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者的下場
2017年8月,“老賴”張得勝在市養老院孤獨離世,至死都沒有收到屬於他的幾十萬交通事故賠償款。有人說他可憐,遇到了如此可惡的老賴;有人說他活該,遇到了比他還賴的老賴。有人問我信不信“報應”,我只能笑笑說:“我是警察,我信法律。”“那你從法律角度,跟我講講張得勝的事?”“他這或許真是報應……”
(1)
“警官啊,我們確實沒有賭博啊。能不能麻煩你,放我們一馬啊……算我求你了。”
“是啊是啊,你們老來搜查,客人們嚇得都不敢來了……”
一天晚上下班后,河西社區幾家飯店的老闆把我約到一家酒店的包間吃飯。菜過五味,店老闆們一個個堆着笑臉對我說。
“真沒組織賭博?”我盯着他們問。
“真沒啊。也沒這個必要啊!”
最近正值小龍蝦上市,一桌蝦宴連菜帶酒能賺四五百元,生意好的時候一晚上擺幾十桌,傻子才會在飯店裏“開場子”(組織賭博)。從包間窗戶向外看,樓下停車場的確停滿了車,店門口的“休息區”坐滿了排隊等位的客人。
正說著話,手機響了,指揮中心的同事說,又接到報警稱有人在飯店包間裏聚賭,所里值班人手不夠,讓我加個班到現場去看看。
“哪個飯店?”
“××飯店。”
“我就在××飯店吃飯,哪個包間?”
“208。”
我走到門口,一把拉開包間的房門。一家老小正在裏面用餐,根本沒有人“聚賭”。見到陌生人進來,一家人疑惑地抬頭看着我,我借口走錯房間,退了出來。又到其他幾個包間查探了一番,也沒有發現報警電話中的“聚賭”情況。
很顯然,又是一起假警。
2013年夏天,有段時間派出所經常接到匿名報警,稱河西社區的幾家飯店裏有人“聚賭”。出警到達現場,幾經盤問搜索卻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聚賭”。
有好幾次客人們正吃得高興,一隊全副武裝的警察闖進門來,要求所有人站起來配合調查。客人們被攪得不歡而散,事主也不敢沖警察發火,只能把火氣都撒在飯店老闆身上。有人要老闆“送菜”,有人要老闆“敬酒”,有人要“免單”,還有藉著酒勁要“賠償”的。
飯店老闆怕丟了客源,只好忍氣吞聲。但警察頻頻上門,時間一長,客人們便不願再去那幾家飯店消費。
飯店老闆們忍無可忍,聯合起來到公安局信訪處告狀,說警察胡亂執法影響了他們的生意。告狀材料轉到督察支隊,督察支隊要求指揮中心做情況說明,指揮中心找出接警電話錄音。“不是我們找碴兒,確實是有人舉報啊。”
當然,報警電話錄音不能向酒店老闆們出示,但又對公安局的答覆不滿,請我們吃飯也是萬般無奈之舉。
正巧,就又遇到了報假警。
(2)
“你們最近得罪誰了吧?”回到包間,我問幾個店老闆。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說自己和氣生財,沒和人有過“過節”。
其中一個店老闆突然說,最近張二球找過他,讓他每周交100元“管理費”,被他拒絕了。話剛說完,其他幾位店老闆也紛紛點頭,說自己最近也和張二球打過同樣的交道。
“啥管理費?”我有些迷糊。
“他說是替社區民警收的,我覺得有詐,就把他轟走了。結果從那以後,你們便經常來抓賭,我們還以為……”飯店老闆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說。
我明白了,頓時火冒三丈,再三說明絕對沒有收過所謂的“管理費”,同時讓幾個店老闆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說明情況。
第二天一早,幾個店老闆來到派出所,我通知張二球過來。張二球不肯,我只好嚇唬他不來就強制傳喚。等到10點鐘,張二球才很不情願地出現在我面前。
“張二球,你去人家飯店收管理費了?”
張二球矢口否認,沒等我說話,旁邊的一個店老闆就火了,衝著張二球吼:“沒有?你要點兒老臉行不行,我前台有監控,你來要錢的視頻都錄在裏面!”
還真有人給張二球交過管理費,遞給我一張條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今收到×××本期治安費100元,張得勝(張二球名字)。”
“這怎麼說?你都給人打條子了?”
