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滿雲的回憶(二)
就這樣,我即刻收拾了行裝,遣散多數仆眾,隻身進入相府。
這幾日,相爺正隨小皇帝巡視外地,並不在京。我在管家婆子的帶領下,漸漸了解了府內的情形和諸多事物。也從他們的隻字片語中漸漸了解到關於夫人的一些情況。
她姓孫,閨名白薇,本是民間一神醫之女。待人看似冷淡,實則至誠至性。相爺這麼多年來並不納妾,實在不是夫人善妒,而是相爺對夫人用情至深,怕她傷心而已。
明白了這點,我心裏竟起了些許的嫉妒之心。只是夫人對我處處關懷備至,不但也讓我住寬敞明亮的上房,連房間一應用品也全都和她的一樣。那四個孩子也都整日圍着我“姨娘,姨娘”叫個不停。
幾天之後,相爺回來,她竟又推相爺到我的房中。這更讓我內心愧疚不已。
自此,白天我們一起操持府內諸事,相爺不在時,我們竟也同屋而眠,話至深夜。我第一次體會到有親人的感覺,體會到了家的溫暖。
就這樣過了半年有餘。不知從哪一天起,相爺漸漸眉頭緊鎖,徹夜輾轉難眠。一天半夜,他竟突然讓我磨墨,反覆沉吟琢磨之後,寫了一封信。我掃了那信一眼,竟然是寫給齊志的。
“齊志不是已經走了嗎?”我記得半年多前,他曾專門到別院向我拜別,我也曾到渡口送他。
“他的確已經回國,而且據齊國密探傳回的消息,他已登基成為新王!”
“真的?謝上天開眼,他終於苦盡甘來了!”我是真心為他高興!
“滿雲”,相爺忽的滿臉嚴肅的望着我說道,“這件事本是絕密,你萬不可向別人提起,夫人那裏也別提。”
“這是為何?姐姐一心為你,何曾對我們有過半點嫌隙之心!”我頗為夫人不平。
相爺苦笑一聲,對我道:“我何嘗不知道你們姐妹都是全心為我。只是夫人她向來不關心朝中政事,又加上她臨盆在即,我只是怕她擔心!”
說罷他用手輕撫我的臉,又道:“這些天幸虧有你!唉!這些日子,朝中怕有大事發生,無論我……怎樣,你一定要儘力顧全家中老小!”
我心中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急急抱着他道:“相爺,如若朝中局勢真的有變,我們不如現在辭官歸隱吧?”
“哪裏有那麼容易走呢?已經走不掉了!”他神色凄然地說道,“況且,我深受先皇恩典,又被皇上委以重任,我如何能在國家危亡之際,丟盔卸甲!”
“國家危亡?到底——?”我驚出一身冷汗。
“咳——今天我就全都告訴你吧,以防——唉!早在四年前新皇登基之時,寧王爺就以皇叔之尊覬覦皇位,只是他那時實力不足。但經過這四年的發展,他已經實力大增,今春以來已經逐漸露出奪權篡位的野心。可是朝中又沒有實力制衡他,皇帝和我權衡再三,決定寫密信給齊志,讓他出兵進攻我西部邊陲,來牽制寧王在西部的力量。這樣,他或許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這封信落入寧王手中怎麼辦?我聽說朝中大臣有許多其實是他的眼線”我提醒他道。
“不怕,這兩天皇上剛加封的懷化大將軍林震,就要到西營大軍履職。他本就是我多年好友,對寧王所行之事也甚為反感。我把信給他,讓他帶出京城,悄悄把信送給齊志,應該是萬無一失的。”他安慰我道。
……
可我的心自那日起,便很不安穩。我整日祈禱,希望事情能如相爺所預料的那般發展。可還未到年下,噩耗便傳來。
臘月二十六那天,相爺上朝遲遲不歸,我派下人再三打探,均無消息。直到下午黃昏,下人於安慌慌地跑回來道:“不好了,京城裏都瘋傳皇上在今天早朝時,突發疾病崩了。現在宮門已閉,所有王公大臣都不得出入”
我心裏驀地一驚,擔心的事終於來了。
我即刻和姐姐商量,要幾個可靠的老僕護送四個孩子出城避難。
那四個孩子中,大點的是二個女孩,分別叫書琴和書畫。書琴剛剛十三歲,因為才情相貌出類拔萃,兩個月前已被皇太后欽點為皇後人選。原本想年後選個黃道吉日出嫁的,誰承想,小皇帝竟然早早駕崩。書畫雖年僅十歲,卻聰明伶俐,很是討人喜愛。兩個男孩一個八歲,一個五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
夫人自是萬般不舍,千叮嚀萬囑咐才悲悲切切送他們出了府門。
