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昨

恍如昨

韓情的話,倒叫陸子涵臉上顯出猶豫來,他盯着韓情衣擺里堆着的果子,想了想還是搖頭,“師尊不喜他人打擾,你就別進去了。”

說完就要伸手去抓果子。

韓情見陸子涵沒上套也不着急,利落地一側身躲開他的手,“那我先把果子洗了,真君稍候。”

拿到洗乾淨又放進玉盤中的韻棠子,陸子涵又沖韓情笑了笑,轉身進了內院。

韓情心情複雜地盯着他離開的背影,短短一會兒功夫,他這好徒兒就沖他笑了兩次,快趕上從前一年的份兒了,真不知道對陸子涵來說,是不是瘋了才更幸福一些。

回想起當初那個小小年紀就什麼情緒都藏在心中的陸子涵,韓情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適合教孩子,若陸子涵不是被他撿到,應該就不會過得如此辛苦。

可惜時光不會倒流,世上也無如果。

韓情嘆了口氣,走進屬於自己的小屋,這屋子雖小,內中佈置卻比雜役房間雅緻不少,生活用具種類也齊全,且置了除塵陣,雖然之前沒人居住,裏面仍舊一塵不染。

韓情隨意往床上盤膝一坐,開始按照前世練過的功法口訣呼吸吐納。

柳墨這副身子是金水木三靈根,資質雖不如當年的韓情,好在靈根之間主輔分明,屬性也無衝突,反而呈現相生之態,加上韓情並非初涉修鍊的新手,吸納四周靈力時有意區分五種靈力的吸納力度,因而只修鍊了個把時辰,就已經成功引氣入體,正式進入了練氣期。

鎖雲居內院中的景緻,與外院截然不同,瓊花靈木花葉相扶,點綴其中的星湖石錯落有致,不時有色澤艷麗的雀鳥在花木間穿梭鳴叫,一派悠然景象。

陸子涵手裏托着玉盤緩步而行,臉上早不見了此前那副憨然笑意,只餘一抹冷寂,好似被冰封了千萬年的海,不管內中如何洶湧,表面不露一絲聲色。

穿過迴廊,走過前廳,陸子涵來到內室,方一開啟房門,內中的寒氣就撲面而來,原來這內室當中,所有傢具包括床榻都是用萬年玄冰玉雕琢而成,就連牆壁地面上都鋪着厚厚一層玄冰玉。

走到垂着月白色紗簾的床前,陸子涵將韻棠子放置床頭,自己一掀紗簾坐到床上,目光緊鎖在靜靜躺着的那人身上,若是韓情看到這一幕,必定會驚得跳起來,因為那躺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或者說,是他曾經的身體。

“師尊。”

陸子涵伸出手,帶着薄繭的拇指輕輕摩挲上那人冰冷的薄唇,“韻棠子又熟了,你還要跟我置多久的氣?”

床上之人自然不會給出任何回應,畢竟這只是一具離開玄冰玉便會立時腐爛的屍體,然而陸子涵好似完全忽視了這一點,他將額頭抵在韓情屍身胸前,忽然低聲笑起來,“師尊,這一次,你還會丟下我嗎?”

飛速後退的林木,粗重的喘息,快要因喘不上氣炸裂開的胸口,以及越來越沉重的雙腿。

陸子涵在逃,拼了命地逃。

靈力枯竭之後,他已經無法御使飛舟,只能往密林里逃竄,他能感覺到,那些被派來截殺他的修士已經追了過來,只不過是抱着戲弄獵物的心思,才沒有一下子出手將他殺死。

十四歲的少年,此時心中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悲憤也好、驚怒也罷,就連恐懼與絕望都被拋諸腦後,此時此刻,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要活下去!

低矮的灌木與橫生的枝椏勾破衣衫,劃破皮肉,陸子涵彷彿失去了痛覺一般,一個勁兒朝前跑着,直到他一頭闖入一片韻棠子林。

這片密林深處的韻棠子果林出現得實在很蹊蹺,但在當時,陸子涵根本沒那個精力注意到這一點,而他身後的追兵即使留意到這一點,也並未在意,畢竟他們還未聽說過哪個隱世獨居的大能,會在居所外種這種低階靈果的,想來這裏住的不過是個修為低下的散修,根本不敢多管閑事。

可惜他們猜錯了,錯一次,就要付出一輩子的代價。

這裏住的,是已經進階金丹後期的韓情,而彼時,陸子涵不過練氣六層的修為,那些被派來追殺他的,修為最高只有築基五層。

陸子涵已經放棄了感知,瀕臨極限的軀殼只剩下逃跑的本能,可這本能也無法再榨取出更多的體力來讓他逃離危機,視線被汗水與血污遮蔽,眼前一陣陣發黑,當他終於跌落塵埃,再也無法挪動分毫時,死亡將至的恐懼終於潮水般襲來,將他一寸寸淹沒。

他不想死,可他已經無力掙扎。

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是追兵來了嗎?陸子涵絕望地閉上眼。

然而,來人已到身前,預想中的逼命殺招卻久候未至,陸子涵在自己惶恐鼓動的心跳聲中緩緩睜開眼,卻見來人托着腮蹲在自己面前,迎着光,沖他微微一笑。

回想起那一抹笑容,陸子涵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揚,同時將懷中人擁得更緊了幾分。