張二球不說話,站在那裏裝愣。
“把你手機交出來!”我想起報警電話的事情,要過張二球的手機,通話記錄里赫然出現了幾個公安局報警指揮中心的號碼。
我沒說話,把張二球單獨帶進辦公室,暗地讓同事聯繫指揮中心核實他手機上的通話記錄。過了一會兒,指揮中心回復說舉報賭博的就是這個號碼。
“你報的警?”
張二球沉默。
“你看到他們飯店裏有賭博的?”
張二球沉默。
“說話!”
“沒有,我猜的……”
“你他媽缺不缺德?頂着警察的名義找人家收管理費,不給錢就報假警騙警察去沖人家生意,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是什麼性質?”
張二球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稱自己心臟病犯了,要去醫院。
“別跟這兒裝!去把錢退了,不然現在就把你拉回去收監!”
半年前,張二球因詐騙被刑事拘留,後來因為身體有病,現在正在取保候審階段。
(3)
張二球是我的“老熟人”,本名張得勝,快80歲了,膝下無兒無女,家裏只有一個癱瘓的老伴。
張得勝年輕時也有過工作,20世紀70年代因“打砸搶”被判了刑,工作就沒了。1983年“嚴打”又被送去新疆改造了10年,回來之後就一直混着,靠撿破爛為生。
“以前二球是個寶啊!”一位快退休的老同事戲謔地說。老同事剛工作那幾年,派出所每年還有“拘留指標”。只要盯住張得勝,當年的“拘留指標”肯定能超額完成。
“都犯些啥事兒?”
“年輕的時候厲害,敲詐勒索判過,故意傷害判過,耍流氓也判過,年紀大了沒那精神了,也就偷個東西、碰個瓷、耍個賴啥的搞點錢花,還去當過幾次醫鬧。”
過了75歲,張得勝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法律上所規定的“從輕或減輕處罰”群體,加上自己身體有病、家裏的癱老伴沒有自己之外的監護人,犯起事來更有恃無恐。
平日裏,張得勝常騎着撿廢品的三輪車滿大街轉悠,看到掛外地牌照的汽車開過來,就趕忙上去“貼乎”。一碰上就順勢倒在地上要求“賠錢”。外地司機怕惹事,一般都會給。張得勝也不怎麼計較數額,三十五十、三百五百,只要給錢就行。
兩年前,張得勝把農機所幾間沒人住的危房私自上了鎖,“租”給別人開“晃晃館”(麻將館)。農機所來拆遷,他就把癱老伴放到房子裏要“補償”。拆遷隊不敢硬來,又氣不過,站在房子外面罵他。老伴雖然癱了但也不傻,知道張得勝拿自己當槍使,躺在房間裏罵他。
張得勝老伴原本有一套單位安置的舊公房。一年前,張得勝在屋外搭了一個窩棚,和老伴搬了進去,把舊公房轉租給兩位失足婦女。同樓的鄰居受不了天天晚上各色的“牛鬼蛇神”出沒,鬧到了居委會,居委會又告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抓了失足婦女后,居委會就和張得勝老伴的原單位一起要把舊公房收回。張得勝二話不說,背起癱老伴就住進了居委會,居委會沒轍,只得又把舊公房還給他。
半年前,幾個假藥販子在轄區偷偷開了一家“診所”。張得勝不知怎麼搭上了線,專門負責去醫院拉那些外地患者去診所看病。憑藉著那張老臉,張得勝還真騙來不少人,結果很快東窗事發,張得勝因詐騙被刑事拘留。
在看守所待了沒幾天,張得勝便借口心臟病和癱老伴無人照料,辦理了取保候審。周圍鄰居對此意見很大,但也沒有辦法,只能背後偷偷罵他“好人不長壽,王八活千年”。
我去找張得勝做工作,勸他“這麼大年紀了,收斂一點兒”,張得勝苦着臉跟我說自己真缺錢。
張得勝的確不寬裕。雖然有低保,老伴也有退休工資,但由於老伴癱瘓在床,每月需要一定的開銷,加上張得勝特別喜歡打麻將,只要有一點兒錢就會跑去“晃晃館”打牌,手裏根本留不住錢。
這次又鬧出“管理費”這一出。
(4)
管理費風波平息沒多久,張得勝又出現在了派出所。
2014年年初,張得勝撿破爛過程中看到一輛貨櫃車正在給超市送貨,便順手從貨櫃車上“撿”了兩箱白酒,被超市保安當場抓住,扭送進派出所。
