣。
兩人並沒有否認楊母的說法,迅生的父親還說,自己低頭彎腰做人一輩子,就想趁兒子娶媳婦的當口駁個“面子”,誰承想上了人家的當。老迅臉上表情複雜,有懊惱、有疑惑,還有憤怒。
作為三十年前第一批辭去公職“下海”的人,老迅在武漢打拚了大半輩子,但事業卻並不順利。跑過銷售、開過工廠、倒賣過二手車,雖然賺到過一些錢,但遠稱不上發財。
後來,生意破產賠光了本錢,老迅只得在武漢找了一家公司當起了專職司機,一干就是八年。愛面子的老迅從來不肯在老家人面前吐露實情,有時朋友問起他的生意來,也總是含糊其辭地說,“也沒幹啥,就是瞎忙”。
老迅說的也算是實話,但越是這樣,旁人越覺得他有錢,這麼說不過是謙虛。加上老迅每次回家都是開着老闆的奔馳,人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老迅在武漢發財了。
老迅也樂得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印象,三十年前辭職下海時,身邊的朋友同事就質疑過他的選擇。如今,當年的同事大多在單位有所成就,老迅更不願讓自己顯得混得不好。在省城奮鬥了半輩子,雖然沒賺到多少錢,但至少在外面闖蕩過一番,不能被那些依舊留在老家的親戚朋友看扁了啊。
獨生子迅生是老迅的心肝寶貝,也是老迅經濟實力在老家人面前的“直接體現”,因此,無論自身經濟情況如何,老迅總是儘可能滿足兒子提出的各種要求,努力把迅生“包裝”成一個別人眼中的“富二代”。
迅生相親前,老迅就做足了打算,準備按照當年老闆娶兒媳婦的套路也在老家“火一把”,有個別了解老迅底細的朋友勸他“還是實在點兒好”“玩大了當心收不了場”。老迅卻堅定地認為自己走南闖北見過大場面,可以“擺得平”這事兒。尤其當聽說楊楠是單親家庭時,老迅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孤兒寡母,家裏沒個出主意的,真就出了啥事兒,還能鬧上天不成?”
“你這不是坑人家閨女嗎?哪有你這樣娶兒媳婦的?”我又忍不住嗆了迅生父親一句。
“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結了婚生了孩子就定下了,還能為了這個跑了不成?”老迅喃喃地說。
我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
(6)
最終,迅生和楊楠兩口子在派出所便達成了離婚協議。我和同事本還打算試着說和一下雙方,但兩人一致回絕了我們的調解,出了派出所便直奔民政局。
對於那十五萬七的彩禮錢,楊家答應退給迅家十萬塊錢,條件是此後迅家的貸款、外債和楊家再無半點兒干係。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兩家親戚也都瞞不住了。
得知真相之後,親戚們都覺得臉上掛不住,怕事情弄得滿城皆知,紛紛表示就這樣算了,打架的責任也不再追究了,兩邊的人都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派出所。臨走時,老迅和楊母先後向我抱怨,這個世道騙子太多,孩子以後再結婚,一定要找個知根知底的人。口徑倒是出奇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