內室之中冰寒刺骨,彷彿要連空氣都一併凍結,陸子涵焚燒着心中殘存的那些回憶片段來取暖,日復一日,轉眼已是三十年……

鎖雲居外院。

韓情修鍊了三個時辰,將境界穩固在了練氣一層,才氣歸丹田收功起身。

沒法子,就算他還想繼續修鍊,已經開始咕咕作響的肚子也叫他靜不下心來,只得爬起來去外院廚房處看看有什麼吃食。

廚房內的儲物櫃中,放着大半袋碧色靈米,一大塊靈獸肉,還有菜蔬若干,因着櫃中有保鮮陣法,菜蔬肉類看起來都還算新鮮,韓情懶得費事,淘了些米,又切了點碎肉跟蔬菜丟進去與米一同熬煮,轉眼又想起帶路弟子說的陸子涵也未辟穀一事,便又加了一勺米——雖然那臭小子不一定會出來吃,可準備好總是有備無患。

看着水中上下翻滾的靈米,韓情愣愣出神,說起來,他做飯的手藝還真不怎麼好,當年遭逢巨變四處逃竄時,他都是逮着啥吃啥,能填飽肚子就行,後來成功築基,為了早日報仇,他一門心思撲在修鍊上,更加不會講究口腹之慾,全都用辟穀丹對付着,直到撿了陸子涵回來,為了不餓死孩子才開始學着做飯,然而他唯一能做出來的,也不過是菜肉粥這種完全不需要技巧跟火候的東西,他還常常忘記放鹽,就算這樣,每次陸子涵都能吃得一臉滿足,真是好養活得很。

再到後來,陸子涵長大了一些,就開始自己學着做飯了,韓情樂得清閑,便丟開手讓他自個兒折騰,一來二去,倒是讓陸子涵練出一手好廚藝來。

現在那小子瘋瘋癲癲,不知做飯還有沒有當年的水準,韓情這般想着,勾了勾嘴角。

大半個時辰過去,粥已經熬好,清香氣息四溢,韓情舀出一碗來嘗了一口。

嗯,水平十分穩定,又忘了放鹽。

韓情剛準備端着粥回屋去吃,就看見門口堵了一個人。

“我餓了……”

鎖雲居里能給他堵門的,除了陸子涵也沒別人了,看着此刻眼巴巴盯着粥、嘴裏還喊餓的陸子涵,韓情只覺得彷彿回到剛將人撿回去的那段日子。

也不對,當年的陸子涵根本不會喊餓。

“真君稍等,我給您盛一碗。”

把自個兒的粥放一旁,韓情又去給陸子涵盛粥,正琢磨着要不要往裏面撒點鹽巴,那邊廂陸子涵已經走進來,端起韓情放下的那碗粥,也不用湯匙,大口地吸着喝起來。

“小心燙……”

韓情見狀十分無奈,眼瞅着一碗粥幾口就見了底,便開口問,“還要喝嗎?”

“還要。”

陸子涵將空碗遞到韓情面前,嘴角一咧又笑起來,“你熬的粥,好喝。”

韓情有點彆扭地把第二碗粥遞過去,聯想一下這粥忘記放鹽巴的寡淡口味,若不是眼前這小兔崽子已經瘋魔了,他都有點拿不準這話到底是在誇他還是在損他。

當年這小子吃他那麼多飯,可沒說句好吃什麼的。

就這樣,一個人喝,一個人盛,一鍋粥很快就被消滅一空,韓情看着空蕩蕩的鍋子,揉着自己空蕩蕩的胃,心情略微有些複雜。

小兔崽子,都不知道給你師尊留一點嗎?

“糟了……”

吃飽喝足的陸子涵忽然嘀咕一句,臉上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來,“我把粥都喝光了。”

韓情一聽陸子涵這話,心情頓時舒服了一點,剛準備擺手說不要緊,自己再熬一鍋就好,就聽到對方接著說了下去——“我忘記給師尊留飯了……”

韓情:……

原來這臭小子根本沒留意到他這個做飯的還沒吃呢?

不管韓情這邊心情如何複雜,陸子涵那邊已經擼袖子開始準備給“師尊”準備晚餐了,看着他動作熟練地洗菜切肉,韓情心裏真是說不出的糾結。

這小子,到底是把誰當成他給供起來了?

看來除了診治陸子涵的瘋魔之症,他還必須儘快查出這小子盡心伺候着的“師尊”到底是何方神聖,是陸子涵臆想出來的虛假幻影,還是當真有這麼個人存在着。

若真有其人,那他跟陸子涵此刻的狀況又有沒有牽連?

未知的事情太多,而韓情現如今的修為又太低,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一步一步徐徐圖之。

正出神間,一筷子熱騰騰香噴噴的酥肉忽然遞了過來,韓情下意識張開嘴,等把肉吃進嘴裏才反應過來是陸子涵塞過來的,身子頓時一僵——夭壽了,習慣真是可怕,他忘了自個兒現在的身份是雜役,竟然還像之前那樣在陸子涵面前走神。

“好吃嗎?”

好在陸子涵現在也覺察不出韓情的異常,只用一臉“快說好吃求表揚”的神情盯着他,嘴角掛着的笑容甚至還透出幾分討好意味來。

看着這副模樣的陸子涵,韓情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好吃。”

單就手藝來說,這小子的確沒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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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師不滅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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