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迴
隨着時間的推移，光線被一點一點推擠出這方小小空間。
廚房傳來響動，沒多會兒，門板再次被敲響。
正倚在床頭髮呆的葉寧一個激靈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才走去開門。
“先吃了葯，一會兒吃飯了。”
門外，韓爍伸手遞過來幾粒深色膠囊跟一杯水。
“呃……這是什麼葯啊？”
葉寧接過膠囊，感覺到一絲涼意從那幾粒膠囊中散發出來。
“營養神經的。”韓爍睜着眼說瞎話，面不紅氣不喘，“爺爺剛打來電話，說你吃點這個葯有好處。”
“哦。”
葉寧倒是沒懷疑什麼，一抬手把膠囊送進嘴裏。就着水咽下去。
須臾間，一道奇異的暖流自胃中升騰遊走，用極快的速度將之前盤踞在她體內的寒冷驅散一空。
葉寧驚訝，這到底是什麼葯？見效這麼快？
不過現在不是訝異這件事的時候。她決心快刀斬亂麻，趁着韓爍還沒走直接開口道：“韓先生，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我……我想搬出去。”
韓爍身形一頓，再看向葉寧時，神情有點微妙。
“是因為我之前的建議唐突到你了，所以想搬走嗎？”
葉寧沒料到對方會直接把話挑明，神情頓時窘澀萬分：“也不是了。只是我覺得老在這裏打擾你不太合適。”
“可你沒別的地方可去。”韓爍直截了當地打斷葉寧的話，“你的家遠在外地，之前租的房也已經退租，這些我都調查過了，如果再從我家裏離開，身無分文的你是打算露宿街頭嗎？”
葉寧被堵得說不出話。
是啊，身無分文的她現在能拿什麼東西來逞強……
事已至此，她更沒辦法開口問韓爍借錢租房子，這麼想來，她的處境真是不能更糟。
看着葉寧愈漸低垂的雙眼與其間若隱若現的水光，韓爍嘆了口氣，語氣柔和下來：“我之前說過，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我會給出那個建議，純粹只是想幫你儘快治療好失憶症而已，如果你不採納我們就用別的辦法——如果早知道那建議能把你嚇成這樣，我就不說了。”
口是心非是什麼感覺，此刻的韓爍真是特別能體會。
“我沒有被嚇到……”
葉寧使勁低着頭，抬手按了按眼角，把快要滴落的眼淚逼回去，然而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顫抖：“對不起，叫你費心了。”
韓爍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抬手揉揉葉寧的腦袋。
“跟我說什麼對不起，想幫你是我自願的。想不想吃魚圓？”
葉寧叫韓爍的動作跟跨度巨大的話題弄得當場怔住：“誒？”
韓爍依依不捨地將手撤下來，髮絲在掌心留下柔軟微癢的觸感，搔得他心裏也有點癢。
“在你老家魚圓是道名菜啊，你喜歡吃嗎？”
“喜歡倒是喜歡……”葉寧怔怔點頭，“你還會做魚圓呢？”
魚圓好吃做起來卻很費功夫，記憶中只有過生日時她媽媽才會親手做一份魚圓給她，平日裏想吃只能去找飯店。
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記憶殘片，笑容溫和中帶點疲憊的中年婦女，空蕩蕩的家，還有一碗香噴噴白生生的魚圓。
“我肯定沒這手藝。”韓爍尷尬地笑笑，“但是附近剛開了一家魚媽媽魚圓店，口碑不錯。我們可以去嘗嘗。”
剛才想做飯結果一不留神燒糊了鍋這種事，就讓它消散在風中吧。
葉寧聞着空氣中仍沒有完全散開的焦糊味，嘴角終於微微勾起：“好的呀。”
見葉寧笑了，韓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大半：“那我們這就出發吧。”
之前的事兒，勉強翻了篇。
時間距離飯點還有些早，因此魚媽媽魚圓店裏人並不多，兩人挑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點了一份清湯魚圓、一份薺菜魚圓，還額外點了糖醋魚片、炸魚餅跟涼拌魚糕。
人少，菜就上得快，一會兒功夫桌上就擺得琳琅滿目，兩人面前各自擺着一個大海碗。胖嘟嘟白嫩嫩的魚圓一個挨一個地漂浮在湯麵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葉寧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個，吹了吹塞進口中：“嗯！好吃！”
