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訪客(一)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我躺在床上,聽窗外雨打芭蕉。“啪嗒,啪嗒”,一聲又一聲,直到天明。
這一個多月以來,我一直纏綿病榻,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恍惚記得,林風出征前曾經來過數次,我卻並未讓他進門,而是流着眼淚寫了一封信讓寧兒遞了給他。信上寫道: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他卻回道:
我心堅。你心堅。各自心堅石也穿。誰言相見難。
小窗前。月嬋娟。玉困花柔並枕眠。今宵人月圓。
我把他的信壓在枕下,想看卻又怕看。
想想我的父親母親,想想我的姐姐哥哥,我若再和他糾纏不清,如何對得起他們!
娘親說我的父親是被剝皮揎草的,兩個哥哥,一個八歲,一個五歲,還只是蓬頭稚子,竟也被砍了頭。更可憐的是我那從未見面的親娘,娘親說她是清高俊雅、超凡脫俗的女子,竟然被判為官妓,生生被官兵輪姦致死!而我那兩個個花朵一樣的姐姐,娘親至今也沒有打探到下落!
這一切都只因為林震——林風的父親!
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上天何故如此折磨我!既然讓我和林風成為世仇,又為何讓我們相識,相知!我一時覺得家仇必報,我和他再見必是陌路仇人;一時又覺得冤冤相報何時了,人生苦短,應珍惜當下!
我不停地想,不停地哭,一個多月下來已形銷骨立,脫了人形。
到了辰時,窗外的雨依然淅淅瀝瀝的不止,屋內一片昏暗冷清。
我感覺頭腦清醒了一些,便掙扎着要起來。寧兒趕緊跑過來,伺候我洗漱完畢。這些天我心如死灰,又知道林風已不在京城,便疏懶地不再在臉上做掩飾。
寧兒並不知道實情,只是不停地寬慰我。
我好歹吃了兩口粥飯,便要到書房去。寧兒給我繫上披風,扶着我,走走停停,明明幾十步的路程,卻費了兩個折返的時間。
路上恰巧遇到林木,他看見我竟然呆住,半響才道:“可是元夕姑娘?”
我還沒攢夠說話的力氣,寧兒就笑着回道:“你傻了不成!若不是元夕姐姐,我還能扶着哪個?”
林木便訕訕地退下,卻還是一步三回頭,好像很是不解。
寧兒悄聲對我說:“林木大哥曾經很是奇怪,為何林將軍會對姐姐如此動情,今天他得見姐姐真顏,想來終於明白了!”
我嘆道:“怕他現在更加糊塗!”
寧兒不解道:“為何?”
我慘慘一笑,道:“他不懂我為何要掩飾真容!更想知道林風到底知不知道真相!”
初在花滿樓,我掩飾自然是為了不墮入風塵。可見到林風之後我依然掩飾,自是希望他憐我惜我都是出於真心,而不是被我那漂亮皮囊的一時迷惑。可現下我是得到真心了,卻又能如何?
來到書房,我拿起筆,攤開紙,想起林風,還沒着墨,淚便紛紛如雨,落在了紙上。我情思鬱結,手下不自覺寫道: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筆鋒剛起,就聽到門外一個慵懶的聲音,緩緩說道:“林木,你是將軍的副將,這次竟然不隨將軍出征,悄悄跑到這做起了管家!”
就聽林木慌忙道:“少夫人安!屬下一切聽從將軍的安排!”稍後又道:“將軍臨行時,再三叮囑屬下要護好元夕姑娘的安全!”
就聽那個聲音嬌喝道:“你竟敢攔我!你覺得能攔得住么?”
接着便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心道:這定是林風的夫人了。不知到底是何等樣人?
正想着,門“吱呦”一聲被推了開來,只見當頭一位衣着華貴的女人,柳眉鳳眼,甚是美麗。身後窸窸窣窣的竟跟了一群丫鬟婆子。
我屈身福了一福,道:“夫人冒雨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她卻並不答話,只是圍着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審視。那些丫鬟婆子雖說站着沒動,卻也雙眼直勾勾地盯在我身上。
半響,她坐下,嘆了口氣說道:“怨不得將軍整日裏心心念念記掛着你!你生得如此狐媚,他怎能抵住你的誘惑!”又“哼”了一聲,道:“我聽說你還執意要做正妻?看不上尚書府的妾室!哼!你倒是心高的很呢!”
我只是聽着,想起前塵往事,心裏凄苦,只得一聲不吭。
就見她身後一華服麗人睨了我兩眼,上前道:“姐姐,若容她進府,以後將軍怕不會再看我們一眼!”
我忖度着這說話的應該是林風的妾室。誰知竟是如此的心胸狹小!這讓我頗為失望,更打定主意不能與她們為伍。
“容她進府?想得到美!”她神色突然變得傲慢,聲音也提高八度,冷哼一聲,道,“只要我還是林府的少夫人,林府就絕不會容一個青樓女妓進門,哪怕是做一個侍妾也休想!”
我被她的驕傲激得氣血翻騰,忍不住接口道:“恐怕將軍的主,不是你我能做得吧!”然後故意拿起剛寫完的字,折好,交給寧兒,說:“即刻叫人把這封信給將軍送去,怕他要等的得急了!”
然後我轉過頭,笑吟吟地對她說:“夫人,我們來日方長。但我會努力讓您失望的!”
她一聽,頓時氣得臉色泛白,拂袖道:“好,我們走着瞧!”說完,便領着丫鬟婆子氣洶洶離去。
她一走,我提着的那一口氣便泄了下來,渾身乏力,氣喘吁吁,淚又紛紛落了下來。
想着我和林風的愛恨情仇,剪不斷,理還亂!我該何去何從呢?我狠心給他寫的絕交書,不知他可當了真沒有?若沒當真,如何這走後這半個多月來竟沒有一封書信?可又想到,他即使給我書信,我將如何呢?是否真能將滅門的仇恨拋之於腦後?
林風,林風!你告訴我,我將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