在派出所,張得勝可憐兮兮地說,自己經濟太困難了,希望我們能幫幫他。我還真幫他找了一份看倉庫的工作。張得勝名聲在外,倉庫老闆好不容易才同意雇他,每月1000塊錢工資。張得勝千恩萬謝,我也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結果沒過半個月,倉庫老闆就把張得勝辭了。我去問原因,老闆說,張得勝竟然趁夜裏值班的時候偷倉庫的東西拿出去賣,被逮個正着。
我氣得不行,要去抓張得勝,倉庫老闆反倒攔着我。“算了算了,這老東西報復心強,抓進去也判不了多久,出來以後再來給我使壞就麻煩了。”
找到張得勝時他還在“晃晃館”不出來。我質問他為什麼偷東西。“缺錢嘛,一個月1000塊錢哪裏夠用?他那麼有錢,可憐可憐我這個孤老頭子嘛。”
從那以後,我一聽到他的事就頭疼。
此後,還真是好久沒有張得勝的消息。
“這老頭兒憑空消失了?”我問同事。
“真要是憑空消失就好了,只怕又在暗地裏搞什麼么蛾子吧。”
雖然他不惹事我確實輕鬆了不少,但轉念一想,上次的詐騙案還沒了結,他還在取保候審階段,我還有責任看着他。
打電話給居委會治安幹事,治安幹事卻告訴我:“張得勝出事了,在醫院躺着呢。”我問出了什麼事,治安幹事說是被大貨車軋了。
“嚴重不?”
“蠻嚴重的,應該達到重傷標準了。”
“怎麼回事?”
“唉,說他啥好呢?自己給自己惹麻煩……”
原來河西社區與318國道接壤的地方有一個自發形成的停車場,往來的大貨車司機常在那裏停車過夜,張得勝“敏銳”地發現了裏面的“商機”。
那段時間張得勝沒事就在停車場裏轉悠,一看到有大貨車準備發車便靠上去,只要接觸上張得勝就立即順勢倒地,要求貨車司機賠錢。
大貨車起步時車速通常都很慢,張得勝也不會真受傷。遇到厲害點兒的司機,就罵他一頓轟走,遇到怕事或趕時間的司機,多少會給他點兒錢打發了事。
張得勝轉悠了半個月,前後碰了十幾次,訛了幾千塊錢,但還是在一天早晨出事了。
(5)
那天早晨,張得勝“碰瓷”的時候被貨車司機發現了,司機罵了張得勝幾句。一般情況下張得勝不會還嘴,但那天早上大概司機罵得難聽,張得勝便不依不饒,和司機對罵起來。
司機進了駕駛室要關門走人,張得勝還晃晃悠悠地圍着駕駛室轉着圈罵,結果正巧旁邊另一輛貨車司機發車時走了神,沒注意到走到自己車旁的張得勝,一發車就把他撞倒了,一側的車輪隨即從他的腿上軋了過去。
十幾噸重的貨車把張得勝雙腿軋得血肉模糊,送到醫院后醫生看了一眼就說腿保不住了。
“老傢伙,‘碰瓷’真把自己碰進去了……”交警隊的同事感嘆道。
到了醫院,張得勝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見到我竟老淚縱橫,我以為他是疼的,他卻不停地喊“冤”。
“事情已經發生了,保重好身體,等事故責任認定下來之後對方該賠你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我不知說他什麼好,只好說了幾句套話。
聽我這麼說,張得勝更激動了。“我冤啊,那個撞我的王八蛋連醫藥費都不給我交……”
張得勝說,他在醫院躺了這麼久,肇事方的家屬不但從沒露過面,連醫藥費都沒給墊付,醫院就快給停葯了。
我有些詫異,打電話問交警隊同事,同事告訴我張得勝真是可憐,這次遇到“老賴”了。
肇事司機趙小五,39歲,是一個比張得勝更“孤獨”的人。
張得勝至少還有一個癱瘓的老伴,但趙小五至今未婚,父母早亡。原本有一個姐姐,但幾年前因父母遺產問題兩人鬧掰,姐姐遠嫁東北,從此再無音訊。
趙小五賣了父母留下的兩間破房子,又從銀行貸了一筆款,買了輛貨車跑運輸,平時吃住都在車上。
“他一點兒財產都沒有嗎?先把醫藥費墊上啊。”我問同事。
“本來就是個濫賭鬼,自己非但沒有任何財產,還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辦過幾張信用卡搞網絡賭博,都刷爆了,欠了銀行一屁股債。車貸逾期好久,車都快被銀行收回去了。”
“那保險公司呢?”