我心裏落下了一塊大石頭。
可半個時辰之後,僕人又把拉着孩子們的馬車趕了回來。原來城門已關,若出門,需要禁軍的手令。
我和夫人都心下惶急,一夜商討不眠。
第二天天不亮,下人們就急急來報。說門口多了許多重兵把守。夫人出門詢問,那些人只說“是奉上面的命令”,“凡是陳府中在冊的人等,均不得出入。
如此捱到過年,正月初一,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府中凡不是陳氏血脈之人皆可盡散離去。一時之間,作鳥獸散。偌大一個相府,只剩夫人、我、四個孩子,還有幾位不願離去的老僕。相國仍然是杳無音訊。我們試了種種方法,想送兩個小少爺出府,都徒勞無功。
正月十五那天,夫人忽然肚子大痛。原來這幾日,夫人連日憂思,孩子竟要早產。幸虧夫人自己頗通醫術,他安排指揮我為她接生。頃刻工夫,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女嬰就來到了世間。
“姐姐,是個女孩。你看這孩子的眼睛生得如此靈活,長大必是個聰明活潑的絕世美人。”
“美又有何用?現在陳府已大禍臨頭,這孩子如何能獨善其身!”她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我想着府中這幾日的艱難蕭索,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妹妹你別哭,你本不是我府中之人,名冊上也沒有你的名字,想來你定會有一線生機。這孩子甫一生下,便遭逢大難。可這府冊中也沒有她的名字,明日一早,你便想法帶這孩子出府。若能給相爺留下一絲血脈,你便是我陳府的大恩人”。說罷,她爬起身來,低頭叩拜。
我連忙摟起她來,哭道:“姐姐,你這是折殺我呀,你放心,我明天即使拼了性命,也要護這孩子安全出府。”
正月十六清晨,天降大雪。在府中,就能聽到京城百姓歡呼雀躍之聲。
孩子早已餵飽甜甜睡去。我把它裹起來,穩穩噹噹系在腰間,外面罩上一大斗篷,倒也瞧不出任何破綻。
我拜別夫人,流着淚互道珍重。我心下明白,現在我們生死難斷,再見或許無期。
我蹣跚的走到府外,門外一隊重兵,刀槍劍戟在雪下晃的耀眼。那帶兵的首領,赫然便是中軍的參將李重燁。他本是我的熟客,我心想暗道一聲:“有救”。便嗲着聲音向他喊道:“李將軍,救我!”
他回頭一看是我,便驚訝的瞪着大眼道:“這不是花滿樓的頭牌滿雲姑娘么?你如何竟來到陳府?”
我戚戚然哭道:“我本已從良,不想竟被人拐騙到相府,被那變態的陳敬之折磨侮辱了近一年。這幾日府中好像有變故,看守我的人頗為鬆散,我才趁機逃了出來。”
他見我哭得悲切動情,又反覆查看府冊,發現並沒有我的名字,便信以為真,打發一個小兵,送我回了花滿樓。臨了還不忘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把,嚇得我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鴇母見我回了花滿樓,自是滿心歡喜,並不多問。
我把那女嬰藏在屋中,細心餵養,因她生於上元節半夜,所以給她取名元夕。
後來我聽聞,在我逃離府不久,夫人和孩子們便被逮捕下獄。我賣掉別苑,費盡心思打探營救,終是徒勞無功。
正月二十六日,相爺等陳府男丁一十二人被剝皮砍頭,夫人和女孩們則被充為官妓!
我躲在樓上,抱着元夕哭得昏天黑地。想想夫人乃神仙一樣的女子,如何能受得了這般的凌辱。更可憐那兩個女孩,自此墮入人間地獄。
後來我多方打探才得知,陳府之所以遭此滅頂之災,全因林震把密信直接給了寧王。寧王便先發制人,毒殺了皇上,又給相爺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鐵證就是那封信!
我心裏恨毒了林震,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我一個青樓女妓,能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