軟嫩鮮甜，帶着適度的彈性，完全沒有腥氣，這家店的高人氣可謂實至名歸。
見她吃得開心，韓爍嘴角微揚，將自己還沒動的那份薺菜魚圓往桌子中央推了推：“再嘗嘗這個。這份是加餡兒的，據說裏面還有蝦仁。”
“真的？我嘗一個。”
葉寧舀了一個夾餡魚圓放到自己跟前兒的小碟子裏，小口咬下去，立馬被裏面迸出的肉汁燙得臉皺成一團。
“慢點吃。”韓爍失笑，趕忙遞上一杯冰檸檬茶，“燙得厲害嗎？喝點水壓壓。”
“沒事沒事。”葉寧紅着臉搖頭，“我沒想到這裏面的汁還能……像炸開一樣。”
雖然這麼說，她還是接過冰檸檬茶抿了一口：“不過真的蠻好吃的。”
“你喜歡吃就好。”
韓爍又給她舀過去幾個夾餡魚圓，剩下的拉回自己跟前兒開吃。
一頓飯吃得兩人肚兒溜圓，出來時天色尚早，韓爍提議在附近溜達一下消消食。
傍晚大抵是這個城市節奏最為舒緩的時刻了，結束了一天忙碌工作的人們。在歸家的路途上沒有早上那麼行色匆匆，穿着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拿着各種小吃從兩人身邊嬉笑而過，附近的街心公園裏。老大爺拎着鳥籠悠哉漫步，老太太們圍坐在一起閑聊日常，時不時開懷大笑。
每個人都有來處，每個人都有去處。不會迷惘，更不會彷徨。
不過是最尋常的眾生百態，卻也是最美好的人間煙火。
葉寧心底驟然生出一抹意味難明的惆悵，周圍還很明亮，她的腳底卻浮現出一個黑色漩渦，正一點一點將她往裏拽，世界彷彿被按了靜止鍵，身旁所有的聲音都慢慢遠去……
“在想什麼呢？”
韓爍的聲音彷彿重啟的信號，方才遠去的聲音與畫面呼啦啦一下又湧現回來，漩渦消失，葉寧恍惚間抬手，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一頭冷汗。
“沒什麼，就是發獃呢。”
放下手來，葉寧輕舒一口氣，心裏泛起后怕來。
如果沒有韓爍那句話，她會不會就跟之前在超市那樣突然暈倒？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韓爍關切地問。
“剛才頭有點暈，現在已經沒事了。”
在韓爍這個醫生面前，葉寧也不隱瞞自己的感受：“對了，之前你提議吃魚圓的時候，我似乎想起一點跟我母親有關的事兒，但畫面閃得太快，剛記起來又一下子忘掉了。”
“這是個好現象。”
聽她這麼說，韓爍心念一轉。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時機：“昨天剛提議你轉換思維，今天記憶就有鬆動的跡象，可見我爺爺提的思路才是對的，我們應該趁熱打鐵。”
葉寧眨眨眼，怎麼個趁熱法？還是要拿韓爍當男朋友？
雖然沒問出口，但她臉上略帶尷尬的神態已經將此刻的想法展露無遺。
“放輕鬆，你不必非要拿我當新男朋友。”
韓爍可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反思過了，之前的提議的確有些冒進，我有個新的治療思路，我管這個叫‘覆蓋療法’——你將現有的記憶梳理一下，把一些你們以前去過的地方整理出來，然後我陪你把這些地方挨個走一遍，用新的記憶把盤踞在你心裏的舊片段覆蓋掉，說不定會有奇效。”
“就跟你整理電腦文件夾一個做法唄？”
葉寧回想起兩人在NU大學外面吃飯時他說過的話，眉眼不自覺彎起：“你的風格還真是統一。”
“咳，對，我這人就是，表裏如一。”
韓爍摸摸鼻子，說得有點不那麼理直氣壯。
好在葉寧的關注點被他帶歪，沒留意到覆蓋療法里他仍舊充當著“替代男友”的位置，這一關過得有驚無險。
很值得給自己點個贊了。
兩人走了半個多小時，才開車回家，韓爍拎着回來路上買的奶莓與櫻桃鑽進廚房，葉寧則進書房找出筆跟紙，開始認真回想記憶里自己跟陸韜一起去過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有很多，與它們捆綁在一起的記憶大多甜蜜到叫葉寧心疼，每回想多一點，心裏都跟針扎一樣的痛。
筆尖在紙上懸停了許久才落下，一行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
NU大學第三教學樓階梯教室。
那裏，是她跟陸韜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有液體滴落到字跡上，將墨色暈染開一小團。
葉寧抬手用力擦掉眼淚。
就從現在開始，正式跟有着陸韜的過去說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