“嗨,別提了……”
三個月前趙小五因醉駕被外地的交管部門吊銷了駕駛證,這次是偷偷上路,正好出了張得勝的事故。保險公司拒絕理賠,只在交強險範圍內給張得勝墊付了一萬多元的醫療費。
交警隊以涉嫌交通肇事罪刑事拘留了趙小五,讓他趕緊聯繫親戚朋友給張得勝湊醫藥費,但趙小五隻有一句話:“沒錢,該坐牢坐牢。”
交警隊沒轍只能告訴張得勝自己先想辦法籌款,然而他自己也沒什麼存款,費盡周折只湊到了不到三萬塊錢的醫藥費。
“我們和醫院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先治着,但醫院那邊同不同意還另說。之後具體的事情由法院來判吧,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交警隊也很無奈。
掛了電話我把事情告訴張得勝,讓他先想辦法盡量籌點錢把傷治好,之後再去和肇事司機打官司。聽了我的話張得勝又悲又怒,躺在床上大罵肇事司機“畜生”,這關口我也不好說他什麼,只好先由他發泄。
(6)
張得勝還是挺了過來,但是他的右腿沒了,左腿也短了3厘米。
司機趙小五無證駕駛,被判全責。張得勝的事故醫藥費、傷殘補償等一系列賠償款總共將近60萬元。然而,除了交強險起初墊付的1萬元醫療費和後期賠償的12萬元之外,保險公司拒絕承擔其他賠償款項。好在醫院給張得勝減免了部分醫藥費,使那筆錢勉強支付。對於後期的賠償,司機趙小五拿不出一分錢來,也堅決不同意想其他辦法湊錢。
“反正我都這樣了,你們判我多久我都認了,但我現在就是沒錢賠,也不會去借錢!”法庭上趙小五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張得勝一再要求法院強制執行趙小五的財產,但法院查了一圈,發現趙小五確實沒有可供執行的財產。張得勝原本也寄希望於法院對趙小五名下的大貨車進行扣押和拍賣,結果法院一查,那台車是趙小五貸款買的,因貸款逾期已被銀行收回。
趙小五最終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頂格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張得勝卻難以獲得任何賠償。
法院能做的只有要求趙小五齣獄後分期履行張得勝的賠款。
得知消息張得勝氣得痛哭不止。“他就是個‘癩子’啊!我今年都八十了,還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啊!”
雖然之前對張得勝意見很大,但這起事故中他畢竟是受傷者,我私下裏也找有專業背景的朋友幫忙諮詢,看是否有辦法幫張得勝多少爭取點兒賠償金。
朋友看了張得勝的材料,搖搖頭說,這種情況他也沒轍,最好的辦法就是像法院說的那樣,讓張得勝好好活着。同時盯緊趙小五,發現他有了財產馬上向法院報告。
我只好無奈苦笑。
(尾聲)
張得勝在醫院住了半年,其間之前的詐騙案判決書生效,張得勝被判有期徒刑兩年,緩刑一年。因為身體問題無法收監,直接辦理了保外就醫手續。
張得勝出院後由於生活無法自理,也和癱瘓的老伴一樣,被送進了市養老院。開始時經常跟我打電話,詢問趙小五的情況和自己的賠償金問題。我只能勸他安心在養老院住着,一有消息就通知他。
後來,張得勝的電話越來越少,可能連他自己都對此事不抱希望了。
2017年8月,我正在省城參加學習,同事打電話告訴我張得勝去世了,臨終都沒有閉上眼睛。居委會剛剛代替他的親屬來派出所辦理了銷戶手續。
“他的賠償咋辦呢?”
“放心吧,趙小五跑不了,放出來以後接着賠,張二球的老伴還活着呢。即便以後老伴也沒了,公安機關還要繼續替張二球找趙小五追償。”
“為啥?”
“老傢伙之前的那起詐騙案還欠着受害者賠償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